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目犬先生有一百个眼睛。
所有见到它的孩子都这样说,看看那只浑身长着黑色斑点的老狗,它身上就好像长了一百只眼睛,真难看。
百目犬先生听得懂那些孩子的话,从他们的妈妈的妈妈,从他们的爸爸的爸爸,直到他们都忘记姓名的长辈还活着的时候,就一直听得懂。
百目犬先生从水池的这一端,走到水池的另一端,从巨大的冰块上,走到蝉鸣迭起的树下,从雪白的人的唾骂中,走到漆黑的人的讥笑里。百目犬先生用一百只眼睛来看所有的东西,没有一粒尘土能在百目犬先生的脚底驻留,百目犬先生的确是个闲不下来的先生。
天上的星星开始变少了,百目犬先生想着:地变得比以前更加好走了,有着大大的杆子上挂着一个个崭新的月亮,比起隐隐约约的月亮来说,它们又更像太阳。但比起太阳,它们又太冰冷,所以还是把它们比作月亮好些。被一群群的小虫子围绕着,比起围绕着太阳的一颗颗星星来说,小虫子飞的太快,又太无序,如果是脾气暴躁的太阳的话,肯定不能忍受的吧。
百目犬先生的想法,和它的脚步一样,到哪都停不下来。
百目犬先生第一次尝试着,去像一条正常的狗一样,把头伸出车窗,让那些甜味的风儿粗暴地钻进自己的嘴巴。啊,百目犬先生失败了。车窗发出吱吱的声音,很粗暴地就把通往未知的大门给合上了。
男主人是一个把耳朵用东西塞上时就会晃头的生物。他似乎通过踩踏板来移动,每个几秒他就会点一下头,好像是在不断地答应自己的心脏继续跳动的请求,百目犬先生开始后悔了,他不应该去叼起那地上的关东煮,那是关东煮鱼饵。
百目犬先生吃得第一个关东煮是竹轮,最后一个是个虾球。
中间还有冻豆腐,百叶结,以及鱼翅,鱼翅,和另外四百多个鱼翅。
吃完虾球的百目犬先生确定了没有接下来的关东煮供自己继续享用后,才抬起了头准备继续它的旅程,它总算确定了虾球比起鱼翅和竹轮来说,更加好吃,而鱼翅,是最最难吃的东西。
长出毛的地面比起它过去曾踏足过的任何一块地面都要柔软,发红的木头住在铁架子里,比起外面的每一片雪花都要更为可爱,把两个不冷的冰块放在眼睛前面的人类在自己面前弯曲着膝盖和他的脚踝。
“和我一起活着怎么样。”
百目犬先生和普通的狗是不一样的,百目犬先生还有很多很多的路要走,而且它也不喜欢人类。
可是虾球很好吃,所以百目犬先生觉得可以再吃些虾球再走。
如果早知道,自己要去学着做一条真正的狗的话,百目犬先生一开始就不应该吃那个竹轮。竹轮虽然比鱼翅好,但是也不能算美味,如果一开始是虾球的话自己说不定就会因为难吃的鱼翅而马上放弃了。
但是百目犬先生不擅长分手,如果对方不先提出的话,百目犬先生也没法很痛快的答应。百目犬先生的确是个矜持的先生。
百目犬先生被女性抚摸了。它仔细地观察着男主人的上半身,男主人的每一个肋骨都好好的安插在固定的位置上。那么百目犬先生就无法理解了,在抚摸自己的女性到底是从哪生长出来的,明明自己在木头做的大屋子里没看到任何一个嫩芽。
百目犬先生觉得自己是该继续上路了,它认为比起羞耻而放纵地直接提出分手,每日被粗鲁的抚摸是更加无法忍受的暴行。她就像个暴君,而自己不应该是忠实的大臣,因为忠实的大臣一般都长很多胡子,百目犬先生的胡子太稀疏了。
它看着暴君,她的肚子圆鼓鼓地就像塞了个西瓜。百目犬先生很在意那个西瓜是什么滋味的,她迟早,会把自己藏起来的西瓜交出来的,百目犬先生这样想着,我至少得吃次西瓜。
暴君可能是气走了男主人,百目犬先生用一百只眼睛都没有找到房子里的男主人,百目犬先生感到担忧,如果没有了男主人,自己应该是切不了西瓜的,而且分手宣言也没办法好好对他说出来,如果不明确的确认分手的话,这段关系就会像长着毛的尾巴一样,躲着自己的嘴巴,没法好好咬到。
女主人也不见了,她果然带着西瓜逃了,百目犬先生十分生气,它好不容易忍耐到现在,却连一口西瓜都没吃到,它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吠叫,就好像要把躲进地板缝的男女主人给逼迫出来。百目犬先生就像一只称职的看家狗。
房门被钥匙打开,百目犬先生根本不在乎那些事了,只要太阳从地平线上爬上来,它就和这个屋子以及屋子里过去曾经存在过的一切毫无关联了。百目犬先生要做一个自由的百目犬先生,看来从小孩的台阶上走向大人的台阶的重要一点,就是学会单方面的去分手。
好像猫在叫,女人在叫。
百目犬先生走上从没走上过的二楼,看到了一个五彩缤纷的屋子,里面有一个用眼睛尿尿的女人正摇着木头做的篮子,篮子里好像有数万只没有绝育的野猫在叫春。它第一次知道人类女性居然能通过眼睛如厕会如此壮观,但闻起来却没有臭味。
百目犬先生看到了死神。
它站在女人的头上,看着篮子里的东西。
它举着自己的刀刃,轻叩着自己的下颚。
嘴中哼唱着,眼角微笑着。
红唇如甜美蜜糖膏,银刃似阳春白雪傲。
“先生,您在看着我么。”死神开口了。
“篮子里的是什么呢?”百目犬先生什么都见过。
“是我的报酬。”死神说。
百目犬先生看向篮子里,皱巴巴的婴儿,长着血盆大口,歇斯底里地爆发出刺耳的声音。
“它好像很生气。”百目犬先生见过一些骂街的泼妇,大抵都像这样。
“我不喜欢生气,那会影响她的成色。没有生气,才足够漂亮呢。”死神开始端详他的囊中之物。
死神挥动了一下它的刀子,就像猫咪用自己胡子比划着老鼠洞的大小。
皱巴巴的婴儿看着百目犬先生的一百只眼睛,突然安静了下来,骂街的泼妇开始补妆,把自己每一滴喷出的口水都归结为过去的冲动。
女人一把把百目犬举了起来,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和死神一样的光芒。
“别拿耗子。”
百目犬先生的一百只眼睛,用一百种不同的方向,细细端详着她——那个可爱的女婴。她挥舞着双手,期待着能自如地抓到百目犬先生那摇动着的尾巴。
“我想让她给我做点虾丸吃。看起来她现在还做不了。”百目犬先生仅仅分配了一只眼睛,来看着女人。
女人松开了扼住它脖子的手,百目犬先生只能费力地用前爪扒拉着木篮子的边上,死死盯着那个襁褓。乳臭味飘进了百目犬先生的鼻子里,的确是超级恶心。
“你要看着谁,是你的选择,但是如同每一笔合适的交易一样,盯着我的财产的话,观赏费我还是会收取一些的。若是你有哪怕一秒种偏移开你的视线,那么她便归我了。”女人轻盈地转了一圈,白大褂中的连衣裙随着离心力开始飘起。她的手指微曲,轻轻叩了叩摇篮。
“我等着你。”
百目犬先生身上的斑点,越来越少了。就每个季节都有每个季节特供的强效洗涤剂一样,百目犬身上的丑陋斑点被一个个地洗刷干净,女孩一次又一次的在剪短头发与不剪短头发之间抉择,太阳和月亮互相交替着来照顾着女孩。百目犬先生的脚底开始积攒灰尘,它的牙齿开始松动,它的皮肤开始松弛,但它的眼睛,依旧和当初一样晶莹剔透,宛如一颗被精心雕琢的黑色宝石。
女人的眼睛看着天空。
身体从手指尖开始,最先冰冷。
百目犬先生的舌头,很久没有缩回去了。
它的身上,再也没有任何的黑色斑点了。
雨水洒向两具身体。
死神睡眼朦胧,伸着懒腰,用脚拨弄着百目犬先生的尾巴。
“即便用一百只眼睛所看到的既定的未来,也要选择挣扎么?貂不足,狗尾续么。”
百目犬先生的眼睛没有转动的力气,左边的眼睛看到的是无边的黑夜,而右边的眼睛,似乎只看到了一只垂死的萤火虫。百目犬先生很喜欢胡思乱想,不过得在它的眼睛能时时刻刻看到不同的风景时,它才能去想那些事情。
百目犬先生止住了脚步,百目犬先生停目于一处。
若是只是为了看着一样东西而停下脚步的话,未来也好,过去也好,可能发生的事也好,必然发生的事也好,都没法再分出额外的精力去想了。从没有停下的目光停下后,要再次移开,对于懒惰的百目犬先生来说,实在是太难的事情。
只要看着她,眼睛就会被刺伤。而上一个刺伤百目犬先生眼睛的东西——是太阳。如同月亮一样温柔的样子,却犹如太阳般的灿烂,让百目犬先生想起了路灯,路边每走二十步就会遇到一次的路灯,那个挂着月亮的杆子叫做路灯,他学会了这个名词,和她学的。
伸出来的舌头上的每一滴水分和雨水混杂在一起,温度开始扩散,全身的热量好像都在沿着自己的舌头慢慢流淌出去,有些冷,它想起了火炉了,百目犬先生想着,如果靠太近就会被烫到的火炉,散发着暖意,红红的木头住在铁架子,那原来是叫做火炉,和男主人学的。
说到红红的木头,百目犬先生记得那些木头长大成了什么样子,变得不那么红,在早上的时候,就像脱去了新年的红色幸运短裤,变成黑黑的样子,轻轻一碰,就会变成一堆碎碎的黑色粉末。穿上红色的外套就会变成黑灰么,从土里发芽,独自等待个数十年,数百年。接着听到嗡嗡作响的人类工具,变成一块块手臂大小的木块,穿上红色的外套,让别人变得暖暖的,自己最终化为了一堆黑黑的粉末。
如果一开始就注定会变成这样的可怜样,那一开始就不应该从泥土里长出成为树木吧。百目犬那么想着,但在这个冰冷的时候,它止不住地去怀念起那些红红的木头,那种惬意和安心。记忆变得十分清晰,思考变得那么迅捷,百目犬先生感觉自己好似回到了当初四处狂奔的日子,身体中酝酿着灼热的灵魂,口中的热气就像火焰一样往外宣泄,它还未学会那样悠然自得地踱步,那样平静地四处观望,所有的景色变成混杂的色彩向后收缩,自己还是百目犬,而不是百目犬先生。
百目犬先生死了。
我念完了最后一个字,轻轻把书合上,看向床上那个抱着玩偶抱枕而沉沉睡去的女孩。
借着黯淡的床头灯光,我把书塞到了她的书架上的那本彼得・本奇利的《大白鲨》旁边。在关了床头灯后,我走出了房门。看着39根合金固定栓安静地互相咬合,2.3米厚的防护门在1.2分贝的噪音下慢慢锁死,左侧操作面板上一个小小的红色闪电形状的指示灯的亮起,代表着3亿伏特的电压已经流转于防护门的表面。我抬起头,看到月亮挂在天上,零下32度的风吹拂到我的脸上,让我想起了我们现在才刚刚爬升到了7100米的高度。
建筑上的弹孔就像一扇扇圆形的窗户,让我可以直接看到外面。我不想像狗一样把头伸出窗外了,于是我从走廊里的一具出血量不那么大的尸体上费力地扯下了白大褂和他的手套。
真暖和,不愧是基金会的员工制服,比起我以前穿的东西质量好上不少。
咬着啤酒鸭和海鲜披萨,我仔细地读着操作指南,期望能把供暖系统给提升个二三十度。
“喂。罗梅梅到手了,她弟弟跑了……嗯,我没给她打抑制剂。34的人不怎么配合……嗯,应该除了她外都已经死了。”她还是真喜欢问一些她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我觉得那啤酒鸭似乎有些不新鲜,于是我吐在了地上。
“你有养过狗么?”
“就是那种,斑点狗。”
“哦。”
“如果我是你,我可不会把猫和狗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