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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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th-of-foudation

火雨的故事,flipirisflipiris说,将由被破坏、被重塑的平衡构成。


* * *



我该是梦见了首次与Clef见面。时间是去年冬季的早晨,大约十二月。地点在我住所楼下,一家小有名气的汤粉面馆。当时他正操一口流利的东北普通话破口大骂,矛头直指O5议会。音调渐趋激昂、情绪渐趋高亢,主题由公职发散至其私德,并意味深长地止于脐下三寸。面馆逼仄,雪白的热气翻涌左右。一张油腻木桌,几把艳红塑料凳。锵锵一口气骂完,就顺势把碗一掼。我啜着汤,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抬头时正对上他那著名的三只异眼,有些尴尬,就解释道:主管好。他摇摇头,说你他妈的也跟我打官腔。作为前辈我点你几句,放以前收容失效,救得了命。第一条:凡是管不着你的领导,统一视作王八蛋,尤其是O5。没事多骂骂,辟邪。我随声附和,吃完面就掀门帘出去。天色铅灰,昨夜有雨,东边两团橘红。快七点了,有姜黄的校车驶来,横空张开暄红的警示牌,摇晃中轧过潮湿的马路。车顶是咯吱吱哗啦啦地响,擦过一日日压下来的树枝。打翻了叶上积水,洒下来一场冷雨,浇住Clef与我。他梗着脖子喊日你妈,活像一只鸭;校车则载着孩子们依依远去。再前一步,我醒了。

我挣扎着甩开毯子,站在床上,思考这个梦的含义。窗外下着清凉的清冽的雨,天使照旧悬在空中,把世界照得光华灿烂。踌躇中,趿一双拖鞋走向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揩了一手锈。我默然注视着透明无色的鲜血从中涌出,接水。刷牙时手一抖,又刮拉一脸牙膏沫子。我撑着水池抬头,镜中人头发纠结、双眼通红,而且放声大哭。哭完洗脸,又坐回床上,思考今天是要去哪。

房间鼓满甜味。地板上随意排布着方便面桶、矿泉水瓶与我的衣服。电视机柜上有一碟发黑的苹果,碟底积了汁液。有一个缺了一口。桌上的文件曾被人十分暴力地推开,空出一个扇形。其中盖着只白色手机,摄像头这尖探出桌面,与边缘划出个锐利的角度。此刻,它依旧颤抖着鸣响,与桌面达成可谓紧张的共鸣。那是又一通电话正在打来。我揣度着电话那头的人,以及他所想说的话。

我的耳边回响:电话,所以是操纵的支点。



* * *



在接起电话前,我想先讲个故事。这故事无头无尾,关于一场衰亡、一只天使。一次无法挽回的犹疑,与一个梦。

我自幼多梦。有一个小时候的梦我记忆犹新。梦里我独自一人走在广场,不撑伞,天上落下来一场火雨。火雨不是火,是包含了橙黄火光的瓢泼大雨。它一点都不烫,打湿了我的头发又沿脸庞滑落,织成一条光边,在斑驳的石砖上开出花朵。万道珠帘中,隐约能瞥见陈旧的建筑。百货大楼,大钟,还有游乐园的摩天轮,还有我家。它们纸筒一样翻卷过来,却又在雨中丝丝消融,逸散成一团团金色的水雾。地面也开始塌陷,我的脚下是一片空白,雨水填充了它。障碍都崩塌了,我的视野一片澄澈。

这个梦曾经不厌其烦地缭绕着我的童年。后来我听人说,梦是水中央若隐若现的浮桥。它蛰伏着,俟机打通原本并不相关的两段经历,并将两者同时改变。

我叫秦湲,现在还是基金会的职员。高考结束后,有一群看不清面目的人找上门来,邀我跨入帷幕。我把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撕了一地,踏入一所从未耳闻的学府。像很多人一样,我读研、读博,然后走出校门,失业。真的很对不起,他们对我说道。我挂断电话,走上街头。夜海浮动,高楼上滚动今日新闻:SCP基金会宣布大规模裁员。

异常在消失。

他们有一个数据库,每一个项目都会被编号。我上大学那年,编号数量首次不升反降;到我毕业时,数据库正经历第十次修正,最末的编号只两位数。福耶?祸耶?奇术、休谟,异常理论体系不复存在。就像是破碎的水洼拼不出大海。基金会引以为傲的诸多技术也沦为精巧的玩具,挽不回大厦之倾。帷幕无力维持,组织无以为继,便一步步落到这份田地。

火车携我回到家乡,一场闹剧劫走我的年华。我踌躇在行李箱的身侧,还像是从前那个懵懂的小孩。人群冲刷而过。我无家可归,父母吃了记忆删除。删除药剂已经无效化,可删除不能。故乡是另一个骗局,我们的纽带早已磨断。

我被安排去一个小小站点的旧址。整理档案,有时引导访客。数着收废品阿姨的喇叭声响,暗算一年时光。

就这么平平稳稳地过,有时做梦。

然后,那个梦找到了我。

起初有冬雷轰隆隆,那是冷空气在受热迸裂。我起身趴在窗台,窗外所有人都仰着头,私语。我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防盗窗的冷冽、老房子间相连的电线、向外伸出的阳台挡住了我的视线。可是有光。我下楼。小巷的天空中,我看见有朵招摇的橙色焰火。焰火裹着一只硕大人形,六只翅膀迎风伸展,杀气腾腾地悬在半空。是天使,我想。我茫然失措,停在原地,身旁行人川流而过。

我们这小城之前,许多城市的上空依次有天使出现。他们在天上默默注视着我们,却并不干涉。我只是没有想到,它可来了。

捱过焦躁沉闷的一周,接起一声电话。我说您好,这里是SCP基金会Site-CN-752旧址——那头说,你先停一停罢!你们站要重建了,新任主管Clef下午三点到。具体情况发在内网,你登进去看看。

我放下电话,转身打开电脑。窗外,火光如水波荡开,照在我的脸上。远处、四周,城市的声音如潮水漫起,嗡嗡作响,托出又一个平和的午后。



* * *



名字是一种符号。有时,它选择附着于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有时,单它一项,便绘就一幅画卷。Alto Clef这个名字本身就足够编织起一个人形,以词语拼凑其轮廓。粗鲁,干练,不择手段?也许算是。毕竟我们所看见的轮廓,也要渡过转述的漫漫长途,或许早已面目全非。一定是面目全非了,毕竟,传言中并未提过他的东北口音。

我与Clef的首次见面未能按时发生于当日下午三点。飞机因天使更改航线,延误至次日早晨,而来到站点已是正午时分。Site-CN-752是一个小型站点,废弃之前也不过二三十员工。我们走过空无一人的门卫室,刷卡走入大院,并绕过那尊立有六年的白色碑石。

Site-CN-752是在一次事故之后废弃的。我回答着Clef的提问,一个Euclid级的人形异常突出收容室,并轻易击溃走廊中毫无准备的研究员。增援赶到时,现场已经没有幸存者,包括异常本身。它在突破收容后不久开始无效化,死于腹中尚未愈合的弹痕。事后,建了这座碑。

我感到他隐秘地啧了一声,随即我们一同步入大楼。楼分五层。地下一层是收容单元,血案之后未曾修缮。地上西层中三层已被本地收回,顶层留作纪念。现在重启站点,只匀得出一间办公室,一间档案室。电梯吭哧吭哧地爬着,为保护厢壁而安插的废弃木板颤颤巍巍。开锁、办证,还有殡葬一条龙,煞有介事地圈了电话号,恐怕不是揶揄。

站点比较小,他妈的充其量一外勤联络点。两人,也就半个收容小组。Clef评道,好在收容措施比较简单,够用。接下来每个月执行仪式,定在一号。地点当日按项目动态决定。你跟着我,留个备份。你们习惯管天上那个叫天使?他顿了顿,未及我回答便继续讲,基金会人要尽量避免宗教性称谓。你换个词。

顶点型多功能实体?我努力回忆从前上的课。

行,对火人的收容安排结束。基金会自救指南第二条,话说得越少越好。我再简要介绍一下现在形势,只讲你权限之内的部分。火人,于上周夜间出现在本地,悬于以本市大桥为中心,方圆一百米以内的四百米高空,体长约五十米。外观呈现高温特征,但对外界环境影响仅局限在其十余米内,亦不足以影响本地大气活动。以其为中心的一千米区域已被封锁。他顿住,沉思片刻后猛一抬头,说,散会,你回去。平时干啥就干啥,有事叫你。我关门出去,门关不紧。锁芯已被掏走。

于是生活继续。我们杂七杂八鸡毛蒜皮的日子是那么的碎且沉重,刀也刺不穿,水也冲不掉。保育院门前,老头老太太们掰开电三轮的铁皮门:这天冷的,火人也烧不暖和。这是雷打不动的事实,谁来也改不成的。心乱上几天,就也落回这海一样广阔的事实,想着楼上的小孩半夜打哭是因为什么,想着街坊邻居都传疯的骇人命案。遨游一日,坐回床上,心想明天又要加衣服,天又冷了。

天是一天天冷下去。



* * *



第一次收容仪式,我吐了。执行人不是我,我没这个权限去看文档,可我一弯腰就吐了一地,吐空了午餐也打不住,还呕着胆汁。Clef不管我,结束程序用了十分钟,念咒、画符,都乱不得分毫。他坐回车上,旋开车载音箱。他也得缓缓。

我擦了泪,认认真真地审视自己,觉得情有可原。我们在江边堤坝,正对着火人。水泥地一直平到江头,又联住水面的一片空。天极浩大,风极宽阔,日沉山影,余晖自西向东铺至火人。即使是它也显得渺小,失掉了往日的威压。我与之隔江对望,感到漠然。

火人终日在空中烧着,偶尔转动。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它就是在那儿。

我把一地狼藉十分没有责任感地留在原处,上车。车是黑色,落了一层灰。站点公车,我不会开,就置在院里不动。Clef叼根烟,摇下车窗往外吐。你本地人?我说是。他笑了笑,指个地吃晚饭,你熟。别整太贵,找排档。其实我以前在外面吃饭都找连锁店,省脑子,但我没说。作为一个人,没活出烟火味来,着实苦恼。好在Clef多半尝不出门道。

方向盘一拐,驶进一条小巷。路旁井盖嘭嘭跳,蒸出阵辛风腥气来,那是小餐馆把油烟通进了下水道。我们最后没去排档,路边找了家火锅店。他没尝过这个。卡座为难地绽开,米黄的内里也蹭成棕黑。勾菜单的铅笔秃着头,愁眉不展。

喂,今天这事,你要习惯。Clef接过菜单,扫一眼就摆给服务员,以后一个月一次。

我点点头,补道,主管,公共场合还是注意下。

你他妈的,还跟我打官腔。他往后一躺,帷幕早没啦!

顾客很少,但大都转头望了望这桌。他挥挥手,不谈这个,还是扯点抽象的。形而上的。

我一时接不住话茬,好在人少上菜快。

中学毕业时,我有个老师是重庆人,教我们吃火锅。鸭肠要七上八下,毛肚烫几秒,没事少点鸭血,鸭血粉泡的。吃火锅还是要去重庆,不然不够味。我从来没有去过重庆,虽然常吃火锅。我觉得像是受了欺骗,但这一念头转瞬即逝。也是这样我才发现,我喜欢的不是浮沉的食材,而是翻涌的热汤。它喷吐着雪白的热气,有着化开一切的魔力。

我们下了牛羊肉,把丸子推进锅,不吃内脏。时候已经不早,同堂食客渐次远离。沉默中,我听得见咀嚼的咔吱声。桌面空了,而后红汤也在白白地翻滚,血沫搏动。玻璃门洞开,冷风回旋,我讶异地发现,汤也在冷下去。

Clef旋闭了炉。

后来我们到车上,不急着点火。他说,你抬头。我仰头望天,火人吊在外面。它的光比月亮更明,却又不及太阳。在它张扬的火翼之后,天仍黑着。我说,它怎么会一点理都不讲。

怎么个不讲理法呢?

我的大脑麻痹着,酥酥麻麻地把话直说出来,整个人倒空。我说,现实扭曲理论,奇术理论,早都崩了。异常跟一条线上的灯泡似的,挨个儿烧过去,暗下去。结果又蹦出个它来。找不到EVE粒子施术的痕迹,也没有休谟指数异常。它就在那里。常态的理、异常的理,超常态的理,它都是视若无物。可它浮在那儿压在那儿,却又什么都不干。

Clef掏出打火机点了第二支烟,吐出个浑重的圈。他说,这样,我给你讲点火人的事。不涉密,你放心。本来就是多半没影的事。可听过超形而上学,或是叙事层理论?你们分部那个演绎部总听过吧?

我没听过。基金会内部理论派别不知凡己,且常常互相攻讦。譬如逆模因部和反概念部就是出了名的对头,各自死咬对方压根儿不存在。

——简单一点说,这个理论认为我们身处一本小说,或一系列小说,或一部电影之中,如此种种,统称作叙事层。作者在我们上面,叫上层叙事,操纵我们的命运。

我哑然失效,不过基金会的古怪理论本就很多。

这样一来,要解释异常就很简单了嘛。不管有什么说不清的,推到小说家手里就成,他们脑浆子没摇匀瞎写呗。失效也说得通了,毕竟数据库里这么多条目,哪个儿都稀奇古怪,总得有千百个人去写嘛。这么多人,整个十年多,也是该散伙了。

Clef往窗外弹了次烟灰,继续讲,如果我们身处虚构之中,如果这么个社群散了,你说,他们会先忘掉哪些东西?至少,我都记不清那些个不说人话的理论。

我转着脑子说,所以异常失效的过程,就是上层叙事忘却的过程?

事嘛,都这样。上次跟你说过,话不要说太多。说的越多,忘的越多。

可是火人,它不是最近新出现的?

孩子随意敲打栏杆,栏杆随意敲打夜晚。Clef把手搭在窗上,残烟落下。

北岛的诗,《命运》,我说。

今天晚上说的还是有点多,他转动车钥匙,发动机的轰鸣中继续讲,我不喜欢这个理论。它在说,我们的生活只建立于儿戏上。尤其这个火人,看着就不像大家手笔。汽车倒了三次,驶入马路。

可这个理论几乎是什么都没说。它只是让我们接受。

嗯,对呀,也就闹一闹。顶多你平时多留意一下,有没有什么写手惯用的套路。油门踩到底,车窗敞开。视线中找不到第二辆车,风由我们独享。比如说梦嘛。梦是连接魔幻与现实的浮桥。电话是操纵的媒介。故事,不就是被破坏、被重塑的平衡么。你觉得最近打破了什么平衡么?

驶过沙路一小段,震得牙疼。颠簸之后,一路平稳。



* * *



下一次在收容现场失控,我不再吐,而是抱着头坐在原地,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

从前认识?Clef问道。

在我的面前横陈一具尸体。他的眼睛依旧圆睁,皮肤也尚未变白。嘴有被捂住的痕迹,双唇抿成一条线,又被血痂织住。我认出他已经死了,是因为他的上衣被十分简洁地破开,胸口血淋漓,呈丫字外翻。心脏。仪式上用的心脏。

雪花纷纷飘落,要盖住尸体,但转瞬就被融化。小巷子里看不见远方,但确乎有烟花穿梭雪中。是听见的,也是映出的。天被烟花炸得像是坏掉的日光灯,一闪一闪。

该走了,Clef说,仪式已经结束。不好意思,之前稍微瞒了点。你没正式做过员工,还没经历这个。又给你上了一课,指南第三条,该杀人时别含糊。

我早该想得到,心脏是有主人的。

收容程序由三段仪式与一次念咒组成。中心仪式如下:由执行人获得行人的心脏,并在一分钟内吞食完毕。

骇人命案。

……除了训练有素的基金会特工,谁又有这个能力连环犯案呢?

那是个流浪汉,现在蜷缩在沟壑之中。这是老旧小区边一条小巷,污水流淌,电线左右横拉。没有监控,没有旁观者。与他没有社会关联,地点是根据火人的姿态决定的。训练有素。

我的颅中持续轰鸣。下一次醒转,已站在一座山坡上。头顶一片星空,四周排排墓碑。

你有来墓园散心的习惯?我看见Clef坐在一块墓碑上,黑暗中,烟头的一点星亮标记他的方位。

他不置可否,只是说,你往西看,那里也红了一团。

东侧是我们这座城市的火人,夜幕突显了它的光芒,这过分的亮就把它的形状淹没了。西边,群山屏风之外,微露出曙光似的一片。

那是另一个天使。

火人,我说。

语言只是符号而已。他说,别他妈为名字纠结。再过四个月,也就是待满了半年,我就得离开,去那个城市。

那我们这怎么办?

每一次仪式都安定着全球的天使。换地方只是出于保险起见。他伸了下腰,未来几十年,我就该走遍全球了。

执行人就你一个?我问。

他并不回答,从墓碑上下来,走向山坡顶端。我跟随他的脚步。立于此处,可以俯瞰我们这天使照耀下的小城。烟花若隐若现,还在过年,但快过完了。这里听不见爆炸声,火树银花也只是抛沙。

如果它是天使,它守着的门后又是什么呢。他叹道。

你说过,这只是篇小说。

我还说过这话?他摇摇头,这不是小说,这是叙事层。小说是可以完结的。

我迟疑着,又想起此前车上的只言片语。

——你说过,我们的作者们正在将我们忘记。等他们全忘了,会发生什么?

什么都不会发生。讲述的尽头不是故事的尽头,故事的终结也不是世界的终结。他僵立在山顶,万家灯火扑面而来。你可以想象一个没有故事的世界,万事万物各得其所。一场永恒的平衡。

热寂。我脱口而出,就像是……火雨。

火雨?

我笑笑,一场梦而已。这还有多长时间就要成真?

正在成真。他说,你毕业之后,直到天使降临之前,生活可曾有过哪怕一丝波澜?

我避而不谈。又问一次,仪式的执行人怎会就你一个?

他耸耸肩,文档里指名道姓。谁写的,不知道。写得挺烂,文辞不通,又他妈违背不得。的确是敲打栏杆的小崽子一个。有时候我会想,咋就偏偏是我。谁他妈受得了每月一次的人心刺身。想了很久,后来想明白了。名字只是个符号,而这符号被怎么看待,压根儿就不是我能管的事。多半是我的故事比较多,甚而有个什么人物就叫这名也说不准。总之,在叙事理论里,就没有咱说话的地。

就你一个人。那,你走了之后?

他耸耸肩,火人多半也到不了那时候。孩子的热度,总是易散的。

回市区的路上我揣着一个想法,依旧没有说。我念着那正在进行的忘却,又想起火雨的梦。我构想起一个没有故事值得讲述的世界。没有血淋淋的死亡,也没有神叨叨的奇迹。

我等待细雨降临,那冲刷掉整个世界的大雨。



* * *



五月,谣言如纸屑经久不息。出事的那个下午,真是热。而且闷。浓重的黑云层叠压下,暴雨即将降临。我们听得见云层里雨点的碰撞声与电流的滋滋声。热过头了,随便动一下就满身是汗。火人悬在云层正下,它抖动的光焰把上方雨云涌动的纹理照得着实清晰。

它在动。它在盘旋,在扭动四肢、扑扇翅翼。

我们焦灼地昂着头,目光几乎无法跟住。这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场景,多半整个世界都没见过。如有不测,以后怕也没有机会目睹。它在盘旋,在城市的上方低空飞行。我们看得清它那喷射炽焰的翅翼,那几乎就要扫到我们的脸上;我们也首次看清了它手中紧握着的矛戟,并为之两股战战。我们听见它低沉的轰鸣,脚下的土地也隐约开始翻动。它再不是城市上空若有若无的点缀,我们毫不怀疑,它将带来人间的终结。

收容仪式并未出错。我们不知道是哪一步指向了这个结果,也无暇得知。

但我们需要一颗心脏,越快越好。

附近,一个人都没有。

我焦急地左顾右盼,一方面是在寻找死者,另一方面,心知肚明。寻找替死者。毕竟,我也是个人。我们心照不宣,且小心翼翼地避开这点,但是总得有人去死。一个人,或一城人。时间已经不多。必须断然决断。

后来的事,我不想说得太细。

麻痹中通过小巷,我们走到了街上。街是商业街,但这时已无所谓地点。我走在他前面,回头时看见枪眼。一声漆厉的枪响飘荡在风中,孤另另的。火光中我的头颅血管迸开我的四肢灌满金属我吸进去的一口气卵石般卡在我的喉咙里我因此双眼突出却什么也看不清。

被杀的不是我。

我松了一口气,并为此感到卑劣。另一个残酷的事实,我还没有品出。

那天,我们的城市度过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午后。天使莫名地盘旋,即使是对此一无所知也会被吓得不清。最繁华的商业街上,一个外国男子又开枪射杀了一个孩子,那时他刚从树上下来,蹒跚着走上回家的路。他是那么的小,以至于枪响之前没人注意到街上还有这样一条生命在无忧无虑地耍——可是没有了,没有了!那声枪响尖锐、透彻,毫不留情地撕碎了我们为祥和生活披上的面纱,一路向前,搅碎了一个家庭的希望、两个人的人生与旁观者的心灵。被这声音引得开了窗的居民们向下望去,只有一片血淋淋。视力稍好些的人,住得近的人,他们不幸目睹了具体事由,后来就嘶嘶着倒抽冷气,对其他人讲,那当街杀人的外国男子抓起小孩的尸体就像是抓起一只玩偶,从腰间抽出长刀,两下剖开那干瘪的胸腔,抓起心脏就往嘴里塞。离得最近的目击者,当时就站在街上,事后十分痛苦地讲述,那心脏还在跳。他说那外国男子竟抬起头与他对视,他在那心跳停止的一瞬间看见了这人脸上的三只眼睛,于是当即明晰了凶手的身份。最后,他补充道:那人对他举起了枪,可是没有扣动扳机。

第三条指南:该杀人时别含糊。不是没有道理的,也不是总能遵守的。



* * *



倒数第二次见到Clef是在我住所,时间是那天夜晚。他敲着门,说我进来说几句,不在意吧?往好里想,你还能想回家就回家。

我抵着猫眼望了望,放他进来。外面还下着暴雨,他整个人被浇成深色。水在他的衣角汇聚,地上积了一小摊,我束手无策。我们沉默了很久,我坐在床上,他站着。最后是他主动挑起话头,我明天就走了。

……去哪?

半条街的人都听见了那声枪响,他笑笑,我打破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我的眼前浮现那孩子失措的脚步,突然难过。我随即抬头,可是,可是如果你不开枪,火人已经突破收容了。

火人悬在窗外,照着雨夜。雨丝簌簌而落,拉散了它的光焰。

他说,这么讲吧。帷幕早已经破碎,但也许,我们永远都不能将它掀开。有些事,说出来与没说出来是截然不同的,譬如今天这件事。我们杀人,是要去收容天使。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拦着,但有时候,会有人拦。因为他们也可能是被杀的那个。我们做得干净利落,不让那些人知道,就一直做下去;我们做砸了,那就该死。他从兜里掏出烟盒,在手里转两圈,放回去。视频,照片,传得沸沸扬扬。基金会和市里都很恼火哪。得有人出来承担责任。我不信你想不到这些。

我惊得镇在原地。可是,可是……

放心,我不会有事。火人还在天上呢。他说,就是以后得换个地儿。

可是你不是Clef,也不是唯一的执行人。我板着嗓子念道,眼睛发烫。

——我说过,昨夜我该是梦见了首次与Clef见面。在梦里,我们坐在小面馆中相识。然而这不是全部真相。飞机延误至次日早晨,具体时间是一点。我在机场,几个戴着三箭头徽章的员工正忙着将一具棺材般的方盒搬到地上。他们招我过去,简短地介绍了用时约五个小时的唤醒程序。这个,是Clef的复制人。他们敲着棺材上的小窗,项目的收容措施只能由他执行。按流程,是要陪你完成唤醒的,但我们还有三四个地儿要跑。记住,他的权限比你高,要服气,多听着点。身份的事,能瞒就瞒,说了也不大紧。夜风如刀,满目流光。我的思绪被切割、被扰乱,我抬头仰望星空,不能自主。

我等着他的回答,他却只是苦着脸说,我教过你的,基金会自救指南第二条。话,该少说就少说点。

我谔然,但没能说出下一句话。

他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而是从柜上拿了个苹果,咬了一口。他叹气道,苹果是拒绝的符号。

是的,拒绝。我说。拒绝什么我还不明白。

有电视机柜,不买个电视?

房子不是我的,犯不着买。我十分吃力地补上一句,买了也不看的。

电视可是好东西,要多看。他顺手将苹果放回原处,放在这听个响也是好的,像个家。

我不再说话。他看了看表,说,走了。最后再送你几句。我从前时不时就跟你讲我那基金会自救指南,骂领导、少说话、杀人别眨眼。其实真挺多的,不过大多也没啥用了。想来想去,其实还有个第零条,是该跟你说说。

他注视着我,最后说,活下去。

随后,就带上门出去。

一股强大的情感震慑着我,使我动弹不得。是悲哀,是愤怒,还是绝望?我并不知道。楼梯上的台阶逐渐轻微,电梯里有监控,我想到。我时而心如死灰,时而咬牙切齿,终于奔向窗台,撑着铁框向下瞭望。小巷四通八达,注满黑暗,黑得连火人也照不亮,叫它显得像海上的一小朵油花。黑暗里有基金会内务部的探子,有警察,有死者的怨气日夜郁结,Clef是否迷途其中,从此无处可逃?我想要大喊大叫,想要牵衣顿足,想扯着嗓子喊一句魂兮归来,或是随便什么别的话——然而终于作罢。

我扯上窗帘,踢倒椅子,闷头大睡。下次再见到Clef,就是永远的诀别。



* * *



这里有一股子消毒水味。刺鼻,又偏偏无心之过,没有恶念。冷冰冰的。我抬起头,注视对面的金属柜门。雪白的日光灯打在上面,掉了漆的部分就闪闪发亮,尤其映出那些坑坑洼洼。不知是什么撞在上面。也许是错误的子弹,也许是粗心的灵车。我坐在略有磨损的钢制长椅上,叉着手,想:着实很符合这里的气氛呢。

或不如说是这气氛感染了物件陈设。行人来来往往,或带着公事公办的距离,或带着各怀鬼胎的愁颜。我要等的还不急,可以先想一想。

Clef,或者不妨直接说“他”——毕竟名字只是个符号——死了。我见证的,就是前几天。他死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药剂注入他的血管,结束了他的心跳。我不知道他那头是什么感觉,不知道会不会痛,但总之已经过去了。基金会比我们想的还要王八蛋,他有着二级权限,其实是个E级,处理起来在手续上比D级还方便。这件事后来浓缩成一个简短的新闻标题,当然那时候已经没谁在乎了。

火人照旧烧着。去年冬天,它烧不暖和,到这个夏天又把天烧得火热。保育院前接孩子的老人,依旧是掰着电三轮的铁皮门,躲在树阴子里扇着广告扇抱怨。那家火锅店我再也没去过,当时本就是瞎指的,如今也记不得路了。

抱着骨灰盒的家属走过,在我这撞了一下。骨灰没洒,她也没说对不起。有意思的是,没人找我麻烦,尽管我与他是同事,甚至是拍档。我猜这是因为这事本就没啥意思,基金会是公事公办,网上也只是闹了两三天。这事甚至不如基金会自救指南有意思。这几天我躺在家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在乎,只是反复揣度着整件事的始末。我逐渐意识到,那哪里是指南,几乎是谶语。

他救了整座城,好像偏偏没想过要救自己的命。若是要逃,其实也不是难事。我们这地界,最不缺的就是荒山。基金会与常态世界,到底有一层猜疑的隔膜,可打太极,可容下一桩谁都不积极去查的案,或一座拉不下脸面去搜的山。可他拒绝。他咬着苹果说那是拒绝的符号。他拒绝的不是死亡。我的思路在此刻豁然贯通。死亡他拒绝不了。可他能拒绝去活,拒绝去承载故事。他拒绝的,乃是火人守着的门后大千。

那又何尝不是个救。

这时,叫到我了。我起身,走到窗口前。窗口那头抓着笔,问,什么关系?我说,同事。她抬头与我对视一眼。我想象她心脏的质感,滑韧、潮湿,尚有余温地颤抖着,然后接过纸条。凭这纸条,我将带他回家,去他站立过的墓园。

我把盒子放在自己右边的座位。公交车摇摇晃晃,驶过一家面馆。前方路口,火人婉转地舒展着。我闻到面馆飘来的郁郁肉香,与草木冉冉的辛烈气息,感到整个世界生机勃勃,丝毫不像是正在死去的叙事层。

他吐出一个浑厚的圈,说,行了,我的事是解决了,该聊聊你了。

我怔怔地望着他。

在这个故事里,你又想要什么样的结局呢?他说,你的前面还有很多选择。就像这路口,每条路都通向不同的终点,但能不能走到,就是你的问题了。你可以继续留在基金会,会有另一个Clef来此执行仪式。迟早有一天,你要送走他,即使没有任何疏漏。E级人员总是要更换的嘛。在这个路径中,你将度过平淡的一生。你也可以脱离基金会,做一个档案管理员、老师、清洁工,甚至是行刺O5的杀手——不过我怀疑会不会有上层设想出这样一个结局。你也有最激进的拒绝方式,自杀。但我不建议,那个违反了第零条指南。况且,那依旧身处故事之中。你还可以等等看。看大海退潮之后,梦的浮桥会不会与现实连得更紧一些。如果你活到所有上层都忘记了你,你甚至可能真的见到火雨。虽说我不大懂那有什么意思。

总之,这些都得由你选择。至少,他笑着说,得经过你的手。我说完了。

我瞪着我右边的骨灰盒,终于潸然泪下。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 * *



嗡嗡叫的停了一瞬,而后有鸡飞蛋打之音。是手机掉在了地上。它本就放得不正,我又不去接它,它就自个儿翻到地上去了。

故事讲完了。

我说过,我该是梦见了首次与Clef,然后又说梦见的不是事实。其实,昨晚我病魂颠倒,几乎一夜无眠。我只是想做这么个梦而已。我圆睁双眼,躺在床上,火人明灭不定的辉光从窗外洒入。我放空了我的大脑,眼前就涌出团团黑雾。我一转动眼珠它们就四散消去,我一傻瞪着随便哪儿它们就都回来了。我不去管它,渐渐地就有星样的亮点浮出,散乱无章。它们连接成网状,不知是要去捞些什么。后来我就睁着眼睛做梦,当然梦不见连贯的事件。我梦见风毛雨血,洒野蔽天,我梦见我飞行在其间,横冲直撞。我向上穿梭,把那些秽物遗落身后。地面远去了,我升到一片虚无。四下惟有天青,然后火雨坠下。火雨不是火,是含着火光的万千泪落,它们下降着、破碎着,洗涤着这世间存在过的万事万物,萋迷冥漠就只这铿铿清声。然后我醒了。火人如常燃在窗外,阳光与火光一同平和地照在我的脸上,没有一丝搏动。

我想起与Clef的最后一次见面。我喃喃道,如果我还能选择,我会救我自己么?我能救我自己吗?……怎么算个救?

我抓起仍在振动的手机,我冲到窗前抡起手臂把它一直丢到了街巷对面。我看见玻璃屏的碎片在雨中闪闪发光,可是我低下头,它还在我的手中。

我接通了电话。我说,你是?——那头说,你准备一下,新任主管Clef下午三点到。具体通知发在内网,你登进去看看。

我哭,我对着电话那头破口大骂,音调渐趋高昂、情绪渐趋高亢,主题由公职发散至私德,终至语无伦次。那头却犹疑,喂?你听见了吗?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我的嘴唇依旧紧闭。

我没有说话,挂了电话。

我还是SCP基金会的员工。但现在,我有一个决定要做。一个决定,连接着之后失之千里的路径。至于如何去做,我还没有想好。

喂。我试探着说,你打算怎么写?说你呢,上面。

我等了很久。

没有回音。

于是我开门下楼,在走出家门前回望一眼。我步入人群之中,不动声色。天上,火人还烧着,小雨还下着;这雨是终日地下,浇得火人也倦了疲了迷离了。在无趣这一点上,它们倒一脉相承。

我抬头直面天空,清凉的液体淌满我的脸颊,又顺着颌骨流下。我说,没什么事的话,就忘了我吧。

于是,我不撑伞,

永远走在火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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