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然后获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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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利的身手不错,但比起有过特工素养的许文来说还差了不少。成日在研究室里的顶级生物博士落了下风,被许文一脚踢到角落。

深夜的小巷几乎没人,空气中匀散着炭火燃烧后的烟雾,小餐馆后厨聚集的废料桶打翻在街道上,大功率照明灯的白色灯光下泛着七彩色泽的油腻流动着。莱利一直珍惜的纯白大褂今天算是彻底报废,浸在大团大团的、分不出成分的、黑漆漆黏糊糊的东西里。

糟糕透顶。莱利的脑海里混沌了片刻,许文的腿已经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油腻顺着莱利爬上许文的手,许文不在乎这个。她的老师许文从来不在乎这个。她几乎没见她在乎过什么。许文就像一个精准的仪器,一切只为了基金会的利益而考虑。

莱利试着喘气,许文并不想给她这个机会,她把腿稍微往下再压一些,莱利想她应该能感觉到自己动脉强烈的跳动。

“你现在还有机会,莱利,告诉我莉兹的位置,你还能回到基金会。”

莱利几乎喘不过气,但许文的话还是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不打算报出好友莉兹的位置。她是许文的得意门生,是许文身边的助理,许文不可能杀她,更重要的是,她是基金会的顶级生物博士之一,很多项目缺她不可。

她的存在就是基金会的利益。

“真的不说吗?就算以老师的身份来说,我也希望你能答应。”

许文的脸上露出了类似失望的神情,像极了莱利曾经看到过的人脸分析中的标准模型,有时候她怀疑那些喜怒哀乐的标准模型都是按许文这张脸来制作的,她每一次微笑、发怒、悲伤的表情都一模一样。嘴角弯曲的弧度,眼睛开合的大小,面部肌肉的调动,每一次都一样。

太假了。所有和许文共事过的人都这么表示过,好在这样的情绪表达能够让人准确理解许文的意思,也就没什么人当着她面议论。

莱利还是一副不打算说的模样,许文的嘴角往下几度,加重了腿部的力气。莱利不动了,但她无法确定是不是在装死,于是她拿出口袋里的小裁纸刀。

人事的工作里时常需要拆封档案,大家都练就了一身本领,许文对裁纸刀的使用始终得心应手,不管是裁纸还是裁人。

就在莱利看着那柄裁纸刀落下的时候,“砰”,一声枪响。

从小巷的一头走出一个人影,朝着她奔过来,从滑倒的许文身下拽出莱利。踉跄着离去的莱利回头看了一眼她昔日的老师,许文躺在五彩的黑色中,更深色的液体溅了她胸前的衣服一圈,完全不动了。


莱利坐在安全屋的单人床上,看着莉兹忙碌的背影发呆。昨晚弄脏的衣服上凝聚的泥污没法洗掉了,还留着些许文的血,莉兹边抱怨边把它丢进粉碎机。沸腾的牛奶翻滚着泡沫,消失在日升的光线中。

如同消失在黑色中的许文。

莱利想,许文其实是个好老师。

莱利还在大学的时候,许文的出勤率很低,但她的教学水平是毋庸置疑的。为了跟她交流,莱利无数次蹲点许文出现的频率、地点,甚至跑到过许文在学校登记的住处去等。

等了三天三夜,莱利不知道自己在较什么劲,第三天的夜里下了瓢泼大雨。莱利的大学生活很少看偶像剧,但即使是这样,她也希望过许文能在这个时候出现,然后带她进那扇门。

可是没有。现实就是现实,许文没有出现,而大雨如约而至。莱利淋了半路的雨回去,全身湿透,论文只打湿了一个角。

直到许文把那串门钥匙给她的时候,莱利还觉得不敢相信。许文说她基本不回来,这里就丢给她住好了,清静,方便她学习。

直到莱利被许文领入门,成为基金会的研究员时才知道许文在大学缺席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她是人事副主管,而主管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出差,实际上她是代主管。基金会要处理的事情很多,成为许文的助理之后她才接触到一个更完整的许文。

而许文带她入门的理由只有一个,许文看上了她绝佳的生物学天赋,她希望莱利能为基金会工作。莱利答应的理由是基金会给自己提供更深入的科技与研究条件。师徒两人在基金会的人事办公室握手,许文难得露出了一个与微笑不同的笑。

而现在,这微笑恐怕再也不会出现。

昨天晚上,许文死了,死在一个无人的街巷里。到现在为止,她都不太敢相信这一切。

她回想起昨天晚上的冲突,原因只有一个——

许文杀了莉兹。

莱利的目光落在了简易搭建餐桌旁的莉兹。那天以前,莉兹变成异常的事情或许还有的隐瞒。而现在,活生生的莉兹就在眼前,她最好的伙伴(partner),她的爱人。


铁艺支架的床上只有一张单薄的被子,对于安全屋来说算是很不错的配置。这是她在莉兹成为异常之后专门准备的,这间屋子,或者其他几间,总要派上用场的。

在她们杀了许文之后,被召回的主任恐怕会为了图方便而派出更高级的特工,或者——亲自上阵。

——“今晚十一点,切茜尔酒吧。”

消息浮现在莱利的临时通讯仪上,通过提前注册的后台账号拦截到的信号。但看来这些都被许文的上司看透了,消息以泄漏的形式精准地抵达到她的面前。

莱利瘫靠在窗边,头仰着放在脖子上。天花板上吊着个老式风扇,蛛网被莉兹清理了一些。墙顶挖空,排气扇转个不停,管道漏出的水顺着墙壁上的裂缝流到莱利的头发上。

论策略,她赢不过那些人,她擅长的是科研,不是耍小手段。她和莉兹就像是偶然跑出的两只老鼠,只能抱头乱窜,结局不是死在下水道,就是被猫抓回去邀功。

她只能去,而且要赶在莉兹之前到达。她不想让莉兹涉险。


十一点的酒吧里人已经多了起来,各色打扮的人混杂其中。莱利换了套略不显眼的服装,躺在散台的沙发上等候着。基金会的人一定发现了她,或许从她踏出安全屋的第一步,他们就寸步不离了。而她还无法辨认刚刚送上来赠饮的女服务生会不会是假扮的。

莱利承认贸然逃跑的行动过于冲动,但如果那个时候没有跑,结果大概会是莉兹被剿灭,而她受许文的庇护继续当个生物博士。一直以来,她遵循着许文的想法,直到莉兹的事情暴露。

她决定反抗许文。

莱利的口袋里揣着把防身的刀,是从安全屋里拿的餐刀。她不知道这把刀合不合适,但作为唯一能算是防身的东西,也能给自己一些心理安慰。

一直到十二点过后,人群里似乎还没有人要向莱利走来的迹象,她连一丝属于基金会的气味都没有闻到。她从一直深陷着的沙发中坐起来,接着她看到舞池中央的女人。

在不断闪烁的灯光下——莱利几乎要以为那是收容区失效而闪烁着的警报灯光——那个长发的女人转过身来,朝着莱利微笑。

莱利站起来,不自觉地向着那个人走去。

舞池里的莉兹模糊而柔和,莱利几乎和她靠在了一起。暧昧的灯光旋转着照亮莱利的脸,莉兹闭上了眼。莱利没有想过在逃亡的时刻,她们会在这里相遇。这一切倒不如说太过巧合,自己和莉兹的相遇,就像是命运的某种安排。

下一刻,舞池发出惊呼。

“莉兹”的手抓住了莱利的手腕,餐刀被扭掉在地。人群呼啸而散,幻境消失了,留在莱利面前的人,是许文。

是长发的、年轻一点的许文。

老鼠被猫咬住了。

莱利心中咯噔一下,然而许文的微笑始终落在嘴角。在失效的警报灯光之下,许文的脸忽明忽暗,血红色浸润在她们周遭,莱利几乎喘不过气来,每一口呼入的气息都满载着血腥味道。

然后她才反应过来,是许文的裁纸刀。她的血正在滴落,她年轻的老师扶住跪着的莱利。许文没有裁要害,但莱利毕竟不是皮糙肉厚的特工,平时连材料割个小口都会疼痛的研究员,第一次直面平常人的疼痛。

“你应该知道这件事的,莱利,我不会死。”

许文的微笑终于消失了,换上的是实验搞砸时通用的严肃表情。实际上这的确像是个实验,而莱利也的确搞砸了。


许文没有死。

莱利没有很惊讶,毕竟许文的上司也是不死之人。有时候莱利怀疑过人事部门是不是量产不死人,但打听到的消息只是违规生产生物药剂这种消息。

而那个不死之人正坐在莱利的对面。Wuddy翘着二郎腿坐在办公室椅子上,手上交替翻动着许多不同方面的资料,一边不忘和莱利寒暄。

“我确实是连夜赶回来的,多亏你啊,叫什么来着,莱利?好像听过几回。”

莱利斜着眼不悦:“你手上的人事档案都有吧,开门见山。”

“嗯……包庇异常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先例,搞得像你这么大的还真不多。”

“其实是许文在一手操纵吧。”

Wuddy挑了挑眉,放下手里的资料,眼里露出了欣赏的神色,“不朽不是没有代价的。”

“她也一样吗?”

“我们都一样。”

“我想知道她付出了什么。”

“……全部,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她了。”

Wuddy收拾着桌上的材料,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扭头嘱咐莱利:“哦对了,走的时候把门带上——我说了,这种事不是没有先例,你走吧,只是开除的惩罚而已。”

下一个推开门进来的是助手,新来的文件和档案堆得满满当当,没等Wuddy开始抱怨,助手疑问:“为什么要放她走?”

Wuddy接过最顶上的巧克力奶杯子,吹了一口,慢悠悠地答道:“因为,莉兹还没死啊——今天怎么不放糖?”


莱利顺着员工通道一路离开,一路上几乎没见到什么员工。

她的脑海里反复播放着Wuddy刚刚说的话,如果搞出这么大动静,放走一个绿型的惩罚只是开除,她就不会有那么多实验体可以用了。然而她始终察觉不到那些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莱利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在这方面的无力。

她顺着最熟悉的路线朝安全屋的方向走,然而走到一半她就看见漆黑的墙体。有人放了火,很难说是意外,但她只能转弯装做无事离开。

一开始是走,接着是跑,莱利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下班高峰期的人群中总是难以快速移动,莱利只是扫了一眼,就停在了那栋购物大厦外。

外围完全清空,拉出了基金会常用的隔离带。她看见漫天的SRA搭载型无人机待命,事实上在知道莉兹可能是绿型时,她就查阅了基金会相关的资料。

这样的模式,完全符合手册里提到的无人抹消。莱利几乎一瞬间就跑了起来,撞开隔离带,她一路奔进了大厦内。从隔离带到大厦入口的距离很短,在看到一楼大厅里的莉兹时,她忽然知道了为什么基金会会放自己走。

自己只是一个诱饵,钓出绿型的诱饵,必要时还能作为击破绿型弱点的道具。

长风衣的女性踩着高跟一步一步走向莉兹,莉兹面朝下趴在地上,后脑被掉落的砖石砸出凹口。

莱利站在一旁,浑身僵硬。她想向前迈步,然而漫天的无人机从大厦破开的顶部涌入,牢牢隔绝了她和莉兹,准确的说,是她和长风衣的女性。

那双琥珀色眼睛动了动,向下一瞥,目光落在奄奄一息的莉兹身上。

莱利,你来基金会要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会接受死亡。

莱利看向那个第四阶段的绿型,脑内浮现着死亡的场景。莉兹被砖石砸了个穿透,血溅了一地,绿型会转身朝她走来,然后她也像小鼠般死去。

接着,许文转身,一只脚踩在莉兹仅剩完好的一块皮肤上。

哪怕它发生在你最亲近的人身上。

没有砖石,没有意外,女人的高跟甚至没有用力,莉兹几乎是一点点融化成一滩血水。

哪怕它发生在你的眼前。

无人机搭载的休谟计数器几乎一瞬间飙红,喧嚣声几乎淹没了一切。莱利被迫趴在地上,手肘撑在地上勉强支撑。她不敢多想,下一刻的死者也许就是她。她只在闲暇之时畅想自己的死亡。

这就是第一课。

SRA功率开到最大的运转声回荡在整个大楼内,莱利仍然半趴着,直到周遭再次陷入了完全的安静,她终于能够摆脱僵硬。

僵硬。她缓缓回头看向莉兹的地方,漆黑的大理石砖上有半只被切断的黄色玫瑰。


莱利坐在安全屋的窗子旁,头倚在窗框边,视线变扭地看向外面。这条路的流量比起上一个安全屋的小得多,几乎没什么人经过。

她知道一旦莉兹死了,基金会的人就再与自己没关系了。他们不会再关心她在哪里,在做什么。基金会自成一体,缺了任何一个人都能继续运转,更别提只是她这样一个人群中的生物博士。

屋子里的酒瓶已经堆了三天,随便踢一脚都能多米诺骨牌般撞上三天三夜。

不管她再怎么努力,最终该失去的都会从自己的手中离开。几天前,莉兹还在给她做早饭,温热的牛奶,焦香的面包片仿佛就在嘴边,然而吃进去、喝下去,落在肚子里的是冰凉的啤酒。

真是噩梦般的生活啊。莱利在模糊中想着,还是把那部通讯仪找了出来。她试着拨通许文的电话,然而声音响起两秒,她又按灭了话筒。

她看着那部电话,深深叹了口气。

再喝两瓶之后再说吧。


莱利光脚踩在那片沙滩上,事到如今,莉兹彻底死了,她也没有回去的可能性。她发了消息,如果还是那个以基金会利益为第一的许文,大概不会再来。

莱利向前走了八十六步,踢开一只贝壳。她想,这就像踢开自己的过去一样,她踢开了大学生活,踢开了基金会的人际,现在她踢开了莉兹,她的生活里所剩无物。

然后她抬头,许文正站在她的面前。

莱利看着那个难得面无表情的许文,终于不用看到她的微笑,自己在夏夜的海滩上笑了出来。她半弯着腰,笑得直不起身,许文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自己曾经的学生。

半晌,莱利笑够了,又站起来,走向许文。这一次她所剩无物,可以毫无顾忌地对许文说出所有自己曾经想说过的话。像是毕业后的学生,所有被地位压倒的话全都随心所欲地吐出来。

然而话到嘴边,莱利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她看着那个安静的许文,想起家门口地毯下那把生锈的钥匙,想起吵架后门口放着的那份小龙虾,想起那扇永远吱呀作响的门。

莱利想,恐怕再也没有一个人会打开那扇门。哪一扇门都是如此。

她像观察实验对象似得看了许文半晌,几乎要从那张硬板着的脸上看出什么。久到潮水覆盖到了她的脚上、膝盖上,海草缠绕着她。

“许文,你是在哭吗?”

许文的嘴角颤抖了一下,大概是想要回答不知道,但眼泪先于一切涌了出来。莱利大笑着宣告胜利,背对着她走进海里。直到莱利的身影完全消失,许文终于回过神。

她的学生这次真的离开了。

太阳从海平面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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