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
1月
Site-91：联合王国，英格兰，约克郡
Zavia Morse惊醒过来，低沉的嗡嗡声在她脑子里回荡。她伸手摘下附在左耳后的骨质细条，终日无休的可厌想法和突如其来的反胃感争抢着吸引她的注意。她从床头柜上拿起自己的基金会制式PDA，插入纯天然的电脑芯片，拨动了电源键。随着她的眼睛渐渐适应光线，她把那条新信息读了三遍。
结局终于来了。她等待、盼望、祈求了整整十五年的结局。等待、盼望和祈求的时间实在太久了，她已经习惯了日常，习惯了谎言，习惯了无法得到她一度确信自己非常需要的东西。
现在是时候习惯背叛了。
Eckhart宅邸严格来说能算是一座城堡。三层高的老旧发黑的砖墙顶端矗立着堡垒，为这座十八世纪的古宅带来了尊贵的威严气势。带刺铁丝网围绕着有垛墙的宅邸、积雪覆盖的草坪和结冻的池塘，成了它与遍布英格兰乡间的无数空置贵族宅邸之间唯一的区别。
天空一片灰暗，空气几近凝结。Udo Okorie博士能感觉到即将降临的冻雨在空气中酝酿，她在实验袍里瑟瑟发抖。
“不习惯这么冷的天气？”来接她的是位身材高大、如足球运动员般健壮的特工，他怜悯地看着她。“我还以为你是从加拿大来的呢。”
Okorie摇了摇头，跟上他向屋子走去。“我是从这里来的，只是住在加拿大罢了。但实际上我一直生活在地下，只要我不想就从来不会冷。”
特工点点头，他们穿过了一道漆成蓝色的古旧木门。它镶嵌在粗糙的石膏板墙里，与周围的约克郡传统建筑相比显得很简陋。进门时，她感到一阵轻微的想从门上移开视线的冲动。这种感觉，再加上越来越差的天气，使她对豪华大宅中的秘密实验室抱有的热情略有减退。
这不是童话故事。有很多人死在了这里，就是因为他们没有认清这一点。其中就包括用自己的名字给这屋子命名的那个人，他召唤出了天国的烈焰，在这道不搭调的门后面被烧成灰烬。
他们穿过一连串的厚重木门，进入了城堡的本体，当他们来到一条雕花的石砌柱廊的时候，她已经不再消沉。她简直期待会看见书柜后的秘密通道，或是下沉平台上华贵的长榻；让她有些失望的是，最终出现在她面前的只是一道宏伟的乔治时代1大台阶。
还以为他们至少会装台电梯elevator。她面露难色。Lift。我们这儿管电梯叫lift。
“没有电梯lift吗？”她抬头朝那个特工微笑。
他皱起眉头。“你要我扛lift你上去？”
她差点忍不住拍自己的脑门。基金会是全世界的基金会，而英国人大概只占了全球人口的百分之一；就算是在英格兰的设施里，他们也不见得会占大多数。
而你现在不是在英格兰。你是在Site-91。它在这里跟在白俄罗斯都不会有什么区别。
当他们在台阶上爬到一半的时候，他笑了起来。“哦，你是说电梯lift。”
现在我又没那么确定了。
他们来到中央平台，她简略地看了看挂在那里的巨幅画像。画像上的男人衣着华丽，面带明显的轻蔑神情，冷笑着俯视她；画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选择，描绘出了他身上那种高贵的凶恶气质。
有那么一小会，她很好奇为什么他们会把这幅画像留在这里。
因为他是个活生生的教训。知识不是免费的。
知识必须免费。Morse走出淋浴室，用毛巾狠命擦着脸。知识不是财产。一切知识产权等同于偷窃。
这些简短的格言令她精疲力尽，像十几条鞭子抽打在她不太乐意的头脑上。思想不是应当惩罚的罪恶。思想不是应当囚禁的罪人。思想是火花，应当被煽动成变革的烈火。每一句格言都是真理，千真万确彻头彻尾的真理，但是她已经厌倦了必须在每一个属于自己的想法前后都插上这样一段。
“认知失调是个婊子，”穿上制服的时候，她喃喃道。
到了这天结束的时候，她的同事们将会用类似的话来谈论她。
Iona Varga博士在豪华的书桌后方打量着Okorie，所以她还以同样的注目礼。Site-91的这位主管高挑，苍白，满头银发，干净利落。她的每一次呼吸和眨眼似乎都算准了最佳时机。这是一个永远处于主导地位的女性，而且她显然很喜欢这样。
这真是太英国了。
“Okorie博士，”Varga的声音里只有微弱的一丝罗马尼亚口音。“离家出走的那个。”
Okorie朝她微笑，期望这个女人会喜欢她，会收起那令人生畏的架子。“只走了十八年而已，而且你们这儿Okorie家的人已经够多的了。”回到祖国才一个小时，她自己的中部英格兰口音就变重了很多。
Varga歪了歪头，那个特工就离开了办公室，她在他走后关上了门。“你把密码带来了？”
Okorie点点头。“我要把它交给Zavia Morse。你已经收到通知了吧？”
“是的。你怀疑她是个叛徒，这是你证实她身份的计划。Morse是我们的一名安保特工，原本是MTF。她在我们这里工作了快十五年了。”Varga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怒意或失望；她保持着惊人的冷静。
那她一定是快气疯了。
“关于她，你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
Varga把指尖撑在桌面上，Okorie暗暗告诉自己回Site-43后有机会也要模仿一下这个动作。“她是队伍里没有奇术能力的人员之一。从一开始就有违纪问题；在这种荒野里生活不是每个人都适应得了的，她就总是显得很压抑。心理评估显示她对拥有奥秘能力的同事抱有嫉妒心，而且为自己无法发展出类似的能力感到沮丧。”
“她尝试过开发能力？”
“哦，她当然尝试过。她唯一不寻常的地方就是失败率高得惊人。我们从没见过如此毫无异常的人。”
“这也许只是幌子，”Okorie沉思道。“蛇之手可能对她进行过真正的魔法训练。”她注意到Varga听到“魔法”一词时眉头一皱，决定以后不再用这个词。“他们可以随意取用‘图书馆’的知识，我敢肯定他们能找到些办法让她变得……特别。”
Varga放平了支撑在桌上的手指，拿起桌面上的一份文件。Okorie暗自惊叹这位年长女士动作的敏捷从容。别像个小女生一样迷上站点主管啊。
Varga把文件递给她。“这是Morse对一次性密码的申请书。”
Okorie快速扫了一眼。“对，在飞机上他们就给我看过这个了。她想用它来封存一些魔——”她清了清嗓子。“一些奥秘物品。我们以前也拿它做过类似的事。”她把文件递回去。“我猜这理由是扯淡吧。”
Varga睁大了眼睛，有一瞬间Okorie以为是自己的措辞冒犯到了她。“不用猜，”她说，“那就是扯淡。所以接下来的一小时你和我要仔细查看她的人事档案，然后你去见她，把5109交给她，再然后你回来告诉我你的分析结果和建议。”她露出一个并无笑意的微笑。“我对你充满信心，Okorie博士。”
我觉得自己好像詹姆斯·邦德，她想。但愿没有人期待我去开枪打人。
他们的图书馆上了锁，Morse一边走向安保办公室一边告诉自己。他们的图书馆上了锁，她逼迫自己感到愤怒。
“你好啊，Zavia。”安检点的柜台后面坐着另一位特工，他正观察着贯穿整座宅邸的无数条曾经的仆人通道中的一条。安保办公室原本是个厨房，它外部的走廊通往供商贩进出的后门；安检点的柜台原本被用来转运食材给厨房人员，以及转运做好的菜肴给服务人员。十八世纪英国庄园小社会的敏感性，建立在分离的层级上的有序生活，这些全都很适合基金会。
也很适合叛徒。
“嗨，Fahd。有什么要报告的吗？”
Fahd Naaji拿着他的平板电脑站了起来，他摇了摇头。“今天早上闲得很。没人想在下雪的时候出去。”他露齿一笑。“但是有个加拿大探子顶着这鬼天气过来了。知道这事吗？”
Morse摇摇头，小心地维持着平静的表情。“不知道。我该知道吗？”
“当然，因为她就是来找你的。我们5点还能一起吃饭吧？”
“没问题。”她朝他亲切地笑了笑，在他小心翼翼地讨她欢心而她不自觉地默许如此的这几个月里，这是她对他笑得最亲切的一次。“也许我们吃完饭还能看了《终极追杀令》，省得你再整天给我安利了。”
他脸上的表情简直令她心碎。“应该叫《这个杀手不太冷》。”他是如此欢欣鼓舞。
“这个名字也不怎么样。”她在他走向门口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电影本身没那么糟。”
她目送他走出办公室，心中不解自己为什么要做出刚才的举动。这些年来她一直与所有人保持着距离，无视内心的感受，只专注于手头的工作。保持距离在Eckhart宅邸是再容易不过的事；疏离感几乎是被烧铸在这座建筑的每一块砖里。连接我们的唯有知识。维系我们的唯有书本。她不是这里任何一个人的朋友，更别说是什么更进一步的关系了。
她皱着眉在安检点签了到。我只是扔块骨头给这可怜虫玩玩。在一切崩溃之前给他点乐子而已。
她靠在柜台上，按摩着自己的太阳穴。要不然，你就是想给自己一个不去执行计划的借口。
“不，”她说。“绝对不行。”
“什么不行？”
Morse猛地转过身，差点绊倒自己，她看见树脂玻璃隔离墙的另一侧有一个女人——身材苗条，黑皮肤，戴着瓶底般厚的眼镜。“自言自语罢了，”她回答说。“有什么事吗？”
那个女人微微一笑。“首先，你最好戒掉自言自语的习惯。这是最常见的一种弄丢5109的方式。”
Morse感觉血液一下涌到了脸上。“你就是我的联络人？Okorie博士？”那个女人点点头。“我这就放你进来，前面左转就是安保办公室的门了。”
当Okorie暂时走出视线后，Morse战栗着深深吸了一口气，扫清脑中的一切杂念。无法共享的知识可以被抛弃。无法传播的知识可以被毁灭。
她已经对此深信不疑；在门打开的时候，这简直已经是天经地义的事了。
交接只花了一小会就完成了，不到十分钟后，Okorie已经了解了关于Zavia Morse她需要了解的全部。这让她在回去找Varga之前有充裕的时间去与两位神秘学领域的知名专家谈一谈。
她把一只手放在收容室透明的墙上，观察着她的父母努力工作的样子。他们正在解剖一头红色生物，它的大小不会超过一个幼童，但它的腿像千足虫一样多，这些腿全都在不断分泌黄色的脓液，滴入带网格的金属地面中。
“你的工作做得很好，”她母亲评论道，在她父亲扶住尸体时，她在它身上划下十字形的切口。“我看了你上一篇论文，应该能恰到好处地引起关注了。”
“这不表示我们需要这个，”她的父亲一边刮去那生物的外骨骼一边说。“我能理解，自从五十年代以来，我们还是第一次能够中和每一个收容物产生的每一盎司的奥秘废料。”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在防护服的面罩后面对她露出微笑。“这些根本弥补不了我们的魔法小神童被McInnis挖走的损失，但多少还是帮上了点忙。”
“Allan他现在怎么样？”她母亲问，她的手已经伸进了生物充满脓液的体腔。
Okorie叹了口气，从玻璃上放下手。“我真想说他让我给你们带个好，但他这个人其实从不会跟任何人问好。”
她父亲窃笑起来。“他总是这么冷冰冰的。”尸体里传出湿润的啪的一声，他做了个痛苦的表情。“不管怎么说，站点主管完全就是另一种生物。他们比研究员要安静和神秘得多。”
“如果你的思维不能比其他人领先两步，在这个行业里是做不久的，”她母亲补充道，她在生物的肚子里捏着什么Okorie无法看到的东西。过了一会儿，脓液的分泌彻底停了下来。
“还要始终让别人猜不透你的心思，”她父亲赞同道。“这就跟当间谍很类似。”
Morse环视自己的宿舍，寻找着需要带走的东西——假如真的有的话。她低头看看空荡荡的背包，抬头看看钟，又低头看向自己放在床罩上的那张什么也没解释清楚的字条。她叹了口气，拉上了背包的拉链。
反正那也不会是什么好看的电影。什么东西都比不上一本好书。
Okorie凝视着躺在石板上的神的尸体。它看上去像一条被开了膛的巨大蛞蝓，除了那六条带有手掌和十指的手臂之外。“你们的神秘学书库是那个图书馆之外最强大的，”她低声说。“那就是Morse的目标。如果她能在那里开启一条路径，‘馆员’们就能任意取用Eckhart的藏书。”
Varga双臂交叠着靠在墙上。“只是她无法在那里开启路径。”
“因为她没有奇术能力？”
Varga冷笑。“那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Okorie摇了摇头，目光仍然集中在4612上。她此次来到91站表面上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那就是代表应用神秘学部调查这具巨大的蛞蝓尸体；因为监视这个站点的关注团体不止一个，Sokolsky不希望引发他们的怀疑。Okorie当然没有反对，但是现在，当她站在这个潮湿的地下室时，她突然觉得当初提出的理由要是拜访图书馆就好了。这里的氛围对我来说霍勒斯·沃波尔2味有点太重了。她甚至不确定这不是一个精巧的陷阱，而Varga并不愿意消除她的疑惑。“有可能还有其他的卧底。Morse有跟谁比较亲近吗？”
Varga也摇了摇头。“没有。她跟所有的人都只是……工作上的关系。我开始怀疑她和队伍成员间的冲突也都是在演戏，只是为了让自己被调到安保部门而已。”
“这很合理。她可以在安检点修改门禁卡的权限，让除她以外的人都无法打开图书馆的门锁。她知道我们要进去就不得不破墙，从结构图来看，你加固过这些墙壁，所以破墙会花很长时间，足够她查看不少书了。”她打了个冷战，渴望地抬头望着上楼的台阶。
Varga叹了口气。“打电话给Sokolsky吧，拿到第二份密码副本，然后我们解决了这件事。”
Okorie摇摇头。“他的指示很明确：只有在有绝对的需要时，我才能索取第二份副本。”
是她的错觉，还是主管的脸色真的在微微发红？“我不喜欢不受控的变量，Okorie博士。”
“我也不喜欢。”她推了推眼镜。“我有一本严格的规则手册专门用来应对我日常的那些魔法狗屁问题。”她眉头一皱。又说“魔法”了。
令她吃惊的是，Varga露出了笑容。“现在我需要你写一本新的魔法狗屁手册来应对现在的局面，而且要写得快一点。”
无知之幕阻挡了世界大同。Morse拿着手电筒，蹑手蹑脚地穿过紫外线荧光下的走廊，看着墙上的监控摄像头随着她的经过逐一关机。知识无法共通就无法达成共识。
Fahd是不会理解的。
她轻快地跑上了通往图书馆所在的二层的楼梯。他不理解是因为他们不让他理解。因为他们像恶龙一般囤积着知识，又焚毁一切他们无法控制的东西。
走廊里没有守卫，简直像有谁预判到了她会叛变，并且认为她会需要协助。这实在太容易了；她反倒希望能遇到些抵抗，能发生点什么，让她甩掉内疚而专注于愤怒。封存真理只会让我们在黑暗中惊惶战栗。
“滚一边去，”她喃喃道。
门禁读卡器静静地闪烁着，在等候着她。
她完全无视了它。一道明亮的光化学闪电照亮了整个走廊，所有的电子器械都在一片火花中报废了。
门开了，仿佛是被一阵微风吹开的一样。
Varga挂掉电话，点了点头。“我们隔离并清点了所有MTF人员和安保特工，只有Morse不在。你的怀疑是正确的。”
Okorie的肌肉因为紧张而酸痛起来。“没错，可是……她的同伙到底是谁？如果不是特工的话，会不会是研究员？这说不通啊。”
Varga走出了办公室，Okorie跟在她身后。然后今天早些时候迎接过她的那位特工也加入了她们。“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吗？”Varga问。
Okorie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们一言不发地穿越二楼楼面，路过画廊改造成的办公室，又路过客厅改造成的宿舍。每当他们路过一扇拱形窗户，每当她望向昏暗中的花园，她都期盼着会有一道闪电突然降临。
当他们来到图书馆厚重的橡木双开门前时，Varga递给她一台安保用平板电脑。“是时候打那个电话了。你可以用这个重设我们的门禁卡。”
Okorie摇了摇头，注视着双开门之间的缝隙。“门禁卡什么事也没有。她没把5109用在那上面。”
在昏暗的光线下，他们只能勉强看清木门缝隙间发出的微弱闪光。
“她把它当作是力量真言，”Okorie低声说。“用在了一个防护魔咒上。”
Varga凝视着她。
“我想她终究还是没那么毫无异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