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tho 9/2/2022 (Fri) 18:33:40 #29324598
作为一名身处南美的昆虫学家,每年都会有那么几次深入广袤雨林的机会。别会错意了,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热带雨林绝不是后山上的树林,也不是纪录频道里的河流与参天绿树。在雨林里,稍有不慎就会迷路,湍急的河流里隐藏着巨蚺与食人鱼,蚊叮虫咬,瘴气沼泽,每一样都足够要了你的小命。
然而这些还不是最致命的,热带雨林由于地形复杂,难以控制,早就成了毒贩们的天然避难所。一旦遭遇就是凶多吉少,我来到南美三年,仅仅是听说过的惨案就有数十起;也难怪我的同事们都如此抗拒前往雨林深处。除了我这种沉迷于昆虫研究的疯子,也只有初来乍到的国际实习生们还保持着对雨林的向往。
可惜双人难成行,五百万平方公里的热带雨林绝非区区二人就可探索,也不会因为几分额外的科研热情而稍微保佑你。所以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泡在实验室里,在日复一日的百无聊赖和实验报告中消磨时间。
太阳节后一个礼拜左右,上头召开了一场远程会议,据报告显示,亚马逊雨林中毒贩的活动相较去年同一时间已经减少了百分之八十。上头希望我们抓紧时间趁着来之不易的相对和平开展考察。事不宜迟,会议结束后我们立刻就组织了一支科考队,由于人手短缺,几名实习生也被派往了雨林深处。
乘船出发,再从树木稀疏处登陆。小队驾轻就熟地向着雨林深处挺进。尽管是旱季,到了下午依旧会有降雨。所幸我们身处密林,大雨倾盆也不会落到身上。事实上,我们这趟雨林之旅进行得异常顺利。一行人走走停停,仅两三天的光景就走出十几公里来———这还不算乘船的里程。这次的观察收获和昆虫采集也更胜以往,三年以来我们第一次观察到了光明女神蝶的身影。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将在一周后返程,可惜只是如果。
继续前行了大约一公里,一处营地映入我们的眼帘。
淡淡的麻臭味,无声地向我们传递着一条讯息:这是一处毒窝。营地安静得诡异,天色渐晚,消失在叶隙间的日光催促着我们做出决定。我们进行了一次举手表决,最后大部分人决定碰碰运气。
穿过简易的木制围栏,眼前的景象令人震惊。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遍布,有些的头颅已不翼而飞。地上散落着弹壳与枪与断肢,几个年轻队员拨开帐篷检查,里面同样是尸体。“毒贩火拼。” 一个队员说。队长摇摇头,用登山杖拨弄着尸体身上的衣服。“拉扯的痕迹,”队长说,“还有这里,鞋印。” 顺着他指的方向,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形状。队长将登山杖末端在沙地上蹭了蹭,蹙着眉走出帐篷。“检查一下尸体,”他说,“找找有干净的帐篷没有。”
最后小队清点出31具尸体。尸体死状各异,只有一处相同:残缺的尸体都赤手空拳,而曾持武器的尸体大多完好。窝里斗,或者某种反抗行为,J说。大部分队员倾向于后者。我回头扫视着地上的尸体。风吹起其中一具的衣角,露出的皮肤上,附着奇异的树枝状纹路。
小队最后只找到一个勉强称得上干净的帐篷,挤在里面凑合了一夜。
第二天叫醒我们的,是一声惨叫。
凌晨时分,一名队员抱怨肚子疼,出去解手。十分钟后,他的声带把惨叫声送入所有人的耳膜。
我们冲出帐篷外,几具“尸体”正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在他身上蠕动,不同于蛆虫,不同于蛇。队长抄起登山杖就要救人,另一声尖叫却在我们身后响起。
队里唯一的女队员K指着其中一具“尸体”,瞪大双眼,声音颤抖:“他的脸!你们看他的脸!”所有人定睛看去,尸体的五官极为扁平,仿佛是出自拙劣的画家之手,又好像粗制滥造的游戏贴图。这时,几具尸体同时将头仰起到一个无视颈椎的角度,然后重重砸在那名队员身上。下一秒,本应结实的头颅在他身上开花,绽出数团黄红相间的血雾。几乎同时,一阵疾风将血雾迎面吹来。尽管众人立刻捂住口鼻,却仍被呛到。那名队员此时正挣扎着起身,一边用衣袖擦拭着脸上的身上的血和污物,一边剧烈地咳嗽着,队员面面相觑不敢靠近,最后还是队长将他搀扶进帐篷休息。
队长当机立断,宣布此次科考暂停,并呼叫搜救队前来支援。然而直升机正在别处执行任务,分身乏术,抵达我们这里最快也要三十六个小时。无奈之下我们只能等待,为了安全起见,我们清理出第二个帐篷居住。原本的帐篷成为了临时的隔离室,余下的成员分三班倒,轮流进行照看。
根据我和其他几名队员的回忆,H的病情恶化速度非常快。前十二个小时内,H不断咳嗽,发烧,嘴唇上满是干裂的死皮。他不停地出汗,不停地要水喝。小队水资源本身不足,所幸到了下午开始降雨,雨水灌进水瓶,然后是他的嘴,最后再从嘴角淌出一部分。他闭着眼睛,胸腔起伏,面部因为疼痛而扭曲。我的关节像是要断了,他说。然后昏死过去。
中十二个小时,H神智不清,脸和脖子发红。此时他呼吸急促,体温高的吓人,汗珠划过额头便几乎蒸发,不得不用浸水衣物擦拭。同时H开始呕吐,听声音几乎要把消化道都吐出来。呕吐物中带有血和黄色液体,气味令不少队员开始干哕。队长急忙用捕虫瓶收集了一点样本,却错拿了装蜻蜓的瓶子。黄色粘液与血顷刻淹没了那只可怜虫。
后十二个小时,H开始陷入长时间昏迷,他的五官逐渐模糊化,和之前所发现的尸体几乎一样,没人清楚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更要命的是,他的手脚上出现了和那些尸体一样的树枝状纹路。我把队长拉到一边,要他给H一个痛快。以H目前的症状,带他上直升机只会害死所有人。队长沉着脸,不发一言。我和他僵持了数分钟,直到一名慌张的队员找到我俩。就在刚才,H的身体突然开始大幅度抽搐,原本当值的队员毫无经验。跑出了帐篷向我们求助。队长二话没说,直接冲进隔离帐篷。谁料前脚刚踏进帐篷,H的头颅当场爆炸,封闭的空间内瞬间充满了血雾。
所有人当场愣在原地。我和J最先回过神来,正想要打开帐篷,里边却响起队长嘶哑的声音。“不要过来。”说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营地寂静无声,咳嗽之后是粗重的喘息和当值队员的哭泣。
“枪,给我。”
我立刻明白了队长的意图。掏出左轮和一把子弹,一颗接一颗地填进弹巢。我的手抖个不停,期间还弄撒了几颗。“放帐篷外。”队长说。我照做,过了一会儿,帐篷里伸出一只满是血污的手,摸索几下,便抓到了枪,然后鲜血溅满了篷布。
枪声一响,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看着帐篷里队长的轮廓,几名队员抹起眼泪,K更是哭成泪人。整只小队还沉浸在悲伤中,头顶却传来了直升机的声音。
离开之前,我们对营地进行了焚烧处理。毒贩遗留的几桶汽油帮了大忙。直升机缓缓升空,我点着打火机,将它抛到浸满汽油的帐篷上。看着火舌冲天而起,所有人瘫在座椅上,如释重负——除了我。透过舷窗下望,我看到了此次旅程中最令人费解的一幕:火烤烟熏之下,队长遗体所在帐篷的一侧,正被某种东西顶得凸起。我取出望远镜,希望只是自己看走了眼。谁知风向突变,滚滚黑烟将帐篷遮住,任有百爪挠心,也只能作罢。
回到研究站后,生活逐渐恢复常态。昆虫培育,标本制作,观察记录,再加上成堆的论文报告。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个多月,直到暑期来临。八月份,研究员们的交换期接近尾声。看着平时的同事一个个离开不免有些感伤。回到宿舍我倒在床上,看着原本属于队长的床位出神,突然想起那份样本。
打开背包,捕虫瓶里的景象令我无法自制地干呕。蜻蜓的复眼被吃干抹净,只剩下一对干瘪漆黑的眼眶。胸部,一株高大的子实体破体而出,碍于瓶盖而弯折。菌株长满密集的气孔,有些还在开合。细长的腹部被怪异扭曲的淡黄色菌丝包裹,生出一排传染钉。角落里干涸的血迹上粘着两片残翅。瓶底落着一层孢子。很难想象自然界竟会生出如此畸形恐怖的亵渎之物,我忍着恶心将它用黑色胶带捆扎,扔进标着生化废料的垃圾桶。我祈祷它在垃圾填埋场里被压缩机碾成齑粉,在焚化炉的烈焰中烧成灰烬。
无论如何,它绝不能重见天日。
绝不。
菌之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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