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和人绘声绘色地描绘我的理想国,如同已架好画板、选好观景位的画家,不管他们是否认真倾听。当好奇凑过来的听客怀疑发问时,我便顺其自然地娓娓告来详情,毕竟那些话是熟记于心,不可忘记的。
在这世界上,至少依我看来,所有将生活的事业大方且热情奉献给艺术的人,他们会因社会的氛围、家庭的威令或者个人经济条件的窘迫而感到苦恼万分,但绝不会停下对艺术的追求。一位画家或许不得志于时代,或许从那贫瘠扁平的口袋里掏不出任何零钱,来购买画笔、颜料等等,或许在蜿蜒曲折的山地、绿丛覆盖的园林或阡陌交通的村庄都寻不得心中的光景,这样的画家是否就自暴自弃了呢?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他的理想始终就在那片天地,就在他脑海里某座岛屿之上,就在相依为命的心里存在着。我就是这样思考的,也是这么想的。
我的生活全部的枯燥乏味,全部的恼怒、憎恶和悲伤,全部的欢喜忧愁,到底跟我那理想的国度有何关系呢?拼上宗教般的狂热信仰,其他人的漠不关心和不理解,此世上帝的谴责与惩罚,那又如何呢?真和我毫不相干。我不作表情地盯着同事好奇的脸,那副普通的模样,是看客的样子。他装出若有所思的感觉,手指抵住下巴,轻微点了点头。如此的轻蔑。一句话不说,却挤眉弄眼,使着让我反感的眼色,就像一个半路贪得无厌的劫匪,傻瓜似的晃动那把亮刃,似乎在说:“没有了,还有吗?交出来!”刀刃的光滑面在烈烈骄阳的照射下,交替地闪着我的眼睛,不是逼得我完全睁不开眼,而是在茫然的刺激的光芒中时不时得看着他。
现在他把抵下巴的手又抬高一些,紧挨嘴唇并抵住鼻头,也似乎在说:“没有了,还有吗?交出来!”正上方的灯,角落的监控摄像头,还有侧面电脑泛出的白光,这多么令我难受,多么让我倍感窘迫。我已经把我内心的图像一笔一画地呈现出来了,已经从扁口袋里掏光了一切,可周围的事物包括眼前这人,死缠着我狠不放过。我真想一饮而尽桌上玻璃杯的水,刚烧开不久,冒着热腾腾的水汽。我同样面不改色地看着他,因为那张脸活像一面镜子,总是照出我身上的落魄,然后抓起水杯,在他面前喝得干干净净。最后在那烫伤的口腔中,送他几个伤人的字词,然后起身不紧不慢地去到医务室。这样就行了吗,足以让你满意吗?也许我已经气得浑身颤抖,嘴直哆嗦了,握住鼠标的一只手抖动不已。也许我还在心平气和地和他交换眼神,我说:“我没了,就这样,行了吧。”
他仍在表达:没有了,还有吗?交出来!
我怎么能让那双轻蔑的眼睛装入我的理想?这真是愚蠢极了。那份重量,他是完全承载不起的!可这到底跟那有何关系呢?这个蠢得会借撑脸来擦鼻涕的人,这个蠢的连眼部痒感四起都用眨眼盖过的人,这个蠢的额头扁平、思想呆板的人,他怎么会懂?到底来说,我与他毫不相识,大可一声“滚”来结束。交出来,交出来……交出来!你都替我回答了——没有了——那些我衷心热爱的理想已经说完了,就像干涸的溪水,就像枯光的木枝,就像无云的蓝天,没有了。
多么想对这台泛着无情的光的电脑道歉认错,多么想在那摄像头前剖腹谢罪,多么想在这盏灯下和他以命相搏。这般的羞辱,何等的挑衅,为什么要给予给脆弱的我?我会交出来,要把生命再重来一遍,是吗?我肯定还有的,必然交付与你,全盘托付,就因为我的理想与你毫不相干!
第一天,花朵初绽的那天,河湖解冻的那天。白色医袍的摆衩与步调摇摇摆摆,气流向后涌去,酒精消毒气味的顺入鼻腔,不断刺激着我。实验室的长管灯并不像现在一开就亮得彻底,符合了人眼对光亮变化的调节适应的机制。来得很早,我挑了个中间的座位,既不想给人留下胆小怕生的初印象,也不想做打头阵的热情青年。随后只到了两个人,坐得均不相近,应该是互不认识的缘故。这种气氛,酒精之类消毒品的麻痹和刺激,我多么渴望从此不再离开这里。回顾我的人生,一直都安静端正地坐在中间的位置。
早晨未起干劲的身体浸泡在灯光之中,被光所柔软地裹挟住,犹如钻入时间的夹缝。我环视着四周,感觉自己像一把正在撑开的伞,那么瞳孔中的星星般的亮点就像被旋开的雨水。实验室中的桌子方块状均匀分布,都摆放着基础的实验器械;后面的男人背对我,左顾右盼,在最前面的也是个男性,他两手拱形,盛着自己的头。在来这以前,我依旧拿不定注意。在签字的时候,在运载的车辆上的时候,以及乘坐直降梯下来的时候,对逃跑的幻想从没有在我脑中消去。
这该是我第一次正式进入基金会站点,还是该算作第二次,脑袋差不多迷糊不清了。我在到我第一个站点前,那里就发生了意外事件,估计营救活动已经全面展开了。虽然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意外事件,是哪里的设施发生爆炸了还是小火势引发大火灾了,一概不知。总之结果就是我临时调遣到现在的站点里工作。也许那两个男人和我遭遇相同,但我究竟和他们不熟。
签写下那封保密协议的桌子材质和触摸的这张有些区别,但大同小异,高度很是相近,让我心生一种初次报道的感觉。事实上,这算不算第一次呢?
走廊过道几乎没有声音,实验室里只有极度细微的呼吸,只要保持现状,我就绝不想逃出去,我就原模原样地遵守那协议的条例。我活动了下手臂。桌上的八个试管整齐地倒竖在八孔的木架上,干燥的,我没有去碰。这些试管只要一个契机,就会相互碰击在一起,发出怎样的音乐呢?清脆的有些悦耳的吗?我没有去试。
十分钟已从我身边被窃走,两个男人各干各的事情,一个看来看去,一个低头沉思。
在那时,我想起来之前在闷热的车内,一个行为举止奇怪的男人朝我这边丢话。我开始没有理会他,只要旁边的人回了他,那就与我没什么关系了。然而其他人不管不顾,那男人又纠缠不休,不过那时我没有像今天这么生气罢了。他老套地问别人的老家,还不断叫“对面的伙子”。我实在难忍这种怪异的氛围,便跟他说了话。
像他这种人,一见别人愿意和他交流,就会滔滔不绝地东说西讲。果不其然,他开始了自我介绍:曾经他考取高等院校,获得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学位,之后他到沿海城市经商,和人创立报刊,但收益不佳……都是十多年前的无聊旧事。接着我以平平淡淡的口吻,简单叙述了个人往事,就连讲完后都不清楚起点在哪终点在哪。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这样互换经历的意义。
我的家乡在农村,环山围堵下的小群落,最想逃出的地方。从那时起的很多事情,与其说在成长亦或在前进,不如说在逃跑。他告诉我:“逃跑随时会面临无路可退的境地。”他可能觉得我心怀鬼胎,想要偷偷溜走。这怎么可能?前端开车的人决定当下的去向,而后方监管的貌似是士兵的人又决定了所有的后路。不知过了多久,车外从平坦开阔的荒地变成了植被茂密的森林。光被密集的树叶遮挡了,车内一下暗沉沉的。
正在此时,一位格格不入的女性经过我身旁,坐在了旁边的位置上。我惬意的时间就像烟一样飘走了。她套用着车里那男人的说话公式,上来就询问我的老家。我已经说过一次真话了,所以实话实说就算了吧。我故作正经地对她说道:“……本来在沿海城市办刊报,但不太景气,关门后找工作时,不久就接到了这里的招聘电话。”
话虽如此,可我确实是经由电话介绍来的。那时候高中毕业不久,不想读大学,希望赶紧工作,于是到县城里转来转去。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口述的和我真实的经历如出一辙,以至于我疑心四起。在她眼里,我的假话成了真话,她的真话却不那么值得我信任。随后她撩起垂下的发丝,别到耳后,嘴上一边继续问着我为什么办报刊。我自编一个理由,说是具有文化气息等等,倒腾来倒腾去连我都觉得别扭。反观她却格外感兴趣,第一是我读了大学拿了学位,第二是我到城市里经商。
那两个男子为什么连好奇看一眼都不看,而眼下这个突然到来的陌生女人又是谁?这是我对有逃跑幻想的考验或测试吗?还是说整个实验室集合就是一个幌子、一个迷局?越是这样,我越坐立不安,越想撒腿就跑;脚掌都已踩实地板了,就差蹬腿发力。
那女人羡慕的目光,简直像是给人戴上沉重的王冠。她接连问了很多,无休无止,我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她绘声绘色地描绘着心向往之的大城市,渐渐地,那些仿佛绘在纸上的美景吸引了我。那些发出的疑问,也因此变成了无可动摇的回答。
我一面表示赞同,一面渴望着那些繁华富丽的景色。
耸起的如城市脊梁的高楼大厦,链接着道路两旁的人行天桥,其中是珠光宝气的商店,处处是优美的绿化带,高雅的雕塑如守护神般散落在周边……
“在人山人海的艺术中心里,所有人会穿着时髦、打扮漂亮吗?”
“对的。”
“他们穿行过微型的地面喷泉,就像跨过了太平洋,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
“一座座展览的会馆墙壁都会刻上精美的图案花纹吗?”
“毫无疑问。”
“穿过那拱状的廊道,人类的文明是否变成了可视的时间,真的有这种感觉吗?”
“就是这个意思了。”
我一直都在逃跑,却还清楚地记得在那不那么发达的县城里,一瓶被喝光遗弃的可乐罐在斜坡上滚着。来去的自行车小心翼翼地避开那罐子,三四个孩子不停追赶着那个瓶罐,一个收废品的白发苍苍的老头停在我身边。那红色外壳的罐子,诱发着显眼的色彩……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忘记那个女人,忘记她为什么坐在我旁边,忘记她后面说了什么。现在的我,就像一个空空如也的铁罐。
理想总是建立在几个微不足道的事件上,但却能真正改变人的一生。
我睁圆眼睛,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人,他撇起了嘴角,轻哼几声便离开了。这个蠢人什么都不会明白,接下来他就会憋着尿跑到厕所,然后回来听下一个故事。
静静地在椅子上待了一会儿,站点内部响起了警报声。这是我第一次经历意外事件,还是第二次呢?我暂且不明白。很快的一阵紧张的安静后,所有人都慌作一团,如同四处窜逃的老鼠。时隔多年,我再次想起儿时一幅想象的场景:天灾到来,拥堵的大山轰然倒下。
……
等待救援已过去三天了,我基本丧失了说话的气力,口干舌燥,身心俱疲。石缝中流出的血液已经干了。我的右小臂被卡死了,本打算省着机体的能量以待救援,可此刻说不上来的牵引力迫使我奋力一拽。伴随一声关节部位的巨响,和难以言表的钻心的疼痛,我无力地跪倒在地上。马上艰难支撑着身体,勉强站了起来,走向尽可能走得通的地方。
一路上,我看见有半个身体陷于巨石还残留一口气的人,听见了那些从微小的石缝中传来的含混的声音;白色医袍早已变得满是污迹,甚至还染有血红。我极其顺利地在保安室找到了地下闸门的备用钥匙,那里可以通往站点之上的城市下水道。
不知在昏暗恶臭的下水道里行走了多久,哪里有光束投来,我就毫不犹豫地朝前走去。真令我惊讶,这串钥匙几乎能打开从地下通往地面所经的所有门。
三天前我在干什么呢?这座站点怎么回事来着?为什么救援还没来呢……
等我使出全身力气,侧身推开最后一扇门时,无数的问题我都任由其沉入心底了。走出阴凉的小巷,夏日刺眼灼热的阳光叩响了脑门,使我瞬间神志清醒。大街上数不清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瞟了过来。我丢下手上的钥匙,脱去身上这件脏衣服。
我有些无措地站在宽大的街道上,耳边就像传来了八个试管的相撞声,如同幻听般,不过除此以外,我什么都听不见。我就像在人流里一动不动的船只,如同被这陌生的天地所抛弃一般。
我逃出生天了,逃跑成功了……
男女孩们不分先后地屈身钻过喷水管形成的环,情侣们手拉着手肩靠着肩,一位中年样的大叔穿着背心,手拿喇叭朝街上大喊。我慢步走进那家便宜服装店,汗珠落在石阶上,掏空兜里的钱,重新买了一件上衣。那大叔满脸是汗,他数着钱对我讲道:“没有了?算了算了,你走吧。”
穿上新买的衣服的我,融进不熟悉的人群中,却和他们一样,不知要去往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