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细腻的银辉落满周身,轻纱似的,蛛网一般,兜头罩下来,仿若无物,似有若无,却又无处不是。月亮就要升起来了,刚登上山顶的人如是想着。清凉的风自脚下的松林里掠上来,温柔地抚过脚背,而后又灵巧地划过面颊,劳累的人发出满足的喟叹。浓郁的松香随后顺着那流水一般的白光浸上来,没过胸腹,滑下咽喉。一声叹息响起,漫山的松林随之叹息起来,风在四周回旋,在松林顶上荡漾。松香陡然漫过鼻腔,溺水的人徒劳挣扎,肺里最后一丝空气耗尽,张大的嘴里松香顺着白光溢出,那死睁的眼睛向上,硕大无朋的月亮正自松林间升起。凝成实质的月华如泪珠滴落,曾有着黑亮眸子的眼眶里也滑下两道白色的泪来。又一声叹息,风顺从地回到松林,松香褪去,山顶上白光一片,登山客以一种诡异的姿态站立着,头极力地向后仰去,双眼眼球凸出,双手扼住脖子,嘴怪异地张大,仿佛正在把自己掐死。
散着柔和银辉的月华不断自巨月滴落,那滴落的白光流得到处都是,这一夜后,人们开始畏惧月亮。
七点半的天气预报已经结束,月亮会在明天早上六点三十二分落下,母亲关掉电视,注意力回到饭桌上。“不能在夜里出去,那白光会从你每一个毛孔里渗进去,把人浸透了,溺死了,那股子恶心的松香味儿浸到你骨子里,烧成灰也散不掉,”小孩儿扒拉着碗里的饭,母亲又在重复着不知说过多少次的威吓,“你二舅公就是这么没的,你知道不知道?”头顶的日光灯嗡嗡作响,屋子里亮如白昼,门窗都被铁皮封死,在白日里也透不进一点儿光来。小孩儿突然觉得心里不安分,他想起白天他去看父亲给人贴瓷砖拉毛,平整的墙面被刮破,而后抹上粗粝的砂浆,现下他好像又听见了那刺耳的剐蹭声,父亲正拿着刮刀一下一下地划在他心上。
小孩儿没有见过母亲口中的二舅公,据说精神有点儿不正常,无儿无女,独自住在老家村子西南角的老屋里,不然也不会大半夜冲到外面去也没个人拦着。那角落在村子里也算偏僻,好几天了,路过的村民闻到松香味儿,这才看见死去的二舅公,“你二舅公送去烧的时候都碰不得,都化……”“啧!”父亲突然转过头横了母亲一眼,母亲噤声愣住,反应过来后又立时还嘴:“怎么了你,橫什么横,我又没说什么……”“行了行了,吃饭吧。”赶苍蝇似的,父亲没有捏筷子的手在面前挥了挥,母亲还要说些什么,瞥了一眼正低头吃饭的小孩儿,张了张嘴便又咽了回去。
夜里十点,小孩儿躺在床上玩手机,母亲刚走出房间,叮嘱小孩儿早点儿睡觉。小孩儿漫无目的地向上划着屏幕,荧屏在他黑亮的瞳仁里映出白光,他心里依旧不安分。半晌,他扔下手机,戴上眼罩,打算睡觉。入夜以后母亲便不许关灯了,小孩儿一直带着眼罩睡觉,他上学之后才知道,也有不少人关灯睡觉的。打算睡觉的举动并没有骗过心底的不安分,他忽然觉得眼罩磨得他眼皮痒,开始他想忍一忍,不去动它,但越是忍耐那痒就越是明显,不得已,小孩儿隔着眼罩狠狠揉了几下眼皮,却没有什么效果,那又细又密的痒,直痒到心里去。
小孩儿暴躁地坐起来,一把扯掉眼罩,惨白的光一下子涌进眼眶,他不由得眯起了眼。心底的不安分在此时化为一股无名的愤怒,他狠狠咬住下唇,手里的眼罩攥变了形,那股怒火在他身体里冲撞,他不知如何是好,不禁流下泪来。颊边的泪滴映射着日光灯的白光,小孩儿用胳膊随意擦了一把脸,脱力地向后倒在床上,嫌灯光刺眼似的,他转过身趴着,头埋在枕头里,“这该死的月亮!”
在被铁皮封死的门窗外,街道上空寂一片,白光照耀下,毫无生机的街道显得神圣无比。
无光的窗后,小孩儿仰躺着,盯着日光灯,不敢眨眼。日光灯管上,明暗不断的竖纹在启辉器之间快速跃动。“不为人知的力量被不可知的神发出,它们在电线里以光速游走,经由电网进入每一盏灯,通过灯光难以察觉的细微闪烁催眠每一个人,让人们变得惧怕月亮,痛恨月亮,爱上月亮。”小孩儿曾在周记里写下这样的句子,转天便被叫去了心理教室。当天母亲便把家里除进出的大门以外的所有门窗都焊死了,大门上也新加了两道锁。
母亲跪在地板上,双手死死地捏紧他的手臂,令人炫目的白光里,母亲双目赤红。“你跟我保证,你再也不想月亮,再也不想出去的事了!你听见没有!你跟我保证!”母亲颤抖着的失色的嘴唇在小孩儿模糊的眼里张合,他不敢眨眼,默然点头。“别……别出去,妈求你了……”母亲抱住小孩儿,额头抵在他的胸腹,小孩儿忽然觉得胃里砸进一块石头,他痛苦地弯下腰,回抱住母亲的头。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小孩儿突然就又想起这句诗来,从前语文老师一次无意的感慨让他开始在网络的缝隙里搜寻那些过去的关于月亮的诗,他不可抗拒地迷恋上了月亮,那光彩夺目的,温润可人的,朦胧神秘的,千变万化的,他从未亲眼见过的月亮。
在翻遍所有他能找到的关于月亮的资料之后,在某一天无眠的夜里,他忽然想出门去看看月亮,这个想法在心底如藤蔓疯长。小孩儿用手紧紧捂住嘴,鼻孔急促地吸气,眼睛死死盯着日光灯,他不停地颤栗,怕白光那头的神听到他的妄念。但那诱人的长满毒刺的藤蔓依旧自他的指缝间长出,攫住他的呼吸,爬满头脸,裹缠全身,他知道,自己已成为祂的信徒。
夜里小孩儿做了一个梦,梦到老家乡下的老屋。老屋在前年夏汛期垮了大半,只剩下堂屋和一间房还撑着。记忆里的老屋是昏暗潮湿的,堂屋中央开的天井是惟一的自然光源,屋里总是泛着腐旧的泥酸味儿。小孩儿还依稀记得小时候在老家,他最喜欢下雨,代入雨滴的视角,从万里高空的云层跳下,精准地穿过堂屋的天井,砸在底下蓄水池水面的浮萍上,这样的游戏他乐此不疲。
而在眼前的梦里,银辉自天井泻下,二舅公浑身赤裸地站在天井底下,干枯的身体浸在那白光里,他双手高举头顶,似在仰头嚎叫着,像一棵失去生机的老松树在渴求甘霖。“他死的时候都碰不得了,都化了。”小孩儿忽然听见谁这样说着,眼前二舅公的身体开始龟裂,流出松油一样的液体,是那样多,从二舅公脚下的蓄水池里漫出地面,和着白光,淌得满地都是,为了避免粘到,他一路退站到堂屋的门槛上。粘稠的松香像那油一样直灌进鼻腔,“那股子恶心的松香会浸到人骨子里去,烧成灰也散不掉。”小孩儿觉得自己几乎不能呼吸,那令人窒息的味道要把他给腌透了。
不知过了多久,二舅公身体里的液体似乎终于耗尽,只留下一副躯壳,在银辉里泛着晶莹的闪光。小孩儿盯着那闪光,那不知名的神正注视着他,祂慈悲的目光正自天井落下,正如雨滴来自天空的云层,他也要去朝拜赐予他来处的神,在祂的慈悲里与祂融为一体。
他走下尚未朽坏的门槛,踏进白光里,一步,两步,走近如艺术雕塑一般的二舅公。他伸出手,伸进那圣洁的银辉里,指尖碰到二舅公的刹那,轻微的碎裂声响起,只一息,面前晶莹的躯壳粉碎消失,恍惚间,只有点点荧光飞舞。他颤栗起来,僵硬缓慢地走进蓄水池,任松油淹没自己的双腿。他虔诚地仰起头,双手高举头顶。
几乎占据整个天幕的巨月悬顶,眼眶里只有炫目的白光,冰冷的,令人作呕的白光。蜂鸣刺入大脑,他仿佛已从梦中惊醒,却又感觉自己正向后倒去,向下坠落,但眼前依旧白光一片,那巨月在他眼里不断向后退去,白光也随之褪去。他不知道坠落持续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一兆年。
更多的天幕展现出来,巨月仿佛悬在漆黑之中的圆盘,“小时不识月,呼做白玉盘”,他喃喃道,“原来是这样的么?”
坠落在继续,天幕的四周出现了边界,边界外面满是星辰。他盯着那逐渐拉远的漆黑天幕,突然,他眼眶睁大,瞳仁骤放,原始而疯狂的恐惧猛然捏紧他的心脏。
“那是一只眼睛!那是祂的眼睛!”
天幕是无睑的眼,巨月便是那饱含慈悲的瞳仁。那眼的主人,那世外的造物,那爱人的神,自降临此世那日起,从未停止哭泣,祂的泪自瞳仁滴落,坠入世间,洗去众生苦痛,让众生的灵肉消融,在祂慈悲的注视里回到祂的怀抱。
小孩儿猛然睁开眼,日光灯刺目的白光灼伤了他的瞳仁,眼眶里霎时满是泪水,他劫后余生般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泪水抑制不住地涌,小孩儿用手紧紧捂住嘴巴,用力将自己蜷在一起,无声地痛哭。
小孩儿不再迷恋月亮。
小孩儿高中毕业后,母亲便把门窗上的铁皮取了下来,露出原来的遮光板。小孩儿房间的遮光板上有大块斑驳,是父亲用刮刀一下一下划出来的,依稀能看出那里曾经有一个圆,底下好像还曾有过两行字。
后来小孩儿上大学,离开了家,大学毕业进入了大城市一家不错的公司上班,他二十四岁那年决定和大学时的女朋友成家,他的人生轨迹正常又顺利。
结婚之前,他带女朋友回家见父母,女友活泼懂礼,母亲热络大方,父亲虽有些沉闷但是和善的,双方对彼此都很满意,这段姻缘的一切都是合适的样子。
当晚两人住在小孩儿的房间,女友对房间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东摸摸西看看,积极地探索自己男友鲜活的过去。“诶,这个遮光板怎么刮坏了呀?”女友转头望向正背对自己整理衣柜的男朋友,她看见他回头不在意地瞥了一眼便又扭头继续挂衣服,“哦,我以前在上面乱写乱画来着,后来长大了觉得丢人,就刮了。”“哦?你写啥了?这么羞耻?”女友坏笑着趴倒在床上,伸手去拽他的衬衣下摆。“不记得了,”他被她拽坐在床沿,他低头看着女友猫一样的眼睛,无奈地重复道,“真的不记得了。”“哦~好吧,就先饶了你。”
因为担心女友不能适应戴眼罩睡觉,他便把房间的灯关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在自己房间里关灯睡觉。许是这个习惯的改变让他睡得不算安稳,他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梦里他见到了多年前去世的二舅公,他记得二舅公有些疯傻,但梦里的二舅公却神志清楚。二舅公拉着他坐在老屋的天井底下,对他说,“我教你背一句诗,你要记住。”“什么?”他听见自己说。“小时不识月,呼做白玉盘。”说完,二舅公便用手指向天井外示意他抬头看。
他看见自己缓缓地抬头,巨大的恐惧兜头罩下来,他嘶声叫喊着不要,却发不出一点儿声响。
他猛然睁开眼,迎接他的不是令人安心的无尽黑暗,而是那无睑的巨眼,他惶然流下泪来。
第二天早上女友醒来时发现身侧没有人,床单触手生凉,她有些疑惑,更多是担心,怕自己睡过头了。于是急忙翻身下床,刚穿好衣服,她便听见男友母亲凄厉的惨叫,她冲出房间又瞬间顿住脚步。
又是一声尖锐的惨叫响起,刚起床的女孩儿惊恐地瘫坐在房间门口。
客厅外的阳台上,小孩儿浑身赤裸地站着,双手高举过顶,他张嘴仰头望天,仿佛正在嚎叫,他站得笔直,像一棵挺拔的松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