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鬧鐘響了。
惱人的警報音在狹促的房間中迴響著,我撐起身子,拿起手機,關閉了設定在六點整的鬧鐘,又習慣性地想要查看一下新消息——這才察覺到,剛才鳴響的是真正的鬧鐘,我身上根本就沒有手機。我歎了口氣,坐了起來。
鼻腔內有些乾燥疼痛,睡前換上的寬鬆背心也已經濕透了,用手摸了摸臉頰,皮膚像砂紙似的,還隱隱作痛。恐怕是昨晚將電暖器開得太熱了。
房間內一片漆黑,窗外也聽不見鳥鳴,我記得現在分明才剛到九月,為什麼會如此沒有清晨的實感……是要下雨了嗎?
我掙扎著打開燈,刺眼的人造光灑在只有下半部分被漆成綠色的白牆上,讓人聯想到大學宿舍的那些日子。在大約二十平米的房間裏,我躺在正對著房門的一端(風水好像不太好),旁邊擺著一個膠合板的床頭櫃。離得再遠一些,則是不知用什麼木材做成的書桌和看起來就很昂貴的人體工學椅。不知道為什麼在同一個房間內,傢俱的品質會這般參差不齊。塗著白漆的房門邊上則更加離譜,依次擺放著一個充滿「極簡主義美學」的金屬書架,和一個怎麼看都不便宜的大衣櫃。書架空蕩蕩的,衣櫃裏想來是放著我的行李。
我轉過頭,看向單人床另一側的牆壁,想通過窗子來驗證自己剛才針對天氣的猜想——視線所及,是一片沒有任何縫隙的粗糙牆壁。這時我才想起,並不是要下雨了,而是這個房間,根本沒有窗戶。
我歎了口氣,走到床腳邊,關上了電暖器,地下墓穴般的寒氣想必很快就會湧上來。我快步走向衛浴間,回頭看了一眼那面沒有窗戶的牆,不禁覺得有些不舒服。
我從浴室中走出來,將毛巾披在頭上,拿出一款潤膚膏,仔細地塗在自己被電暖器炙烤到快要乾裂的皮膚上。
這時,有人敲響我的房門,而且頻率還頗為急促。
這傢伙煩不煩。
我抹勻臉上的藥膏,套上衣服,擰開了門把手,還沒等我完全打開門,一個嬌小的身影就擠進了房間內。
「走啦!去看屍體啦!」
這位短髮的少女站在門口,雙手插著腰,用充滿朝氣的口吻說道。
我坐在床邊,用吹風機吹幹自己的頭髮,那位少女——洛丹賀——站在我的面前,在吹風機的轟鳴聲中氣鼓鼓地說道:
「真是的,你怎麼這麼少女?」
「我是不太想被真正的少女這樣說……」
「你的名字比我的名字少女多了。」
「這和名字沒關係吧?況且叫這個名字又不是我的錯……」
洛丹賀不置可否地歪著頭。她上身穿著黑色的皮夾克,下身則穿了一條短到危險的牛仔短褲,腳上穿著一雙露出腳趾的涼鞋。
真是莫名其妙的穿搭品味。
我一邊吹著頭髮,一邊被她的雙腳吸引住了目光。她的腳趾沒有塗指甲油,十個可愛而乾淨的指甲閃耀著澄澈透明的櫻花色,隱約能看到的腳掌看起來也像是新生的嬰兒般柔嫩。我隱隱覺得這樣盯著別人的腳看有些不太妥當,於是稍微抬起些視線,那雙光滑潔白仿若陶瓷的大腿卻又映入眼簾。
我吞了吞口水,錯開眼神,關上電吹風,抬頭看著她那雙圓溜溜的黑眼睛,問道:
「你就準備穿成這樣去辦案?」
「這有什麼問題嗎?」
她低頭審視自己的衣裝,困惑地問道。
算了,現在不是討論時尚問題的時候。我無言地站起身來,她轉身向著房門走去,我跟著她輕快的背影走出房間,去往昨晚的案發現場。
昨天晚上,我和洛丹賀所屬的「異常案件特殊對策組」接獲上級命令,前往卡薩布蘭卡制藥公司下屬的一間「特種實驗室」查明一起盜竊殺人案。
這些名詞多少有些讓外人摸不著頭腦,容我花些篇幅解釋一下。這個世界上有眾多暫時或永遠不應該被一般大眾獲知的事,譬如幽靈或是超能力者(這句話說出來還真羞恥)。而針對這些「異常事務」的管理,則是由聯合國直屬的一個機構所負責。這個機構除了處理異常事務以外,也會管理和贊助像卡薩布蘭卡制藥這種對異常事務有所涉及的企業。這些企業有些在表層世界也聲名顯赫,有些則對外根本不存在,它們在業內被統稱為「特種企業」,而這些企業旗下專司異常事務的部門,則被稱為「特種部門」或是「特種實驗室」等等。
基於複雜的保密條例,我對這個自己所隸屬的機構也知之甚少,甚至都不清楚它的官方名稱。而異常案件特殊對策組則是它的一個下屬部門,專門應對與異常事務有關的犯罪活動。而我與洛丹賀,正是異常案件特殊對策組的王牌小隊,「克羅賽爾小隊」。專精,殺人事件。
大約在八個月前,美國連續爆發了多起使用異常生化武器製造的恐怖襲擊,面對這種不符合現行生物學原理的生化武器,世界各國如臨大敵。在一場異常案件特殊對策組主導的突襲行動中,我們成功在恐怖組織的一間實驗室中繳獲了一份特效藥的樣本,而這份樣本目前就被收容在位於中國的這間卡薩布蘭卡制藥旗下的實驗室中,對其進行研究和仿製。
而就在昨夜,這唯一的一份特效藥失竊了,不僅如此,還有一位清潔工被殺害在了實驗室中。
而那個犯罪現場,我該如何解釋呢……簡單來說就是,處於密室狀態。
至於究竟發生了什麼,目前我也只是一知半解,細節恐怕要等到進一步的調查,才能清晰地呈現出來。
在這個異常的世界中,這些案件的處理方法和我做警察的時候——雖然我現在編制上也算是警察——截然不同。面對這類小案子(相對於那些動輒就想用超自然力量毀滅世界的恐怖襲擊來說,一具屍體的確是小案子),異常案件特殊對策組並不會委派太多的人手。一般情況下,會派出二到十人的小隊前往解決案件,當情況徹底失控時,才會呼叫增援。
而且,因為本次案件的特殊性質,上級不得不最大限度地避人耳目,免得那個連名字都在我獲知許可權之外的恐怖組織,有機會掌握到他們被搶走的特效藥如今身在何處。而且鑒於本案很有可能與那個神秘的恐怖組織有所牽涉,所以研究所的通訊系統已經被完全切斷,外面還被軍隊看守著——當然,他們大都對實驗室內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結果因為這些複雜的保密協定,讓這件事變得就像一場遊戲,規則是這樣的——我們找到失竊的病原體和特效藥,再抓到兇手,大家就可以被平安放回家,如果不能,那就在這墓穴似的地下要塞中和兇手一起共度餘生吧。
當然,這只是誇張的修辭罷了,實際情況倒也不至於這麼慘烈。我的頂頭上司對我的搭檔洛丹賀萬分疼愛,臨行前千叮嚀萬囑咐,若是情況失控,一定要呼叫增援。那位七十多歲的老人(我們叫他「老大」,這是他的代號)心疼地目送著我和洛丹賀走進地下實驗室,眼神中似乎暗暗下定決心,一旦她傳來消息求助,自己就穿上防彈衣身先士卒殺進去。
但是以我對洛丹賀的瞭解,除非兇手拿著把衝鋒槍到處亂殺人,不然她絕不會撥通懷裏的專線手機——那是我們與外界聯繫的唯一途徑。不過若真的遇到了那種事,我倒還算是靠得住。
誰都不能讓洛丹賀遇到危險。這是異常案件特殊對策組的潛規則。
我跟在洛丹賀側後方,她則跟在高級研究員丁子翔的身後。丁子翔除了身上披的白大褂以外,著裝完全不像個科學家,而像個企業家。淺藍色的西裝襯衫和紅黑格子的領帶,十分有質感的黑色西裝褲,一雙我認不出牌子的皮鞋。這套衣裝穿在他一百八十釐米的身軀上,看起來比我們兩個還要像調查員。
他一言不發地帶著我們穿過擺放著沙發的前廳,正前方有一扇厚重的鐵門嵌在牆壁上,鐵門的右側有一個隧道,當中有一道的樓梯通往上層,在樓梯的盡頭則鑲嵌著一扇一模一樣的鐵門。那隧道四周都未經修飾,水泥裸露在外,壁面上還懸著幾盞燈。現在燈還沒開,不過我知道,是橙黃色的燈光——因為這就是我們進來的地方。
我看了看洛丹賀雀躍似的搖晃著的腰,走到她的身側:
「你怎麼沒帶槍?昨天晚上就這麼一個人到處調查嗎?出了事怎麼辦?」
「開槍是你的工作,又不是我的。還有,你有資格教訓我嗎?昨晚我要是出了事,就是因為你先去睡了。」
說得也對……昨晚我們抵達時已經過了深夜兩點,洛丹賀要立刻搜查現場,而我實在是有些撐不住,她就讓我先去睡覺了。我當時好像還想逞英雄,但現在回想起來……不,我根本就回想不起來昨晚來到現場後都做了些什麼。她的判斷是正確的。
「雖然話是這樣說,但還不是你讓我先去睡覺的……你是幾點睡的?」
這時丁子翔在鐵門前停下了腳步,洛丹賀也順勢轉過身來,用不可思議似的眼神看著我:
「你說什麼呢?當然是沒睡。剛到犯罪現場就睡覺,那我神經也太大條了吧?」
丁子翔聽見我們的對話,歎了口氣,仿佛覺得我們不太靠得住,這讓我有些羞恥。他從懷中掏出員工卡,在旁邊的讀卡器上刷了一下。清脆的電子音,然後是機械運轉的悶響。鐵門緩緩打開,背後是一條隧道,和剛才那條的形象如出一轍。不加修飾的水泥牆,橙黃色的燈光(在我們經過時亮起)。但這條隧道的盡頭倒是沒有鐵門,而能直接看到對面的情景。
「這部分叫做實驗單元,隧道那一側,我們剛才居住的地方,則叫做生活單元。」
丁子翔微笑著解說道:
「昨晚已經給洛調查員……」
「請叫我丹賀小姐。」洛丹賀打斷他。
「……好的,昨晚已經給丹賀小姐解說過了,現在再給趙……」丁子翔看著我,遲疑著該怎麼稱呼。
「直接叫我趙調查員吧,反正她是『丹賀小姐』,不會重名。」
丁子翔保持著和善的微笑,但眼神中分明寫滿了「這兩個人好煩」。
「總之,這間研究所大致上的結構就是這樣。我們邊走邊說……」
他做了個「請」的手勢,我們就跟在他身後走了進去。實驗單元頗為空曠,幾百平米的大房間,高度足有七八米,在日光燈的籠罩下像是純白色的異世界一樣。右手邊門和通風口附近被燒得烏黑的小房子想來就是被炸毀的監控室,而再往前一些則是被一條隧道連在一起的兩間小屋。它們緊挨著一邊的牆壁,屋頂都離研究所的房頂有幾米的距離,管道順著牆壁層層鋪設,都裸露在外,看起來不像是個長期建築。除了這兩(三)個建築物外,實驗單元剩餘的部分是完全空置的。
「……好奇怪啊……」我脫口而出。
「您是指房間佈局嗎?」丁子翔問道。
我點點頭,丁子翔繼續解說道:
「是這樣,第一特種實驗室——我們叫特一——一直到到特五,都是有某個專門用途的。特六往後的實驗室,都並沒有什麼專門的用途,而是隨時根據用途來進行改造。現在實驗室中的這些房間都是隨時可以拆卸的,所以看起來佈局有些奇怪,還有大量的閒置空間——如果您所說的『奇怪』是指這個的話。」
我再次點點頭,然後環視著這片空曠且安靜的空間:
「今天大家都沒來嗎?」
「大家都還在休息吧,有需要的話隨時可以叫醒他們。不過最好還是晚一點再說,淩晨時丹賀小姐一個勁地審訊……」他話說了一半,察覺到自己有些失言,撓了撓頭,「不,我沒有怪罪的意思……」
洛丹賀倒是滿不在乎似的到處閒逛著:
「沒事,這沒什麼,反正我也沒問出什麼所以然來。」
真拿她沒辦法,沒問出所以然來,還折騰人家這麼久,自己竟然還不知羞。
她仿佛是讀出了我的想法,辯解道:
「這也不是我的錯嘛。大家都驚魂未定,還睡眠不足,肯定是審不出什麼來的。」
不,這就是你的錯。但我和丁子翔顯然都沒打算深究這件事,任由沉默的時間在我們身邊尷尬地流動著。
「走吧。」洛丹賀突然說道,「丁子翔,帶我們去主要案發現場看看吧。」
終於切入正題了。
「丹賀你昨天……今天淩晨已經看過了吧?」我問道。
「沒有啊,我就詢問了一下相關人員。現場還沒進去過,聽說很可怕,我一個人不敢進去。」
「你倒是理直氣壯啊?堂堂一個調查員,都不敢一個人進案發現場嗎?」
「那不然要你是做什麼的?」她邊說著邊跑到我的身後,用一雙小手推著我的背往前走。
原來我連助手都不配,只是用來壯膽的。
丁子翔帶著我們走向房間一側,離近了我才看清,那兩間連在一起的房間中,只在其中一間上開了一扇門。除此之外,連一扇窗戶都沒有。
靠近那扇門後,丁子翔走向讀卡器,叮地一聲後,門漸漸打開。洛丹賀躲在我身後,抓著我的衣角,探頭探腦地看向房間內。但這房間卻很整潔,沒有血也沒有屍體,只有兩臺觸摸屏工作站和立在牆邊一排玻璃門衣櫃,衣櫃裏裝著幾套白色的防護服,但看起來並不是那種高安全級別的款式。大概是因為這種生化武器的傳染性並不強,但如果不強,那個恐怖組織又要用它做什麼?
我正想著這些多餘的問題,丁子翔突然出聲道:
「二位調查員,這個實驗室一次只能進入一個人,多於一個人進入就會觸發警報。」
說完,他從懷裏出兩張純白色的卡片,遞給我們。
「這是祝雨書副所長的指示,她讓我給你們兩張萬能卡。這兩張卡在這個研究所中享有最高許可權,請一定不要弄丟。」
丁子翔說完就走進了房間。他剛一進去,那扇門便慢悠悠地重新關上了。我們兩人如法炮製,也分別走進了房間。
丁子翔指示我們換上防護服再進入案發現場。當我笨拙地穿著那套沒怎麼穿過的衣服時,洛丹賀忽然發問:
「這張萬能鑰匙卡,都誰有許可權做出來?」
「現在只有祝副所長有。」
「趙野林所長沒有嗎?」
「趙所長的話……現在沒有。雖說只有祝副所長有這個許可權,不過如果有能力黑進管理系統,還是能自己造一張卡出來的。但這種事不可能不留下痕跡。」丁子翔頓了頓,皺起了眉頭,「系統內唯一有據可查的修改記錄,就是有人修改了楊佳凝的安保許可權。」
丁子翔和洛丹賀早就穿好了,兩個人都站在一邊靜靜地思考。我一邊努力試圖將自己塞進這件衣服中,一邊試著理解那段話的意思。這間研究所的所長現在沒有提供萬能鑰匙的許可權?有人修改了楊佳凝的安保許可權?
「也就是說,」洛丹賀發問道,「楊佳凝本身並沒有許可權進入這部分實驗單元?」
「沒錯,她的許可權可以進入絕大部分房間進行清掃,但這間實驗室是不行的,太過於機密了。她歸根結底是個民間人士,是因為完全不識字,才被招募進來的。」
「原來如此,因為不識字所以不會洩露機密,這個思路倒是沒錯。」
「但最後還是出了問題……而且也沒辦法查出來是誰修改了許可權,設施內的電腦系統因為沒有連接外部網路,有些疏於防衛。」
他低頭歎氣時,我穿好了防護服。然後按照之前的規矩,我們一個個走進了連接入口和主實驗室的通道中。丁子翔最先,洛丹賀最後,而我則在中間。通道四周是軟管似的材質,淡藍色的燈光雖然照得這裏還算明朗,但卻也顯得氣氛頗為詭譎。接著毫無徵兆地,通道上開始噴淋出水霧,嚇了我一跳。
「別擔心,只是例行消毒。」丁子翔解釋道。
我們穿過水霧,聚集在通道盡頭。那扇門後是什麼樣子?明明數十秒後就能親眼見到,而我卻還是忍不住去妄想。經過剛才的接觸,可以確信丁子翔是個相當冷靜的人,甚至在發生了這種案件以後還笑得出來,但真到了這扇門前,他也不禁面露難色。
洛丹賀在我身後,依然緊緊抓著我的衣角,當丁子翔掏出門卡時,我聽到她緊張地咽了咽口水。
門緩緩地打開了。
粉紅色。
當那扇門打開的時候,我的腦海中只能浮現出這個詞。
這間實驗室,到處都塗滿了粉紅色。從很多地方都能看出來,這是一個人的手印。地上到處都是摔落的實驗儀器,儀器上也都沾滿了這些粉紅色的痕跡。根據我以往的經驗,這也許就是受害者的血跡沒錯,但卻因為某種原因變成了粉紅色……比如一氧化碳中毒。但這顏色絕不是生物會呈現出的、勉強可以稱之為粉紅色的顏色,而是閃亮的、仿佛化妝品似的顏色。
這場面太過於異常,以至於我懷疑自己的視覺系統是不是出了什麼差錯。甚至直到我們三人都以此進入了實驗室後,我才察覺到屍體的存在——在通風系統控制臺下的陰暗角落中,楊佳凝正等著我們。
她像個飽經風雨的破布娃娃似的蜷縮成一團,無論是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還是眼耳口鼻中,都探出了纖細而有力的菌柄,托著一個氣球似的菌蓋。那氣球並不飽滿,而像是襯托她破布娃娃般的狀態似的,也是一副皺巴巴的樣子。
蒼白色的屍體、暗紫色的蕈類、粉紅色的鮮血。
「這簡直……」我不禁脫口而出。
「……像是什麼恐怖片的佈景……」洛丹賀補足了我的發言。
「粉紅色的是受害者的血。」丁子翔簡短地介紹道,「和那些真菌一樣,都是這種這種生化武器的作用。別擔心,已經沒有傳染性了。」
不可能不擔心吧。
雖然戴著口罩,但房間內的血腥味卻依然十分嚴重,丁子翔看起來快要吐了。
「我可以在門口等二位嗎?」沒等我們回答,他就作勢要走。
「稍等一下,」洛丹賀攔住他,「案發後,除了我們還有誰來過這間實驗室嗎?」
「只有祝副所長和我。她是第一發現人,而我此後也打開門稍微看過一遍現場,但什麼都沒動過,就把通風裝置關上了而已。實驗相關設施的讀卡器上都有記錄功能,誰進來過,一查便知。」
洛丹賀走到讀卡器前,拉出了一個小觸摸屏,操作了幾下,又用那張萬能卡在上面刷了一下,螢幕上就顯示出了一些資料。洛丹賀仔細讀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九月九日十一點左右,楊佳凝一個人進入了實驗室,這時候大家都睡了嗎?」
「因為上頭的壓力,我們前幾日都通宵達旦的加班,這次借著申請的實驗動物還未下來的由頭,集體給自己放了個短假期,早早都回房間了。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洛丹賀點點頭,繼續看著那份資料:
「然後楊佳凝刷卡使用了一次物品傳輸門……那是什麼?」
物品傳輸門?在哪兒呢?我環顧四周,進門左手的牆邊有兩個巨大的風扇,風扇邊上有兩張帶動物養殖櫃的桌子,沾滿了血跡的養殖櫃裏,小白鼠們還無憂無慮地搓著爪子,同樣沾滿血跡的桌子上則一片混亂,要不是尚且有一個完整的水缸倖存,我根本看不出地上那一大片碎玻璃是什麼。說起來,實驗室裏好像把這個東西叫做「清洗槽」,明明看上去和魚缸也沒什麼區別。轉過頭來,進門右手邊的牆邊則擺放著三個觸摸屏工作站,毫無疑問也沾滿了血跡,在往上則是一個樣本櫃,裏面本應裝著病原體樣本和一份特效藥,但現在空蕩蕩的。正中間的牆壁上則是一個小觸摸屏,也就是通風裝置的控制臺。楊佳凝的屍體也在那裏。可是所謂的物品傳輸門,我倒真是沒發現。
「物品傳輸門是這東西。」丁子翔小心翼翼地躲過地上乾涸的粉色血跡與雜物,移動到右手邊的牆邊上。牆上有個黑黑的方塊,丁子翔在上面刷了一下卡,那黑方塊彈開,露出一個沾滿了粉紅色血液的收納空間。我看明白了,這東西倒沒什麼技術含量,只是牆上的一個洞,只要把東西扔到裏面,另一側的人就能取出來。只不過需要刷卡才能行。
「只有送東西的人需要刷卡,取東西的不用刷卡。」丁子翔解釋道,「因為這東西本質上就只是個加了機械裝置的洞,沒有設計得多精巧。」
洛丹賀沒回頭,撅了噘嘴,然後轉過身來:
「楊佳凝最後一次使用門卡,大概刷了二十幾次,想要離開實驗室,但都被判斷為許可權不足。」
「是,恐怕犯人只給了她進門的許可權,卻沒有給她出門的許可權。」
「進出門的許可權不一致……倒也是普遍的安全措施。但這案子就有些怪異了。」洛丹賀皺起了眉頭,「楊佳凝死後,直到祝副所長到現場,期間再也沒有第三人進入這間屋子。」
「是這樣沒錯。」丁子翔回答道。
洛丹賀想了想,說道:
「那我們可不可以這樣總結一下案情——兇手想要盜取病原體和特效藥,於是脅迫楊佳凝去幫他完成盜竊,在盜竊成功之後,他讓楊佳凝通過物品傳輸門把病原體和特效藥交給了他,然後殺了楊佳凝。」
「等等……殺了?她不是病死的嗎?」我趕忙問道。
「病死?病死為什麼會把我們叫來?」洛丹賀指著地上的雜物說,「而且你看,兇器都還在呢。」
「的確,這並非病死會造成的現場,這種疾病並沒有大出血的症狀。」丁子翔補充道。
我撿起洛丹賀指著的東西,那是一把沾滿了血污的廚刀。
丁子翔看著我手裏的刀,說道:
「這可能是廚房的東西吧?我沒怎麼去過廚房,不太清楚。」
「看來的確是他殺……等等,那這個事情就不對勁了啊……」我恍然大悟,趕忙向丁子翔問道,「這間實驗室還有其他出入口嗎?」
「沒有,除了那扇門之外,就只有那個物品傳輸口而已。」
「所以……」
「所以,」洛丹賀接話道,「從外界到案發現場只有一條路,這條路上有三道門,每一道門一次只能通過一個人,否則會觸發警報。現在,一個人被殺害在這裏,可是三道門卻只有死者一個人的通過記錄。也就是說,這是一起……」
「……密室殺人。」我歎氣似的說出了這四個字。
「沒錯,密室殺人!」洛丹賀不知怎麼顯得十分激動。
丁子翔像是聽膩了似的,揮了揮手中的鑰匙卡,問道:
「我可以走了嗎?」
這次沒等到洛丹賀開口,我回答道:
「不能啊……這狀況我們根本摸不著頭腦,首先為什麼血是粉紅色的,然後為什麼死者身上會長蘑菇?我們面對的到底是什麼東西?這些事情總部也沒資格越級告知我們,所以我們只能到了現場再聽你們講解。請你簡單說明一下,特七究竟在研究什麼?」
丁子翔搖了搖頭,說道:
「我們先回更衣室吧。這房間我多一分鐘也待不下去。」
洛丹賀坐在玻璃櫃對面的凳子上,兩條腿差一點才能夠到地面,像秋千似的來回晃蕩著。她一邊晃著退,一邊叉著手,仔細聽丁子翔的解說。
「『地球陣線』這個組織,二位知道嗎?」
地球陣線?聽到這個名字,我有些訝異地問道:
「怎麼,這個生化武器是地球陣線幹的好事?」
「您很熟悉嗎?」
「不熟悉,克羅賽爾小隊不負責有組織犯罪。」
「但地球陣線這個名字還是如雷貫耳。」洛丹賀補充道。
「是的,這東西是地球陣線做出來的。因為這種人造生物的特殊構造,現在還沒有個正式的學名,姑且被稱為『米戈麥角菌』。它的很多原理都是我們暫時還沒能理解的,搞不清楚這些原理,也就很難展開特效藥的複製工作。」
用克蘇魯神話來命名嗎……真不吉利。
「粉紅色的血液和全身長出蘑菇都是它特性的一部分嗎?」我問道。
「是。全身長出蘑菇還算是容易解釋,反而是血液變成粉紅色很難解釋。紅細胞依然能正常作用,但是顏色卻變成了那樣鮮豔的粉紅色,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錯,我們也還在分析中。當然,現在鬧出了這種事,什麼時候能讓研究重新回到正軌也不得而知。我是挺希望能早點回到研究工作中來的,我們的敵人往往也是我們最好的老師。說實話,我和異常生物打交道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好人們在異常生物學領域的很多突破,都要仰仗於與那些邪惡天才鬥智鬥勇的過程。」
丁子翔大概是發覺到自己有些跑題,突然擺了擺手,示意把話題變回來。
「米戈麥角菌傳染性很低,在自然條件下,只能靠釋放出的孢子空氣傳播。當然,如果在實驗室中,也可以用血液傳播的手段。但是它的孢子很脆弱,在空氣中活不了超過十二個小時。這次失竊的東西有兩個,一個二位已經知道了,是特效藥,另一個則是用特殊方式保持活性的米戈麥角菌孢子,也就是一份病原體樣本。」
「也就是說,」洛丹賀插嘴道,「那份樣本可以用來血液傳播?」
「正是如此,我們用小白鼠做實驗和培養樣本時,就是注射這種方式保存的孢子。但是小白鼠實在……用來研究這樣事關重大的異常生物,多少有些小兒科,我們向公司那邊申請了實驗猴子,可暫時還沒送到。」
丁子翔講話容易跑題,這一點即使遲鈍如我,也能察覺得到。於是我出聲提醒道:
「丁博士,米戈麥角菌都有什麼症狀?傳染性這麼低的病原體,地球陣線為什麼要當做生化武器投放出來?」
「這個也是我們的任務之一,查明地球陣線為什麼要投放傳染性如此低的生化武器。米戈麥角菌只寄生於哺乳動物身上,說是叫『麥角菌』,也僅僅是因為它的某些基因特徵類似麥角菌科的真菌,但又很難斷定這種嵌合體究竟應該屬於什麼生物學分類。」
麥角菌科……我隱約想起了中學時學到的知識,米戈麥角菌看來是蟲草菌在肉座菌目的遠親。怪不得這麼擅長寄生,真是優良的家族傳統。
「米戈麥角菌在感染患者後所體現的症狀,有很多東西都不太符合生物學規律,這也給我們帶來了很大的難度。首先,自然狀態下感染米戈麥角菌後的發病時間根本沒辦法預測,有人三天就發病了,有人一個月後還生龍活虎。並且麻煩的是,在感染的初期階段,幾乎沒有任何設備能查出患者是否已經被米戈麥角菌寄生了,唯一能判定的標準只有患者的痛覺會變得麻木——目前認為這是它寄生在神經系統內而造成的。但是痛覺這東西太主觀了,用這個作為診斷方法,未免太過於草率。
「發病之後,米戈麥角菌的行為會變得更加離奇,更加難以捉摸。首先,正如二位所見,患者的血液會變成粉紅色的,而也正如我剛才所說,理由我們還在探明中。米戈麥角菌針對血液的改造並不算太多,因為它將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對神經系統的摧殘上。」
「讓紅細胞變粉……」洛丹賀搖晃著小腦瓜,「所以,案發現場才會有巨量的粉紅色血液。沒錯吧?」
「沒錯。」丁子翔點點頭,「基本上,我們並不清楚米戈麥角菌對患者血液動手腳的原因。」
「它顯然更重視神經系統?」洛丹賀跳似的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十分苦惱似的皺著眉,噘著嘴。
「這也沒錯。雖然感染在潛伏期很難被檢查出來,也無法預測發病時間,但一旦發病,就勢如破竹,幾天之內取人性命。在患者的血液變成粉紅色的同時,也會逐漸開始產生一些恐光趨暗的症狀,這往往會讓患者頗為狂躁。剛剛二位也看到了,楊佳凝在死亡前將整個實驗室搞得一團亂,然後自己躲到了黑暗的角落中。這恐怕就是真菌的作用。」
「這恐怕在兇手的算計之內……」洛丹賀小聲嘀咕道。
她想得很有可能是對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個房間中原本很有可能藏了什麼不利於兇手的證據。
「但是……」丁子翔繼續解說道,「接下來的情況就有一點點複雜了。米戈麥角菌會在人安定到一個黑暗角落之後迅速從宿主身上生長出來,並且依然會保持宿主的存活,在這種情況下,這些真菌會依靠患者神經系統的生物電流來……發光。所以患者在徹底發病以後,就會成為一個真菌培養皿,在黑暗的角落中發著紫色的光。一旦有人刺激到那些生長出的蕈類,它們便會一齊爆裂開來,將孢子散播得到處都是。」
「可是楊佳凝的屍體並不是這樣的。」
「是,因為楊佳凝在蕈類生長出以前就已經死了。甚至用不上驗屍官,肉眼都可以辨別。這些新生的蕈類沒有生物電的支持,已經完全失去了感染性,現在只是普通的蘑菇罷了。」
洛丹賀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忽然發問道:
「那麼,那個特效藥在什麼階段有效呢?」
「事實上,特效藥也只能在你血液剛變成粉紅色的時候生效,再往後就沒有用了。但我們的實驗數據還遠遠不足,畢竟能使用的只有虎口拔牙得來的這幾百毫升而已。當然,現在連這幾百毫升都沒有了。」丁子翔說道這裏,不禁有些咬牙切齒。人類的感情都是共通的,我雖然很難理解一位科學家對科學研究的執著,但看著他憤懣的表情,也不禁對兇手的行徑有些惱火。
「所以……兇手為什麼要殺死一個絕症患者?楊佳凝無論如何都沒救了吧?」我不禁問道。
「確實,無論如何都沒救了。而且……雖然我一個查案的外行人不應當對二位指手畫腳,但作為一個科學家,我無法認同楊佳凝死於他殺的結論。」丁子翔有著猶豫地說道。
「因為密室?」
「因為密室。」
洛丹賀補充道:
「你說得對,矛盾是有點太多了。兇手想要拿到病原體和特效藥,需要通過物品傳輸門來傳遞,但而卻又可以穿牆而過殺死受害者。而且,如果他能不留下痕跡地穿行在實驗單元中,又為什麼要脅迫一位共犯來幫自己偷東西呢?說到底,兇手又為什麼要殺死楊佳凝?即使他放著不管,楊佳凝也死定了。」
丁子翔敬佩地撇了撇嘴:
「您把我想說的都說遍了。」
「但是如果我的猜想沒錯,那麼兇手就是先用米戈麥角菌感染了楊佳凝,再逼她去幫自己偷東西。如果是這樣的話,楊佳凝盜竊的目的就是求生,如果盜竊的目的是求生,那她也萬萬不可能是在密室中自殺的。」洛丹賀繼續說道。
「這……暫時還不好說吧?」丁子翔搖搖頭,眉頭皺成了一團。
「行了,我們再去看看案發現場吧。」洛丹賀看看錶,時間已經臨近早上十點了,「丁子翔,你去安排一下,我們午餐後會逐一詢問大家一些問題。」
「好,」丁子翔站起身,走向出口,然後又回頭看向我們,「楊佳凝這段時間狀態一直都不對勁,而我們沒有任何一個人看出來……更確切一些來說,我們沒有任何一個人在意過她的健康問題,這一點讓我有些問心有愧……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總之,拜託二位了。」
他轉身離開了。
雖然有些不知所云,但他的那種感情我還算能理解。倒也不是想拜託我們什麼,而只是期待真相被查明以後,自己的良心會好受一些吧。
我們回到實驗室內,準備在午飯前最後調查一遍案發現場。不過在調查完一個這樣的案發現場以後還能吃下午飯的人,估計也只有洛丹賀這樣神經大條的傢伙了。
我在「表層世界」所做過的犯罪現場調查,往往都比在這個「秘密世界」來得輕鬆。原因也很簡單,因為無論多麼簡單的案件,調查人員也絕對不會只有兩個人而已。儘管我十分清楚,組織上是在瞭解洛丹賀調查能力的前提下,才放心地容許參與案件調查的人數如此稀少,然而這卻沒辦法阻止我暗自擔心我們會有所遺漏。
現場的狀況正如同第一眼看上去那樣,楊佳凝在寄生真菌的折磨下絕望地試圖逃生,又在恍惚的狂躁之中試圖摧毀她目所能及的一切事物。我蹲下檢查那把沾滿粉紅色血跡的廚刀,一邊從身上掏出指紋提取工具,一邊對洛丹賀說:
「你覺得這把刀是哪兒來的?」
「和丁子翔說得一樣,食堂的廚房吧。不太可能是誰的私人物品,自己搞一把匕首甚至蝴蝶刀隨身攜帶都不算奇怪,但是廚刀還是太奇怪了。是把什麼廚刀?鋒利嗎?」她一邊回答我,一邊吃力地將楊佳凝僵硬的軀體從控制臺下拉出來。這傢伙就是這樣的,每次進入犯罪現場前都不情不願,不是害怕屍體就是害怕怪物,但是一進入現場,就立刻進入了狀態,突然之間什麼都不怕了。這人物設定不像是名偵探,反而像是個什麼殺手。
「最普通的款式,西式主廚刀。而且是鍛造刀。這地方怎麼搞得,有些生活用品一看就很不講究,有些卻怎麼看怎麼值錢。」廚刀分兩種,一種是在整片的鋼板上切割下刀具的形狀再加以打磨,一種則是工人一錘子一錘子鍛造出來的,後者通常比前者昂貴得多。這是我在美食節目裏學到的知識,誰能想到有朝一日會在犯罪現場調查中學以致用。不知怎麼,總覺得有點倒胃口。
洛丹賀終於將楊佳凝拽了出來,她站起身,習慣性地想撣撣手,卻發現帶著手套的雙手上沾滿了血污。
「因為這些傢伙不知道怎麼花錢吧。先是買了一大堆很高級的物件,接著卻發現預算不夠用了,剩下的物件就只好買些便宜貨了。」
「這點你倒是深有體會啊?你宿舍好像就是這樣。」
洛丹賀撅起嘴,不理會我的奚落:
「既然這把刀不算是便宜貨,那更不太可能是誰的私有物品了。隨身帶一把不適合戰鬥的主廚刀是要幹什麼,而且這東西肯定比一把普通的匕首還貴吧?」
我一邊提取著指紋一邊回答道:
「肯定的,做飯可比殺人重要多了。」
「突然之間冒充什麼哲學家。」
我輕聲笑了笑,可笑容卻忽然凝固在了臉上:
「丹賀,這指紋不太好提取啊。」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底,轉身摸了摸手中的刀,又抬頭指了指洛丹賀的手。
洛丹賀愣了一秒,很快察覺到了。
「都怪你一直跟我閒聊啦!我都沒注意到!」
好,怪我。我沒和她多計較,因為現在情況有些麻煩。如果這把廚刀是食堂裏的東西,那麼上面有任何人的指紋都不奇怪,所以我一開始的思路就是,提取留在血跡上的指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麼線索。可是……
「從昨晚案發到現在,血一直都沒有幹透……」
封閉的實驗室內,通風裝置又沒有打開,這麼多液體灑在地上,幹不透也是合理的。但這可是血跡,血這東西自己就是會凝固的。雖然根據環境和個體不同,凝固時間也會有些差異,但無論如何不會需要十幾個小時。
洛丹賀搖搖頭:
「這大概也是米戈麥角菌的異常性質吧。這破防護服還是白色的,咱們倆都快被染成天線寶寶了。所以指紋能提取到嗎?雖然我覺得就算能提取到也沒什麼意義,兇手應該沒有那麼蠢。」
「能,雖然只有幾個不太清晰的指紋。一會兒去廚房看一眼吧,這種成套的刀具,要是丟了一把,很容易就能看出來。」
洛丹賀向我走過來,手裏拿著幾張透明的卡片:
「那你對比一下吧,這些是楊佳凝的指紋。雖然個人資料裏都有,但既然實物就在眼前,還是用實物保險一點。畢竟我們這位兇手已經有過篡改個人許可權的歷史了。對比完了我們一起……解剖一下屍體。她蜷縮成一團,我實在是掰不開。」
「檢查完了,完全一致,只有楊佳凝的指紋。左手右手都有。」
「你效率還真高。」她踮起腳尖,滿意地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留下了一個清晰的血手印——雖然是少女般的粉紅色。
接著我走過去,用蠻力將楊佳凝的屍體展開成一個可以進行驗屍的姿勢。每次做這種事,我心裏都會升起一陣強烈的罪惡感。
楊佳凝現在的樣子愈發詭異,她生著蕈類的僵硬軀體成了一個不自然的姿勢,一些蕈類因為我們對她的移動而折斷,散落在一旁。雖然丁子翔說過,她已經不再具備傳染性了,但這恐怖的模樣還是令我心生退意。總覺得當我們接觸她的軀體時,她的軀體就會扭曲變形,像約翰•卡朋特拍的《怪形》裏一樣化為一張血盆大口,咬下我們兩人的手臂。
但好在什麼也沒發生,洛丹賀用她的驗屍工具對屍體做了些簡單的調查。死亡時間沒有辦法確認得太詳細,大致上是在昨夜。這其實根本不是什麼有用資訊,除非祝雨書和丁子翔撒了謊,不然楊佳凝肯定是在十二點前被殺的。
另外就是她的死因,雖然一看便知,但確認了這個結果以後,還是有些加深了我的困惑。屍體身上的每一個孔洞都塞滿了蕈類,皮膚上也多處開裂,一叢叢的蕈類在神經系統上紮根,將蔫巴巴的傘蓋擠出皮膚外。雖然從屍體的種種表現上來看,直接死因是失血過多不會錯,但是致傷處卻無處可尋。
她究竟是哪里被刺傷?是頸部還是腿部動脈?是心臟還是肺部?究竟是一處受傷還是多處受傷?儘管問題有這麼多,可沒有一個能得到回答。像是某種生物學上的高明詭計一般,死者身上的創傷被掩蓋在無數的創傷之中。
儘管從法醫學的角度上來說,可以通過很多特徵來判斷傷口是生前傷還是死後傷,譬如創緣卷縮或是炎性反應等等,但在這種情況下,原本存在的生前傷也又被這些真菌從體內破壞了一遍。所以到頭來,我們眼前的這具屍體,雖然模樣恐怖,卻根本沒辦法給我們帶來什麼有效資訊。
洛丹賀收集了一些血液和其他組織樣本後,走到通風裝置的控制臺前,沉默地站定。似乎是在思考這一團糟的犯罪現場究竟還能告訴我們什麼。忽然,她皺起眉頭,在控制臺上操作了起來,半晌才停下手,轉過身看向我:
「這有點奇怪呀,楊佳凝在死前……關閉了通風裝置的過濾系統,然後啟動了通風裝置。」
「確實,丁子翔說過,他到現場的時候關上了通風裝置。你覺得這是為什麼?」
「還不知道啦,但倒是有點思路,我要再整理一下。」
接著我走到房間中央,調查曾經放著病原體和特效藥樣本的低溫倉。打開低溫倉並不需要許可權,按下按鈕,防彈玻璃門便打開了。雖然最重要的東西已經失竊,可溫控系統還開著,低溫撲面而來,雖不至於零下,卻還是令我不禁打了個寒噤。
「這裏應該是找不到什麼線索了,實驗室的每個高級研究員都有能力接觸到這些樣本,有誰的指紋都不奇怪。再加上這高級電冰箱的門上又沒有任何安全措施,想找到什麼兇手的痕跡大概是白日做夢。」我總結道。
「所以他們幹嘛不給這門加個鎖?是覺得每個進得來實驗室的人都是好人咯?真是給人亂添麻煩。算了,即使有鎖,想必也是用楊佳凝那張被黑掉的鑰匙卡打開的。保險起見,你查查指紋吧?萬一有哪個低級研究員的指紋留在了低溫倉裏,咱們就算是破案了。」
結局理所當然到讓人沒有絲毫失望,除了楊佳凝,高級研究員們的指紋齊齊整整,都和個人資料上的資訊對得上號,唯獨沒有趙野林所長的。大概是在上次情節低溫倉時,趙野林已經不在第一線了吧。
「還有一點比較重要,」洛丹賀指示道,「地面的血跡上有幾組腳印?你去看一下。」
我低頭環視四周的地面,長久未幹的血跡上零零散散佈滿了腳印。我和洛丹賀進入時都頗為謹慎,卻也不小心留下了一些腳印。想要在這個房間中避免留下腳印,實在是有些困難。
我小心地蹲在地上測量足跡,洛丹賀站在一旁看著我。但她的眼神卻並不是真在看我,而只是在陷入思索時,不自覺地追蹤著環境中運動的物體罷了。
測量了好一會兒,我才站起身來。我蹲了太久,忽然站起身,一瞬間有些意識模糊,再加上曲折的小腿和腳步忽然湧進血液,不禁踉蹌了一下。
洛丹賀沒有管我,只是問道:
「有幾組呢?」
「五組。兩組是我們的,兩組應該是祝雨書和丁子翔的,剩下一組最多最雜亂,想來是楊佳凝的。」我一邊說著一邊走到楊佳凝的屍體邊測量了一下,「沒錯,是她的。」
「那麼除非祝雨書和丁子翔是兇手……」
「……否則兇手就沒有留下腳印?」我接話道。
「嗯……現在看來是這樣的。」洛丹賀若有所思。
「但是兇器留在現場,所以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性……兇手刺中了楊佳凝,沒有拔出刀就離開了,所以那時她還沒有流這麼多血。刀是楊佳凝自己拔出來的,丁子翔不是說了嗎?這真菌會讓人痛覺麻痹。」我猜測道。
「確實可能哦。」洛丹賀有些心不在焉。
「至於密室……兇手可能是用什麼東西暫時卡住了門,不讓門關閉,然後殺了人再逃出去。」
「這不太可能哦,」洛丹賀笑了,「一扇門還好說,這裏可是有三扇門。兇手難道要一個一個堵住它們嗎?如果兇手是和楊家凝一起進入實驗室的,那這一幕實在是太詭異了,讓人沒辦法不起疑心。更何況,楊家凝掙扎了那麼久才死,而那麼長的時間中她竟然都沒有想過沖出這幾扇被堵住的門嗎?不現實的。」
洛丹賀想了想,又繼續說道:
「另一個問題是,為什麼兇手和死者一起進去,卻要讓死者用那個什麼傳送門來把東西交給他呢?」
「我也想不通,但一定有合理的解釋。」
「廢話,當然有合理的解釋,這還用你說嗎?」洛丹賀白了我一眼,「重點是要怎麼解釋。」
我們沉默了許久,各自都在思索著能解釋這些矛盾的答案。
「我覺得我們對這種真菌還是知之甚少,」洛丹賀看了看時間,「繼續留在這裏也想不出來什麼了,我們走吧,實驗室的其他人也差不多應該到食堂集合了。」
穿過佈置著沙發、電視、棋盤和檯球桌的休息室,我們走進了食堂。食堂只有一張長桌,長桌上擺著些家常菜,桌子四周放著十碗米飯,八個人都坐在位子上,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在長桌的一端,一名年輕女性和一名老人坐在一起,那位老人有著一雙充滿生命力的眼睛,卻始終盯著虛無。
老人就是研究所的所長,趙野林。曾經在研究的第一線活動,突發眼疾,現在已經不能進入實驗室了。這也正是副所長祝雨書近期忽然加入實驗團隊的原意——接替所長的職務。這些資訊是對策組告知過我們的,也確實是一件令人頗為在意的資訊。
然後我才注意到,眾人的目光並不友善,想必昨晚洛丹賀確實給大家折騰得很煩。
「我們來啦!」
丁子翔站起身來,說道:
「趙調查員,昨晚我已經為丹賀小姐一一介紹過研究所的諸位了,還需不需要……」
「不必了,我告訴他就行了。」洛丹賀小手一揮,打斷了他。
「那現在二位打算?」丁子翔問道。
「先吃飯,吃完飯一個個來找我,我要單獨問話。」洛丹賀吩咐道。
丁子翔和其他研究員大概是盼著洛丹賀能不要再審訊了吧,一個個都不加掩飾地露出了厭煩的表情。我不知道這些人在不滿什麼,才認識這傢伙一天而已,我可是忍受了她好幾年。於是我同情地回望著眾人厭煩的眼神,臉上仿佛寫滿了「給我趙某人一個面子」。
「順便一問,」我一邊坐到洛丹賀身邊一邊問道,「現在做飯是誰在負責?」
「是我。」坐在趙野林旁邊的年輕女性回答道,「我以前沒什麼做這種大鍋飯的經驗,未必好吃,還請兩位體諒。」
我對著個人資料看了一下,徐清儀。她並不算是容貌豔麗的女子,也並沒有特別化什麼妝,只是口紅和眼影的程度,但在這間實驗室中卻堪稱鶴立雞群。
「我們其他人實在是做菜的外行,沒辦法,只好麻煩小徐了。」另一位女性回答道。她看起來較為年長,卻也不過是三十出頭的年紀。不需要查個人資料我就認得出,她是祝雨書,研究所現任副所長,不出意外的話,是下一任所長。
「那之前負責做飯的都是?」洛丹賀一邊給自己夾菜,一邊問道。
她倒是吃得很開心,其他人看起來並沒有什麼食欲。
「對,是楊佳凝。」
「那廚具只有她熟悉?」
「廚刀是廚房的,確實丟了一把。」祝雨書搶答道,她看起來腦筋很好用,「那廚刀是成套的,我剛進研究所到處參觀的時候還覺得,怎麼會有一套這麼高級的廚刀。因為印象還挺深的,所以到案發現場一眼就認出來了……」
祝雨書像是回憶起了那幅慘狀似的,看上去更沒食欲了。空降領導本身就要承受很大的壓力,一上任就又立刻要面對這種爛事,任誰都不會好受的。三十多歲,才剛剛擺脫「年輕人」的身份沒多久,就忽然要面對大部分中年人都未曾面對過的窘境。想到這裏,我不禁後悔要在吃飯時提起這種話題。
「好了好了,」我趕忙轉移話題,「大家先吃飯吧,搞壞了身體可就不好辦了,畢竟我們現在還在封鎖狀態……」
話一出口我就察覺不對,果然「封鎖狀態」四個字給了大家更大的壓力。
而洛丹賀還在悶頭吃飯。
「嗯,你說得對,」祝雨書苦笑道,「先吃飯吧。」
於是我吃了一頓氣氛最尷尬的午餐。等我們出去以後,我一定要好好教育洛丹賀,不要再大半夜折騰別人了。這不是給調查平添障礙嗎?這孩子雖然推理能力是名偵探級別的,可是行事作風和猴子也沒什麼區別。作為助手监护人,疏於管理是我的過錯,怨不得別人。
我讓科學家們都在食堂待命。相對而言,讓他們各自留在房間內,很難避免有人偷溜出去串供的情況,而讓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反而能起到很強的牽制作用。這個小花招乃是克羅賽爾小隊的不傳之秘。
洛丹賀坐在我的房間裏(嚴格來說是我借住的房間),我們並排坐在床上,那張人體工學椅端正地擺在我們面前。門沒鎖,我有些緊張地盯著門把手。每當我審訊案件相關人士的時候,總會聯想到下一個進門的有可能就是兇手。
然後把手轉開,徐清儀攙扶著趙野林走了進來。他坐上椅子,分明還不到七十歲,身體卻老朽地仿佛會消失在靠背上。趙野林點頭示意,徐清儀毫不客氣地囑託道:
「趙所長身體不太好,你們不要太亂來,出了意外我是會向你們領導反應的。」
說罷,她便轉身離開了房間。
趙野林清了清嗓子,用沙啞卻帶著威嚴的聲音問道:
「你們有什麼頭緒了嗎?」
「沒有,」洛丹賀毫不示弱,「有也不會跟你講的。現在是我們問問題的時間。」
面對洛丹賀的無禮,老人看起來並無不悅,只是乾笑了幾聲。
「瞧我這老糊塗,都忘了現在你們的許可權比我高。問吧,丹賀小姐。」
他不懷好意似的在「丹賀小姐」四個字上加了重音,丹賀看起來也並無不悅,只是翹著二郎腿,面帶微笑地看著趙野林。
「首先是第一個問題,」我問道,「關於您的眼疾……」
「你手裏應該有資料吧?」
「但您的證言還是很重要的。」
「和資料上寫得沒什麼兩樣。」
「海羽空病,病情已經得到控制,腦神經病變造成的視覺障礙。」我確認道。
「對,目前是全盲。」趙野林補充道。
「那時候你也在海羽空市?」洛丹賀問道。
「也?你們也?」
「我們也在,」我接話道,「不過沒有待太久,發現是有組織犯罪以後,就被另一個小隊的人給接替了。我們運氣好,恰好躲開了海羽空病爆發。」
海羽空病是海羽空市爆發的海羽空事件所造成的結果。這繞口令似的故事不是這次的重點,主角也並不是我們,我和洛丹賀充其量只是科幻電影的序幕裏死裏逃生的倖存者。
「我沒見過你們,但當時的特工我見過。一個瘋瘋癲癲的小姑娘。」
他抬起頭,我明知道他什麼也看不見,卻覺得他在盯著洛丹賀。洛丹賀似乎也察覺到了這莫須有的目光,不滿地撅起了嘴。
「她叫什麼來著……好像是個蘑菇的名字……毒蠅傘?鬼手菇?什麼來著,人老了,記性不好。」
那個人要是在場,聽到有人叫她什麼「毒蠅傘」,估計會氣到當場爆炸吧。但她不在,才由得洛丹賀在一旁狂笑不止。
「好了,丹賀,你冷靜。」我一把捏住了洛丹賀的腮幫子,她笑得口水都流到我手上了。真是個不像話的傢伙。
「好了,敘舊到此為止。」我強行打斷這段並不美好的回憶,對趙野林說,「所以那件事以後,您就受到了感染,但是直到今年才開始發作?」
「是。你們參與過那件事,多少也清楚,這怪病潛伏期很長,病情也不可捉摸。」
「那對於這次研究所裏的案件——原諒我單刀直入地詢問,您覺得和您退居二線有什麼聯繫嗎?新空降而來的祝副所長是要接替您的位置吧?這個權力交接期中,研究所內的人心是否會有些動盪呢?」
「所以你們也不認為是地球陣線在搞鬼?」
「抱歉,現在是我們在詢問。您的看法是?」
洛丹賀忽然插嘴道:
「『也』是什麼意思?你也不這麼想?」
「當然了。地球陣線要是連這裏都能找到,那可真是手眼通天了。真要那樣,我們還不如投降算了。」
「那您覺得是因為什麼?」
「私怨。」
「私怨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偷那些東西?」
「人是很自私的,為了掩蓋真實的犯罪動機,令所有人的心血付之東流也絕不是多麼罕見的心態。但我確實很難想像,到底是哪位研究員如此惡毒……那些可都是我們的心血啊。」
趙野林看起來確實頗為氣惱,甚至難以找到可以形容自己感情的詞句。
「您有沒有比較懷疑的對象?您可以隨便說,不必有心理負擔,我們會保密。」
「首先,作案的只可能是高級研究員。」
「為什麼?」這一點我們還是心裏有數的,但終歸要明知故問一下。
「很簡單,因為楊佳凝被人注射了孢子。用原始狀態的真菌來進行空氣傳播雖然可行,但具體發作時間卻不可控制,用注射的方式,只要搞清楚每毫升的容量,再對照往常的實驗記錄,就能保證受試者……抱歉,被害者,能在兇手所期望的時間段內發作。可是米戈麥角菌的孢子存活能力很低,空氣中十二個小時都活不了。」
「所以想要給楊佳凝注射一針病原體,就要能接觸到那份特殊方式保存的病原體。」洛丹賀接話道。
「對。而只有高級研究員的安全等級可以進入主實驗室,碰到那東西。研究助手根本沒辦法進去。」
怪了,趙野林說得沒錯,但就是有哪里讓我覺得邏輯不太通順,但又說不上來是哪里。總之還是繼續問吧。
「那麼,在包括祝副所長在內的四名高級研究員中,誰比較可疑呢?」
他歎了口氣,皺起眉頭沉默了半晌,才不情願似的開口道:
「要我說,大概是丁子翔。」
「一開始帶著我們遊覽研究所的丁博士?」我不禁有些驚訝。
「因為丁子翔和虞芊尋之間的關係。」
虞芊尋?我回憶了一下,是一位不到三十歲的女性研究員,我對她的臉孔沒留下什麼印象。即使低頭查閱了檔案上的照片,抬起頭來,她的面目便又模糊了起來。
「可是丁子翔和陳芷茉是夫妻關係啊?」
「這就是問題所在。陳芷茉是個富家千金,父親是駕籠重工中國分公司的首席執行官。她算是繼承了家裏異常生物研究的特殊背景,成了一名異常生物學家,但更重要的身份卻始終是數百億家產的繼承人。丁子翔也知道這一點,他和虞芊尋之間的關係如果影響到了他繼承這筆家產,那麼動手滅口雖然絕對不是正確的,但也並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決定,不是嗎?」
「為什麼楊佳凝會被滅口?」
「因為她看到了這些事。丁子翔可能以為只有楊佳凝知道,但楊佳凝第一時間告訴了我。這件事大概只有我們兩人知道,如果事情當真如此,恐怕我這瞎眼的老頭子也要成為丁子翔的眼中釘了。」
「這點請您放心,我們會守口如瓶。」
詢問非常順利,但我的內心卻對剛才察覺到的違和感十分掛懷。到底是怎麼回事。
「比起這些爛事,」洛丹賀說,「你不妨講講自己退居二線到底有沒有造成人心動盪呢?別忙著轉移炮火嘛。」
趙野林聽著這不客氣的問話,不禁又歎了口氣,回答道:
「想必是有的,但不到會釀成命案的程度。一是我們的權力交接目前很順利,二是我也的確老到做不出什麼成績了,三是祝雨書確實是個擅長拉攏人心的領導者。現在你隨便去問任何一個人,都會告訴你,祝雨書會是個很好的領導者。」
「你的意思是她擅長拉攏人心,卻不擅長做科研?」洛丹賀窮追不捨。
「我可沒說。」老人的語氣很平靜。
「丹賀,」趙野林走後,我向洛丹賀說,「趙野林說得好像沒什麼問題,但有一點違和感卻一直……」
「關於高級研究員才有機會作案那部分?」
「嗯……」
洛丹賀換了個姿勢,盤腿坐在床上。
「唔……」她揉起眉頭。
「你是有什麼思路嗎?」
「沒有。我剛才蹺二郎腿太久,腿麻了。」
「截肢怎麼樣?認真辦案吧,求你。」
「哇,你還真是一點同情心都沒有誒!」她揮舞起拳頭對著我一通亂揮。
「別鬧了,我是真覺得很違和。」
「我知道啊,我也知道為什麼,但是現在沒什麼必要講出來。你帶著這股違和感來審訊,可能效果會更好。」
「還是你那套『無知的審訊者』理論?」
「不然幹嘛讓你來問話?」她無情地說道。
「無知的審訊者」是洛丹賀原創的一套歪理,按她的道理,審訊者最好對案情毫無洞察,並與一個洞察力驚人的調查員(她是說她自己)一起審訊,這樣才能保證後者不會遺漏任何資訊,而前者又能保持相對的客觀。
完全是歪理,但我不想反駁。畢竟駁斥這個理論,就是否定我自己存在的價值。
我們正忙著打嘴仗時,門把手忽然作響。我們安靜下來,像是高中時被班主任闖入的晚自習。
「其實昨晚我們初步調查了楊佳凝的遺物,」我撒謊道,「有證據顯示她發現了丁子翔和某位研究所內成員之間有不正當的關係。」
祝雨書想了想,平靜地回答道:
「我還不太熟悉他們,但陳芷茉對我提過。」
「陳芷茉提過?她知道這件事?」
「不就是和虞芊尋嗎……本想找當事人談談,但我也不是居委會的,剛上任就管這些閒事幹什麼。」
她話說一半,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似的,有些惶恐地問道:
「該不會……這案子……」
「就算是外遇造成的,那也不是你的錯。」洛丹賀插話道,「別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我最討厭這種人。」
「謝謝你,丹賀小姐。」祝雨書露出了罕見的微笑,「你真溫柔。」
「我只是有話直說。」洛丹賀有點臉紅,但還是故作嚴肅。
「但我不覺得陳芷茉是會殺人的類型。」
「陳芷茉?」我和洛丹賀同時驚歎道。
「不是嗎?」
「是,沒錯。陳芷茉。首先,她是怎麼知道的?」
「女人的直覺吧。察覺到事實以後,證據便紛紛湧出,你們是職業偵探,應該懂吧?」
「我懂。」我點點頭。
「你裝什麼。」洛丹賀低聲嘲笑道,祝雨書沒聽到。
「陳芷茉一直很害怕這件事,」祝雨書說道,「她覺得這些事一旦傳出去,會敗壞她的名聲。富家子弟的世界大概比我們想像中還要嚴苛許多。」
「我懂。」洛丹賀點點頭。
你裝什麼。我在心裏說道。
「可您覺得陳芷茉不會殺人,這是因為什麼?」
「女人的直覺?」祝雨書苦笑著說,「她膽子很小,找我傾訴過很多煩惱,還說過自己一直不忍心這樣對待實驗動物,卻又不得不如此進行研究。」
「您不是一周前才調任來的嗎?二位是舊相識?」
「當然不是。這裏的每個人我都不認識,所以有些擔心作為空降領導會被排擠,我帶著這種心理準備,才抓緊和大家搞好關係的。」
「我理解您,這確實會令人憂心。」
「再加上,因為基於複雜的保密協議,高級研究員與研究助手的獲知範圍並不相同。雖然兩者要一起工作,但有很多事都不能談到。所以整個研究所,總體上還是高級研究員與高級研究員更為要好,而研究助手與研究助手更為要好。我倒還算是能和這兩者打成一片啦……」
「看來您在社交方面頗有天賦。」
「談不上,我只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少說多聽,這就是社交的速成法寶。」
「也是審訊的。」洛丹賀說。
說完,兩人一起笑了起來。她們搞不好倒是意外地投緣。
「雖然您才來這裏沒多久,但……目前來看有沒有人比較可疑?任何線索都可以。」
「這個我不敢說,但我的嫌疑應該是最小的吧?」
「為什麼?」
「因為我才來沒幾天啊。給楊佳凝注射孢子再控制她犯罪這種事,想必不是我一個初來乍到的人就能搞定的事吧。更何況,搞不好她被注射孢子已經是我來這裏之前的事了。」
「是,有道理。但您真得沒有特別懷疑的對象嗎?」
「真沒有,我和他們都不熟。最可疑的可能是研究助手趙悠然吧?他是趙所長的親弟弟,小了他三歲,當年博士論文因為抄襲被搞得很慘,現在好不容易才當上研究助手,還是在親哥哥的研究所……我亂猜的,沒有任何證據。畢竟真要是誰有動機勾結地球陣線,那他這種情況可能性比較大吧……我真得是亂猜的,別太當真。說實話我覺得那個人不太可能做出什麼出格的壞事。我自詡看人還算准,雖然接觸時間不長,但一個人要是有膽魄做出如此大膽的罪行,想必不至於因為一次抄襲事件就幾十年都不能出頭。審查論文的人都換了好幾撥,他卻一直囿於過去的錯誤,連一步也無法前進,這樣的人有勇氣去勾結恐怖分子嗎?有勇氣搞這麼惡毒的犯罪嗎?我並不這麼認為。」
「沒關係,您的個人看法對我們也很重要。所以您覺得這件事的幕後黑手是地球陣線?」
「嗯?」祝雨書吃了一驚似的,「不然呢?」
後續的詢問表明,丁子翔、陳芷茉夫婦與虞芊尋之間的關係,確實如同兩位所長所說的那樣,充滿了不安定的火藥味。
但丁子翔和陳芷茉聲稱兩人已經好好談過了,虞芊尋也頗為「高風亮節」地宣佈自己要退出這場「感情遊戲」。
「人類的感情真是……」我感歎道。
「下輩子一起做貓吧?」洛丹賀提議道。
「不要,我喜歡狗。」
「那我還是做人好了。」
「神經病嗎?這種事上有什麼必要爭強好勝……」
「這是我作為名偵探的天性。」
「名偵探是人類的某個亞種嗎?」
「你好煩。」洛丹賀不耐煩地撅起嘴,盤著腿,以一個怪異的姿勢仰面躺到了床上,不再搭理我的挑釁。
馮雲起一邊將肥胖的身軀擠進座椅中,一邊說道:
「我真得什麼都不知道。我一個正經名牌大學的博士,她楊佳凝就是個外聘人員,偏遠地區來的,還是個文盲,我跟她能聊什麼?不熟。況且按情況來看她也就是個棋子,真正的威脅是隱藏在研究所中的地球陣線成員。真是讓人越想越害怕,有個恐怖分子藏在我們當中。別人還好說,徐清儀還只是個孩子,她在這種地方太危險了。」
「所以您一定要配合我們,以便於我們更快抓住兇手,讓外面的軍隊進來。」
「我怎麼配合?我就是個研究助手,什麼都不懂。徐清儀也是個研究助手,她也什麼都不知道,我們連具體案情都不知道……」
「您和徐清儀關係很好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
「關你們什麼事。她每天還要照顧那個快死的老頭子,日子已經很艱辛了,要是還和我這種中年死胖子扯上關係,豈不是要更加悲慘?」
「您不太喜歡趙所長?」
「他就是個老色胚……唉,我說這話你們不會傳出去吧?」
「會當做呈堂證供。」洛丹賀接話道。
「丹賀!別瞎說!」我趕忙和馮雲起賠笑道,「她開玩笑的,您隨便說。」
馮雲起點點頭,但眼神中還是充滿了懷疑,語氣上也和緩了很多:
「趙所長呢,這個人一大把年紀,逼迫一個小姑娘做他的助手,後來瞎了眼,變本加厲,開始讓徐清儀照顧他的生活起居。他自己可說了,別人做事他信不過,就要徐清儀才行。」
馮雲起越說越激動,從椅子上跳起,聲音也提高了八度:「要我說啊,他根本不是因為什麼異常疾病,就是色欲熏心,才活活想瞎了那雙狗眼!」
「說得那麼熱鬧,你其實就是喜歡徐清儀吧?」洛丹賀絲毫沒有放過他的打算。
馮雲起那燃燒的神經系統上仿佛被人澆了一桶冰水,他蜷縮著肥胖的身軀,漸漸擠回了椅子裏,沉默了半晌。
「我認為,這是身為一個男人應有的擔當。」
這話讓他一說,毫無說服力。
「你可算了吧。」洛丹賀乘勝追擊,「你怎麼就知道所長沒安好心?是不是你自己那扭曲的戀愛感情作怪?」
我倒是很熟悉洛丹賀的套路,人總是要在窘迫難堪的時候才會挖掘出很多平時想不起來的細節來為自己辯護,這種強行讓氣氛變尷尬的審訊方式,可能只有她這種神經粗大的人才能運用自如了。
不出所料,馮雲起再一次陷入了沉默,此時他大概正在搜腸刮肚,想找出一切線索來證明趙野林並不是真心想要提拔徐清儀,而只是對手下的研究助手懷有越軌之情。
「……那,那當然不是我自己在妄想,我接下來說得這件事你們之後可以求證每一個人,他們全都可以告訴你:那個老不死的從來都沒有允許過徐清儀進入主實驗室。你們都清楚吧?那地方可是不許研究助手進出的。以趙野林的職權,給徐清儀一個出入實驗單元的特權一點都不難吧?他現在瞎了,不許進去了,另當別論。之前耳聰目明的時候可也沒見著他提出過想給徐清儀升個級啊。」
「原來如此,那是我錯怪你了。」洛丹賀虛情假意地道歉道。
「所以說啊,」馮雲起肥胖的臉蛋紅彤彤地燃燒著,仿佛某種強烈的怒火正要噴薄而出,「那個趙野林,就是一個老、色、胚!」
洛丹賀靠在我肩膀上,打了個哈欠。
「困了,不想審了,把軍隊叫來全都處決掉好了。」
「你在說什麼呢?現在可是法治社會。」
洛丹賀離開我的肩頭,佯裝震驚得看著我:「你一個秘密組織的地下調查員,虧你說得出口誒!」
「無論如何咱們倆的正規編制都是警察……況且雖然調查不合法,但審判可是按照我國刑法和國際異常世界的通用法來進行的。」我看著洛丹賀,一本正經地對她進行普法教育,「因為我們的指責是保護普通人類的正常世界免遭異常世界的侵害,所以我們必須保持隱秘,但同樣因為我們必須保持隱秘,所以我們也必須比別人更加在乎倫理道德的約束。我們跨過『那條線』的代價,比正常世界的人要大得多。」
「行了行了,」洛丹賀不耐煩地舉高小手撫摸我的頭,「別生氣啦!」
「我沒生氣,」我歎了口氣,「但是這種違背倫理的事情,即使是玩笑話也不可以隨便亂說。不管你再怎麼亂來,也絕不能忘記,我們是執法者。」
「你怎麼跟法制節目的主持人似的……對不起啦!我再也不開這種玩笑啦!」洛丹賀一邊摸著我的頭,一邊道歉道,「所以你怎麼看?」
「什麼怎麼看,法律當然是……」
「我又沒問你這個……」洛丹賀拍了一下我的頭,無奈地打斷我,「我是說你對馮雲起的發言怎麼看?」
我一邊梳理著被洛丹賀摸得亂糟糟的頭髮,一邊回答:「我覺得馮雲起對徐清儀單相思算是板上釘釘了,但他對趙野林的敘述到底有幾分真實幾分妄想,我實在是搞不清。」
「我其實不認為馮雲起是那麼看不清人類感情的傢伙,」洛丹賀說,「他對趙野林的看法也許是很準確的。」
「有什麼根據嗎?還是說只是直覺?」
「因為他能察覺到自己和徐清儀沒什麼可能性吧。」洛丹賀回答道,「這就純粹是自由心證了。一個脾氣那麼不好的人,如果還缺乏看懂人類感情的能力,想必早就因為對徐清儀無恥的追求而名聲掃地了吧?」
「你怎麼知道他沒有……」
「因為其他人都沒提過。但也許是徐清儀沒和別人提過。徐清儀馬上就來了,我們可以直接問問她。」洛丹賀若有所思。
徐清儀表情沉鬱,安靜地坐在椅子上,那樣子使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首先,」我整理了一下思緒,決定用突如其來的直球來製造突破口,「您和馮雲起之間是什麼關係?」
「沒關係。」她冷淡地回答道。
「馮雲起說你們之間有過一段……感情。」我撒謊道。
「這是審訊策略吧?」徐清儀突然笑了,「胡說什麼呢?」
我忽然有些尷尬,搜腸刮肚想著要怎麼打圓場。
「是啊,」洛丹賀突然出聲,「是策略啦,別在意。」
「丹賀……」我小聲說。
「策略行不通,換一個。」她也小聲指示道。
我歎了口氣,繼續問道:
「那麼看來馮雲起就是對我們撒謊了……」
「不可能。」徐清儀語氣平緩,「老馮他不會做這種事。他愛我,我不愛他,我們彼此心知肚明。別誤會,我並非那樣不堪的女人。我從沒有要求過老馮做任何事,老馮也從不糾纏我,或是硬塞給我什麼好處,或是要求我回報他的感情——這些事他一件也沒做過。」
「您很瞭解他?」
「不,他倒是很瞭解我。關於他,我唯一能向二位保證的就是,他所做的一切事都是為我著想的。如果人真是他殺的,我建議你們查查看,楊佳凝死了對我有什麼好處。」
這女人講話還真直白。
「我們沒有這個意思……」
「那我太好了,正好我也不知道別的什麼了。」
正當氣氛即將陷入尷尬的前一刻,洛丹賀突然出聲問道:
「那你和你們所長是什麼關係?他好像很器重你,但是……」
「但是他沒給過我什麼科研上的特權?那當然了,因為我是他的情人。」
「……」
這女人講話太突然了!明明她的語調一直很平和,卻充滿了一驚一乍的效果。
「咳咳,」洛丹賀乾咳了兩聲,「所以你們的關係就……和外界猜測的一樣咯?」
「請你們不要說出去,保護隱私是你們的職業道德。」
一般人說這種話時,往往會用反問句,像是「保護隱私是你們的職業道德吧?」但徐清儀卻用堅定的陳述句來表達這句話。該怎麼說呢,直覺告訴我,她是個麻煩分子。
「我們會守口如瓶。」我應允道,「只是如果和案情有關,那還是會體現在報告書上,但報告書是高級別機密。」
「這樣我就放心了。」
「您和趙所長之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蠻早了,我都忘了。我當初想法很天真,想活得輕鬆點。那麼做年邁的所長的情人,算得上是個好決定。可是所長他……現在基本上是我的累贅。很快他也要離開研究一線了。怎麼說呢,可能的話,還是早點脫離他比較好。我現在是這麼盤算的,但是還沒想好辦法。你們倆好像比較位高權重,幫幫我唄?」
「……請您自己加油。」
「……你加油。」連洛丹賀都顯得有些無奈。
「我以為這是一檔深夜檔科幻懸疑大作。」洛丹賀看著天花板。
「結果是一檔八點檔肥皂劇。」我也看著天花板。
「好亂啊這些人!」洛丹賀忽然無來由地暴躁了起來,「一個個的都不好好搞研究,滿肚子恩怨情仇。」
「人類就是這樣的吧。你把一群人放到一個封閉環境裏好幾年,他們自然而然就會變得……你懂我意思吧。」
「不太懂。」洛丹賀歎了口氣,「這徐清儀還真是挺厲害的……各種意義上。」
「我們接下來怎麼做?總覺得今天之內是不太可能找到兇手了。」
「嗯,不好說。總之先去看看楊佳凝的房間吧?雖說早就該去了。」
當我們提出要調查楊佳凝的房間時,徐清儀和趙所長耳語了兩句,便趕在丁子翔前面站起來,說道:
「走吧,我和你們一起去。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我。」
楊佳凝的房間在休息室和食堂的正對面。
我們兩人跟著洛丹賀一起走到門口,她用萬能鑰匙卡打開楊佳凝的房門,檢查了一番門鎖的構造。這門鎖雖然內外都可以用門卡來上鎖和開鎖,但在內部也裝了一個普通的旋鈕和一個掛鏈。
「門鎖上有什麼值得在意的嗎?」
「沒有。」洛丹賀一邊說著一邊走進房間,「只不過,畢竟我們面對的是一樁密室殺人,搞得我現在對『鎖』這個東西還有點敏感。」
「案發現場又不是這種鎖……」我和徐清儀緊隨其後。
「每個房間都是這種鎖嗎?」洛丹賀問道。
「私人房間的話,每個人都是這種鎖。」
「能查到開鎖記錄嗎?」洛丹賀繼續問。
「不能。只有實驗相關的房間可以查到記錄。私人房間的門鎖不聯網,廚房和休息室的門鎖,這是為了個人隱私。」
「以及給犯罪搜查添麻煩。」洛丹賀不鹹不淡地接話道。
「還有,實驗單元的大門門鎖也是不聯網的,這是因為它裝得比較晚,之前的大門沒有鎖——畢竟主實驗室本身的安全系統十分完備,前段時間公司高層覺得不安全,才統一加裝了安全鎖。但還沒來得及聯網。」
「這安全系統真是形同虛設,一點用都沒有。」洛丹賀不滿地歎了口氣。
「多擔待,她能力很強,就是喜歡胡說八道。」我向徐清儀解釋道。
「沒事,她說得對。挺可愛的。」徐清儀冷笑道。
楊佳凝的房間和我的房間佈局並無二致。她沒有電腦,書架上意外地放了不少書。床鋪沒被整理過,想來是半夜離開後,沒想到自己會回不來。我打開衣櫃,裏面裝著一些色彩明麗的衣服。連衣裙、罩衫、外套。這麼說可能不太好聽,但她的衣裝品味和我想像中的「文盲清潔工」並不是同一回事。
可能看到了我頗為困惑的表情,徐清儀解釋道:
「可能『村裏來的文盲』這個標籤給了你很多刻板印象。楊佳凝不是城裏人,但家裏還算是有錢,也本應可以接受良好的教育。如果一切正常發展,她搞不好會和我一樣做一名研究助手。」
「使出了什麼問題……」
「閱讀障礙啊。我是搞不太清楚,好像不是那種心理上的閱讀障礙,而是因為車禍。她不太願意提起這件事,但據說整個顱腦被鋼筋貫穿過。」
「那還真是悲慘……」
「應該是小時候的事了吧?大概就是因為這件事,她始終都沒學會哪怕讀寫一個字。」徐清儀總結道,「人腦可真是個奇怪的精密儀器。」
我看著楊佳凝的書桌,上面擺著一個相框。一位穿著高級西裝的中年男人攬著楊佳凝的肩膀,背後是盧浮宮的水晶金字塔,他們笑得很開心。這位中年男人現在知道楊佳凝的死訊了嗎……他知道楊佳凝現在仿佛一個破布娃娃一樣嗎……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必須斬斷無謂的感傷,像機器人一樣看待所發生的一切,不然就無法抵達真相。
洛丹賀拿起了書桌上擺著的一本很厚重的書,反復看了看:
「這是本花卉圖鑒。」
「書架上呢?」
「花卉圖鑒。」洛丹賀說,「也不全是。還有幾本繆夏的畫集——這年頭誰要是不喜歡繆夏都不好意思說自己喜歡藝術,不奇怪。還有本卡拉瓦喬,還有羅塞蒂和沃特豪斯。當然,還有梵高。總而言之就是,花卉圖鑒和藝術品圖鑒。看來楊佳凝平時很喜歡這些?」
「楊佳凝好像一直挺喜歡這些花花草草的。她提過,鄉下老家的院子裏種了很多薰衣草。」
「徐清儀,你家境怎麼樣?」洛丹賀突然問道。
「啊?我?還算有錢吧。異常事務相關的行業,沒點家底也進不來吧。」
「那你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好嗎?是不是在你們有錢人眼中,院子裏種滿薰衣草這件事,和我這種庶民眼中去星巴克拍照發社交網路一樣媚俗。」
「你在說什麼……沒聽懂。」
「請別理她,」我說道,「在她眼中,追捧『文藝電影裏出現過很多次』的東西都屬於媚俗。」
「難道不是嗎?」
「好了你閉嘴,給我把心思放到案件上。」
洛丹賀不滿地撅了噘嘴,打開書桌下的抽屜,裏面裝了些簡單的化妝品。洛丹賀挨個檢查了一下,拿起了其中一個瓶子。
「這是隱形眼鏡保護液。」她說明道,「那麼隱性眼鏡應該在……」
她一邊說著,一邊走到床頭櫃前,拉開抽屜。裏面放著一個隱形眼鏡盒和一個普通的眼睛盒。
楊佳凝的屍體上有沒有戴隱形眼鏡,我有點吃不准,畢竟她的眼眶中已經完全被蕈類填滿了。但是現場也沒看到掉落的隱形眼鏡,照理來說,乾燥的隱形眼鏡還是挺容易發現的。
洛丹賀打開眼鏡盒,裏面放著一副隱形眼鏡。看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楊佳凝在死前就是沒有戴隱形眼鏡的。
「楊佳凝是近視還是遠視?」洛丹賀問道。
「她稍微有點近視,不嚴重。平時晚上如果在走廊裏遇到剛洗漱完的她,隔了些距離也能認出我來,估計最多就兩百多度。」
「原來如此。」洛丹賀說著,放回了隱形眼鏡盒,打開了另一個黑色人造革材質的眼鏡盒。
那眼鏡盒裏面裝著一副黑色的墨鏡,塑膠質感很強,沒有商標,設計上很有點像電影院裏配發的3D眼鏡。洛丹賀戴上了那副墨鏡。
「喂!你不要亂戴受害者的東西……很不吉利誒!」
「這時候的重點難道不應該是會破壞證據嗎……」徐清儀說道。
她說得對。完了,連徐清儀都開始吐槽我了。洛丹賀這傢伙有問題,是會吸取人類智商和常識的妖魔。
「徐清儀,你試試,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好像有度數。」洛丹賀將眼鏡遞給她。
徐清儀接過眼鏡,毫不猶豫地戴了上去。接著,她嘴角的笑意褪去,露出了一副嚴肅的表情,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
「的確有度數。這眼鏡好難看啊。」
「的確,你好像要去看電影一樣。」
兩人相視一笑,徐清儀摘下眼鏡,交還給洛丹賀。洛丹賀將眼鏡放回眼鏡盒,物歸原位。
「你們兩個不要亂動物證啊……」
「這也不算什麼物證吧,」洛丹賀說,「只不過是楊佳凝的私人物品罷了,沒什麼特別的。」
「但是,」徐清儀突然說道,「我們研究室在地下啊?為什麼她要放一副太陽鏡在床頭櫃裏?」
「這的確很奇怪,總覺得是有什麼緣由的。」洛丹賀點點頭。
「她是挺愛美的那類人,眼鏡是從來不戴的,隱形眼鏡估計也是為了讀這些圖鑒時看得清楚一些。太陽鏡就有點奇怪了。」
「而且設計得還很土氣。」
「無意冒犯,但她終究是暴發戶家庭出身的,審美未必就那麼完善。」
「誰知道呢,她房間裏其他的物件倒真是沒什麼審美上的問題。」
「人類就是這麼複雜吧。」徐清儀總結道。
她還真是擅長把問題總結到各種大而無當的方向去。
我們正討論著問題,忽然有人敲門,洛丹賀應了一聲「門沒鎖」,丁子翔便走了進來。
「祝副所長讓二位過去一趟——去實驗單元。」
「我記得我們說過請各位都在食堂內待命!」站在監控室的廢墟前,我有些生氣,不僅僅是因為有人不遵守我們的命令,更是因為這位違反命令的不是別人,而恰恰是擔負著副所長(實質上是所長)重任的祝雨書。
「抱歉,但我確實有東西想要查證一下。」祝雨書低頭認錯,語氣卻並無歉意。
「您可以告訴我們,然後我們會去查證。不要擅自行動,不要擅自行動,不要擅自行動,請您把這六個字記在心裏。」我是個脾氣很好的人(不然早就被洛丹賀氣死了),但現在也不由得有些面紅耳赤。祝雨書是所有人中嫌疑最小的,她剛經歷過嚴格的背景審查,不像其他人那樣有可能在背景審查之後才被地球陣線策反,她也是剛來到這間研究所的,和這裏複雜的人際關係也並無牽涉。這樣一個人背著我們到處亂跑,這不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嗎?
我都快聲嘶力竭了,祝雨書卻還是不以為意。
「你要是被地球陣線的特務給殺了,這個研究所誰來管事?出了問題誰來負責?我們倆可負不起這個責任。你現在是這間研究所的實際領導者,請你把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不然要是因為失去領導者而造成什麼混亂,可全都是你的責任。你心裏沒數嗎?」洛丹賀的語氣毫不客氣,劈頭蓋臉地數落了祝雨書一番。
被年齡小自己很多的小姑娘這樣不客氣地說教,祝雨書不但沒有不滿,反而露出了微笑,對洛丹賀說:
「謝謝你,丹賀小姐。你真得很溫柔。我知道了,以後不會再亂來了。」
洛丹賀吃了一驚似的別過臉去,轉移話題似的說道:
「好了,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就按妨礙公務論處。你想起什麼了?」
「我是忽然想起一件事。」祝雨書皺起眉頭,然後說,「這也許算不上什麼證據,但直覺告訴我,有些東西我需要確認。那就是——」
她亮出手中的塑膠袋,裏面裝著些扭曲的電子元件。
「我大學本科的專業是電子科技,碩士才開始讀生物學,所以……」
「啊,我懂了。你真厲害。」洛丹賀說,「祝雨……祝副所長,你的直覺幾乎和我一樣厲害了。」
「謝謝誇獎。」祝雨書坦率地接受了這彆扭的讚美。
「什麼意思……」我被這兩人跳躍的思維方式繞了進去,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聊什麼。
「意思就是說……」祝雨書說。
「兇手和死者需要聯絡手段。」洛丹賀補充道。
「我剛才想到這一點,就趕緊來了實驗單元。如果我的想法是對的,那麼兇手很可能要求死者在交出被盜的病原體時,也要交出她身上攜帶的手機。你們在現場沒發現手機吧?」
「研究所內不是不允許攜帶手機嗎?」
「所以兩臺手機肯定都是兇手準備的……我在監控室的廢墟中找到了這些東西。」祝雨書舉高了手中的塑膠袋。
洛丹賀結果塑膠袋,檢查了起來。祝雨書看著洛丹賀,承認道:
「我電子科技只讀到本科而已,雖然能從實驗室滿地炸爛的電子元件中找到這些明顯不屬於監控室的設備碎片,但依我的學識……大概是沒辦法復原這些東西了。」
「這是智能機吧。」
「是,整個研究所都遮罩了對外界的信號,所以我推斷可能是附帶親子聯繫功能的兒童手機,或是之類的東西。雖然有點荒誕,但楊佳凝的情況想必二位也知道,兒童手機恐怕也是最適合她操作的手機了。」
我湊過去看了看那堆碎片:
「辛苦你了,但這恐怕……是沒什麼用了。」
「這樣啊,」祝雨書苦笑道,「給二位添麻煩了,我做了多餘的事。」
「不,」洛丹賀說,「你做得非常好,這很有幫助。我問你一個問題,主實驗室隔音嗎?」
「當然了。相比居住單元那種恨不得掉根針都能在八百扇門後聽到的豆腐渣建材,主實驗室裏恐怕是引爆一顆核彈都聽不見。」
「所以兇手才非得要手機隨時聯絡不可。」洛丹賀點點頭,「這樣我們就鎖定了一件事——兇手並沒有進入密室。這樣一來,這個密室原理的範圍可就縮小多了。這對我們的調查幫助很大,祝副所長。」
「啊呀,我還以為我證明的是另一件事……」祝雨書受寵若驚似的感歎道。
「什麼事?」
「就是……兇手是先殺了人,然後才炸了監控室……」祝雨書有些不好意思。
洛丹賀大笑道:「這不是當然的嗎!不然豈不是還沒來得及殺人,就被你抓個正著。」
「嘿嘿,」祝雨書撓撓頭,「說得也是呢……」
怎麼搞得,這洛丹賀怎麼對祝雨書這麼好。剛才那番高見要是出自我的嘴裏,恐怕會被洛丹賀狠狠奚落一番。
我好受傷哦,到底誰才是你一起出生入死多年的搭檔啊?
很快到了晚餐時間,我和洛丹賀回到我的房間整理線索。
「怎麼樣?有什麼思路嗎?今天我們能出去嗎?」我問道。
「不太現實。」洛丹賀直白地回答到,「我挺相信祝雨書的,但剩下幾個人到底能相信幾分,我心裏要打個問號。剛才搜查楊佳凝房間的時候……」
洛丹賀掏出了一個塑膠包,裏面裝著幾張照片。
「……我發現了這些東西,夾在一本花卉圖鑒裏,貝爾加莫百合那一頁。楊佳凝還真有意思。」
「什麼意思……」
「花語是『禁斷之戀』的樣子。明明不識字,卻知道不少奇奇怪怪的花語。」
「所以這照片該不會……」
我劈手搶過來,仔細審閱。果然,這些照片是丁子翔和虞芊尋之間不正當關係的證據。
「楊佳凝很可能真得用這些照片威脅過他們。」洛丹賀說。
「所以問題是,我們現在不得不從兩個角度去看待這起案件——是地球陣線的特務在行動,還是人際關係中隱藏的殺意。」
「最好是後者,海羽空事件真是給我搞怕了……」
「原來堂堂名偵探洛丹賀還有怕的東西。」
「主要不是敵軍,而是那個特工毒蠅傘!」洛丹賀憤憤不平地說,「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亂來的女人。」
「人家叫見手青啦!」我笑著糾正道。這世上唯一一個能讓洛丹賀頭疼的人,恐怕就是她了,真是一物降一物。
「那不是更蠢了嗎?天底下哪有人給自己起可食用的代號啊?而且真的,趙桐歡,我們這次這個案件,怎麼就這麼巧,和蘑菇關係密切,我一看到蘑菇就想起那個女人,想起那個女人就頭疼。以至於我現在看到菠菜炒香菇,都覺得想吐。」
「可是菠菜又做錯了什麼?」
這時,敲門聲響起。我走過去打開門,祝雨書站在門口:
「可聽起來,香菇也挺無辜的。見手青是很多牛肝菌科真菌的統稱,香菇是小皮傘科的。哦對了,毒蠅傘是鵝膏菌科的,米戈麥角菌是麥角菌科的——大概是吧。冤有頭債有主,不要遷怒於其他種類的蘑菇嘛。」
「祝副所長,」洛丹賀跳下床,跌跌撞撞地一邊穿上鞋,一邊迎了過去,「是開飯了嗎?」
「嗯,不過,請兩位去我房間用餐吧。我想系統地講一下米戈麥角菌的已知特性,對你們的偵查也有幫助。如果在用餐大廳講這些事,大家勞累了一天,恐怕也會有些不耐煩。給他們點時間休息休息吧。」
「那當然好,真是有勞您了。」我拉著洛丹賀,跟著祝雨書走了出去。
祝雨書不知從哪里搬來了另一張書桌,和自己的拼在一起,又拉來了兩把辦公椅。我們三人坐在簡陋的宴會桌前,一邊吃著飯,一邊討論著案情的可能性。
「所以……楊佳凝確實有可能勒索過那三人中的某人?」祝雨書問道。
「有可能是全部三人而且這也不能鎖定任何事,丁子翔和虞芊尋完全有理由殺人滅口,就連陳芷茉都有可能為了保全自己的聲譽而下手殺人。甚至也有可能……存在共犯。」洛丹賀總結道,「但是奇怪的是,這三個人又都坦然承認了自己的不正當關係。這太奇怪了,如果兇手在他們當中,那人不是白殺了嗎?」
「我不敢貿然斷定誰是兇手,但是動機也並非說不通吧。」祝雨書說,「也許是某人為了體現自己是坦蕩地選擇了和解,而不是被勒索者逼到走投無路……」
「所以你最懷疑的就是……」
「別,別說出來。」祝雨書打斷她,「我不想懷疑任何人,怎麼解讀是你們的事。」
沉默了半晌,她繼續說:
「……對不起,我太軟弱了。」
「你呢,」洛丹賀說,「剛拿到博士學位沒幾年,準確來說,也還是個剛從象牙塔進入社會的人。雖然可能比本科畢業生們多經歷了幾年大學內的勾心鬥角或是別的——我沒讀過大學,不知道——但歸根結底也還是個社會新人。不必那麼苛求自己立刻成為一個堅強可靠的人,你還年輕,留給你的時間還很多。」
「謝謝,我銘記於心。」祝雨書露出了微笑,「你們比我經歷過的危險多太多了,說得都是來自前輩的金玉良言。」
「前輩什麼的……」洛丹賀不好意思的撓撓頭,「也不至於啦,大家都是保護人類的夥伴嘛!」
你是假面騎士嗎……
「那個,」我不識趣地打斷她們之間的相互激勵,「祝副所長,我們談談米戈麥角菌吧。」
「嗯,」祝雨書點點頭,「這可能有點複雜,資訊量也有點大,而且也不確定有多少和案件有關……我盡可能用二位可以聽懂的方式來解釋吧。」
「沒關係,您請講,有一些相關知識之前丁博士已經給我們講過了。雖然我們都是外行,但是分別聽過兩位博士的科普,也應該能對情況有個大致上的掌握。」
「好的,那麼……米戈麥角菌這種東西,相信二位也有些初步認識。它非常不符合生物學定律,很多東西對於我們來說依然是只能觀察到現象,而無法察覺到原理。
「首先是它的感染途徑。基本上,米戈麥角菌是通過空氣來傳播孢子的,這些孢子正常情況下只能在空氣中生存十二小時。也就是說,即使這些孢子在案發時已經洩露,那麼等到現在,在空氣中已經不會再具有任何感染性了。
「此外,比較麻煩的莫過於被感染後的潛伏期——或者叫做第一階段。在第一階段,人體不會有任何不適的症狀,以現有技術也尚未發現對第一階段感染防患於未然的方法。唯一能稱得上症狀的,只有人的痛覺會逐漸麻木,程度因人而異,但在最後一定會變得難以察覺到痛覺。
「接著,我們稱之為第二階段。感染者會變得恐光恐水,陷入狂躁,楊佳凝在前幾日就有些狀態萎靡,如果當時我能想多一點的話……」
「唉……」洛丹賀放下筷子,歎了口氣,不滿地說,「我說過吧?我最討厭那種把別人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然後自怨自艾的人。」
祝雨書苦笑道:
「抱歉……我只是,真得很想成為一名好的領導者。我們說回正題……第二階段最典型的特徵,恐怕二位再熟悉不過了。感染者的的血液會變成粉紅色。我們做過很多檢測,還是很難確定成因。本來我們懷疑與感染者急劇減少的血小板有關,後來又覺得會不會只是更單純的原因,比如血紅蛋白和什麼物質起了反應——你們明白吧?就像一氧化碳那樣。
「可是進一步的探索卻否定了我們的每一種推論。我還從沒想過在病原微生物學這種『看得見摸得著』的領域,也會有這麼令人困惑的難題。總而言之,這令人極度困惑的第二階段是最短的解答,最長持續時間不超過七天——我是指在大鼠身上。
「緊接著就是第三階段。在第三階段,感染者的恐光恐水會更加嚴重,並且體現出強烈的趨暗性——就像我們所看到的那樣,楊佳凝最後將自己塞進了整個實驗室唯一的暗處,也就是通風設施控制臺的底部。」
「她在那裏大鬧了一番,為什麼沒有把燈關上或者打壞?」洛丹賀問道。
「打不壞。照明設施是實驗室安全的重要一環,所以是有保護罩的。至於開關……一般情況下,有人從消毒室外刷卡進門時,燈就會自動打開。手動開關和讀卡器是一體的,操作起來還有點複雜,要翻開讀卡器的外殼再刷卡,然後才能使用手動開關。我想楊佳凝很可能是沒發現,丹賀小姐也沒發現吧?」
「嗯,確實不是隨便一個外人會立刻搞清楚使用方法的開關。」洛丹賀一邊嚼著飯菜一邊點點頭。
「然後,」我插話道,「第三階段接下來的特徵就是那個……長蘑菇?」
「是的。這些蕈類會在感染者找到安定的黑暗場所後迅速破壞,或是說佔領神經系統,癱瘓感染者,並且破體而出。這時感染者已經完全是真菌的活體培養基了。它會依靠感染者的生物電流來使自身發光,以及爆炸。
「這些完全成熟的蕈類都會在氣球狀的傘蓋中存放兩種不同的液體,這些液體的構成比較複雜,我就不詳細講了。總而言之,在這些蕈類使用生物電構成的『觸覺系統』感受到任何外部刺激時,它便會用一種類似子彈蟻的原理,混合兩種液體,接著通過電解來產生大量氣體,將其中存放的孢子爆發出去。目前的實驗來看,最遠能爆發五十米。
「幸運的是,楊佳凝沒有成為這樣一位活體宿主。不然的話,任何微弱的刺激都有可能會造成孢子爆發。你知道那個物理實驗嗎?在一千個老鼠夾上面放一千個乒乓球,然後只需要丟下一個乒乓球打破平衡,就會讓那個箱子中的乒乓球沸騰似的四散紛飛。同樣的道理,只要有一個蕈類爆炸……」
「就會出大事。」我不禁覺得有點背後發涼。
洛丹賀繼續問道:
「那麼在蕈類破體而出前死亡,就會形成楊佳凝那種狀態咯?」
「沒錯。那些乾癟的傘蓋中無法製造出用於爆發的液體,也沒有生物電來支持它發光與感知外部刺激,基本上……」
「就只是單純的蘑菇。」
「對。」
「這些蘑菇能活多久?」
「這個……其實不太清楚。出於安全考慮,做完實驗的實驗體我們都會在第一時間銷毀。說起來,按道理來說楊佳凝的遺體也應該儘早銷毀,但是在案件偵破以前大概還不能動吧。說來有點不妥當,但我科學家的靈魂讓我有點想去搜集一下數據……」
「這……還是不行的。等偵破之後再考慮吧。」
「說得也是。」
「另外我們還需要知道一件事,」我插嘴問道,「失竊的病原體和特效藥有什麼值得注意的特徵嗎?」
「這兩樣東西都是研究所的最高級別機密,」祝雨書拿出一份檔案,「只有高級研究員有資格接觸到。研究助手和其他雜務人員最多只是知道這兩樣東西的存在罷了。」
我翻開檔案,第一頁就貼附著一張照片。那是兩個前後都有金屬蓋的玻璃器皿,其中一個裝著紅色的液體,另一個則裝著粉紅色的液體。
「紅色的就是病原體樣本。只有用這種方式保存的孢子,才能在外界長時間保持活性,或者說感染性。在實驗時,用注射病原體的方式可以更好地控制實驗體的發病時間。這東西離開溫控倉後不知道還能活多久,但想來不會很久,兇手應該也急著將這東西送出去或是……用掉吧。」
「哇,」洛丹賀感歎道,「那還真危險。」
「是很危險。所以我也希望能儘快破案。至於特效藥,我們目前只敢用幾毫升,照片上都看不出來被使用過吧?只要逆向破解這東西,理論上就能阻止地球陣線的陰謀。我想你們也知道,異常生物的製造需要極端複雜的工序和巨大的風險,雖然地球陣線知道我們奪取了他們的特效藥樣本,但也很難在短時間內更新換代出具有抗藥性的米戈麥角菌——就算可以,他們也不會輕易製造吧?誰都不會用一個沒有弱點的怪物當武器,這是自殺行為。」
洛丹賀湊過來,翻了兩頁檔案,很快失去了興趣——我們看不懂。於是她繼續問道:
「那麼,這瓶特效藥的藥效如何呢?」
「在大鼠實驗中,第一和第二階段的感染都可以被很快清除乾淨。第三階段的感染初期可能有用,也可能沒用。生死概率大概是一九開,九成會死。等到長出蕈類以後,想也知道,神仙都救不了了。」
「那藥效能持續多久呢?」
「這是特效藥,不是疫苗。被感染以後,可以依靠特效藥來恢復健康,它的功能也僅止於此,並不能讓人免疫米戈麥角菌。」
「我明白了。」洛丹賀再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該瞭解的東西我們都差不多瞭解清楚了,這時我才發現,祝雨書面前的飯菜,連一口都沒有動。
「您沒胃口嗎?」我問道。
「嗯,」她慘笑了一下,卻沒有任何抱怨,「別擔心,我會努力調整好狀態的。」
「請您一定要……」
「我知道。」
「也許對於我們來說這只是一次尋常的探案之旅。」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洛丹賀不知為什麼跟了進來,於是我對她說,「可是對於祝雨書來說,恐怕這是一場空前的苦戰。」
「是啊,她挺堅強的。你可別給她太大壓力了哦!」
「你才是最讓人有壓力的那個傢伙好嗎?你這個猴子名偵探。」
「謝謝哦,你終於承認了我是名偵探。」她一屁股做到了我的床上。
「別只挑好話聽啊!」我也坐了下來。
她脫下涼鞋,把腳搭在我的腿上。
「總之,名偵探助手的本分就是為名偵探做足底按摩。」
「並沒有這種本分。」我雖然這樣說著,卻還是將她那雙嬌嫩的小腳放在手中。好涼。
「哇,你的手好燙!」
「你這傢伙看起來像個熱包子,結果意外地體寒啊。你帶別的鞋了嗎?別穿涼鞋了啊,會著涼的。這裏可是地下,小心落下病根,老了以後得風濕病。」
「你怎麼講話像個老中醫一樣……風濕又不是那麼個致病機理……況且美少女名偵探是不會變老的,你這個人真是沒常識。算了,懶得和你爭辯,我明天穿別的鞋不就好了,老東西。」
「你說誰老東西呢……而且你還真帶了別的鞋啊?你是來郊遊的嗎?」她的腳底幾乎沒有角質,像是新生嬰兒的一樣柔軟,再加上那冰冷的觸感,不由得讓我聯想起充滿彈性的、香甜的糯米滋冰淇淋。
「好啦,你的手燙死了!」她把腳撤了回去,成功預防了我被關於霜淇淋的妄想佔據頭腦,一口咬下她的腳掌。
「是你的腳太涼了。明天我們該怎麼做?」我將話題轉到更重要的地方。
「明天我們先去副實驗室看看。資料上說,那裏是悉生動物觀察室。兇手如果不是高級研究員,那麼入手病原體的途徑就只有這裏。」
「嗯……我也想通了一件事。」準確地說,是和祝雨書吃飯時想通的,「如果兇手是高級研究員,那麼盜取這兩樣東西就毫無意義,人家本來就能光明正大地偷到這東西。」
「光明正大地偷來……你真是修辭鬼才。」洛丹賀嘲笑道。
「你之前說你知道原因的『違和感』,是不是就是這個?」我無視她的嘲笑,問道。
「對,就是這一點。兇手是高級研究員,就用不著大費周章去操控楊佳凝搞這些事。如果兇手是研究助手呢?那麼他又沒辦法搞到病原體樣本,只能用悉生動物室中已經被寄生的大鼠。可是這樣,無論是傳染給受害者,還是控制發病時間去脅迫她幫自己偷東西,都變得異常艱難。這樣一來,案情就出現了一個矛盾。」
「那你怎麼看這個矛盾呢?」
洛丹賀跳下床,穿上鞋,歡脫地朝房門走去:
「懶得想啦!困死了困死了,明天再想。晚安!」
「喂!」
「只能告訴你一個思路,」她在門口停下腳步,回頭看向我,「兇手也許必須讓死者在實驗室內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