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第一辆殡葬车驶入了殡仪馆,老文的第一班工作也开始了。
天刚蒙蒙亮,那辆黑色漆面的老式灵车由远及近,以不超过三十公里每小时的时速,踏着这座海滨度假城市的北部海岸边的海浪声,驶向南郊的人迹罕至中的寂静。
老文早早就站在殡仪馆前等候,而这第一位“访客”的灵堂也在不久前由其他的同事布置好了。
灵车缓缓倒车,使后备箱朝向灵堂的门口,门口虽然不大,但却是干净整洁的双开玻璃门。刚由早班清洁工清洗过的玻璃门上左右各挂着一朵硕大的白花,并以两朵花为中心,向其两边展出两条白色的绸缎,沿着门框自然地延伸。于玻璃门后,摆着一张盖着白布的小桌台,上面整齐摆放着今日要来吊唁之人所需的白花,桌台上黑色的皮质签名本已被打开,一支钢笔准备在一旁,随时准备于本上签下今日凭吊之人的姓名与寄语。
在灵车停稳后,老文和同事们立即上前,拉开车门,将放着死者的推车由灵车上推往玻璃门内。穿过玻璃门,经过小桌台,一堵墙突兀地竖于大厅内。墙后,一扇扇木门通往不同的灵堂,这些便是死者往生前最后的“睡房”。
将死者带去“睡房”并不是老文所负责的工作部分,于是他在死者离开门口后便在一旁抽起了烟。灵车司机此时也已麻利地将车停好,快步走回玻璃门前。
“一大早就来活,今天可不轻松啊。”司机掏出一根烟,吞云吐雾中对老文说道。
“吃这份饭,干这份活呗。”老文也吸了一口烟,与司机聊起了闲天。
“据说今天第一个来的这个男人是自杀,我接到他的时候瞥了一眼,家人已经给他打扮好了,一身西装革履的。按理说他穿西装的样子蛮有气质的,看起来也并不是什么落魄之人,不仅住在城北的大别墅里,还家庭美满的,他妈的多少人看了都羡慕得要死啊!怎么就自杀了呢,我看见他女儿也不过七八岁出头,他妈的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啊!”司机的语气愈加激动,不断“数落”着刚刚他载着的那位乘客。
“可能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和压力吧,在一个崩不住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事情就发生了。”
“他有啥压力啊,害怕漂亮的老婆跟别人跑了还是女儿不是亲生的?”司机还在不依不饶。
“符哥,你有过一种经历吗?比如你的信仰,或者是你毕生所致力于奉献一切的那个……那个东西,有一天它突然就消失了,你不会感到幻灭吗?”老文掐灭了手中的烟,扭头看着司机。
“呃,应该没有吧,忘记了。你硬要说的话,可能殡仪馆倒闭才是我幻灭的开始咧。反正每天上班开车运人,下班喝茶吃包,这活除了晦气点,我确实没啥可以幻灭的。”
“好吧,不谈这个。话说这天气,”老文叹了一口气,一阵寒风夹杂着雨点落在老文的脸上,“怎么葬礼老是赶上下雨天啊。”
就在这边的闲天即将变为尬聊之时,死者的亲友陆续到场,老文庆幸他们的及时到来,否则自己将和这位蝉不知雪的家伙鸡同鸭讲了。在整理好自己的衣物之后,他向司机告别,走进玻璃门内准备接待工作。老文站在小桌台后等待签名的吊唁者结束运笔,再不厌其烦地告知其今天的“睡房”于墙后的具体位置。他就这样焚膏继晷,在原地站了半小时,直到一阵不算厚重、但却掷地有声的声音响起。
“小文?你还真在这上班啊。”
“唐主管?您怎么来了?”老文定睛一看,是原来的老上司。
“你不知道去世的是谁吗?”
“瞧您说的,我们的工作的底线就是尊重死者,我总不能掀开白布看看脸嘛。”
“哈哈哈哈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啊。不过既然你不知道,那一定是他不想告诉你了。话至此吧,你知道我们之前的守则的,不该问的别问。我进去了,再见啊小文。”老上司挥挥手,走向灵堂。老文耸耸肩,继续回到了工作中,在他眼里这一切只不过又是几年前的工作日常再现罢了。但老文直到遇见越来越多的前同事,听见这些前同事们都对他说着“看来是他的意思”之类的话语后,才察觉到一丝怪异。
今天的死者究竟是谁?老文目前无法找到答案,他在小桌台后忙的抽不开身。
“奇怪,来的人里怎么没有死者的妻子啊?”不多时,与老文一齐立于小桌台后的另一位殡仪馆工作人员在例行翻看吊唁名单后突然说道。老文应声接过签名本,一页页地翻看。
“还真没有啊。”语毕,老文抬头四顾。目之所及除去一身正装的吊唁者外,就是兢兢业业的殡仪馆同事们了。而在即将结束目光的洗礼之时,老文注意到一位端庄的女士走入了玻璃门。她长发披肩,不算精致的妆容掩盖不住其水灵大眼映衬下的面庞,一身黑色风衣与今日的基调相匹配,从她进入玻璃门后吊唁者们尊敬的话语中老文得知,到来的这位女士便是死者的妻子。她径直走到小桌台前,却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留下芳名,而是直接站在了老文面前——正如司机所说,死者的确很有福气,他的妻子非常美丽——可老文却并不这样觉得。倒不是说他没有那些世俗的欲望,只是他认识这位典雅的女士,而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弟妹?你怎么……"
"文哥好。看来到底是瞒不住你啊,我就说嘛,等你看见我了自然就明白了。”这位女士对老文没有过多的拘谨,由悲伤中强挤出的一抹微笑硬生生地挂在脸上。
“你的意思是……等一下……我明白了,死的是老王对吧。”回想起刚与司机交谈过信仰消失这回事,却是一语成谶,可老文似乎并不意外。
“实在抱歉啊,没有事先通知你,这都是他在遗书上写的,让我们千万千万不要告诉你。”女士眼里噙着泪珠,低声细语。
“没关系,我能理解,毕竟这才是他啊。弟妹节哀。”
“谢谢。对了,这个是他的一小部分遗书,让我一定要交给你,并且嘱咐你一定要在葬礼结束后再打开。我先进去了,你忙哈。”或许是避免孤鸾舞镜,女士将一个信封匆匆交到老文手上便离开了。
“你认识死者吗?”身旁的同事戳了戳老文。
“何止认识,简直情同手足啊。”老文将信封放入西装内衬中,意味深长地望着灵堂的方向,目光所及却是一堵白墙。
葬礼结束了。雨点打落在地上,吊唁者稀疏而又成群的簇拥着,他们对于死者的感情至深,无一不是细细的哼吟和抽泣的背脊。
“那么,弟妹你要回重庆了吗?”老文再次遇见了那位优雅的女士。
“嗯,我打算带着女儿一起回我的老家。我从来都对海不感冒,只是因为爱他才爱上了这片海,现在他走了,我也没什么留恋的了。”
“好吧,祝一切安好。”
老文在最后一位吊唁者走出灵堂后,拿起小桌台上的一束白花,他要赶在死者被推入火化炉前为其送别最后一程。
“对不起,兄弟,如果早点去找你,如果我们的信仰还在,如果所有的异常从未消失,今天你我是否会在休息厅抽着烟,听着你吐槽伦理道德委员会工作的无聊呢?”
老文想起刚刚死者妻子给他的信封。他从西装内衬里掏出信封,拆开后仔细阅读着上面的内容。信封内装着的并不是一张完整的纸张,它明显是来自于一段文字的一部分:
“千万不要告诉老文我死了,只有他知道我的不争气和幼稚都来自哪里。我热爱我前半生为之奉献的工作,更无比怀念那段日子。我知道我对不住他,对不住爸妈,更对不住你,我的挚爱,还有我们的女儿。但无论如何,你们现在全都安全了。原谅我吧,我无法带着这样的悲喜交加入眠;宽恕我吧,我无法行走于已变为坦途的沼泽。控制收容保护,亲爱的,我甚至现在告诉你这三个词都无所谓,他们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而他们就是我前半生工作的全部。吾爱,你能明白吗?没了这三个字,我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我的存在就是虚无,读过再多的萨特都无法让我释怀,我爱它们就和爱你和爱女儿一样深切热烈。吾爱,我怀念曾经我们一起在上海读研究生的日子,至少那时候我们的生活有盼头;也请告诉吾友,我思念曾经我们在站点一起吐槽那些可能毁掉世界的东西的时光。我无法接受,我现在要走了,或许我将不朽,去往下一个还有意义的地方,再见了,我永远的恋人,也请代我向吾友转达这句告别,我也很想对你们说出‘那一年,花开的很迟,但还好有你’,可惜我行将就木的躯壳已不配得到你们的宽恕。”
许久,老文的沉默被殡仪馆的同事打破,后者告知老文死者即将送去火化。老文点点头,将这段信再次封好,塞入死者的西装口袋里。
“好兄弟,你不必祈求我的原谅,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天的到来。你应该祈求你爱人的原谅,曾经的她是一个即使不知道我们的工作性质、驻守站点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还要长的时候也默默支持你的人——当然了,现在也不会例外的,她很爱你。不管怎么说,兄弟慢走,祝你找到那片一切异常还有基金会还存于世上的应许之地,哪怕我们都知道现在超维度和平行世界早已成为茶余饭后之玩笑。”
老文走到玻璃门外,吊唁者们都没有离开。老上司,前同事,亲友,爱人,甚至载着死者到来的那辆灵车,所有的一切都在细雨寒风中静静守在玻璃门外的广场上,守在火化厂外,为今日逝去之人送上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