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破旧的屋子里,许多人围着草草搭起的病床,围着我。
我缓缓拿起插着管子的手,将笔落在纸上。
没想到,这篇绝笔,竟然会是我的遗嘱。
哎,数过来,这好像是我写的第20篇绝笔了吧,哈哈。
我发现我这个人,挺可笑的。
有想法,没想法,辗转了许多次。
每次我的心情不好不想写的时候,都要发一句,“不写了!”给你们看。
然后,并不出乎意料地,我看到了大家为我道别。
“再见。”
“谢谢你。”
“祝你顺利。”
“希望你幸福。”
诸如这样的东西。
然后我便发掘出了自己内心的那一点点可悲而可憎的虚荣来。
我把手伸进心脏,掏出了那黄铁矿一样闪亮而虚假的“虚荣”,照在自己的身上。
于是我发现我似乎并非完全没东西可写。我就继续写了下去。
接着我就会把自己的所谓“绝笔”抛在脑后,试图不再去想它们,尝试接续自己曾经的想法,进行创作。
然而,不可避免地,我又会陷入迷茫……
我想起我因为一篇绝笔付不起这个月的房租。
我想起我因为一篇绝笔永久失去了几个陪着我走过“一生”的忠实读者。我其实很爱他们。
所以停下的代价太大。我便继续。
而且讽刺的是,我发现我越是决绝地想要离去,命运越发会开些小小的玩笑。
名为“命运”的怪物侵占我的精神,充盈我的大脑,让我又多了些能挤出来的东西。
怪,好怪,太怪了。
我的大脑被人拽着一般,似乎不是我想创作,而是我被什么人控制着,去写我自己的东西。
然后我又想起来前面19次我是以什么理由打住的。
对自己的写作不满意。
觉得大众无法接受自己的风格。
觉得我无法接受大众的风格。
觉得我宛如智障。
……
而这次的理由是:我真的要死了。
大概我真的会死在这一张纸、一支笔下吧。
大概会吧。
呵,我已经能想象别人会怎么说我了。
“臭老头怎么临死前还写了这么多垃圾啊?”
那当然,这叫抗争。
等你们也到了这个时候会明白的。哈哈。
我先天是个哑巴,这已经让我受够了讥讽。
而我写不 东西 实,我 又 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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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握笔的手终于再也没法用力,头也仰不起来,终于向后倒了下去。
过了很久。
大约我的确是死了。
“请将所有的绝笔贴在我身上吧,让我在自己为自己搭建的囚笼中安息。”
许久以前写的,好像是我认真写的,又似乎不是我认真写的,甚至未必是我写的。
总之这就是我的遗嘱。
他们看样子是照做了。
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帮我感知这环境,那是我的过去贴在了我的身上呼唤我。
然后我居然醒了过来。
我看见周围的人都被吓得逃跑。
为什么?我站起来,刷刷的声音在我的身边响起。
我看向自己的身体,恍然大悟。
二十封绝笔,几十张纸,有的泛黄,有的崭新,围成我的样子。
里面是中空的,什么也没有。
没有大脑、没有血液、没有骨肉、甚至没有皮囊。
只是一些纸张,拼在一起,形成了我。
我就是我的绝笔。
我的眼睛,是我拿烟在纸上烫的孔;
我的鼻子,是一滴我那已结痂的血;
我的嘴,是我撕毁自己的著作时留下的裂缝。
然后我尝试呼喊,只有风透了过去。
所以我开始跑。
张开双臂,尽情地跑。
顺带不忘记往后看一眼。确实,我的肉体安详地躺在那里。但已经没人往那里看了。
家人、记者、医生、闲杂人员,纷纷把目光投向我,充满惶恐地后退。
“快看!灵异现象!”他们大喊着,拿着摄像机,边对我录像边往后走。
不知是谁扔下的香烟点燃了我。我开始着火。
“噼啪噼啪噼啪噼啪!”我有了声音,开始喊叫。
我出生以来,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声音,尽管那是火在帮我说话。
但我随风奔跑,火越来越大,我的呼声也越来越响!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啪噼啪噼啪噼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我的身体变得轻盈,我飞起来了。
我的脚下是尘嚣,我的灵魂在飞升。
火焰最终完全吞噬了我,我的灵魂也得到了解放。
从那由我的憎恨、虚荣、虚伪、暴怒、悲哀拼成的,纸质的,真正属于我自己的皮囊中,
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