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一起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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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1/9

“解散了?怎么回事,为什么就解散了?”

“我理解,很突然对吧——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逆模因部无人工作,属无必要部门,因此从今日起解散。这是官方口径,也是事实。节哀吧,Sirius。”

“但是……Antares呢?Betelgeuse呢?陈……Deneb呢?”

“人事部没有他们的资料。非但如此,你在二战时期的任职记录也丢失了。我很遗憾,但我们在这一块恐怕走的已经太远了……总之中国分部的逆模因部已经彻底除名,O5亲自下令封存一切,不要再去问了。祝好运。”

咔哒。

“喂?喂!混蛋……你以为我会听你的吗……”


2016/5/19

“2016年5月19日,第三次对特工Dusk的采访,记录者Site-CN-82-β主管Sirius。”Sirius停了一下,看向对面,特工Dusk就坐在那里。“说吧,真实性我自会判断。”

她叹了口气,其实已经不抱多少希望了:“上古之时有一群人,他们自称奥布里图斯,您知道吗?”

“奥布里图斯?”Sirius想了想,觉得自己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但他很肯定没有任何一个上古文明以它自称。“又是某个失落的文明?”

“嗯。”顿了顿,Dusk说,“在海的那边,曾经有奥布里图斯的城邦……”

随着她的叙述,被遗忘的记忆争先恐后地从Sirius的脑海中喷涌而出——


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

Sirius穿着便服走在大街上。本来人员在工作时间是不允许出入站点的,但……鬼知道他找了个什么借口。

“天气不错,嘿。”哼着八十年代的小调,Sirius一边散步,一边留意着每一个可疑人员。这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针对站点主管的刺杀从来没少过。然后一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棕袍,白裤,外面套着一副马褂,一块醒木,一张小桌,活脱脱一副说书先生的打扮。更有趣的是还真有一群人围在他身边。Sirius站了站,也挤了进去。

那人看向Sirius,似是笑了一下,随即拿起醒木在小桌上一拍:

“我要说的故事,开始于太古。”

太古之时,仅有三神。有女娲者,「人」也。人首而龙身,其首明艳不可方物,司情欲、生灵及混沌。有伏羲者,「地」也,亦有人首。天罡铜蛇为躯,四海真气为灵,鳞纹河图洛书,司诸天法理、运命。有苍檴者,「天」也,仅有双目。虽然,其左可窥诸天,其右可逆诸界。司万物之疯嚣,及一切不可知者。此三神者,法力无边,可大盈寰宇,亦可小于芥子。终日翻弄星辰,斟饮河汉。女娲又造妖精、坎瑞亚、阿迪达尔、星辰使徒等凡九十九族,令其纷争不休,以为乐也。

逾万八千岁,伏羲身碎,女娲囚于太岁,九十九族或灭或亡,悉皆佚失。会一族曰“奥布里图斯”者,亡于此间。其人惧于异族,不思光复彼岸,反将那祖辈荣光之事,悉数封藏。襟荧惑而据太岁,数千年无人相扰,倒也乐得安稳。

好景不长。寻六凶欲往太岁,其人阻之。六凶者,乃女娲座下六兽也,皆习血肉之道。图之未果,便有共工怒触不周山,天不满西北,地不满东南。又令井宿降世,祛木性,被蓝焰,御冰风,化形狼王,祸乱世间。于是岁大凶,民益艰。常有易子而食,片木为羹,万户之城,十去七八。王遂问于弄臣曰:“何以战?”对曰:“原初有二神,人首蛇身者曰羲,人首龙身者曰娲,得一助之,可安天下。”王曰:“善。”便设一坛,方九丈九尺,高三丈三尺,上设星槎之枢,可达太岁。择良辰吉日,启之。但见阴风怒号,赫赫雷涌,忽现一孔,幽深不知凡几也。初如鸡子,后似栲栳,及至日中,已覆压二百余里。寻有物溢流而出,引地火风雷之声,挟碧落黄泉之气,皂墨为躯,银珠为目,身具五须,举手投足,天崩地裂。盖苍檴也。盖因久罹痼疾,咒诅之气郁而不散,故扭曲至此。

王见之,两股战战,几欲奔走:“此何物耶?”弄臣对曰:“臣不知。但见其形,必为不祥也。”王益惧,疾走下坛,呼左右击之,彼时,天雷滚滚,饿鬼长嚎;光芒万丈,大日潜形;重峦拔地,尘掩巨渊;涡风万里,鱼龙不起。俄而烟尘稍散,只得一坑,更无半点苍檴影子。王怒而回廷,大刑儒士,监其半。单只学士谬脱走,不知所终。

忽一日,狼王暴死,举国欢腾。看时,胸腹多有焦痕,头颅炸裂,怒目须张。离此不上十里,有一小庙,乃断其骨作其梁,辅以肉糜而成。问旁人,则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王疑另有精怪作祟,竟尽遣精锐寻之,欲纳为己有。然不上一年,精锐尽失,黔首不增反减。王乃知其过,悔之,晚矣。

又一纪,九土已失其六,国将不国。王知事不可为,便造方碑一座,上书“勿忘我”三字,又将本族文、史、并奇技淫巧等一干文字,篆于其上。期年,亡矣。

故事结束了。人们如大梦初醒一般,互相招呼着,纷纷离去,只留下Sirius和那个人留在原地。那个人的脸转向Sirius,友好地点一点头。

奇怪,他好像认识我似的。Sirius想着,也对他点一点头,向前走去,离得近了,才发现那个人的胸前还别着一张卡片,印着“Samuel·Oblivion,Site-CN-82-β逆模因部,三级研究员。”

逆模因部?Sirius皱起眉头。“我们没有逆模因部。你是谁?”

那个人怪笑起来。“我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我自己就曾是逆模因部成员。”Sirius上前,把那个人的铭牌一把扯了下来。

“我一周平均要喝五瓶记忆强化药剂。”他慢条斯理地撕着,直到硬纸片变成完全看不清字迹的条状物。

“我记得我的每一个同事,每一位前辈。”他把纸条向后一洒,纷扬的碎屑被风裹挟着漂流。

“我没见过你。”他盯着那个人的脸。“你是谁?”

“哈,伪装失败,零分出局。”Samuel笑着指着Sirius身后。“名字是真的——只有名字是真的。我是Oblitus人。”

“Oblitus?我还以为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小说。”

“小说么……”Samuel眼中闪过一丝阴郁,从怀内摸出一本大部头书。“比那还要荒唐。要看看吗?”

Sirius拿过那本书。古老的气息扑面而来,厚重的书皮上有着几个大字:《奥布里图斯的兴衰》,明显是手写字体。Sirius还没来得及翻开第一页,书就被Samuel抽了回去。

“还不到时候。”Samuel又笑起来了,似乎只有捉弄人才能让他感到开心。“现在给你看了也没用。反正不到几秒钟,你就要忘记的。”

“你……”Sirius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他却发现他真的遗忘了书名,不由得惊疑起来。“你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你能不受逆模因影响……不对,为什么你身上会有逆模因?”

“我是最后一个被遗忘者。”Samuel向后退去,脸上始终挂着怪笑。“总有一天你会记起我今天的话。到那一天,你将想起我,想起我们,想起Oblitus。而我,将带着吾王的遗愿与最崇高的恶意,再临大地。”

“喂,你!站住!”Sirius想喊住他,然而这时他的脸已经消失在人潮里了,就如出现时一样毫无预兆。


“于是国王……”Sirius举起一只手,打断了Dusk的讲述。“你要如何证明它存在过?”

Dusk停住了。她垂下眼帘:“无法证明。”

“无法证明?”Sirius两手撑起下巴。“无法证明你来干什么的?基金会不会把精力放在一个不存在的异常上,我们没那么多资金。”

沉默。

“从最开始说吧。”Sirius突然向后一靠。

Dusk松了一口气。“有一段时间了。当时我在执行任务,然后……就是那宗谋杀案,您知道吧?溶尸的那个。”

“继续说。”Sirius点点头。

“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恶心……”Dusk皱了下眉头,“那个老头,我们发现他的时候只剩下了一层皮,血和肉酱涂满了整个房间,可他竟然还能说话……他说“遗忘Oblivion,身后…奥布里图斯”……”

“嗯,继续。”Sirius推过去一杯液体。

“啊,谢谢。”Dusk接过杯子,一饮而尽,“然后我就整夜整夜地失眠和做噩梦,总有一只没有瞳孔的眼睛盯着我……就在大概那个位置。”她指着Sirius的头顶。“白色的,圆圆的,连眨也不眨,盯得我每次都会吓醒。那绝对是个异常,我去跟研究员们说,但我们只是建议我去抓点安眠药……”

“嗯,那些历史是从哪来的?”Sirius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再一次打断了Dusk。

“历史?”她愣了一下,“啊,是我从书库中找到的,叫什么《奥布里图斯的兴衰》。那本书可真奇怪,看着简直向十几个世纪前的孤本。”

“嗯……等会?《奥布里图斯的兴衰》?萨谬尔·奥布利文著?”

Dusk瞬间兴奋起来:她知道她终于找到一个人能够认真听她的话了。“您知道?!”

“我当然知道……你还能找到那本书吗?”

Dusk沮丧地摇了摇头。“我再去的时候已经没有了,问管理员也找不到,大概是清理掉了吧……哦,不,等一下……它在那,它一直都在那!天哪,我有十几次从它面前走过,可就是没看见它!”

“很显然,这是个逆模因,如果你没喝掉那杯记忆强化药剂你恐怕到现在还记不得有这么一本书呢。”Sirius十指扣起,从指尖上方盯着Dusk,“我还得说一句,别去质疑书库的收藏,管理员们丢弃书籍的概率就和你现在跳楼的概率一样小。”

“逆模因?”

“想象一下,你身边就有一个人,但你感知不到他,我们说这个人身上带有逆模因。它是一段自我封闭的信息;一般来说这玩意的封闭是向内的,这时候它们无害。但一旦针对的是外界……你要知道,只有死人永远不会泄密。”

“他……它会杀死我吗?”Dusk明显抖了一下。

“谁知道呢,新东西总是不好下定论。”Sirius一摊手,“用不着担心,去把那本书给我借过来,然后去医务室做个记忆删除,该干嘛干嘛去吧……嗯?我后面有什么东西吗?”他用余光瞟到Dusk盯着他的后面。

“眼睛……”

“眼睛?”Sirius转身,身后只有闪着白光的墙壁。“你真的该去做个记忆删除了。”

“啊,是么……”Dusk揉了揉眼睛,抿着嘴,站起来向Sirius鞠了一躬,“那我走了,主管。”

Sirius也不应,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直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他并未听到Dusk出去的声音,才抬起头来,然而眼前已经没有了Dusk的身影。Sirius又垂下眼帘,在记录上慢慢输入“特工Dusk死亡,疑似异常影响,记录结束”。

“你知道的太多了,不知道的也太多了……监督者们啊,你们就那么惧怕它么?你们为何不像研究其他异常那样把它研究个透?”Sirius惆怅地看向天花板,叹一口气。倘若是当年,遇上这种事情谁旁边没有个装药的小瓶子?然而随着那一切被封存,过往的习惯也终于被遗忘,已经没有几个人还会记得随身带着药水了。

“Sirius……”

“谁!”Sirius直起身,瞪着身后的墙,脸色也变得冷峻起来:他是不愿让人见到他忧郁的一面的。

一只巨大的蜘蛛俯视着他。它只有头胸裸露在外,腹部则隐没在墙上一团不正常的黑暗里。它的十二只无瞳的眼无规律地乱动,数不清的节肢恣意扭曲,刻着令人眩晕的花纹。秤杆狱里的恶鬼也不及这怪物的万分之一恐怖。

“Sirius……”蜘蛛嘶叫着。“主人要我带话给你……”

“主人?”Sirius站起身,右手缓慢下移握住绑在腿上的刀柄。“你不用说了,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被遗忘者即将降临那一套。但是萨谬尔不可能是你的主人……哦,这个风格……”Sirius打量一下蜘蛛身上的花纹。“是第五海星吧?”

蜘蛛终于无法控制自己,嘶吼着向前爬去。Sirius情急之下拔出匕首,手起刀落,然后转身就跑。蜘蛛的嘶吼被他抛至脑后,他险之又险地躲过那双大颚的夹击,跳过腐蚀着地板的血液。他已不记得自己是怎样逃脱的,总之是衣服上已经破了几个染血的大洞,有蜘蛛的血,但更多是他自己的。他用力把门拽上,喘着气开始检查伤口。还好,不深,也没有被逆模因感染的样子。在简直是最好的坏消息了,他想。

门后传来一声巨响:那是暴怒的蜘蛛在执行它主人的意志。Sirius看了看变形的门板,哆嗦着蘸了些血,在墙壁上写下“Samuel Oblivion”,然后从衣服下摸出几个小瓶,拔开瓶塞。澄清的记忆删除药剂反射着黑光。

“萨谬尔……好,很好。”Sirius咬牙切齿地道。“我不会再忘记你了……”


2020/7/20

Sirius穿过银白色的走廊,站在一扇气密门前。“代号彼岸三途。”气密门缓缓旋开,露出里面的奇术传送阵。Sirius站了上去,等待着法阵充能完毕,同时灌了一口记忆强化药剂,那铁锈般糟糕的味道让他想吐。他深吸一口气,在旁的一排按钮上寻找着。Site-CN-82-α,Site-CN-82-γ,Site-CN-82……82……

他又灌了一口。“啊,找到了,Site-CN-82-§。”

他按下传送按钮。

伴随着一道强烈的白光,破败的走廊出现在Sirius眼前。摇摇欲坠的灯泡发出昏暗的黄光,剥落的墙皮还泛着血红,银白泛灰的墙半隐没在黑暗中,上面大大小小的裂口把基金会特有的冰冷理性撕得粉碎。黑暗和死亡是这儿的主基调,衰败和腐坏诉说着这儿的灾难:SCP-CN-1012的一次爆发把这座站点化作了无人区。除了监督者们和三位主管,再没有人记得这里是Site-CN-82的主站点,0和1曾在这里永不停息地流动,碰撞,聚而复散。Siuirs快步走向走廊尽头的会议室;这会议室是这层楼的中心,与站点外围隔着一圈草坪。里面只有一张长桌,CH和Diamond Apple已经坐在那了。“哦,天哪,这儿简直能闷死人。我到的不算晚吧?”

“还好,”CH的虚拟形象微微晃动着,“我们还有119分51秒23。”

“嗯……其实你完全不必计算的如此精确。”Sirius擦了下汗,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什么事情能连例行会议都等不起?”

“这是一个陷阱,”CH映出了一张照片:一个人正在把刀送入一位特工的胸膛。“关于PoI-14225,萨谬尔·奥布利文Samuel·Oblivion。感谢Scotoma和Darry的支持,重建后的逆模因部在天津正式确认了Samuel与第五教会间的关系:不可多得的机会,成功的话甚至能把‘击坠神明’的进度推进11%。”

萨谬尔……Sirius瞪起眼睛,“你们找到他了?还能把他背后的海星也揪出来?”

全息影像剧烈抖动了一下。

“咳,你继续,我对这方面不是很懂。”Sirius尴尬地挥挥手。

“慎言。我知道你自从16年那次爆发后一直想抓住萨谬尔,但谨防哪句话不小心把祂现在就招来,我们的准备还不够。”CH说,“那毕竟是个模因神。”

“模因神?它不是从智慧生命诞生前就已存在,脱胎于宇宙规则漏洞的至高神性吗?”

“也许……也许根本没有至高神性。”CH犹豫了一下,否定基金会承认了近一个世纪的东西对他来说还是很难,“目前发现的神性,要么就是模因神,要么就是模因神的侧面,没有第三种可能。”

“但你不能否认在最初就有神性存在了。你打算怎么解释他们?”

“目前还没有确切的证明,不过,”Apple接过话头,“模因神是由全人类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聚合扭曲现实从而创造出来的生物,是不该存在的物种。所以每天都会有EVE粒子流向模因神以维持它们的存在。我们目前还没有发现不携带这些粒子的神。”

“那就姑且当海星是模因神吧。”Sirius摇了摇头,他可不想听Apple的长篇大论,那会让他睡着,“但,就算是模因神也不是好杀的……我可不指望几万梭子反绿型子弹就能干掉一个神。”

Apple笑了笑。他在身上摸了一会,拿出一个臃肿到变了形的USB向Sirius推过去。USB滴溜溜旋转着,停在Sirius眼前。“这是?”他把它拿起来,细细观察着。

“这里面存储着300万个破碎之神消亡前发出的信息。如果这次实验成功,我们就有了充足的时间逼死祂。”Apple说道。

“用魔法打败魔法是吗……”Sirius干笑一声,“于是现在只要把海星召来就行了对吧,我记着生物收容舱里还有些第五教徒。”

“呃,不,那太麻烦了。”CH不知道为什么第五教徒会被塞到生物收容舱而不是收容间里去,当然他也不想知道。“我们只需要知道海星的更多信息就可以,神职,神名或者运作方式。”他指了指桌上散落的文件,“别忘了情况不对就喝记忆删除药剂。你们都带了吧?”

Sirius和Apple各自拿出了一个瓶子。

“那就开始吧。”


“不,肯定是哪儿出了问题。”Apple烦躁地把药瓶扔在桌子上。药瓶滴溜溜滚了一圈,从里面洒出的药剂浸湿了一摊文件,Apple忙不迭抓起药瓶盖好盖子。“到底有没有那个度?”

Sirius也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连CH也因为数据包删除的太多而显得有点虚幻。“谁知道呢,慢慢来吧。”Sirius按压着眉心,“比起度的问题,我更想知道我们已经做过多少次这种事了。这些东西——”他指着桌上那些文档,图标,论文和一堆一堆布满手写痕迹的草纸,“墨色字体全不一致,明显不是一朝一夕能搞出来的。”

“再来……一次。”Apple看了看药瓶,那里的药水已经不多了。他把视线转向草纸,读到:“无论何种生命形式接触有关于此实体的真实信息至一定限度时,其将会以一种非常规的,通常是超自然的……”

天黑了。警报器催魂一般啸叫起来。

“唉——”他提起笔在“超自然现象”上重重一划,拧开药瓶灌了一口。


“只剩一人一次的份了。”Apple看着药瓶,“我们必须得走一个。”

空气一时间沉寂下来。在这寂静中,天空逐渐阴沉,并且是有隐雷声在远处响起的了。于是Sirius高兴起来。他很喜欢雷声来打破这沉默,也很喜欢这样的天气:盛夏沉闷,郁热,令人不自觉的躁动,而一场盛大的暴雨能够如泄洪一般将死气洗刷干净——包括矛盾和积怨。他走过去打开窗户,凉爽的空气伴着雨滴灌了进来。“还是我留下吧。你不要忘了,他条件一共有三个。”

“运作方式,神职,还有……神名。”Apple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你觉得你可以?”

“我必须可以。”

“那,祝你好运。”Apple静静坐了一会,起身向来时的门口走去。

“等下,把我也带上吧。”CH突然说。“过急的删除对我造成了一定损伤,我想我需要修复一下。”

Apple略有些惊讶地回过头,走过去把CH的显示器抱了起来。“也好。”他又向Sirius点一点头。“我们在门口等你。”

随着门发出一声轻响,偌大的会议室里便只剩下雨声和男人沉重的呼吸声。间或有闪电从天空划过,这些明亮的、巨大的裂痕会照亮Sirius,把他的脸映得惨白。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整个人蜷缩在椅子里面,好像要将这椅子坐穿,沉入记忆的最深处。一种不可知不可说的力量推动着他在时光的碎片中寻找,走过生灵涂炭的两年圣战,走过旧逆模因部的最后一次聚会,走过Samuel留下的一个又一个印记,最终回到二十八年前那个被遗忘的,凉爽的下午。

“抓到你了。”Sirius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等死吧,苍穫。”

空气还是那样寂静。雨仍然默默地下着,给人一种什么都没发生的错觉。然而渐渐地,雨大了起来,号泣着扑在地上,窗上,蠕动着勾勒出一双双鬼手。Sirius笑眯眯地举起药瓶,向那些手示意。

“Cheers~”


“你有没有觉得他今天不太对劲?”

“不。他很正常。”

“屁。”Apple望了望会议室的门,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你看不出来吗?他明显更阴沉了,这不像他。”

“Sirius曾经似乎患过神经病,精神状况差当属正常。”

“别说的那么严重,他只是有点逗比……大概。”Apple又望望会议室的门,压低声音,“说起来……我们所知无害的信息大概只有应答延迟这一点吧?……他凭什么认为他能找到那个延迟刚刚好的‘度’呢?”

“宇宙海星的定义是模因神;宇宙海星可能会对说出其真实信息的生命作出应答;视说出的信息不同其应答会有不同程度的延迟;相对于其侧面SCP-312——。”

“别说那个!”Apple打了个寒颤,恼怒地看着怀里的显示器。

“……不可理解。项目已经死亡,不具有异常性质,你害怕它的原因是什么?”

“你恐怕永远无法理解,那恐惧是铭刻在大脑里的东西,无法摆脱的灾难。你脱离人的时间太久了,Cool Heart。”

“Cool Heart已经在生理学上死亡了,我是人工智能C.H.。”

Apple沮丧地叹了口气,“哦,得了,我们不谈这个吧。如果,我是说如果,Sirius真的成功了……那个U盘真的会顶用吗?”

“你要相信基金会的技术。”

“然而……”

“嘘——”显示器闪亮了几下。“你听到风声了吗?”

“嗯?”Apple把耳朵贴在门上,果然清楚地听到风在号叫。“门应该是很隔音的才对……雨已经这么大了吗?”话音刚落,门就打开了,随之而来的是骤然增大的风声,雨声,还有Sirius那双闪闪发亮的眸子。

“找到了。”Sirius语气中有着掩饰不住的兴奋,整个人也仿佛回到了从前,“我们需要一个天线,很大很大的天线……我们有吗?”

Apple深深凝视了Sirius一眼。“鹧鸪,你听到了吗?”他对着暗处喊到。

“是,长官,请跟我来。”一个瘦高的男人走出黑暗,干净利落地向三人行了一礼,然后翻身走出会议室。

“观山太保的队长许磊,现用代号鹧鸪。”Sirius抱起CH的显示器,跟着二人走出会议室,Apple边走边说,“他们报告说在地下发现了一个广播装置,也许能有用。”

“希望能有用。”一行人走向站点的东翼,在那里通过楼梯下到地下四层。电梯已经彻底坏掉了,在二十年的那场灾难中它载着一群研究员从六层坠落了下来,现在那里只有一个压瘪了的铁壳子和成堆的尸体。他们走过生物危害区,曾经囚禁于此的魔鬼已经大多获得了自由,而那些未获自由的……

大概再也不会自由了。

“是这里吗?”Sirius停在一扇还算完整的门前。

“不,还要往前,但是快了。”鹧鸪停下来看了看旁的记号,继续往前走。“这里是临时收容单元S区,还要经过E区。”

他们沉默着走完了最后一段路。鹧鸪转了个弯,带着众人来到一扇已落漆的门前。“从这里进去就是这层楼的中心, 设备就在那儿。里面几乎没被破坏,简直不可思议……可惜没人幸存,不然我们就能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了。”

不,就算真的有我们也不会让你知道,Sirius想。好奇心害死的可不止是猫。“进去吧。”

鹧鸪点了点头。“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大门发出“滴”的一声,缓缓向一侧滑开。

它就立在那。近五米的外壳随着光线的变换忽明忽暗,在机器下部的外壳上,一行字格外刺眼。

Sirius Dawn,Chris Evertworth,2000

“你?”Apple看向Sirius。Sirius则盯着那行字:他完全忘了自己来过这儿。事实上,他根本不记得2000年发生了什么。他唯一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就是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周围围了一圈人。“也许又是逆模因……你知道,2000年正是事故Critical1012发生的时候。”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CH说,“让我们看看它是怎么工作的。”

几个人上前,打开屏幕翻找起来。Sirius突然抽了抽鼻子。“谁抽烟了?明知道我哮喘还他妈抽烟,想死是不是?”

每个人的头都转向了他,带着不解。“不可能……都是多少年的老搭档了,你知道这里没人会在现在抽烟的。”Apple说着,有意无意地看向鹧鸪。鹧鸪察觉到他的视线,无奈地举起双手:“请别看我,我今天连打火机都没带。”

“那怎么烟味这么重?”Sirius已经不得不用手去驱散环绕在他身边的烟气,它们让他看不清面前的人们。白色的烟团从天花板上飘过,带着房间里的光线忽明忽暗。“慢着……”Sirius突然意识到短时间内没人能用掉如此多的烟,“你们看不到这些烟气是吗?”

无人回答。远处传来几声模糊不清的咕哝,失真的厉害。灯光越来越暗,直至被烟团彻底笼罩。白色渐变到了漆黑,像积雨云层环绕在他的身边,在梦魇般的静默中,只有机器上一盏小红灯顽强地闪烁着。

Sirius心中警铃大作,他知道这些黑雾代表着什么:那个无影无形的恐怖已经伸出了祂的爪牙。他抽出了手枪,“CH!”他喊到。“它来了!把机器打开,快!”

全频段静默。

“该死……”Sirius试图对着天花板鸣枪。他很确信他扣下了扳机,但他没听见枪声,甚至连枪口的火光都没看到。某种感官剥夺,他想。接下来是什么?嗅觉?味觉?不能再等了,Sirius清楚他无法承受感觉被剥夺带来的损失,他必须冒点险。

这时有人撞到了他。“是谁?”他问道。那人顿了一下,塞给他一个小音响,音响上面连着那个USB,又在他手上画了一个苹果和“5分钟”。

5分钟……Sirius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那时候,但还是在Apple的手上捏了一把。 Apple骤然放松下来,跌跌撞撞地走开。Sirius伸手去抓,却只抓到满手的液体。

血?Sirius把手放在鼻子前,果然有一股极淡极淡的血腥味。过了几秒,这血腥味也消失了。

下一个是嗅觉……Sirius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一座通天的图书馆在Sirius的视网膜上拔地而起。木色的书皮上篆刻着扭曲的文字,被环绕在Sirius身边的光芒照亮,但更多的隐没在黑暗里。Sirius从那书架之间走过,一本本书便如秋叶般飘下,无声地燃起金色的火焰。焰光之中,是被流放的记忆。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黑雾还是没有散去,但那盏小红灯回来了。Sirius活动了一下,对着黑暗喊到:“萨缪尔?”他等了太长时间;他要问问萨谬尔为什么,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不遗余力地散布那些被诅咒的历史。对过去的狂热让他放不下它们,而这么做的结果就是药剂的摧残。他怕他不来。

他是幸运的。黑暗中传来一声低笑:“是我。”萨谬尔说到,“年轻的孩子啊,为何要抵抗第五的荣光?万物皆是神的残次之作,一生劳苦奔忙毫无意义,你我终将归于虚幻,不如——”

“对啊,因为熵增,你过时了老兄。”Sirius放弃了和萨缪尔的沟通,转身向机器摸去。这疯子,他想。他一定是在亡国的时候烧坏了脑袋。

黑暗中还在不断传出萨谬尔的声音,有时候是嘲笑,有时候像自言自语,有时又只是疯狂的笑声。然而Sirius已经不去关心那些。荧光屏发出幽幽的光芒,映着Sirius闪闪发亮的眼睛。在狂妄的笑声中,Sirius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发射器坏了。

我早该想到的。Sirius嘴角抽搐了一下,把USB从天线上拔下来,重新狠狠按在音响上。身边传来不属于萨谬尔的笑声,轻轻地,尖利地。

是谁?Sirius小心地揣好音响,拔出刀向身后看去。浓重的黑暗已经吞噬了他身后的一切,然而在那黑暗中,是更深沉的、人形的、成群的黑影,像现实的空洞,包围着他,逼近着他。

“嘻嘻,嘻嘻。”黑影们咧开脸上的裂口,发出刺耳的笑声。那裂口是最刺眼的白。Sirius上前,匕首轻易地将一片影子割裂,那手感像切开一团果冻。一枚戒指从粘稠的黑中滚了出来。

“嘻嘻,嘻嘻。”Sirius捡起那枚戒指。他认得它,它曾经戴在Apple的手上。

“嘻嘻,嘻嘻。”讥讽的嘲笑潮水般将他淹没。

你要投降了吗?

当然不。Sirius扔掉戒指,挥舞着匕首向黑影们冲去 。不断有黑影崩解成黑泥,黑泥又嬉笑着化成黑影。它们总是不见少。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Sirius四处张望,看见门口还没有完全被堵住。也许我可以找一间密闭的房间?嗯,好吧,就这么办。

在Sirius这么想的时候他已经冲到了大门前,留下身后一串纯黑的淤泥。他毫不犹豫地冲进临时收容单元E区的一间收容室里,并在那之间狠狠拍下关门按钮。所有这些都发生在短短十几秒内。

随着心灵阻断合金制造的门沉重地闭合,Sirius也松了一口气。他赌对了:那些人影似乎并没有一瞬间破门而入的能力,换而在门外刮擦着,制造更多的噪音,看上去是想给予Sirius更多的恐惧。然而Sirius只是无声地冷笑。恐惧?那只是无能者的妄想而已。

每一秒钟对现在的Sirius来说都是一种煎熬。他缩在角落里,静静盯着手中的音响,直到音响发出一声尖锐的“滴滴”。

“完成了。”Sirius兴奋地低语。现在,只要他按下那个按钮,第五的力量便会从这里消退,萨谬尔也会死亡。然后他将走出这里,他将彻底地杀死宇宙海星,为曾经的逆模因部报仇,然后他将……

他将去做什么呢?

他不知道。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看了音响一会,伸手把音响的功率调至最大。这样,海星的力量不会消退得更多,但他就走不出去了。我累了,他对自己说。

不,你没有,你要继续走下去。

走下去?走到哪里?

你要回到基金会去。

现在的基金会还是我曾经在的那个基金会吗?

你的使命还未结束。海星还没死呢。

还会有人到这里的。今天之后,盘踞在这里的逆模因也该消退了。七十年,五代人,我很累了。

β还在。逆模因部还在。你不可能放下一切。

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如果逆模因部没有除名,我早就该躺在棺材里。我要回到过去,回到我的时代。我要一起被遗忘。

……疯子。

我是疯了。被逼疯的。Sirius如此想着,扶着墙缓缓站起。在他漆黑的眼睛下,是压抑了七十年的疯狂。门口已经破了一个大洞,黑影们正从洞口源源不断地渗进来。

Sirius看向洞口,萨谬尔正站在那里。他张嘴,感觉自己的声音是如此遥远:“万物终亡……万物终亡,萨谬尔,轮到你了……轮到你的主子了……”

“什么?”萨缪尔突然有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已经几万年没发生过了。他用力推了一下身边的黑影:“去把他手里的东西拿下来,快!”

“我已经完成了……让我们看看神最后的遗言能对神造成什么影响吧。”Sirius把音响举在眼前,按下开关。

那一瞬间,污秽、恶毒、不详的惨叫和诅咒伴着次声波席卷了整个§。以Sirius为中心,黑雾嚎叫着如原子弹爆炸一般褪去,露出不锈钢的墙壁,而影子们也惊慌地逃跑;它们互相挤在一起,哀号着向唯一的出口涌去,不断有粘稠的黑色块状物从它们身上滑下,最终连着它们一起四散成灰烬。

萨缪尔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不得不弯下身子,捂住脑袋。他的双眼渗出了血:低沉的声波裹挟着上亿兆的信息流淹没了他。“你这混蛋,你都做了什么!”他向Sirius吼道。

“向你的祖宗二十八辈问好。”Sirius狂笑着张开手,音响从他的手上滑落,摔的粉碎。“欢迎来到……无神之地!”

然后他倒了下去。


2020/7/14

“叮铃铃——”

“叮铃铃——”

“叮铃铃——”

“妈的谁这时候来电话……”Sirius强行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在桌上抓了几下,拿起手机。“哪位?……现在?可例行会议的时候还不到。……但你得明白,安保条例规定不能随意进去那边——你至少得有个理由。……什——好吧,好吧,我就去。”他放下手机,摇了摇头。Apple又搞出来了什么幺蛾子……这就算了,CH怎么也跟着发疯。他整理了下领带,走向他办公室的门。

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犹豫了。要不要多带一瓶记忆删除药剂呢?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一种隐约的,原始的本能催促着他。它说,你应当带上。算了,反正也没有坏处。他于是折返回到办公桌后,在桌子下面翻找起来。

说起来……到底是为什么呢?在悦耳的叮当声中,Sirius同样在翻找着自己的记忆,但最终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为刚刚做的那个梦。至于梦的内容,却是已经遗忘了的,只隐约记得与逆模因有关——啊,八成又是还在逆模因部时候的事吧,过去总是甩不掉。他站起身,把一个大一点的玻璃瓶塞进衣服里侧的袋子中,走向办公室的门。


同一时间,Site-CN-82-β外。阴沉的浓云翻滚着,低气压预示着大雨的来临。

萨缪尔站在草丛中,身旁站着一位耄耋老者。老者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腐朽的气息,俨然一副已经入土的样子,只有那双眼睛——

那不是人类的眼睛。银色的眼眸里没有瞳孔,而是无数空泡的堆叠,空泡里又有细小的火花明明灭灭。

“那个人类,”萨缪尔先开了口。“他的记忆并不顽强。为何……”

“不必再问。”另一个声音回答了他,仿佛在世界之外的某个地方。嘶哑的声音中夹杂着白噪声。

“……是。”萨缪尔低下了头。他仍然有很多疑问,然而既然祂一次又一次将这些失落的历史注入那个人类的梦境,那祂必然有祂自己的安排,他如此想着。过了一会,他转过身来,捧出一个木盒递给老者。“主,我带来了好消息。”

老者接过盒子,打开。木盒里躺着一枚银光流转的球体,好似一只眼睛。那球体在盒子打开的一瞬就剧烈颤抖起来,然后随着咔嚓一声,化作光消散在空气中。

“我遗失的力量……”低语中的噪音好像降低了一些,“你倒是有心。”

萨缪尔露出一丝笑容。“接下来还是去……”

“§。”

“啊,”萨缪尔低下头,“那么我们这就走吗?”

“在那之前,我要你回答我……”

萨缪尔把头埋得更低。

“……在我来到你们的国度时,为何要将我厌弃?我要你说实话。”

萨缪尔愕然抬起头,在昏暗的天空下,他可以用他的人格发誓他看到老者的眼中出现了一丝人类的情感。他停了一会,忽然轻笑起来。“这就是人类啊,主。健忘、易怒、贪婪,而且……排外。”

老者的眼睛闪过一丝藏匿极深的失望。“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萨缪尔笑了笑:“主,我们该走了。”

在隔离天日的铅云下,披着人皮的非人和自称非人的人类一起走向莫比乌斯环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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