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灯火,与流萤们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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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常能在回家路上听见隐隐约约的声音。

租赁的公寓坐落于近郊,每当夜晚来临,我总会从这条路离开市区。路上的灯不算少,但大概是缺乏维护的缘故,它们大多是不会亮的。道路两旁所有的仅仅只是树林,在无风的夜晚,不会有虫鸣之外的声音。

城市中流传着诸多传说,百无聊赖之时,我总在网络翻看人们发布的怪谈,大抵也称得上是爱好者。在这样的小径上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至让我太过惊异。

虽说如此,但也不过是叶公好龙罢了。其实我并不喜欢实实在在的接触那些并不容易理解的东西,特别是在这生活平稳的时候。

但当回过神时,我已经站在了传出声音的转角前。心中不断涌动的好奇催促着脚步前行,我抑制住恐惧,循着这声音缓缓向前迈步。传入耳中的嘈杂愈发明显,我小心的越过路肩,蹲坐在道路边缘的水渠旁,试着分辨着来声的方向。渠道中堆砌着灰尘与落叶,但还不至肮脏,只是沟中蠕动着的昆虫幼虫和些许不知来源的粘液令我略有不适。我试着不去理会它们,继续寻找着招引着我的声音。

当察觉到它们正是这声音的主人时,我也一并注意到它们在做些什么。于是我稍微凑近了些,终于看见——排水渠中发着荧光的虫子们,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将自己的身体向上探去,调动着全身所有可以振动的器官,竭尽全力,发出微小到几乎不能被听见的声音。但这耳语般的鸣叫似乎却并不是无意义的声响,在腔调的起伏里,在音节的缝隙中,隐藏于内里的词句与音律不断地向外浮现,刻印在我的眼瞳之中。

它们在唱歌吗?

我将头探入沟中,把耳朵靠近,试图听得更清楚些。但夜色中并不清晰的身影覆在它们的身上时,歌声在那瞬间停滞了。心中微微一震,我随即抬起头来,略有慌张的望向渠中。但被搅扰的它们却并没有做些什么可怕的事,只是默默地爬出影子,重新将身躯向上探去,继续被打断的颂唱。

这群可怜的小小虫子,它们正是在对着天空歌唱啊。

我抬起头,学着它们的样子去仰望。夜晚的天气很好,空中晴朗,连一片云彩也看不见。只是,哪怕失去云层的遮蔽,星光也未能如预想中一般落进我的眼中。整片夜空,除了月球隐约映下的那缕来自太阳的炎火,我找不到其他的光芒,连一丝也没有。遥望不远处的城市,繁华之中,花色霓虹灯所泛出的光亮,穿透都市中的层层阴霾,落在了我的双眸之上。人造的灯火吞噬了黑暗,却也吞噬了天空中的点点星光。

脚下的歌声仍未止息。颂者不知所颂之事物早已不复存在,它们只是对着光亮的方向,继续唱着那微薄的歌。

“可悲。”我如是想着。

……

多过了些时日,那股莫名的厌烦并没有如我所希望的那般与光阴一同远去,反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深刻了。

被派发的工作并不算繁累,每当空闲下来,我总喜欢在公司的窗口向外眺望。站在落地玻璃前,我时常会思索,思索站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但这样的思索不能为我找到答案。看着窗外的城市,我不时会有一跃而下的冲动。但我的本能,那作为人生而俱来的本能,它总会在身后拉住我的衣领,将我从窗槛拖回到桌前的办公椅上。

我却又能怎样呢?

于是我再一次见证了夜幕的降临,再一次踏上了归家的路。

一路上不会亮的灯越来越多了,径中的黑暗与周遭的寂静一般。路过熟悉的转角,预料之中的歌声再一次刺入耳膜。当我回过神来,我已蹲坐在了水渠的边角石上。眼前是我曾见过的,亮着荧光的小虫。

这些虫子,它们没有权利,没有保障,只是不断地歌颂着那已不再能被看见的星空。

但它们似乎并不以物而悲。只是专注,用它们那几乎不能看见的眼睛仰望着,用它们那几乎不能发声的躯体歌颂着。虽不懂昆虫的神情,但我似乎已经看见了它们的笑颜。

结果连这些我所可怜着的家伙们,都拥有着自己的目标和意义,都能向着自己所渴望的而微笑。

也许是被它们所感动,也许是为自己的伤悲,我抬起了头,看向了它们所仰望着的夜空。

这可能是我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星空。星星们未曾碰撞,却在空中交织。些许彗星划开穹顶,掠过银河与星系。那汇集着恒星光芒的灿烂云汉逾越整片夜空,直到地平线也仍未休止。这也许是我短暂一生中所见到过的最明亮的光景。

但当我再一次睁开眼时,星河消失了。茫茫穹苍,仅余月亮反射着微薄的光芒,仿佛方才的辉煌从未存在过一般。转身望回,渠中闪着荧光的小虫仍在向上伸展着自己的躯体,它们身旁的积水,正倒映着来自城市的霓虹星光。

生在城市的孩子,从来没有资格觐见星河。

……

我已经有一整个月没去过公司了。同事和朋友打来的电话都被我一一挂断。每当夜幕降临,我总会注视着屋中的窗帘,确保它们隔绝了那人造的光。有时我会走出房门抬头仰望,期待着能再一次窥见那片星空,但睁开眼时所睹的黑暗却只能让我的期待一次次落空。我曾携着希望,在深夜回到傍林小径的排水渠旁。我尝试过很多办法,投放虫卵、安置食品、自我催眠乃至注射药物,但不论我做了什么,不论我怎样去搜寻,去聆听,都没能再一次找到那些歌声,那片夜空。

于是我终于放弃了,放弃了寻求星河,也放弃了自己的人生。聆听颂歌,亲睹绝景,我又怎能情愿回到城市,回到原本的生活中?

瘫坐在水渠旁的树下,我时不时会抬起头,遥望远处的灯火,仰望无星的夜空,见证日月不断陨落,倾听已然寂静的道路与森林。有时我能瞥见水渠的边缘映出些许光线,但我总不会去理会。我不再去做些什么,也不再被物质所惑,只愿在这曾给予我希望却又立即剥夺地方,感受着生命最后的时光。

但不知何时,我开始感到有声音在我的耳边回荡——那是夹杂着我曾听闻的颂歌,与我嗓音相仿的人声。它们呼唤着呐喊着,告诫我不要放弃希望。我试图以幻觉为由妄想着摒弃这些不知来由的低语,但它们在反抗之中反是愈加清晰深刻。即便那声音短暂的消失了,它们的残响也时时贯穿着脑海。

望向水渠边缘映出的光,喉结微微滚动。

不远处,渠道尽头的排水口仍在映射着些许的光芒。我微微弯腰,撬开生锈的铁栅栏,尝试着将身体塞入映出光线的管道中。

下水管道尚不至宽敞,但也足以容下身躯。我扒住湿滑的管壁,向着前方的光亮处缓缓蠕动。随着不断地移动,周围的通道似乎开始变得越发狭窄,但我也开始能看清那束光了——在水道的尽头,破损的盲片后,点点星光散入我的眼瞳——那是我曾亲睹的星光。凝视着前方,汗液不断地从两颊流下,在这狭窄的管道中,几乎能听见我的心跳声。“也许不会再有机会。”在颂唱之中,我耳边的声音如是说着。我扣住两侧的接口,在狭窄的管道中一点一点挪动身体。手指尖端时而会传来些许痛感,大概是指甲因用力过度而剥落了,但我已不愿再在意这些琐事。那束光,那束我曾得而复失的星光,现在就在我的眼前了!我伸手抓紧了管道尽头的破损处,奋力向两侧掰开。老旧的管道不能承受这样的力度,裂口一瞬间便从盲片旁延伸至后侧。伴随着令人不安的响声,向外延伸的水管破裂开来,我与塑料碎片一同落下,摔在了下水系统的石板上。

……

我再一次睁开眼时,映入双眸便是我所思念着的星光。我绽着笑,将手缓缓抬起,但手臂上突兀的伤口将我的意识拉回了现实。我用力眨了眨眼,试图让自己清醒些。环顾四周,我方才注视的星仍旧闪着亮光。耳边的声音不知何时已停下了低语,头脑也开始冷静下来。理智告诉我排水系统中并没有夜空,所看见的也绝不会是我渴望的。我扣着砖块间的缝隙勉强站立起来,拖起露出断骨的右腿,试着靠近不远处的光。

不知是摔伤还是失血过多的缘故,我似乎看见那些光——不,倒不如说是发光体——它们并不是静止的,而是在毫无规则的移动着。腰椎骤然传来的一阵刺痛打断了我的疑惑。但在我回头之前,视线便已模糊,转身后所能看见的,也仍旧是光。随着两腿的瘫软,我的身躯再一次落在了地面上。啊……明明只差这一点……

……

……

……

……

“诶,是自动翻译出故障了吗?……真是,怎么到最关键的地方断开了啊。”

“没办法啦~毕竟嘛,光是能让思维窃听成功工作起来就已经烧高香了呢~”

“何老师,我们……真的不用去救一下那个人吗?”

“没必要了,那家伙现在多半已经变成一滩汁水了吧。”

“放轻松,孩子,在我们的工作里面,像这样的牺牲可是日常。你总还是要习惯的呢~”

“嗯……那接下来还需要我们要做什么吗?”

“收集的材料应该差不多足够了,剩下交给特遣队吧。”

“我说,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好像是……有人在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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