在狂热中我寻得安宁。
怎会告诉我多说无益。
现在我已经孑然而行。
告诉我,如何救赎自己。
鹭岛总是很忙。车流很忙,广场的鸽子很忙,通信基站很忙,地下世界也很忙。基金会忙着抓人,安德森忙着生产,岿阳派忙着泡茶。听来令人发笑,但你很难指望这帮人能干点什么别的,24/7的日子就像是个无底洞。而你也是被这浪潮裹挟其中。
基金会的成员是否有那么一点优越感?说实话,你不知道。你只知道七点半起床,八点半上班。已经有点迟了。你从床上坐起来,看着睡眼惺忪的自己。没人会知道你昨天晚上好不容易凑齐了队友打一把CS:GO却被对面一个挂哥打到心态爆炸的事情,一切如常。
你胡乱地在床头柜摸索,却怎么也摸不到眼镜。眼镜。没有眼镜你跟肾虚的人没什么两样。虽然看着地板上的那一团纸,你觉得自己和肾虚肯定不远了,但姑且还没有,眼下眼镜比肾虚更重要。
一通翻找之后你终于在床垫和床头的缝隙中找到了它。每当这时你都会“操”一声,缓缓戴上眼镜,把失焦的目光投向虚空。你也想过去配备用眼镜,但你做不到,因为拖延已经成了痼疾。
洗漱一番之后你掏出手机,屏幕显示七点四十五。你已经不习惯吃早饭了。你打开冰箱,里面还有上次聚会顺的奇怪小蛋糕,没有过期,但那俩同心圆加三箭头的慕斯你实在吃不下去。你拧开水果糖的盖子,随手拿了丢进嘴里,刚要旋上盖子,想了想又拿出一颗。这样应该就不会低血糖了,至少你是这么想的。
七点五十你终于下楼了,但是因为忘记拿U盘,你又跑上去一趟。你住的小区有一个优点,离地铁站非常近,但是它也有缺点,那就是它离地铁站非常近。
在过安检的时候,你突然想到,为什么基金会就没有一些更便捷的方式呢,比如用奇术把职员直接从家里拉到站点。这也曾是你来基金会工作的理由,毕竟你早就对这个神秘的组织有所耳闻,当理发店里那个人递给你那张名片的时候,你简直欣喜若狂,结果进了基金会之后,你失望地发现你跟其他上班族也没什么不一样。你还要挤地铁,你还要在地铁上戴口罩,还要忍受车厢里肆无忌惮的讲话声和隐隐约约的体臭,你还要时刻护着你的背包,因为可能有扒手,尽管这种职业在鹭岛已经不常见了。但你仍然会反复告诫自己,一定要把包护好。
历经千辛万苦,你好不容易挤出地铁,坐上轮渡到了鼓浪屿。你带着口罩和耳机,音量调得很大。不是喜欢,而是希望能把自己和外界隔绝开来。就像是大冬天盖上了一床厚被子,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安全感。
你好不容易走到了美国领事馆旁边的小门里,让保安大爷开门让你进去。这一点你在过去的三千六百一十二天内已经无数次吐槽过。上班跟做贼一样,对此你十分恼火。游客买了门票可以走正门,而你却只能低头做人。
你远远看到了老吴。一个年年戒烟,年年失败的老烟枪。他来这里的时间比你长太多。你走过他,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浓浓的尼古丁味道。
哦,小刘?今天看到你们的箱子了,要整的东西有点多,不过都是无害的私人物品,加油吧。
你应付两句,走进那幢建筑,熟练地找到挤满人的电梯,走进人来人往的设施。没有人会注意到你,一切如常。你打卡之后被撞了两次,但那也无所谓,你知道走廊本来就窄。你走进仓库,在工位上坐下。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证物袋,你长叹了一口气。这项工作唯一的危险就是浪费时间,你对此有着切身体会。毕竟它已经浪费了你一千六百多天,而且还会继续浪费下去。
整理的时候你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一本破旧的牛皮本。你并没有把它直接丢进分类袋里,对此你也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原因。你把它放在桌上,透过透明的塑料袋,看到封面上印着“基金会自救指南”几个字。字体有些歪斜,就像是孩童的恶作剧。你笑笑,觉得这太过中二。
你看了看四周。货架附近并没有人。于是你打开了塑料袋。你当然知道因为乱动东西而暴死的案例,但这东西实在是令人好奇。但你翻看开的一瞬间就失望了。这就是一本在岁月冲刷下泛黄的本子,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于是你丢下它,继续埋头苦干,中午吃饭,晚上打卡下班,一如往常。
晚上走的时候你正好看到了刑侦处的陈域,一个同样疲惫的青年。于是你和他聊起了天。他的工作和你有不少交集,交情不多但有。他今天是来这里做文件的,却被莫名其妙拉着干了一天的活。
他妈的,他说。每天这样还不如一枪崩了自己算了。说完他又自己笑笑。不过就算死了也会被找到吧。
你想起来他是没法死彻底的。基金会很早以前就不给外勤办葬礼了,死得太多。
是啊,你说,手已经伸进了口袋。陈域说,姐,船上抽不得的。于是你又把烟盒放回口袋。其实你只是想装作忘了这一点,但陈域却没能会意。
你们聊起那本自救指南。陈域说,那是一个文员的,他死在家里了。刑侦处以为是案件去调查,结果发现这家伙是吃多了安眠药自杀的。
不是模因?你问。陈域摇了摇头,说,刑侦处做了全面的检测,根本不可能有,连个异常都不是,所以就直接扔进去了。你要的话直接拿走也没事,反正也没人要。
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知道自己回家之后丈夫已经出去跑步。于是你又得忙活做饭,做完饭之后还得应付刚刚回来的孩子。等你洗完碗了,发现自己丈夫早就在沙发上看手机了。你看着他,当年在大学认识的时候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对什么事情都保持着充沛的好奇心——就和当时的你一样。走到一起之后才发现这个男人颐指气使,对待家人和对待下属一样傲慢。你知道他工作很辛苦,即便他回家之后倒头就睡也不会激起你任何的愤怒。你好几次觉得自己嫁了个葛朗台,又有好几次想要偷个记忆删除药剂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给他洗洗脑,至少让他在你要他分担一点家务时不用“待会”搪塞过去。但不行,你只是个文员。你拿不到你那二级权限以外的任何东西。哈,或许那本笔记本还不错,可以用来物理记忆删除。
凌晨一点钟,你总算坐到了自己的床沿,仰面倒在床上。又是一阵摸索才关掉灯。你打开手机,开始刷视频。这是你唯一属于自己的时间。SCPiNet里面充斥着没有处理的通知,每一条都与你无关,也都与你有关。
但那本破旧的笔记本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基金会自救指南。你坐起来,靠着床头,打开手机记事本,在标题上码出这几个字。救,救,怎么救?明天就辞职不干了?那是小说里才有的情节。你深知生活的桎梏是何其沉重。你看着跳动的提示符思绪万千,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无力感如潮水般涌来,你只好倒在床上,插上耳机,按下播放键,听一首略显过时的《沉默是金》,直到眼皮再也无力支撑。
手机猛然响起。你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时间。已是年底,你的部门总算开始了轮班休息。于是你得起床做早饭,晾衣服,拖地。这不对……你看着保温杯里翻腾的茶叶,心说。你想要把自己从泥潭里拉出来。去逛街吧?你把这条写在了手机上,停顿了片刻之后你打上了一个有点中二的标题:自救指南。
结果这也不能顺你的意。在逛街的时候,你想到家里的盐不太够了,罐头没多少,酱油剩下两瓶,于是一场休闲的逛街就变成了购物。当你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家的时候又得开始忙碌。孩子辅导班得接,晚饭得做。一切如常。
你在深夜的阳台上点燃一支烟,靠着栏杆抽。透过稀薄的烟气,远处的灯影仍在兜售年末廉价的繁华。你曾经想过用别的什么代替烟草,但什么都比不上那跃动的火光和袅袅烟雾带来的满足感。大学的时候你还不抽烟,直到出象牙塔的那一年,有人给你递过一支。那时候你在社会的动荡中奔波如陀螺,尽管出身重点大学却因为专业冷门屡屡碰壁。也就是在那次理发时,门口的那个男人递给你一张名片和一包烟,上面写着地址。于是你满怀希望地去应聘,满心欢喜地进入基金会,然后坠入另一个名为生活的深渊。
你没有把抽烟这条列入记事本,因为这只是个习惯。你掐灭烟头,看着在沙发上睡着的男人无奈地叹口气,把他劝进房间之后,回到床上倒头就睡。在陷入梦境之前,你又想起了那本自救指南。
说不定上面能有一些被人遗漏的建议。网上那些建议就跟放屁一样。
你决定第二天按照陈域说的去申请一下,你的上司倒也没有阻拦,只是提醒你别弄坏之后就帮你打开了密封袋。
在漫长的检查之后,你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一本普通的本子,上面布满了橡皮擦的印记。你试图用各种方法检查,紫外线,柠檬水,酒精灯微热你都试过了。但一无所获,这就是一本普通的本子。你失望地把书丢回证物袋。
还真是没用的东西。
歇会儿吧。你站在领事馆外抽烟的时候姜榕说。他是你部门的主任,一个精瘦的男人。你总是不知道他在办公室里做些什么,毕竟那间办公室是仓库里为数不多没有监控的地方。在夕阳映照下的他显得很憔悴。
你对这个上司并不是很了解。他在北京读过大学,据说是考古方面的专业,毕业后被招进了史学部。至于他是如何从满腔热血的青年变成烟不离手的颓废大叔的,你不得而知。你只是默默接过那支红南京,点燃,吸了一口,听他发牢骚——
想当年我在新疆考察的时候,哪有这么好的条件。帐篷里全都是沙子,永远洗不干净的。那个风——小刘啊,你那个报告整了吗?哦哦,对不起,是我说要休息来着……
你打断了他,你知道这个上司从不废话。你问他还有什么事么,他把烟放了下来看着你。
你去拿了那本指南。他说。
你点点头。
……上一次看过这本书的人也死了。他低头又吸一口。
可那里面没有任何能够致死的东西。你说。
这就是问题。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归类到F级里面,我这人也见过不少事。我担心你,真的。当点心,好吗?
你认识这本子的主人?
姜榕摇摇头,不认识,我只是听过这么个人而已。是别的部门的。可惜了,老实人勤勤恳恳一辈子。
你心里陡然升起一阵寒意。但回家之后仍是琐事占了上风。接孩子放学,洗衣做饭,一样不能少。毕竟你是外人眼中的贤妻良母,累点似乎也理所应当。
夜深人静的时候,你躲到自己房间给陈域打了电话。后者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询问你是否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你随口胡编了一些搪塞过去,等对方发过来文件的时候赶紧挂断了电话,然后扑在电脑前看那份卷宗。
但上面只是简简单单地介绍了那个职员的生平。和你一样,24/7的996,女性,死的时候四十二岁,孩子刚上初中。警方排除了他杀可能性,刑侦处检测后也确认她是自杀身亡。这位职员的精神鉴定同样正常。但只有一点,她曾经在一段时间内和你有相同的想法——
她好几次觉得自己嫁了个葛朗台,又有好几次想要偷个记忆删除药剂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给他洗洗脑,至少让他在她要他分担一点家务时不用“待会”搪塞过去。她曾经与研究部的人员交往密切,与档案管理人员谈笑风生,与清洁工扯七扯八……以至于她差点被认为是间谍,被内务部盯上。
但不行,她只是个文员。她拿不到她那二级权限以外的任何东西。但她至少写过什么,而你却写不了。
这份报告并没有让你感到安心。反而更加不安。但你还得强撑着精神生活。你做菜的时候切到了手,还得自己包扎。丈夫还嗔怪你为啥突如其来地叫喊起来。你将手包扎好,带着孩子一起拜年,带上假面和熟悉或不熟悉的亲戚扯皮唠嗑。你还得去单位继续整理没有整理完的报告和物证,孤身一人坐在冰冷的铁架中间,感受着地下设施的寒意。你把身上的衣服裹得更紧,却依然不能阻止这股寒意蔓延到每一丝神经。
冷,冷。绝对零度卡住了你的脖子。你越来越爱笑,你越来越开朗。你尝试去煮咖啡,咖啡杯却因时间紧缩不得不雪藏;你尝试着去捡起你儿时练习的小提琴,却最终委身于教学视频下的其他短视频;你试着去打斗地主却根本找不到人。地铁上的人仍然默默地低头看着手机,你大学时的豪言壮语没有实现,房子的按揭还要还,逛街终究会变成买菜。在别人的眼中你依然是那个贤惠的女人,亲戚之间充满了赞美的言语。
真懂事啊。
你们家盼盼很会找对象啊,
孩子都这么大啦……姨婆抱抱……
你越来越爱笑,你越来越开朗,你越来越窒息。你几近疯狂地工作,超人的毅力令同事震惊。你还记得上次哭好像是二十岁之前了,你已经忘记了眼泪的味道。
那本自救指南就在你工位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你。
终于有一天,你失眠了。你望着窗外,第一次希望有流星能够划过天际,或者有一场突如其来的大范围现实扭曲。你辗转反侧,在现实与梦境间游走。恍惚中你好像看到了那本《基金会自救指南》摆在桌面上,童话般自己翻开了书页。你横竖睡不着,索性起身,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
吃人。
你猛然地关上这本书,椅子向后摔倒,它就像你在收容区看过的恶性证物一样从桌上立了起来,在凄冷的书桌台灯映照下,向倒在地上的你投下扭曲的阴影。你慌张地向后退去,靠墙蜷缩成一团。胸口一阵堵塞,身体不受控制的抖动起来。忙乱中有什么东西滚到了你的脚边,你看都没看,抓起瓶子,颤抖着拧开瓶盖。
圆形药片涌进嘴里的一瞬间你猛然醒悟,但已无力自救。你眼睁睁地感受到自己被不可名状的力量一点点吞噬,直到堕入那片无穷的暗夜。
曾经有人告诉过你,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但躺在虚无怀抱里的你不愿意挣扎。你仿佛回到了了小时候母亲的臂弯。你感受着最高级的天鹅绒一般的柔软质感,向着隧道尽头的光缓缓走去,轻松惬意如孩提。你跳跃着,脚尖与地面沙沙作响。你开怀大笑,你终于明白了那自救指南,完全明白了。一切终将归于虚无,一切的答案都是虚无。你向着那亮光走去,心中充满了幸福和喜悦。你看到亮光移动了,先是左,后是右,接着是上。你突然感觉到了冰冷,你的心急切起来,开始追逐那逐渐飘渺的亮光。你像孩子一般奔跑着,喊叫着,伸出手去够那咫尺的光晕,却被什么猛然拉住。病房顶端的射灯照得你一阵眩晕。于是你又把眼闭上。你听到了几声惊喜的叫喊,一些模糊的私语。你看见了握住你手的人,是陈域。
没事了。你看到他的脸。没事了。他说。
什么东西从你的喉咙里涌了上来。你哇地哭了出来,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呼吸困难,歇斯底里。你不愿意从那温暖的地方离开,不愿意再次堕入这冰冷的人世之中。
良久,哭声才转为抽噎,你终于抬起头来,看着陈域。
为什么……我还活着?
我们有人在监控你。自从你打电话过来就开始了。
为什么我还活着?你问又问了一遍,带着哭腔。
不管你看到了什么,都已经过去了,好吗?你不会看到那本指南了,我保证。
你躺在床上,呆滞地望着天花板。那些话根本没听进去,
为什么我还活着。
那本指南……不是基金会的产物……安心养病吧,家里人还在等你呢。
你呆呆的望着天花板,喉部肌肉颤抖着。你想要寻找另一个话题,却只能发出那几个音。
为什么我还活着。
即便你拿给我也一样。这本书没有任何的异常。吧台后的男人检查着那本自救指南。
黄昏时分的阳光照射进这家海滨咖啡店,为内饰镀上暖黄的光晕。这场景和你刚刚离开的冰冷的病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你坐在凳子上,看着男人把玩那本日记。
那为什么接触过它的三个人都出了问题?你问。
男人笑了,夹杂着嘲弄和苦涩。他抽出自己的电子烟,狠狠吸了一口。
去外面走一圈吧。
什么?
走一圈。他重复了一遍。你只好沿着街道走了一圈,这几天是旅游旺季,街道上的人群摩肩接踵,走一圈都得花费不少的力气。你听着人们肆无忌惮的欢声笑语,一度被他们的氛围所感染。将晚未晚时,你走回店里,街道上的人群散去,避风坞终于平静下来。
现在你明白了吗?吧台后的男人问,他伴随着咖啡店里不寻常的配乐而晃动着。
明白什么?
男人叹气。把你刚才为什么开心写一遍。他说。
你举起笔,停顿在空中,迟迟不敢落笔,索性长叹一声放下。
对啊。男人举起书。没人写的出来。
你转头看去。外面有几户人家亮起了灯火,你看着窗户上的影子,有两个人正指着对方,吵架声随之而来。
你转头看着那本基金会自救指南,书里全部是空白页,却没有一页是空白的。
这样啊。你自言自语了一句。
男人没有回答。他收起指南,看着你的身影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拐角处中。天气很好,没有一丝云,你把脖子往领口又缩了几分,然后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