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来到站点的烈士陵园时,我才感到自己的愚蠢。
浑浑噩噩地走到集体哀碑前时我才回过神来,再想抬头时,属于父亲的那条极光也已被树叶遮挡。风与蝉鸣皆止,而唯我心颤——我仿佛要跪下来,我想要流泪,但无形的夹板让我矗在原地,它让我不知所措。
“你是深空部的对吧?这么晚了,还出来逛?”我回过头,却看到一位老人,依然是那副衬衫、眼镜,充满书生学士气息的打扮。
“是的,请问您是?”
“老头,老头……”他背着手走,缓慢而稳健的脚步中透露出一丝蹒跚,“你是……啊,容我冒昧,你应该是来这里纪念他们的吧?嗯,天上那些个……”
局促、慌张,我原不曾料到此时此刻还会有人前来此处,也更没有料到能有人可以一见面就看出我的心思。我发誓我不曾见过这人,可这幅气质,这幅样貌,却在我心中与一股浓烈的熟悉感所匹配。伸手,却张口无言。
“……”他晃晃手打断了我说话的意图,似乎是陷入回忆般慢慢踱步,“我知道,知道。十几年来,你们这种小年轻我可见过不少,也怪主管心思太直了些,刚招进来,就跟你们说这个。其实大多数人都接受不了,这块地方平时又是块荒地,来这的,多是来排解心情的年轻人。”
我不敢挪动身体,无数话语在脑中成型,也有无数疑惑一样能一泄而出。可他的话,不轻不重,如此环绕在我耳边,我不想去抓住,也不想去思考,可却就是让我放弃了说话的念头。
而我只听见他最后一句——
“唉,当初就造了这玩意出来,真是遭罪啊,那么多人在天上,都看着我们呐……”
如晴天霹雳一般,四五个月浑浑噩噩地的生活里没有任何一句话能像他这样一瞬间捏住我的心脏,而我必须在这位老者走前问出最后一句——
“请问,您是当初负责开发这个项目的人吗?”
“当初是,现在不是了……”他语气中的落魄出乎我的意料,可他却意外地转过半身来——我第二次直视这种深邃而浑浊的目光,但依然是直穿我的魂魄和思想。半晌,他才开口。
“你想的话,我可以引荐你。”
我并不感谢他的帮助。
我成功进入了SCP-CN-2702-EX的研究组,这里的工作相当清闲,甚至可以说是处于一种没有目标的死寂中。
冥冥之中,我似乎感到了距离在缩小,可是,我仍然不敢直面自己——我说不清我想要什么,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我仿佛身处混沌之中,可我却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走出混沌的勇气甚至……那个念头。
父亲啊,你推了我一把,可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只是为你……守墓,吗?
我企图用宿醉来逃避一些,我为自己只记得人生第一次拿起酒瓶的记忆感到骄傲,我无视他的目光,尽管他酒量比我大的多,说不定他看着我耍了一晚上酒疯,谁知道呢?我不在乎。
头痛欲裂,昨晚的记忆如碎片潮水般迅速褪去,不等分毫。享受,真是享受!
我感到解脱。
可潮水来去,当记忆的碎片突如其来,那时的每分每秒开始浮现在我脑海中时,我感到无尽的恐慌。
记忆如潮水般冲击着,愉悦和我像海滩上无助的沙堡。
不……
“你是咋就想来这个破研究组的?”“哈哈哈我?我他妈什么破人啊,清净!有房、有吃,整天盯着那破电脑拿那点工资也不用累死累活……我从小就特别希望这样生活。那你呢?”
“我啊,呵,我也不知道。就是这么进来了,要我说,我就是来看墓的。什么研究不研究的,也就……那样。咱就是,守着老头子,坐吃山空罢了。”
“哈哈,一样,咱都一样。”
……
“你说,就这项目,上头留着也不知道干啥子,白吃经费倒是有一手。”
“谁知道呗,花个大价钱整那么个太空墓地,多气派!是不?整一基金会都看得见。死了,就上天了。后半辈子跟太空打交道,这人没了,上了太空,也就让后来的连他的尸体一起研究。自己研究了一辈子,到最后被和自己一样的人跟自己研究的东西一起研究,多有意思……”
“是,是有意思。不过我在这待的不久,也没啥意思。”
“那你啥意思?”
“你想啊,既然死了,都是要和自己奉献一辈子的东西过的,怎么不干脆再多点用处?管它是尸体还是什么狗屁灵魂!反正都在这太空里飘着了,不如多做点贡献,还免得整天飘着半死不活的让后来的看着这里闷烦不舒服。”
“那你说,还能有啥用?都是死人一块了。”
“棋啊。反正现在这样,大家都飘在天上,多少来着?”“五千。”
“好,那就当是五千个尸体在天上飘着,那还不如就让尸体再发光发热!你看,就现在来说,天上那些,都是巨量eve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凝聚成的发光带体对吧,正巧的是,这些东西越多的地方,底下这人流量或者站点规模也就越大,这样也通常就说明底下埋着的异常数量也就越多,这些东西就跟坐标一样,如果我们能够跟它们建立传输通道的话……”
“你啥意思?”
“把它们,做成一个大型的分散系式现实稳定锚,范围是——”
“整个地球。”
像新生儿或者傻子会不自觉的流出口水一样,我呆坐在床上,嘴里念着记忆里最后一句话。
我不敢相信我都说了些什么,我几乎做梦也没想到这种话会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我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我也几乎无法理解我那时因认真而用力到现在还在隐隐犯痛的眉心,我几乎可以想象我当时的眼神该是如何的坚毅或者自信。
我想打自己,狠狠骂一顿,我不知道自己昨晚究竟还说了些什么,做了什么,而他又怎样。我又开始迷茫,可迷茫中我又想骂自己一句——
“真他妈大逆不道。”
特殊收容措施:不需要。
描述:项目是一种只可被基金会成员观测到的异常现象。截止2031/4/12统计,项目表现为不规则分布在地球海平面上空1000 - 2000千米处且与地面切线大体垂直的共计4603条类极光带(SCP-CN-2702-EX-1),且每个SCP-CN-2702-EX-1均以每年一至二米的速度向外太空移动。
项目的数量与基金会太空事业相关殉职人员累计数量呈1:1正相关。每个SCP-CN-2701-EX均仅可在一特定日期或每年四月十二日被观测。
项目发起人已不可考,但项目已可以做到相当程度的自运行。项目在一开始就是可被理解的,由基金会制造的异常,因此被分类为Explained。
我最不期望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
当组长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单子时,我已闭塞起自己的双耳,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但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听见。
我彻底瘫坐在座椅上。
更新38/6:项目在经由研究组申请后重新开始并调转研究工作,因此项目的调阅权限应被上调至合适的等级。
目前关于项目的研究方向将调整至以[数据删除]的理论为基础的项目实用化。具体报告需要向Site-CN-10深空部主管申请调阅。
项目的自动化运行现已关闭。
组长将我叫出来单独训话,我原以为他会说些正常领导挂在嘴边的训斥或是鼓励,可他却说,“这次你的功劳最大!要不是你提出的假想,恐怕再过几年我们这个研究组就要解散了,我这屁点大的乌纱帽,也是戴不住了。”
他挂着所有电视上露面的领导都会挂着的笑容,一边拍着我的肩膀,一边用力将我推向他的办公室。
“你看这些。”他拿出一沓文件示意我打开,里面是一份详细的、逻辑严谨的论证,我直觉感到不妙,匆匆翻到最后——
关于如何建立全球性的现实稳定网络,我们目前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以上仅列出并论证一种可行性较大的方式。
但值得注意的是,不论上述方法如何严谨,其本质依然是异常的,且与传统现实稳定锚之运作方式存在极大区别,因此无法真正取代现有现实稳定锚工作框架。最重要的是,其本质是非人道的,且以非人道方式运作的。我们早知道的是,使用异常的方式制造的异常,终究是无法解决任何异常的问题。
“这份资料是十几年前在研究组工作的一位研究员所留下的,实际上它的年龄甚至比这个项目还要大的多。说他是这个项目的父亲也不为过。”
“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初这个项目进行到一半便被叫停,只留下现在这个样子。半年前他刚年满退休,有时候还特地跑过来看看后辈和研究……”
研究室内的气息闷热异常,逼得我只得在楼外的草地上坐下才能勉强感受到一丝清凉。这里视野很好,居高临下,可以望到山脚那块纪念碑,若是偶尔荡起薄雾,则如同江中风帆,若隐若现。
是夜,万里无云。我望向故乡的方向,那片天空早已不再仅是天空。
父亲,你将我推行至此,可我还是在迷雾中前行。前路实在迷茫,我到底长出了什么样的内心?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祈求你指引我,也祈求你原谅我。
我看到他向我走来,依然是拿着两罐啤酒,“来。”他向我怀中塞过一罐,“一个人坐着多无聊,来喝点。知道你酒量差,就一瓶,多了不喝啊。”
小酌两口,然后往喉咙里猛灌,到最后提着被捏扁的空易拉罐坐着,我居然感到一种无比的畅快。
“早上那个演示模型你也看见了吧?”酒不足饭未饱,他却主动挑起了话题,应该是路上喝了不少,“你说那玩意,像啥?”
我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但大脑僵固,只得含糊其辞,“像什么……?像个毛球呗,外面毛稀点,触手啥的,也差不多。”
“要我说啊,那玩意就像是树根,嘿嘿,懂不?地球的树根。”看他手舞足蹈的样子,我猜他是事先准备好的话题,但前车之鉴犹在,我并不打算多说什么,“伸出去那么多树根啊,就把地球扎在这现实里不动了,这样异常也不会有这么多是不……”
他来回搓着手,似乎是想说什么令人害臊的话,“话说回来,你有没有看过,或者你看过的话记不得小时候奥特曼里面那个什么叫闪电人的。”
“?”
“总觉得它们很相像吧。大概都是跟光一样,对,他们都跟光一样活着……”
“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吧?我小时候我爸跟我说过一句话,我觉得还挺合适的,你听不听?”
“?”
“‘不管是为了英雄而英雄的,还是被意外逼成英雄,他们最后都是英雄,而英雄之间,总归是有点相互联系的。’”一种隐匿的羞耻和兴奋涌上脑海,“我爸说的,不过最后他也变成那种人了。”
“那你呢?”他盯着我,又是那目光,“总是把你爸挂在嘴边,你自己又是被谁逼着活吗?”
再一次,我张口无言。
更新45/7:项目已完成构造。全球性现实稳定网络SCP-CN-2702-EX已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