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深夜,色彩艳丽的深夜。
霓虹灯,白幕,基督教艺术展。
死白幕布上,漆黑十字架影子。
头戴豹脸面具的窈窕艺术家在舞台上,深深鞠了一躬,撒下无数玫瑰。
“赞美别西卜。”她声音轻佻。
信徒狂呼,气氛狂怒,她亵渎主,烧死异教徒。
火焰。
幕布在火焰中烧却,腐败十字架上钉满猪头。
蝇群飞舞,黑灰狂飙,白夜暗淡。
警卫持枪扫射舞台,苍蝇纷纷退散。
舞台上没有尸体,只有一张豹脸面具千疮百孔。
夏拿起那朵扔向自己的玫瑰,打开花瓣,一行娟秀字迹印在花瓣上:
“明晚,午夜,德维尔废墟的墓园。”
2
坍塌古堡边,墓园中,十字架长满青苔。
乌云密布,暗淡月光愈发暗淡。
光,红光,地在发光。
夏看见墓穴中亮起血光,漆黑窈窕的影款款而来。
“来自地狱。”豹鞠了一躬,她没有戴面具,夏认得锐利高傲的眼睛。
夏拿起一颗酒心巧克力,递给豹,送给豹的礼物,她想。事实上她知道礼物不仅是巧克力,她自己也是礼物一部分——屈从诱惑,自投罗网的猎物。豹探出脖颈,她用嘴拨开金箔,含住巧克力。夏试图抽离手,被握住手腕,拉进豹怀中。
夏嘴唇被印下一个有酒精和巧克力味道的吻。
夏意识模糊,冷汗浸透她衣裳,她看见豹两枚煤炭般的眼在黑夜中燃烧,她身体绵软无力,完全沉入豹怀中。
“我是主人,而你是我的奴隶。”豹说,眼睛透露命令的神气——无法抗拒的神谕。
“你是主人,而我是你的奴隶。”夏回答。
“我是猎人,而你是我猎物。”这次豹没有给夏回答机会,深吻侵入夏口腔,牙齿咬破夏舌尖,香甜细腻,巧克力和酒味道的血。
夏短促含糊尖叫,豹眼睛闪烁出不一样的光,怜悯,迷茫和好奇,那是猫眼睛,天空眼睛,湖泊眼睛,淡蓝色眼睛。
她们在墓园里跳一夜舞,喝很多很多猩红色的酒,对黑夜问很多问题。
“夜晚,星星是你眼睛吗?”
“夜晚,星星会哭吗?”
“夜晚,我能永远和她在一起吗?”
夜晚没有答案,夜晚只是沉默,观赏,肃穆哀伤。
直到破晓。
豹用斗篷裹起自己,躲进深深墓穴。
“你是猎人,而我是你的猎物。”夏喃喃道,她凝视豹离去背影。
3
雨夜,钢铁大厦,霓虹灯。
黑衣警察牵仿身猎犬游弋,银臂阴影中兜售电子毒品,红裙男孩和持鞭女孩,五十元换一夜倒错颓废和畅快淋漓。黑红银幻梦被漫山遍野的电子眼睛猎取,送上百层高楼,面对主教和官僚不会做梦的眼睛。
秩序是什么?一如既往腐烂?千年未变剥削?亘古以来的愚笨和疯狂?没人知道,但是贵族们下令捕猎豹,捕猎一个吸血鬼艺术家,因为她破坏秩序。
高高在上吸了几千年血的权贵睁开昏聩眼睛,怒斥吸血鬼不洁。
雨夜,钢铁大厦,血色霓虹灯。
豹飞扬在天空上,滑翔翼滑过天际,尾部喷射的药剂让乌云消散,露出夜空与繁星。
“看看天空吧。”
豹在夜空中宣告,霓虹灯熄灭,在光污染中浸淫多年的人们第一次仰望星空。
她调整滑翔翼,落入凡间,掉进警察组成的网里。
带刺铁丝和尖刀从四面八方挤来,她随一阵烟雾消失得无影无踪。
雨夜,钢铁大厦,重新亮起的血色霓虹灯。
“退步了。”豹喃喃道。
她凝视自己腰部,皮开肉绽,一片触目惊心。
霓虹灯把雨变成了血。
4
夏在化妆。
香薰包裹身体,慵慵懒懒地扬起头,甜腥铜镜里,用自己粉饰甜腥。轻轻地,柔柔地,用最温和动作将岁月抹去,时间凝固在粉底,夏擦去衰老,变得年轻。
忽然间,视线迷离向上游离,一丝死白夹在黑色里。
抓住,撕扯,拔下,夏凝视一颗白发,在光中几乎透明,一颗白发凝视夏,颓废和凋败飘进夏眼睛。
皮开肉绽的豹站在夏身后,投来凝视。
“你在恐惧什么?”
“恐惧岁月。”
“不,你不恐惧岁月。”
“那我恐惧什么?”
“你恐惧失去岁月。”
豹上前,从后面抱住夏,朱红舌头舔夏脸颊,把刚化好的妆舔化,香薰和粉底吸进豹嘴里,夏青春仿佛被吸食干涸,苍老憔悴重返夏容颜。豹舌滑下,牙齿轻触夏脖颈,微微颤抖,喉咙发出猫叫。
夏移开脖子,张开嘴。
“你是什么魔鬼?”
“吸血鬼。”
“我是漂亮的女吸血鬼。”
“我爱漂亮的女吸血鬼,我爱你。”
“你为什么不变成漂亮的女吸血鬼?爱爱自己。”
“一个人如果自己都爱,那未免也太无趣了。”
“我很无趣吗?”
“很无趣。”
“因我想给你永恒?”
“因血族并非永恒,你不过受伤想培养新的自己。”
“我想让你永远美丽。”
“不,你想让我变成你。”
豹手臂松懈,夏挣脱开,独自离去。
她没有忍住回头一瞥。
她看见豹身影不再。
远处,大门忽然关闭。
漆黑房间里,漆黑笑声不绝。
5
笑声,脚步声,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风声,击打声,愈来愈猖狂的笑声。
嘀嗒,嘀嗒,嘀嗒。
黏稠冰冷触感,愈来愈紧缚。
雨的声音,光亮。
夏被绑在床中,天花板上豹倒挂而下。
豹脸色苍白憔悴,淅淅沥沥血液如雨般落下。
她牙齿叼住夏脖颈,迟迟没有咬下,蓝色猫眼睛。
夏笑了。
“你并非反抗暴君的艺术家。”
“你本质和爬在人民头上吸血者没有区别。”
豹愣了愣,舌头滑上夏脸颊,狠狠吻下。
腥味涌入,血红色彩膨胀,芬芳馥郁,七重面纱颤抖,一万个精灵于空中舞蹈,她们面孔都是黄金。颤抖,整个上海都随雨颤抖,夜晚霓虹中吃药的自闭症男孩。不会做梦吗?可怜的女精神分裂症患者,你只是被脑魔被迫做梦,故弄玄虚,可悲,江郎才尽者,性欲倒错者,自我阉割者,你是虚假女孩,是仿造父权刻板印象的伪物,啊啊,你没有梦,只有谵妄,只有虚妄,只有遗忘,只有欲望, 血红色彩收缩,恶臭扑鼻,腥味蜕变,深海中,一万只旧日支配者不再做梦,他们面孔都是楚,不是女人。
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
害怕什么?渴望什么?爱慕什么?死去什么?复活什么?痛苦什么?哭泣什么?逃避什么?虚无什么?残暴什么?
嘀嗒,嘀嗒,嘀嗒,幻觉破灭啦。
哭声。
豹在哭泣,泪水流进夏眼睛里。她睁开蓝色猫眼睛,解开夏的绳索,说了声抱歉。夏忽然意识到豹已经不再是豹,豹变成了猫,一个无害,脆弱的小女孩。
“非常抱歉,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做的。”猫说。
夏没有回答,她去医院做了个全身检查。
检查显示,她身体无恙,并没有被吸血鬼同化。
失去自我的是豹,不是她。
6
夜叹息,夜化作深夜,色彩艳丽。霓虹灯闪烁,白幕覆盖基督教艺术展残迹,死白幕布上,血迹宛若漆黑十字架影子。
猫流血,变形扭曲,她躯体在无数愚众手里飘飘荡荡,每一次插入和撞击都带来剧痛,不同颜色涓涓流下,疼痛是红,污浊是黄,欲望是白。忽明忽暗的霓虹灯下,夜晚愈发艳丽。
“这些残暴的欢愉,终将以残暴收场。”
7
雨落下,撑着黑伞的夏走进废墟。
猫肮脏躯体被雨水洗刷干净,她在一片狼籍中显得很白很小,宛若一片纸人在风中飘飘荡荡。夏上前将猫抱起,猫昏迷脸颊上浮现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
夏把猫抱进德维尔废墟墓穴,里面是一个秘密地堡,各种设施一应俱全。
夏为她疗伤,清洗包扎伤口。
猫躯体轻轻一颤,一个录像机从体内滑出,大概是狂欢时被人塞进去的。
夏打开录像机。
录像机屏幕上,猫独自坐在空地,一丝不挂。
“无论你们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反抗。”她举牌。
人们涌上,先是围观,窃窃私语,用闪烁摄像灯一点点将猫的尊严撕碎,再是触碰,一点点地试探,大腿,腋下,乳房和阴部。猫的人格在他们手指下逐渐崩毁,她不再是人,而是一个玩物,一个怪物,一座雕塑。
接着是疯狂。
人们扑向她,撕扯她,发泄情绪和欲望,冲在最前面的几乎全是男人,辱骂得最疯狂的几乎全是女人。录像机画面颠簸破碎,被撞倒在地,只拍见滴下液体。
第一滴红色。
第二滴棕色。
第三滴白色。
后来,录像机被塞进去,画面只剩漆黑。
“你为什么要让他们伤害你?”夏对悠悠转醒的猫说。
“我没有流泪。”猫回答,夏固执地握着枯萎玫瑰。
8
数小时之前。
夜晚,副主教戴着兜帽,行走于贫民窟。
她凝视,她颤抖,可她却没有别开眼睛,她还是屈从于诱惑,她禁欲三十年的灵魂被那可怕场景震颤,婊子,女巫,渎神耻辱,她难以理解猫行为,她只感觉那致命淫荡下贱的火焰蔓延至自己内心,忘记天堂之光,投身地狱之火。
“这些残暴的欢愉,终将以残暴收场。”
副主教低声呢喃,她知道自己手中的十字架比枪弹更加致命。
9
猫在夏面前拿起猫汤饮下。
“这是什么?”夏问,那液体洁白得像没有梦的沉睡,漆黑得像没有星星的夜空。
“这是猫汤,它可以防止豹从我身体里苏醒。”
“所以……猫,你是豹体内的一个新人格?”夏问,她眼泪滴滴答答流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一直存在,只是曾经沉睡。而现在豹归于沉睡我却苏醒,她害怕自己忍不住伤害你,便将我唤醒。夏,你让她变得脆弱。”猫说,声音虚弱却平静。
“你为何自虐?”
“带刺是我们的本源,豹用刺面对别人,我用刺面对自己。”
猫披上大衣,走向令人窒息的白昼。夏瘫软在地,在门闭合后爆发出一阵哭声,她一边哭一边砸,整个地堡一片狼籍,她掀翻柜子,却发现一大瓶猫汤滚落在地。
她以最精细手法把地堡整理整齐,把一口猫汤含在嘴里又吐掉,再将所有猫汤都倒进下水道,换成味道相似的芝麻牛奶。
10
一开始一切如常,猫还是彻夜不归,只在黎明带着满身伤痕回来。
她和夏说话越来越少,夏只能通过聆听她电话得知她最近的生活。
“汤姆,你要理解我,自残和自毁是享乐而非折磨,当那些星星点点红色珍珠溢出我皮肉时,我所感到的欢愉与你无异,让细腻破碎,让白皙玷污,让脆弱美丽化作纯粹脆弱。没什么比自我毁灭更高贵,就像没什么比火焰更加颓废。请对我尽情释放,直到我脸色像月光一样死白冰冷,血液像日光一样喷涌滚烫。”
夏无语凝噎,汤姆是一个中年秃顶程序员,爱好是规训别人,毁掉美好事物,和疯狂。他菲勒斯只有三厘米,因此他仇恨一切修长事物,他喜欢持鞭抽打身材高挑的猫,嘴里嘟囔含混不清的嚎叫。
那以后,二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说话,直到那天。
猫兴奋地回到家,大声疾呼。
“我要宣布一个好消息!”猫说。
“她临幸我了,苍白螺旋体,她的翅膀拂过我躯体,朵朵鲜花在我身上绽放。异变将在我身上悄悄出现,她将慢慢吞噬我,亲吻我的骨骼,神经,记忆和天赋。高更……波德莱尔……这是昨夜春梦里的恩赐吗?”
“你说人话。”夏道。
“我得梅毒了!”猫骄傲地说。
“耶稣。”
11
副主教在沐浴。
温暖,黏腻猩红溢下肌肤,芬芳馥郁,抗凝血剂让这色彩不会过于迷恋副主教身体,副主教拼命擦洗,用红色把虚构污浊洗净,直到疼痛啃噬神经,她难以分清红色是来自别人还是自己。
12~16岁,全是处女,这次的沐浴材料无比洁净,可以洗清那夜目睹邪恶的罪孽。
她走出浴室,夜宵早已备好,蛇羹,龟汤,婴儿脑和白蝙蝠血,佐料是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极阴极寒,却依然冷却不了心中沸腾的欲望。
她摇了摇头,呕出一片白沫,仿佛看见无数白色蠕虫在空中飘飘荡荡,嘲笑凝固的记忆和时间。
她调出猫照片,在随从面前指了指。
颤抖手掌浮上自己脖间,做出抹杀手势。
12
“快逃!”
警笛刺耳,夏指着秘密逃生的地道,对猫叫喊。
猫脸上带有歉意,走向漆黑地道。
她把夏推进去,关上地道暗门。
夏张开嘴,发出一声巨大却无声的呐喊。
猫走向警察,安静地戴上手铐。
世界归于死白。
13
包围圈。
人群,华服军警,达观显贵,一片色彩斑斓将苍白的猫围在中间。
猫绑在色泽如雪的火刑架上,微笑依旧。
“赞美别西卜。”她声音轻佻。
信徒狂呼,气氛狂怒,她亵渎主,烧死异教徒。
火焰。
被烧毁的只有绳子,早已挣脱束缚的人影站在火刑架上,沉眠已久的豹在此苏醒,死亡边缘,她傲慢依旧。
蝇群飞舞,黑灰狂飙,白夜暗淡。
蝇群过后,豹脱下囚衣,赤身裸体。
朵朵梅花在她身上绽放,猩红妖冶,血与火肆意流淌,如痴如狂,那肮脏病态又美艳迷人的恶之花在火刑架上肆意盛开,曾华丽的人群军警黯淡死白。
“开枪!”
副主教下令,冲锋枪扫射,扑上去的狂热群众被打出白色脑浆,副主教满意一笑,却忽然发现军警们曾经空洞的眼睛已经猩红。
“是苍白螺旋体……她不会寂寞,她不会停歇,被侵蚀的神经里,她睁开赭色眼睛。”副主教喃喃道,双手已溃烂。
“你是魔鬼派来传播诅咒的使者吗?”她对豹说,不凋不败之花传来回应:
““这些残暴的欢愉,终将以残暴收场。”
14
“所以,这就是您知道的一切?有趣,如果只是梅毒,绝不可能引发那么大的灾难。”基金会特工旋木雀冷冷说道。
“是的,多年前灾变毁灭了整座城市,无一人幸存。当时我在德国避难,并没有被波及。我将自己记忆,豹/猫所作日记,和副主教自杀前写下的破碎文字整理改编,遂成以上故事。”夏小声说道。
“那么,这位豹是否还活着?现在在何处?”旋木雀脸上表情没有丝毫波澜。
“我不知道。”
夏声音像黄昏冰冷的空气,解脱中带有一丝遗憾。
“感谢您配合我的调查。”旋木雀深深鞠躬,转身离去。
“等等。”夏忽然睁大眼睛。
“您还有什么事吗?”旋木雀停住脚步,她忽然开始认真审视房间,蓝色墙壁,窗外是树和阳光,床头放着一只粉色布娃娃,空气中弥漫淡淡花香。而此时穿着格子裙的夏张开嘴唇,声音带有一丝快意:
"Are we cool y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