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从哪儿开始呢?作为一个事后的归纳者,想要在像毛线堆一样庞巨而杂乱的资料里找出事件的首尾谈何容易?但如果这是你的职责,你就不得不苦着脸、最多带着几分怨言的在浩如烟海的故纸堆里慢慢翻找,归纳,总结,时不时还得甄别真假,加以修正。
而当这些记录非比喻义地有意识躲着你,不甘心被你记录下来的时候呢?面对这种情况,稗田阿求,稗田家的第九代御阿礼此时的心情十分沉重,准确的说,是达到了有些绝望的地步。
“幻想乡的范围扩大了几百倍”,这件事情绝对算是幻想乡的一件超级异变,纵使放入幻想乡这一百几十年的历史里也值得着重的加以研究。但它是从何而起的,却成了一个令她这样的记录者困惑不已的问题。
如此大规模的异变不可能是一朝一夕就完成的,可当她要求人们回顾是在多长的岁月里发生了怎样的一些影响时,却只能令他们模糊地记起一个不甚确切的时间段——大概是一到两年左右的时间里——可能是发生过一些事情——然后应该就导致了幻想乡变成当下这副模样。若是更进一步地追问这些模棱两可瞎话的细节,只会激起一种下意识表现出来的冷漠/不在乎的自我保护性姿态:“有什么好问的,都记不得了,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儿?”
好吧,既然活物的记忆能力靠不住了,那是否还可以寄希望于死物的留影和刻录呢?在这些多出来的地区,存有着巨量的记录资料。可是绝大部分资料都过分语焉不详,或者干脆是自相矛盾。追求资料真实性价值的责任感,对于归纳者来说变成了令人痛苦的执念,看不到进度的增长,只能重复几乎是无意义的工作。
更糟糕的是,不少资料所录述的内容,在阿求看来,变得真真正正的“刺眼”,具备使内心感到惶恐、控制不住地侧目的力量。想要沉下心来对其进行整理,就是对人肉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
但对于阿求来说,对过去几年自己的经历进行回忆并不是一件完全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只是,这种举动会让她感到异常烦躁——她发现自己在逃避什么东西,对于自己记忆的审查得到的结果是一系列清晰却缺乏连贯性的片段,像是被掀翻的书架,散落一地的系列小说。
职责在此,她需要对这些东西加以整理。但就像是书架上缺少了一本一样,她也发现自己的记忆出现了不少模糊的事件,模棱两可到让人很容易就将它们无视掉。但对于她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常见的情况。在确定自己并不是大限将至之后,这件事就显得扑朔迷离起来。模糊的片段如同一块讨厌的污点,在自己脑海的册目里挥之不去。
在对它的忍耐超过了极点之后,她最终决定要亲自动身前去解决这个问题。
阿求舒展了一下眉头。面前就是那片地图上的盲区,那些记忆中的污点。她正位于一片建筑废墟前面。弧形穹顶,灰色外墙,黑色铁丝网和路障层层叠叠,还有一处瞭望塔。中心的那座建筑有三分之一完全被摧毁了。她站在的地方是一小片用黑色石子铺成的路径,有一道边界,道路戛然而止。中心建筑的表皮已经开始脱落,像是被什么巨物蹂躏过,玩腻了就随手丢在这里。规模宏大而缺乏美感,为了实用而放弃了外观。与湖对面的红色城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红魔馆与周边优雅的环境融为一体,这栋建筑却只能更加反衬出周边环境是多么和谐。
比起周围的环境,这里显得异常的孤寂,像是陵园,中间的灰色建筑就是墓碑,在风吹日晒下塌了一角。
“就是这里了吗?”灵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好像也没多远,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啊。”她回头看了看湖那边的红魔馆。
当然,正常人总不可能会自己一个人探索这么个诡异的地方吧?自然要找几个强人啦。带着一点点心虚和一批新找到的书,她便去拜访了最近忙的焦头烂额的巫女。却没想到对方比自己更加积极,约好了时间,第二天破了五更,便拉着不情不愿的魔理沙跟着阿求上了路。
阿求猜想,这可能也是她想要从最近这一系列事情中解脱出来的原因。这次的异变似乎找不到什么始作俑者,却给幻想乡带来了几乎无穷无尽的乱子。她是个多么骄傲的巫女,恐怕一时之间多少没那么容易接受这么多自己没法理解的东西出现在自己面前。
然而,在这一路上,灵梦也好,魔理沙也罢,依旧如此,一直如此,没有质疑过目的地在哪,或是为何阿求带着她们在兜圈子。想将那片区域从记忆中萃取出来是无比的困难,每当进行尝试,她都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减缓,而脑袋开始发热。她有读到过,难以想象的巨大精神创伤能让人暂时失忆。如果自己经历过那样的事情……那现在自己是否在朝着一个巨大的陷阱深处挺进?
魔理沙和灵梦在交流什么,但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却在阴暗的显露着。自踏入这片区域后,她们两人的交流就显得呆板而缺乏活力,像是两个演员对往昔故事的重演,而又缺乏表演的热情。阿求没有提醒她们,因为她已经清楚,只有她能意识到这种问题所在。提醒他人这一点纯属自找没趣。
她望向前面这座来自外界世界庞大而干瘪的残骸,踏出脚步,缓缓走进并不熟悉的阴森之中。
灰色建筑的大门被看起来用于锁住怪兽的重型金属板封锁了,而建筑的另一侧则像是被怪兽打了个窟窿。她没怎么费力气就钻了进去。另外两人紧随其后——她注意到了,一旦自己脱离了这二位的视线,她们就会立刻遗忘掉自己在干什么,在哪里。而如果时间长一点,那这种遗忘还可能会加重。她不知道这是否说明自己有什么奇怪的影响力,或是让灵梦忘掉自己巫女的身份是否对她劳累的神经有好处。一切都是未知数。
里面漆黑一片,似乎有老鼠悉悉索索的声音,也许是蛇。
阿求不安转过头去,她属实是缺乏探索的经验,以至于连根火柴都没有带。只能问问魔理沙,有没有带什么能照明的道具,或者——
天花板突然亮起,像是触发了机关一样,这可吓了这几位探险者一跳。灵梦向前突刺,护住阿求,以最快的速度摆出了个准备战斗的姿势,迎接紧随而来的袭击。
什么也没有发生。
灵梦和魔理沙似乎稍微松懈了一点。而阿求的视线渐渐集中在地板的一道红线上,它向前延展,和其它的红线汇合,形成喷射的图案,再指向远处一具骇人的形状上,毫无疑问,那是——
尸体。或者说这应该是尸体。一把长刀刺穿了它的大腿,伤口周围边缘青紫,早已凝结的血线在不甚明亮的光照下泛着暗色的光。而死尸的脸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进去,腹部乱七八糟一道巨大的豁口,让它的内脏喷涌而出,摊了一堆。而再仔细看看,这个死人此前应该吃了不少东西——
阿求想移开目光,却发现自己已经看呆了。然后她吐了。
在呆呆的抬起头,确认这不是幻觉,然后又颤抖着吐了一遍之后,三人之间发生了不小的争辩。
在确认了这不是妖魔作祟,也不是被恶灵附身之后,另外两人无奈的接受了阿求强烈坚持前行的要求。阿求发现,就算自己明确的指出这里有具尸体,甚至大着胆子把触碰到尸体后,她的两个保镖仍然是一脸茫然,而后又变成一种冷漠。
她以为自己已经对此感到习惯了,但是她没有。
刚刚的刺激似乎戳破了一些笼罩在记忆表层的模糊面纱。让部分在其之下的记忆重见天日。她现在可以肯定,自己绝不是第一次到达这个诡异的地方,但十有八九自己都被这具可怕的尸体吓退,想要回去找救兵,然后离开这里之后就忘了还有这回事。这件事这次必须有个了解。
接过了魔理沙递过来的水壶,喉咙抖动了几下灌了进去,眩晕感消退了一点。勇气重新回到了身体里,她选择不再去看那副凄惨的尸体,继续前进。
以来自博丽神社的巫女的视角,这地方虽然透露着一种阴森的气息,但倒也还算有趣。天花板上像是魔法一样的乳白色灯光随着她们的深入逐渐亮起。据说这是外界人用电的力量创造的光的奇迹,若是如此,那确实是方便快捷。另一方面,这地方虽然地上有些灰尘,但抛开这些时间的效力不谈,倒也还算是清爽。她忍不住将这里和人间之里的房子做对比,这里的建筑风味的确是凸显着外界人的一种奇怪的,被她认为是傲慢的东西。这态度让她觉得厌恶,但又不得不承认外界人确实是有能力在自然之外开辟出自己的生活环境,以至于无需像人里的房子一样,顾虑太多自然的条条框框。
以来自魔法森林的魔法使的视角,这地方绝对是一座宝库,像她这样经验丰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栋建筑,层层叠叠的安保措施——门口的安保位,哨岗,铁丝网,内部的暗哨,机关,多是为了防止生人进入,这说明这里八成守护着什么宝物。毫无疑问,往日即使是她想潜入这地方一探究竟,恐怕也得费点功夫。但是现在呢?她光明正大的进来了,毫无阻拦!就冲这一点,先前日常计划被打乱而带来的不快也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在内心中暗暗感谢着阿求。
以来自人间之里的史官阿求的视角…她已经对这地方越来越多死相凄惨的尸体感到无感,或者说麻木了。似乎连苍蝇之类的东西都遗忘了它们,一具一具的尸体保留着他们最后的姿势一动不动,还要用这种姿势一直待到世界灭亡。干瘪,苍白,僵硬,沾着血污,各式各样,瞪着眼睛,不知道他们最后看到了什么?这里发生过什么?为什么?
她们并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事实上,也不清楚到底要发掘什么。真相应该就在这里,一种冲动,缺乏理性的分析。这里发生过一系列惨案,却是在另一个时空。层层叠叠的历史定格在了这里,像是火山灰埋葬下的庞贝被再次发掘。
她们继续前进。
她们花了一段时间才绕到了正门的位置。
这地方——只有阿求能看到,要么是有更多的凶杀,要么就是有更惨烈的凶杀。那些凝结一地乃至糊在墙上的东西,很难和人类联系在一起。
魔理沙和灵梦不认识那些用英文写下的说明。阿求曾经学习过一些,于是她俩希望阿求能帮忙翻译一下。
“Site-41,41号站点。”这是一种安慰,被一大片让人窒息又不可名状的惨状包围,遇到能够理解的文字,仿佛落水者紧紧的抓住了什么东西“下面是SCP Foundation,也就是SCP基金会。”
“什么是SCP?”
“基金会,喂,那是外界人进行商业活动的地方吧——我们来错地方了吧!”
阿求不知道该对此情此景作何反应,灵梦说出这句话时,正站在一摊辨认不出发生过什么惨案的血肉堆之中,裙摆在上面轻轻拂过。而魔理沙正在用手指扣墙,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正在戳着一片干涸的血痕。
“这里发生了一些很糟糕的事情。”一个陌生的男低音冷不丁的从她背后响起,她猛地转过身去,手臂撞在了桌子上,引来一阵刺痛。“真的是非常糟糕。”
阿求定睛观瞧,发现自己正望向一个穿着深灰色衣服的男人,他是一副外界人的装扮,而且还是那种很有钱的,商业人士的奇怪穿着。他正盯着阿求,脸上带着一副温和的笑容。
“初次见面,我是Alastair Grey。带E的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幻想乡的史官一时语塞。这倒不是因为她想不起自己叫什么名字,而是因为眼前这一幕似乎非常复杂,以至于她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谈起。男人的穿着符合这栋建筑冷淡的风格,但在这一片如同地狱绘图的景象中又是如此格格不入。而且,这个男人是从哪冒出来的?他看起来像是个外国人,至少是外界人,那他为什么又如此熟悉幻想乡里的语言?他到底是个妖怪还是外界人?而且——等等。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什么名字来着……?一股不对劲的荒谬从脚底冲到头顶,仿佛时间在此刻凝结。阿求有些慌乱了。这是怎么回事?
“你是个很有趣的人。在到达这里的三人中,你的经历最为诱人。”Grey的语气不紧不慢,“在如此短暂的寿命里,你的阅历却是超越了无数空有年长之辈。以同龄人水平进行对比,你博学的简直过分。但很快,这些阅历就会什么都不剩了。你爱好记录,但是记录并非真实的化身。毕竟这世界里无用的记录太多,应当被终止。”
“你是个什么东西?!”阿求惊恐的问道。她转身朝着灵梦跑去。“灵梦小姐!咱们遇上大麻烦了!”
灵梦没有回应。阿求推她没有得到回应,大喊大叫也没有,甚至——打了她一巴掌,灵梦都没有反应。一种堕入冰水的恐怖感浸没了阿求,现在怎么办,自己怎么可能料到事态会如此发展?
“你看起来很紧张。”
好吧,现在问题大了去了。Grey和阿求隔着一张放在前台的桌子,但即使这样,阿求发现自己还是能隔着桌子看见他的全貌,就像他在发光。同时,Grey朝她走来,径直的穿过了这张桌子,就像是一个虚无的影子在空间中移动。
他靠了过来,带着苍白的,毫无同情心的微笑。
“你的家族和幻想乡需要你的洞察力。你的职责就是记录幻想乡中发生的一切。但他们不会记得你的存在了。你将从不存在哪怕一秒钟。”
在做了最后一次无用的,试图叫醒红衣少女的尝试之后,带着惊恐,遗忘和某种没来头的愤恨,阿求向这栋建筑的深处逃去。
她在一间小隔间里,小隔间在向下运动着,发出轰隆的声响。这隔间由金属构成,在头顶的昏白灯带下反射着刺眼的光,但她却不认识这金属板上映出的脸是谁的。
她不记得自己跑了多长时间,摔倒几次,又是怎么连滚带爬的跑进了这个敞开的隔间;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来到这栋建筑的,自己还有两个随行的朋友,虽然她们彼此也互相遗忘了。
她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是谁,她没有想到过会遇到这种事情,今后也不会想到了。
隔间向下运动的速度缓缓下降,最后完全停滞了。Grey,她现在唯一记住的,也是最不想遇到的人,正在隔间门外站着,她看见了,却连尖叫声都忘记该如何发出。
她在发抖。
隔间门还未朝两边打开,但是Grey已经开始朝里面走过来了,没有什么拦得住他,安步当车,悠然自得。她现在无路可逃,她甚至想不到一个能帮助到她的名字,看来一切都结束了。
就在她懵懵懂懂的看着Grey走进隔间,有些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时,一条粉色的绳子——不,是一根舌头从远处飞了过来,粘住了Grey。这一瞬间,阿求敢打赌,这个恐怖的追杀者没有显现出任何人类的惊讶。实际上,直到下一刻舌头缩回去,他被拽进阴影之中,他那副阴险的微笑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就这么消失了,像是一个残忍的笑话迎来了结尾。
阿求呆呆的看着这一幕。她也只能呆呆的看着,她还能说什么呢?
然后她想了起来。
“……嘿,我叫稗田阿求。”
在花了一阵子消化刚刚发生的事情后,她费了半天劲才让自己从如筛糠一样的颤抖中缓过来。她听说过乃至记录过不少凶残的妖怪,但是却实在是没想到幻想乡里居然还有这种……东西。
在她的思维能力重新回到脑子里之后,她才想起另一个问题。一个更紧迫的问题。自己现在是在哪?
还有,是什么把那个外界人模样的怪物拖走了?
一片寂静,只有不知道哪来的风扇叶片转动的白噪音。她的心猛地向下一沉,因为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很快就浮上水面了。一个巨大的蜥蜴状怪物撕扯着大门,隔间门发出惨烈的吱呀声,在抵抗了一下之后,就不情不愿的左右分开了。那怪物用一双凸起的,褶皱的眼球盯着电梯里的少女。
阿求动也不敢动,脑子里一片空白,两腿一软,瘫倒在地。她呆呆地看着那比自己身子都大的庞大脑袋。毫无疑问,这只长得像超级变色龙的怪物就是刚刚吃掉Grey的捕食者,而它现在要吃掉我了。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这只巨大的怪物盯着阿求所在的位置看了好一会儿,却只是舔了下嘴唇,扭头离开了。他就像是一只巨大的变色龙与蛇的混合产物,但并不像是龙。它先是扭过头去,然后才再是转过身去。扭动的身躯在地板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阿求思索了一下,最后仍然是忍住了想这只大家伙开口询问的念头。这倒不是因为这么做会显得很傻——在幻想乡,向动物寻求问题的答案没什么奇怪的;而是她实在是没从刚才那双眼睛里看到什么智慧的光芒。它没有像消灭Grey一样把自己吃掉,多半是因为那双眼睛看不到静止的东西——她记得好像有一种青蛙是这样的。
她现在已经不想冒险了,她只想活着找到她的朋友,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
巨兽鳞片悉悉索索的声音消失在了阴影深处,一切如梦似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阿求方才有机会审视这个隔间——这个电梯。她似乎是在一路狂奔时看见这电梯门开着,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了进去,按住了地下三十层——她能找到的最深处的按钮,然后焦急地看着电梯的层数缓缓下降,把Grey留在了外面。她真走运。
电梯墙壁上有着各种涂鸦,即使没法看懂那充斥着绝望的内容,也能从这些粗暴的字体上看出,这些都是Grey曾经的猎物留下的。不会就是这东西把这个“41号站点”变成这样的地狱的吧?阿求忐忑不安的想到。
电梯里还有半个尸体,她已经习惯了,颇为冷漠的看了一眼,就从它身上移开了目光。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如何从地下三十层安全的回去了。好消息是,追杀她的那个残酷杀手已经进到了什么大蜥蜴的肚子里。坏消息是……
电梯坏掉了。彻底坏掉了。似乎在察觉到自己的已经门户大开之后,电梯就愤愤然罢工了。也就是说,阿求只能另寻他路上去了,地下三十层。
此刻,她真希望自己也像灵梦或是魔理沙一样会飞行。
在进行了一番心理建设之后,她鼓起勇气迈出了第一步。没什么可怕的,对吧?反正大蜥蜴动起来会有很大的声音,自己只要站住不动,它就看不到自己……
她抱着这种无根据的侥幸,慢慢适应着周围的黑暗,在黑暗中前行。这里的灯光更加微弱,走廊的风格相较于地表的那些也更加单一。
她前面是空旷的走廊,有一些干瘪的大蜘蛛的尸体,她绕着它们走,生怕惊扰了它们的永眠。直直的末端有道锁住的门,又大又厚,但是上面却突兀的有个大洞,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硬生生撑爆了它——她立刻想到了一副场景:一只被锁在里面的大蜥蜴怪物用自己的爪子从门上扣出个洞,然后慢慢的把门撕开个口子,从里面探出身子……
这场景让她咽了下口水。她谨慎地,小心翼翼地从外面歪过身子朝里面探去……然后她就瞪大了双眼。
灵梦和魔理沙正在里面,似乎在交谈着什么。她们的动作依旧是那个呆呆的状态——这时候阿求终于想到这像什么了,像那个封闭内心的觉妖怪在发愣时的样子。
在经历了刚才那么多的灾难之后,她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嘴,没让自己喊出声去。万一这也是个陷阱呢?话虽如此,可如果不是呢,如果反而是她俩没意识到自己困在陷阱中了呢?
于是她就这么躲在阴影里,悄悄地,蹑手蹑脚地靠近着背对着自己的两人……
“灵梦,你可得看看这个!”魔理沙兴奋的举着一个看起来很复杂的,像是有着双分叉的叉齿的装置。
“不是我说啊,你真的一点也不担心怎么出去的问题吗?”灵梦忧心忡忡地问道。
“嗨,咱们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出去呗。”魔理沙的注意力全在这东西上,“你觉得这是个什么——”
她不小心扣到了可能是某种机关的结构,没有任何征兆,那双分叉的前端指向的方向半米宽范围内东西突然就消失了。
两人都看呆了。灵梦似乎想问“那咱们是怎么进来的来着”,但是却被这一幕生生地把话塞回了肚子里。
“哇哦。”她又试了一次,结果同上,地板上又多了一个大坑。“这东西可了不得了。”
这时,一只手搭在了灵梦肩上。把灵梦吓得一哆嗦,一个转身差点一脚踹向这只手的主人,而魔理沙也是吓了一跳,慌忙把手中刚捡到的武器对准了那里。这时她俩才看到,阿求脸上的表情有如此之丰富,像是开了一间有关人类负面情绪的博物馆。
“阿求?!”两人异口同声,“你怎么——”
然后灵梦的脸上结结实实的挨了一巴掌,力气不大,却饱含某种怒意,恐惧,愤怒,以及一丝欣慰的解脱。
解释刚刚发生了什么花了好一阵时间,而说明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一巴掌则花了更长时间。实际上,在解释到一半时,阿求就发现灵梦已经忘记了这件事。这让她有一种奇怪的愧疚感与背德的满足感。但她还是一刻不停的说了下去,不是为了让灵梦与魔理沙记住,而是为了缕清自己的思路。
“所以我们现在——”魔理沙问道。
“所以我们现在应该继续往里走,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能上去的道路。”灵梦补充着,阿求点了点头。这里面的空间比她想象的还要大,也还要空旷,适应这里的黑暗似乎需要更长时间。
然后她才看到了除了黑暗以外的东西,不幸的是,又是死人……
在这片如同能把人里装进来的巨大空间里极目远眺,似乎也只有这些东西了,十几具尸体,一辆被外界人称为卡车的机械驮兽,以及上面的复杂机械,一幕非常震撼又非常诡异的场景,仿佛这巨大的空间就是为他们而造就的陵墓。毫无疑问,灵梦与魔理沙是看不到这些的。而一旦自己没去提醒让她们来跟着自己,她们就又沉心于刚刚捡到的那把新玩具了。这倒也省了她不少事。
阿求靠近了数了数,这里虽然看起来有很多,其实一共也就只有十四具尸体——十三具穿着各异的尸体围绕着一具仰天躺着的女性。这一幕似乎有什么额外的意义,就像是这名女性是同这十三位凶手同归于尽的战士一样,但这些尸体上又没什么伤痕。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了?
“所以你们终于找到了这里啊,真是太慢了。”一个熟悉,但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是在哪听到过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阿求突然感到身后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看着自己,老天啊,难道自己又中了个陷阱吗?
“八云紫!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灵梦喊道。
名为八云紫的大妖怪正在她们面前,三人之中唯有阿求觉得她的目光瘆人——尽管她没有任何敌意,但光是这样一个大妖怪站在阿求面前就足以让阿求觉得不大舒服了。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哎呀,这该从何说起呢……”八云紫故作焦虑的皱起了眉头,抿起了嘴,一副陷入思考的样子,“……46亿年前,太阳系因引力坍缩而从一大片巨大分子云中开始形成……”
阿求翻了个白眼。八云紫的出现倒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说明这地方应该没有那么危险了。
而另一方面,很明显,灵梦与魔理沙两人并没听懂八云紫在扯什么,但她们对八云紫的这副态度很不满意。
“好吧,好吧……我不妨解释的详细一些……不过稗田阿求,我建议你离Wheeler部长的尸体远一点,虽然我看不到,但我想她的那只宠物应该不怎么乐意你太过于靠近它曾经的主人。”
阿求僵住了,而后吓了一跳。她这才意识到那只巨大的怪物很可能正在黑暗中窥探着自己,而且——
“宠物?!”
“啊,没错,应该是只可爱的小式神。我建议你靠过来一点,它大抵还不敢在我面前造次……”八云紫叹了口气,转身面向马上就要开口提问的灵梦,“我想你们和我一样都看不到这里的真实场景,这未必不是好事,因为这里的场景恐怕……但是我知道一些内情——为了解释清楚,你们得先把这个喝了。”
三个玻璃杯突兀的出现在了地上,从隙间打出一道光,照在了这三个玻璃杯上,里面看起来是装着什么比水更加粘稠的透明液体。三人中只有魔理沙狐疑的看着这东西。但是瞥到八云紫严肃而带着些悲伤的表情后,也没多说什么,举杯一饮而尽。
“这东西能暂时强化你们的记忆,所以把我接下来说的东西都给我记牢了。”八云紫的半个身体消失在了隙间之中,只留着半个身子浮在空中。
“有点苦啊。”灵梦咳嗽了一声。
“要解释这件事,得从很久之前开始。”八云紫的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就像是和月人对话的那次一样。
“……然而这场末日最终没有真的到来——就差一刻,是因为有一些外界人站了出来,以前所未有的定力和决心,以及复杂到让我都感到些许惊叹的科技和全球各地被‘遗忘’覆盖的巨大牺牲,消灭了那只贪得无厌的巨大掠食动物。”
“我不得不承认,这是外界人的创举。”
八云紫用沉重的语气,叙述着这里的往昔。
“……而这里,就是昔日的主战场之一。不出意料的话,这里被‘遗忘’覆盖之下的应该是一副战斗过后的惨烈模样。那个外界人领袖的遗体现在应该就在你们身后,可我们看不见,因为她被逆模因‘遗忘’侵染的实在是太过了,但是我想阿求是能够看见的。”
阿求听的出神,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反而有些没反应过来。“呃?呃——嗯。”
“我觉得作为一个拯救了世界的外界人,她值得一个更加体面的结局。阿求,你能告诉我她在哪里吗?”八云紫的语气平和。
“等一下,等一下——”灵梦突然缓过神来,“所以说你利用了阿求?你让她和我们冒着生命危险跑到地下三十层,就为了一个我们从没听说过的……”她似乎想做个比喻,但是又想不好说些什么“……听你一家之言是英雄的外界人?”
“你们当然没有冒着生命危险。”八云紫的眼睛狡猾的眯了起来。“你猜猜是谁为你叫了电梯。阿求?又是谁把这位部长的宠物引出来的?我一直都看着呢。”
“所以你没有去找阎罗王,去像阿求一样要一份过目不忘的能力,非要这么折腾她?”魔理沙啧了一句。
“我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已经够好了,魔理沙。而且也没必要让阎罗从我们身上拿走太多,不是吗?”
阿求又一次无语了,难不成八云紫是想让自己对此感到感激吗?也许吧。可能在妖怪眼里,她们这些幻想乡的人类注定就是工具吧。
作为这件事的主要人物之一,她也想就此说些什么,但想了想,还是知趣地闭上了嘴巴,为大妖怪指明了那具特别的尸体的位置。一个巨大的隙间入口一闪而过,她发现至少周围五十米的东西都消失在了比这里更加黑暗的空间里。
“总之,谢谢你了,阿求。如果没有你,想要找到她恐怕就有些费劲了。”八云紫的语气包含着听不出真假的感激。“需要我送你们回去吗,现在?还是说你们想在这里再逛一会儿?”
听到这里,阿求突然鼓起了勇气,“八云紫大人,阿求还有一事相求。”
这个请求似乎没出乎妖怪贤者的预料,她打了个哈欠,转头朝向了幻想乡的史官。
“没必要这么客气,我知道你就这里的事情还有很多问题,那么,问吧。”
这里本是一片空有着无数眼睛的虚无,她诞生自这片虚空之中。然后,这里来来往往过很多东西,大部分都不是自愿的,而且也没什么东西能一直留在里面。
不过现在,这里多了一座陵墓,一座纪念碑,华丽的,永久的。
八云紫在隙间之中,小心翼翼地将那半径二十五米的球形区域自下而上的放进了坟墓之中,然后封上了这以她的标准都算是恢弘的墓地的最后一块砖。现在,这座墓地,或是说纪念碑,看起来天衣无缝,就像是从一块石头里雕刻出的一样完美,漂浮在虚空之中,备受瞩目。
“话说,你就当一只守陵兽吧。不过我想在这里,也没谁敢来打你主人的主意,你觉得呢?”
她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有没有回应,她也没指望自己能得到什么回应。
八云紫面朝这座纪念碑,收起了自己那副假装做出的漫不经心。
“哼。”
一副劳累的表情浮现在她脸上,还有些许悔恨和抱歉,这让她的神态一下从偶尔自称的十七岁变成了七十岁。她毕恭毕敬地俯下身去,蹲坐在纪念碑前的虚空中。
“你啊,你啊……没想到你真的做到了啊。”
她还有什么脸面呢?在外界的人类站出来面对5-5-5-5-5的惊天狂压时,她干了什么,以基金会一员,首席研究员Dr.Y█████的身份?
“你可能不知道你干了件多惊天动地的事情,Wheeler部长,不得不说,这次你们这些外界人干成了一件大事……”
她逃了,带着幻想乡,恐惧地越跑越远,越跑越深。
“你可能都不知道!月之都甚至在这次打击中都差点全军覆没,如果不是有你们阻止了它……”
她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幻想乡。
“真是不得了……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但她其实清楚,她只是被5-5-5-5-5吓坏了。
“说来有些讽刺,最后能记住你们往昔伟建的,恰好是我这么个…‘异常’。”她苦笑道,“我觉得你值得一个更伟大的葬礼,但是我估计绝大部分活人都不会愿意为了纪念你们而把嗑记忆强化药当成一项日常活动……不过我想你也不会很在意这一点。”
是恐惧而不是职责促使着她带着幻想乡往世界的深处逃亡。
“安息吧,Wheeler部长。”
但她知道Wheeler部长恐怕不得安息。在整个事态出乎她意料的突然终结后,她像个逃兵一样探出头来,收集信息,得出总结后……她也曾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前去三途川,想要——哪怕是动用关系——好好安置Wheeler和她的同志们的英灵。
然后她发现,这根本就不可能。5-5-5-5-5对这批勇敢的殉道者的摧毁是全面的,她甚至找不到那些抵抗者曾经存在过的一丝痕迹。
但是,一切被遗忘之物都将到达幻想乡。因此,她将希望寄托在了阿求身上。那第九代御阿礼用寿命换来的过目不忘的能力是她最后的期望,如果这都不行,恐怕就彻底没办法了。
她之后还要去安葬那些其他逆模因部员工的尸体,但这就是后话了。不出意料的话,那将会是个非常繁琐且让她头疼的工作,但她坚持不让八云蓝来帮忙。这是因为——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会有这种情绪——因为愧疚。真的吗,愧疚?她是否也是抱着同样的心态,才去向注定会遗忘这一切的三个少女描绘着他们昔日移天动地的雄姿?
但这些都不是现在该思考的问题。现在,无数来自虚无中的目光正庄重的凝视着这座雄伟的纪念碑,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