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在辅导班后院的花瓶里找到洛夫·弗琳的。当时天气暖得像略冷的温泉,后院的花草都惬意地沉眠,我本想逃离房间里小男生们嘈杂而无知的笑声与吵闹,却无意间看见了她。她的头从花瓶里伸出来,刚长过肩的头发优雅地落在棕黄色的花瓶外,眼睛紧紧地闭着,鼻下的透明绒毛被呼吸声打扰。她和她的花瓶被藏在一些小树苗和大花中,如果不是闯进里面,还真不好发现。一开始我以为她死了,但没有——她在呼吸;然后我又觉得是她自己进去的,但又觉得不像。花瓶的口径不足以进入整个人,唯一的解释是她被切掉了手脚,才能安稳地竖在其中。
在不切时宜的时候,我想到了父母平时恫吓我的话:如果不乖乖的,SCP基金会就会把你装进小盒子抓走!
这肯定不是那个已经没落了的组织所做的事。原因很简单,如果他们有能力潜入辅导班并把一个女孩塞进花瓶里,他们肯定也会把她带走;如果他们没有能力,就更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其他的地下恐怖组织,像欲肉教,或者别的什么教,大概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正思量着,朝前走了一步,忽听见身后细微的声音。一个同在辅导班学习以诺的男孩查理·波特兰怯生生地朝这边看着。他脸上战战兢兢的神色表明他清楚地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洛夫是昨天失踪的,而且——依我来看——他今天还没有靠近过这里,至少是没有在有充分且合理的理由的情况下靠近过这里。这样一联想,或许就是他把洛夫装进花瓶里的。
查理在辅导班的一群男生中还算乖巧,平时最多在上课时大声擤鼻涕,下课并不扎堆吵闹。他好像喜欢看书,不是儿童书,因为字密密麻麻,没有插画,封面也还像样。他还是给我留下了特别的印象——倒不如说,因为他是少数没那么烦人的男孩,所以我总会特意去关注他几眼,也不自觉地留下了记忆点。
辅导班都是些不擅长以诺的儿童。家长们说,以诺是破碎之神旨意的表达,机械是破碎之神旨意最明目张胆的表达。如果不会用以诺驱动机械,就相当于背信弃义,是没有接受到过神启的人们,是罪人。我并不认为我不擅长以诺,很可能因为我并不感兴趣——我更感兴趣的是纯粹的机械构造。每每有课后动手作业,我还是能做的不错,只是提不起兴趣而已。查理正好相反,他对以诺机械的兴趣相当大,不过我猜那和小孩对恐龙模型、小卡片的兴趣同属一类,只是对它们所代表的氛围有所向往,并不是说什么真的想要研究深入,乃至把一辈子投身其中。
他学不好,家里人也相当苦恼。一次在餐桌上,我听见父亲咕哝着说我们辅导班那个叫查理谁谁谁的男孩,家里是开机械厂的。父亲一边嚼着硬邦邦的牛排,一边用机械臂在空中指指点点,发出哐啷啷的杂音。吃饭,吃饭,我一分神,把叉子插进我最讨厌的洋葱。
辅导班的后院中,我从一丛花草里朝查理·波特兰投去视线,草叶因风不断打断我们视野的交互。他怯生生地看着,一言不发,双拳紧攥,脸上涨红,又羞又恼,像青蛙。可能他终于明白如果要和我当面对峙他一定会处于下风,就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回房子里。我接着转头看洛夫。洛夫的脸比昨天消瘦了许多,也可能并没有,只是精神不佳。她这时睁开了眼睛,双颊浅浅地陷着酒窝。她在微笑,也可能是我觉得她在微笑。她终于正过头,努力要开口说话,深呼吸几口。我甚至觉得听到了风从她肺部涌入涌出的声音。
“嗬哦哟——”
我问:“你是需要帮助,还是需要我隐瞒你在这里的情况?”
她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草叶的腥臭夹着野蜂野蝶留步过的痕迹,让人觉得又清新又烦躁——想笑又不想笑。我盯着她的嘴部,很明显她说话困难。
“嗬哦哟——”她如吹风笛般唱着。草叶像护着精灵,精心地把她隐藏在这并不大的庭院中。
2
我不擅长爱情。曾经和一个男生相处了很久,以朋友的身份来说或许过于亲密;听见外面的流言蜚语,想寻找流言自谁而起,却发现正是他在宣扬我们已经是志同道合的情侣。“情侣”自然是不存在的,“志同道合”尚待商榷。我们只是彼此间说的话比较多——而我想,不论对方是谁都可以做到。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明白“爱情”到底是什么,所谓“情侣”到底要跨越哪条界限才成为“情侣”。尽管我和查理并没有过实质上的接触,但这块的内容我确实受他的影响颇多。
他和洛夫的爱情起源于一次名字抽奖。老师让学生们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字条上,放进抽奖箱中,抽到谁的名字,就朝谁说一句考试的鼓励语。上一刻查理朝洛夫喊“之后的考试一定要加油!一辈子的考试都要加油!”引得班级同学们纷纷笑着,下一刻就是洛夫抽到查理的名字,微笑着说“谢谢,你也多多加油!”那群无聊的孩童们便嘲笑起来。但那之后,两人的关系迅速发展,跨越了友情,直抵到爱情,恋人。小学生的爱情通常可笑又多疑,但倘若以这一点就说从中不可能学到任何东西,那一定是错误的——成年人之间将不会有那样的纯粹。然后我便知道了,所谓爱情,不过是一种萌发的情感,向对方表明彼此是更为要好的朋友而已。
到了那个年级,班级里也陆陆续续有人去做了身体的机械改造,大多是为了酷炫,或者方便做什么。有几个男孩安装了霸王龙般的机械爪;女生们有的在腰间做了个机械人偶触发装置,还给它们取名。通常来说,家庭经济状况越好、对教堂越虔诚的学生做的越早。当然这些改造只是小打小闹,大多数并没有真的把机械装入躯体里——为的是留下容错空间,等更大了或者成年了再做重要的决定。查理的家庭相当富有,但他并没有做改造。同学们私下里窃窃私语着,说是不是因为洛夫还没有改造。安装了霸王龙爪的男孩跑到他面前哇哇着炫耀自己的手爪,查理只埋头默默看书。其他人就把他的书抢走,用机械装置抬到正常人够不到的空中。
查理隐忍着走到讲台上,朝目瞪口呆的同学们宣告:“我爱洛夫·弗琳,所以我等她改造之后再改造。”
事情仅仅这样纯洁的发展,不知在什么时候迎来了转折点。我和班级同学关系一向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感,而连他们都没弄清的情况,我可能甚至要过两三个星期才能知道“啊,原来还有这样的情况”。总之两个人忽然就黏黏糊糊在一起了,听说搞了些很秘密的事情。我不喜欢他们口中的传闻,口耳相传的故事总能添油加醋,还让下一个扭曲的传播者深信不疑。同学们用极为晦涩的语言说:“他们搞那个了。”“那个是哪个?”“那个,就是——那——个——”“那——个——是哪个?”“就是那个啦!”换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在说什么谜语,但他们看上去确实似乎乐在其中。
开辅导班前,洛夫·弗琳一段时间没来学校。有一天忽然来了,手指缝间全是伤疤,脖子上是伤疤。但她并不像是被暴力了——我是说,她不像是被暴力过的人,但绝对是受过暴力的凌虐——她相当高兴地拉起上衣,给同桌展示肚脐上触目惊心的疤痕:“看。”同桌高声叫着:“这是什么啊!”她高兴地笑着:“查理用机械弄的。”
流言传得更快了,然而流言终究没有抵过现实。自以为热爱猎奇与黑暗的学生们,在现实中算得上清新的情节面前,想象力相形见绌。慢慢地,流言就不传了。大家像是终于意识到他们在做什么恐怖的事情,纷纷缄口不言。像魔法一样,洛夫的嘴唇边裂开了机械的痕迹,耳朵下裂开了机械的痕迹。更为恐怖的是,一次上英文课时,同桌疯狂地指出她胸前的衣服淌着血。查理原先隐忍的脸变得阴森可怕,无动于衷。有人说他们被欲肉教影响了——在众人们快要到见到他们就哭爹喊娘的状况的前夕,两人像又经历了一次转折点。查理又变成了阳光幼稚的小男孩,洛夫又变成了开着玩笑的女生;查理的脸不阴沉了,和其他人一样玩着桌面弹笔的游戏,洛夫的伤也一点点好起来,回归了瓷娃娃样的外观。
这样的日子也没有持续太久——就在昨天,洛夫失踪了;而今天,我在辅导班后院的花瓶中,看见了只剩下躯干而无四肢的她。
3
事实证明,故事中缺失了关键转折点,就会显得像恐怖故事。而把那块拼图补全后,就平平无奇。真实的事情很简单,在长时间的高刺激与高快感互动中,查理上了瘾。洛夫的父母不敢得罪查理,因为查理家庭是这一带有名的以诺机械制造商;直到事情看起来像就快要失控了,他们才委婉地和查理暗示了一些话。查理被吓了一跳,因为洛夫父母说他的行为是残忍的,恐怖的,不人道主义的。而洛夫在那样的交互中一直觉得舒心和愉悦。两人商讨之后,决定先搁置一会儿,所以那时候他们看起来都正常多了。但时间一久,染上的瘾再次发作。嗯,正是这样,没有阴谋论,也没有骇人听闻的段落——查理不小心把洛夫弄坏了。
洛夫的右腿到现在还没被发现——从大腿根整条断掉。谁也不知道查理那天具体做了什么,唯一能确定的是,那是一场意外。在片刻的惊慌后,查理决定把地下室的以诺机体复制一份,弥补这个过错。他用机械打印机拼装了相应的零件,组装起来,把原机体的以诺核放进组装件里,给地下室的机体配置了一个没有能量的核。他急匆匆地把机械带到辅导班后院,切断了洛夫的双手和仅剩的一条腿,再在切割面上安置止血和供以活动的金属。
然后第二天,我就在后院里发现了她。我毫不怀疑我是唯三的知情者之一,别人要是看见了,事情早就闹得沸沸扬扬了。
重新开始上课,前桌的男孩递过来张字条。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给我的,内容也猜个八九不离十。保密,不要告诉别人,不要告诉大人。仅仅是保密还不至于让我担负一部分的罪责,何况我也不是喜好告密的人。他们有他们的生活style,又何必以“常人不能接受”来反驳。
回顾当时的抉择,那确实是个并不明智的选择,也直接导致了之后许多人的丧命;但让我重选一次,就算是知道了结果,我也还是会保守住这个无聊的秘密。
发现洛夫的三天后,辅导班上的孩子都有了些奇怪的反应。男生们脸上一阵阵紧张的红,发际线淌下紧张的汗;女孩们脸上总是飞起害羞的惧色。我有时也会感到体内一阵阵的发热,什么能量像肥胖的小蛇,在肚脐以下疯狂地在内脏间游走。那种感觉一旦上来,少说延续半个小时,老师的讲课声变得模糊,说什么也听不清,在黑板上画着示意图也看不懂了。又迫于在众人面前,最多只能弯着腰,左手按在肚脐下,想遏制小蛇的游动。一节课下来,整个班热气腾腾,所有人的脸都滚烫,不停挠着头发和后背。老师开始还不太明白,到了第五天,也跟着我们一样,不停地挠耳后和背后。
查理在第七天找到我。除了我,他没有可以找的人。一见面,他就压低声音说,洛夫那边好像出了问题。
所谓出了问题,就是指花瓶底破掉了。洛夫依然紧闭着眼,头发干枯而杂乱,脸也灰了许多。然而她身上的机械开始蔓延,在花瓶中挤不下,往地下扎去。我和查理合力抱起花瓶,洛夫受了惊动,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查理,蠕动着干瘪的嘴唇,唱歌般咏着:“嘶嗬呃——”
机械扎进地里了。我们用木板和铲子掀开附近的地面,但根本看不到它长到了哪里。机械的腿分化出无数分支,朝四面八方扎去。原未有的齿轮嘎吱嘎吱地运作,如章鱼触角样轻轻摆动。查理颤抖着,说:“应该已经蔓延到房子里了。”
相对宽敞的小院实际上也不大,洛夫沉睡的时间里,早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延展出去,也向下扎根。机械也需要土壤中养分的培育吗?我相当怀疑这点,查理说,也许是在靠近地下被遗忘的能源物质,渴望着把它们的养分吸入自己的齿轮中。他圆乎乎的脸显出红白相间的绯色,捏紧双拳,又无力地放下:“珍·奥斯汀,怎么办啊……”
“洛夫的家长一直没来问失踪的事情吗?”
“我隐瞒了一会儿,但隐瞒不住了。”
其实能隐瞒这么久已经是一个奇迹了。我仰起头,看着高远的天空,依附于机械的势力竟让一个家长害怕我身边这个小男孩,甚于害怕神秘而深邃的蓝天。那种畏惧会被更多的事情盖过,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并不害怕虚构的神明。
4
查理约定说,关于洛夫的事情,我们一起做过决定后再行动。他信任我。我问为什么的时候,他说他觉得我是个天才。我不喜欢被这样觉得,我只是普通人,在被造神的时候可以成为神,而实质上自始自终我都是普通人。
和教徒们廉价的信仰一样,他和我的约定在当晚就破灭了。得知这个消息时,我还挺开心,因为放下了被人期许的担子——不过也有忐忑,因为他直接告诉了洛夫的父母。桑·弗琳和伦纳·弗琳在深夜被查理领到现场,看见洛夫就哭了。桑穿着粗糙的工装,想拥抱洛夫,却只尴尬地擦了擦手;伦纳马上跪了下去,不顾土地的肮脏,抱着洛夫大哭。查理在一旁担心地看着他们,但他们只是哭,甚至没有说出一句责怪之语。后来夫妻二人问查理能不能先退下,有一些机密的话要和洛夫说。查理答应了,感到他们可能确实投来恐怖的、深邃的、黑黢黢的目光,像恐怖的火炬,抵在他身上奋力灼烧。
那一晚他并没有睡好,担心发生什么事。他的担心是对的,桑和伦纳拥抱在洛夫身上,和洛夫长到了一起。原先的花瓶轰然破碎,三个人的躯体紧紧地结合在一起。父亲的脸刚毅而果敢,母亲的脸如蛇妖般绝望。二人一左一右抱在洛夫身上,像浮雕中恶魔左右的蛇。被抱在中间的洛夫终于失去了血色,舌头长长地垂落下来,舌苔发了霉。一整块聚合体白得像古殿中已脱落了颜料的魔鬼雕塑,共用的机械体根部更加粗大,到了令人反胃的地步。根部——他们的下半身和所有机械的延展已经像植物了——硕大得像帝国冗余的规章制度,而又令人望而生畏。
查理凑上前时,六只眼睛从大理石般恐怖的脸上毫无意识地转向他。体下的机械长条哐哐作响,远处的泥土因地下的翻动而时不时升起又降落。他一阵毛骨悚然,脚却像扎了根一样动不了。起先他觉得是受了太大惊吓,之后用力拔着腿,才觉察真的是以诺的力量拉着他不断下沉。在惶恐与怖惧间,辅导班里人一个个到齐,上课时间也要到了。他终于忍着剧痛,从力场中逃脱,跑入辅导班的教室里,又从前门冲出。
他说,教室里的人全被扭曲得并不像人,身体蛇样交缠,手指按在彼此的腰间,嘴唇舔着对方的脸。查理从人群中穿过,身上一阵燥热难安,而房间内也像蒸煮了高温的热源,泼了油,点燃了柴火,人们像火焰样向上流动。肉体,肉体,肉体……这分明是欲肉教教徒聚集的场景——可能要更为恐怖。地狱样的绘景,曾经熟悉的人们彼此贴合和扭曲,任谁看了都害怕。
我想起猝不及防看见父亲换了机械臂的场景,熟悉的人与不熟悉的东西糅杂在一起,像噩梦和拼贴艺术一样恐怖。查理冲向门口,身后一阵巨响,机械的触手从地里升起,往每一对正在疯狂搂抱的人冲去,死死地将两人捆扎在一起。这时我正在去往辅导班的转角,查理本来向朝北的小道跑去,见到我,就连忙跑过来,让我马上转身——离开。
我还没反应过来,整个辅导班的院子就被齿轮与铰链托举到空中,像忽然升起的大树。树的最底部是洛夫一家惨白的脸——父母都失去了意识,只有洛夫一人保持微笑。她吸着气,气体从口腔进去,从碎裂的胸部嘶嘶喘出:“噫嗬嘶哟——”
巨大的树上,树枝顶端结着果实——每一个巨型的螺丝帽裹着两个我眼熟的同学。他们都融成树的一部分,也彼此融着。这棵巨树向天上升起,升着,升着,长到十几米高时就不再生长。阳光斜斜地照着,银色的金属,白色的尸体,在繁忙街道的灰色色调中,显得格格不入。
所有人都唱起了歌。
平静的阳光下,巨树轻轻摇曳,像跳舞的蜗牛。
5
没有发生多少事情。巨树的事情引起了基金会的觊觎,所以发生了一些武装冲突,最后破碎之神教会连根铲除了当地的基金会势力,把巨树移走了——移到哪里我也不知道。相关的人当然是都死了,起码之后我没再见过。查理和我不再联系了——如果没有这件事,我们本来也不会说话。
之后可能还发生了一些事情,但我忘了。既然忘了,那一定不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