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错误往往被给予严正的惩戒,因为无人有勇气来承担事实上可能并不会降临的浩劫。现实中固有的创伤其实是一种假象,在臆想的末日跟前道德与伦理不过是最先被抛弃的面纱,那些所谓的荣耀只会拉扯着你在这个巨大的血池中翩翩起舞,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博士们从Site-13的走廊经过,于六点钟准时离开生活区,走向上层或下层的楼梯,偶尔在半途与同事相遇,他们都穿着同样规格的白色或黑色制服,面无表情,目光黯淡而麻木。如果你想让你的研究员丧失人性,就把他们分割到小单间去,这句话一点都不假,虽然大多数时候它看起来更像是个笑话。站点内的咖啡机不曾考虑使用者的感受,从中流淌出的永远是滚烫而粘稠的黑色液体,浓咖啡能够刺激劳碌而紧绷的神经,却无法从了无生气的工作与生活中寻求快感。这从来就不是个温柔的地方。
Miracle知道希望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人不在绝境中丧失信念,她甚至偶尔会相信自己的名字,相信奇迹。但她也再明白不过,希望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奇迹也只是中彩票一般的侥幸。她狂奔着穿过迷宫似的走廊,沿途的探照灯和监控纷纷向她对准,光线照亮她惊慌失措的脸庞,经由两侧墙壁回响的枪声在背后追逐着她,她甚至清晰地可以听到弹壳跌落在地的叮当声响。她不觉得自己有运气能够躲过所有警卫,只是希望这条路她可以前进地再远一些。
这怎么可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Miracle一直都想不明白,此刻思维更是无法运转。几日前她曾尽可能地使自己对Emerson主任的到来满不在乎,可她无法完全做到:当她听到敲门的声音,放下钢笔时,她发觉自己的双手正微微颤抖。
Emerson是个神情阴郁的中年男人,四十多岁,相貌普通,但是从嘴角延伸至鼻翼的法令纹和深灰色眼睛让人看起来很不舒服。当他径直在Miracle的对面坐下,并打开公文包,拿出一份牛皮纸袋装文件时,她的胃开始痉挛。
“早上好,408博士,”他以一种公文式语气问好,没有给她回应的时间,“这是你本月,也是来到这个站点后的第一次心理评估报告,我认为我们有话可谈。”
Miracle的心脏漏跳一拍:“哦,当然,好的,我……”
"很好。"他的笑容有些僵硬,“我注意到你在测试过程中多次提及了自己的父母和弟弟,而这是不被允许的,我希望你能就此做出解释。”
"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她的目光从桌面的文件上扫过,近乎冷淡地回答,"人之常情——"
“但我们是基金会,博士。对任何事物拥有特殊情感都是十分危险的,不论是SCP们还是家人和朋友。我一直对这点坚信不疑。如果你与某人有着过于亲密的关系,当他们面对危险时你便有可能感到慌乱,从而无意,甚至有意做出错误的判断,而我不会接受这种可能。”
该死的。Miracle在心中咒骂了一句,深吸一口气:“我不会因为私人情感影响工作,与同事交流时一直遵守保密与编号命名条例,我甚至从没有得到过一点我家人的消息。即使这样我仍然违反规定吗?”
Emerson疑惑地扬起眉毛:“难道不是吗?基金会冷酷,并且残酷。我们肩负重要的使命,保护世界正面的人们能够安宁地生活下去并对异常一无所知,这条道路是伟大的,但我们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放弃家庭,自我,偏私——既然你选择了这里,你就该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回到阳光之下的希望。”
难堪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Miracle在绝望之中下意识瞅着自己的手指。“我会受到怎样的处罚?”她问。
Emerson点了点头:“最初,考虑到你刚刚来到基金会,我们没有对你执行Amnesia-004程序,仅仅是简单地切断了你与外界的联系,现在看来,这不是最恰当的处理方式。道德伦理委员会的决议尚未下达,但我想——”他停顿了一下,“你的家人将会收到你的死亡通知和抚恤金,或者,你恐怕不得不接受一次A级记忆消除。”
种种负面情绪瞬间从心底翻滚而来,Miracle大惊失色:“不——”她仿佛看到自己站在充满红色气体的房间中,眼神由清醒转向混沌——她是谁?她在什么地方?——她的父母将收到死亡通知,他们的女儿在那个什么SCP生物制药公司意外身亡——她的幼弟还未升入中学,她回想起他稚气可爱的脸庞和优异的成绩——不,她不能。
毫不介意她的震惊和怒视,Emerson慢斯条理地将资料收进公文包,站起身,并将椅子回归原处。“当委员会决定如何处理你的情况后,我将安排与你另一次会面,感谢你的宝贵时间,408博士。”
Miracle后悔自己没能在还有机会思考的时候向主任质问,而她将在有机会想明白这一切的时候无限次地后悔,但显然此刻还为时过早。她的身体如灌了铅般沉重,几乎已经精疲力竭,只是求生的本能促使着她迈动双腿夺路而逃。她转过苍白墙壁的拐角,冲入恰巧打开的电梯,在子弹精巧地钻入逐渐合拢的门缝隙前退缩在门边的死角。电梯开始缓慢地运转后有那么几秒,Miracle蜷缩或者不如说是瘫软在厢底,将脸埋进膝盖,浑身发抖,或许还伴随着喘息和轻声的啜泣。这不是胆怯和懦弱,而是任何人猛然从恐惧和紧张中抽身而出的必然反应。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又一次这样想着,可在这种时刻,Miracle那被反复灌输某六字理念的大脑情不自禁地回想自己的工作。那天早晨六点三十二分,Miracle走入观察台,她迟到了两分钟,脚步安静且不引人注目。如果此刻有人打量她的话,就会发现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如此单纯的关心或许也不合规定。幸运的是,并没有人注意到她,前方的团队正专注于下方的测试室,而她的初次参与测试的工作只是观察与记录。
测试开始前她从观察台中探出头去,打量了一下实验对象,那是个孩子的幽灵,虽暗淡却无比清晰。他此刻正被束缚在某个怪异的容器之中,并不断扭动身体,似乎在大声尖叫。Miracle神情古怪地注视着他淡金的卷发和似曾相识的小脸——
“——Page!”她失声惊叫。这使她得到了其他研究人员的冷淡注目,她缩了缩脖子:“……我是说,拍照,我要拍照了。”
她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再次向外探头的冲动,凝视着屏幕上的心率指数和脑电波曲线,她的心跳开始加快——那不会是Page,她的幼弟,此刻应当正身处几千公里外小镇的家中甜美地酣睡,而不是以这副鬼样子待在实验台上,身上贴满即使是她都感到不寒而栗的仪器——但她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监控器上移开,只能抬起双手用力摩擦着自己的太阳穴。人形异常项目不是人类,他们仅仅拥有人类的外表,所以它们并不享有道德伦理委员会提供给人类的权利和特权。只有当基金会彻底了解了关于目前所有异常的一切信息,才可以缓和这些威胁……
正在这时,扩音器中传出的机械声音响彻整个房间,Miracle知道那代表着什么。她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血液在脉搏中呼啸,寻找着宣泄,她面前的时钟十分安静,倒计时则只剩下三秒不到。Miracle握着笔的手再一次颤抖,无数绝望的想象在心底张牙舞爪——
电流声与孩子的痛苦尖叫几乎撕裂她的耳膜,但她无法将耳机从头顶取下,这是不被允许的。她只能瞪大眼睛看着屏幕,却已完全不知道自己眼中所见为何,火光和色彩充斥了她的视线,直到那些图像逐渐扭曲扩散化作模糊的光晕。
Miracle很快睁开眼睛,从膝盖上抬起头来,用双臂撑起身体。她看到那孩子的幽灵正坐在她的膝头。她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他那一头淡金色的卷发。
她想起她战战兢兢地行走在无人且黑暗的通道中,与按下通往收容区域的32位密码时的镇静形成鲜明的反差。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做点儿什么。基金会的残酷尚未剥夺她人性中一切美好的品质,但无法与外界接触,甚至不能与同事有工作之外的交流,这种孤独已经将她的心扔进泥潭里打了几个滚儿,也即将夺去她心底的希望,冻结血管里全部的温度。在此之前她希望自己能有机会选择。
“Page。”她呼唤幼弟的名字。男孩扬起小脸,冲她微笑,Miracle拉住他的小手。
“我不能再相信了。我无法再相信他们。浩劫的到来只是时间问题,而我们将为胜利付出惨重的代价。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现在看来它是合乎情理的,但那之后或许更加糟糕。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永垂不朽,所有人终将逝去。”
Miracle的声音哽住了,但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可是,如果没有人记得我,我就真的永远死去了,Page。所以我宁愿忘了你们。”
她知道时间不该被如此浪费,并且她将在若还机会想明白这一切时无限次地后悔,但有些话语仿佛哽在胸口成为郁结,不吐不快,即使对象不过是个尚不知事的孩子。
“基金会冷酷,并且残酷,为维护世界正面的和平我们抛弃所谓的道德和伦理。但我们是否有机会能将这两全,即使是在另一个世界——”
电梯门打开了,Miracle凭本能翻身而起,尽管她此时有些腿脚发软,在枪声到来之前她拉着孩子向侧面的走廊跑去,并躲进一间文印室之中。
不大的空间,室内摆满了文印机器,Miracle咬牙推翻了一张一张办公桌顶住屋门,尽可能快地寻找她需要的东西。果然没过多久就被她从铁皮柜里找出了一大箱碳粉盒,同时她也找到了一大卷透明胶带,将它扯开拧在一起,这东西在逃生方面完全可以媲美窗帘及布条扎成的绳索。至少足以承担一个孩子的重量。
一个安保小队终于闯开文印室大门,漆黑的空气中混杂着奇怪的味道,其中一个队员俯身蹲地潜伏进去,用枪管按下电灯开关,但是随着开关轻微的咔嚓声响,灯光并未如他们所料亮起来。
Miracle松开扶住窗框的双手,转过身,黑暗能够为她争取几秒钟时间,虽然这意义不大。她松开手,胶带的末端滑落,坠入窗外的夜色如同翅膀被斩去的鸟。
“放下武器,博士。”几个队员做了几个手势,端着枪缓慢向前接近,队长感到十分惋惜,为她即将断送的前程或许还有生命,他怎能明晓她所作所为的缘由?接下来他看到Miracle以一种极为悲伤的神情瞅着他们,然后张开双手,似乎是要掏出什么武器。
“开枪!”见状,队长挥手下达命令——
枪管喷出的火焰照亮了这个黑暗的空间,仿佛充溢着一片浓密的黑雾,被枪火引燃瞬间变成爆炸的气流卷起灼热的漩涡,玻璃被炸得粉碎,真正的高潮,狭小空间内满是挤压和撕裂的力量,就此眼前黑暗不知人事。
圣诞节的清晨,街道上非常安静,彻夜狂欢的人们已经散去,积雪表层仍留有庆祝用的彩色泡沫碎屑。地处加利福尼亚州的Markleeville是一个安详平和的西部小镇,有着北半球最美的冬天之一,在昨夜刚刚度过基督教的节日庆典。尽管这里地理偏僻,人口稀少,甚至整个城镇不过两条街道,但新年的气氛仍能够带给人发自内心的喜悦和希望。
街道右侧中部的红色二层小楼此刻已拉开了百叶窗,晦暗的阳光透过窗户倾洒在木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房间不大,角落里摆着一棵小圣诞树,被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和铃铛环绕,树顶上挂着一个由细雪松叶编制成的心形,圣诞老人坐在中间,开怀大笑,红袍与白胡子相映成趣,两边的小天使正弹着竖琴。
桌上散落着蜡笔和卡纸,远方被稚气的图画涂抹,圣诞树下摆放着粉纹紫色的礼物包,挂着小小的白色卡片——“给Page,来自圣诞老人。”这是一个充满幻想的日子,所有的小孩子都希望得到圣诞老人的礼物。大人们则维护着这些梦想,使他们在圣诞的甜蜜幻想中度过童年。
这是美国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淳朴勤劳的父母与天真年幼的孩童,他们本与这故事没有任何交集,如果不是因为那封信的话。
中年模样的金发女人推开结满冰霜的木板门,随即因凛冽冬日的旧雪哆嗦了一下。在这样安详的节日早晨,恐怕任何人都不愿意离开温暖的房屋,从寒风中穿过,拿取信件,但她想在第一时间听到远方亲友的祝福。于是,她裹紧帽子,几步冲到信箱跟前,用钥匙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抱在怀里,快速退回屋中。
母亲将信件摆在餐桌上,意外的是除了料想之中的几位老友的贺卡,还有一封没有标明地址的信封,素白色,似乎预示着不祥的讯息。她率先将它拆开。
亲爱的Brando夫妇:
17日上午,公司发生意外爆炸,造成Miracle Brando小姐的死亡,我谨代表SCP生物制药公司,为你们女儿的去世,致以最深挚的悲悼和歉意……
她没有再向下看去,惊慌和困惑充斥了她的心底。风从百叶窗缝中钻入,吹乱了桌上的贺卡和信封,以及信封中滑出的,数额不小的支票。但那页打印地整整齐齐的信纸——或者不如说是通告仍然被她紧紧抓在手中,因力量过大,品质优良的办公用纸也出现了破损的抓痕。
二楼卧室中的孩子仍在酣睡,厚厚的被子包裹他淡金的卷发,母亲从楼梯口经过时向上张望,确认没有异样,接着走进房间,跪在床上,急切地摇醒自己的丈夫。
“我们有过女儿吗?”她问。
这个世界上,错误往往被给予严正的惩戒,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此认为。总有人不甘抛弃自己的名姓,总有人不愿离开家庭的温暖,总有人耻于以最残忍的手段对待威胁我们的事物,即使那些东西从未想过与我们为敌。然,这世界不过是个钢筋水泥的牢笼,人类的文明与希望已在背世救赎的过程中因不堪重负而腐朽。自由意志的存在终将被抛弃,永死,则是上天给予他们最后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