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指导结束了,他被准许休息十分钟。他没能接受刚刚所听到的一切,甚至连尿意都忘到了九霄云外。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目前身处的这个组织的全貌,只能带着深深的同感看着为数不多的新同事们讶异的表情。无论是他们准备了可以任意消耗的人员,还是被不明身份的12名首脑所支配,又抑或是空有名义的组织毫无意义地持续盖章,都已经超脱了常识之外。一下子有太多错综复杂的信息输入脑海中,让大脑寻求着睡眠与糖分。
走在油毡地板的日常没有改变。然而他没有见过这样平整如新,没有一点凹陷的地板。只要有什么东西掉在地板上,甚至只是一支笔,都本应留下一点凹痕。一条走廊上本应只设一道防火门。但自己的眼前,每隔3米就冰冷地矗立着一扇坚固的合金“防火门”。
正常的研究所里自然也有一定的生活感。然而,这里就像是电影中的“研究所”。所有的门上都带着触控密码锁,一切都按照秩序各自归位。而在任何地方,他甚至看不到一点灰尘和脏污。
但想开一点,这也不过如此而已。只不过是地板厚实了点。只不过是环境干净了点。但这一切,对于曾经在最先进的研究室里工作过的他,实在是太过异常了。
他嚼着前辈给他的巧克力,开始回想起过去。
每当他倾注心力试图解明真相,每当他获得前人未知的知识,他都会有一种在没有脚印的雪原上尽情扑倒的满足感。
然而他带着期待所踏上的雪原其实早已被踩得整实。
寒冷的天气变得不那么刺骨,纷扬的雪中开始夹杂着水滴。在冬天里,他每天早上都期待着踩平积雪的爽快感。
炫目的光芒照入眼中。
今天是放晴的日子,天却因此凉了许多。他没吃早饭,特意绕开熟悉的路线,走上陌生的小道。这几天没有下雪。被踩平后又冻住的雪占领了每一条街。他寻找没有人造访的角落,踏上脚步。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每走上一步,一阵寒冷便穿过鞋底直达脚掌心。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每走上一步,一阵寂静无声的快感就直达心里。
平常只需花5分钟走完的路,他花了2个小时。他并不觉得这样很奇怪。他认为这只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并没有思考它有什么特殊意义。
他只感受到一种满足感。
自他进入基金会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外面的樱花开始含苞待放,越来越能让人感到春天的气息。随着工作的深入,他知道了那些不为人知,被默默守护的事实。自然定律如此优美,但它们仅仅是抛却了构建秩序所不需的冗余才得以美丽。自己曾经奉为圭臬的原则,实际上隔上了一层又一层看不见的滤镜。
而现在,滤镜放弃了伪装。
基金会给的终端能看的报告书并不多。至多只有研究工作——实际上是打杂——相关的2篇。而且重要部分都已被审查遮盖。已编辑,黑条,安全等级限制,删除。
但他能看见。他能清楚的看见那看不见的部分,那被隐藏的部分。
看不见想要看见的东西的心痒难耐,清楚明白有东西看不见的些许安心。两种感情在他的心中上下翻腾。他于是寻找着去除审查的手段,企图得到重新踏上雪原的机会。
“前辈。”
“你怎么又来了。”
“能告诉我这里遮盖的内容是什么吗?我想分析一下。”
“如果你不能看到,那说明这是你不需要的信息。”
“但这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如果你想看,那你最好努力升职。安心干你那些杂务就好。在这里,干多余的事可是会危及性命的。明白了吗?明白了就赶紧回去。”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违反安全权限不仅会给你带来危险,而且还会引来可怕的监查。一个说不准你就会被解雇。别让我对你解释第二遍。”
看上去比起人命更害怕监查的前辈引起了他的反感。至少,他认为这种感情该如此解释。
等到樱花落去之时,前辈便要求他背诵那一条大原则:
Need to Know
对他来说,这条原则简直不能够再不合理。他一度想询问前辈为什么会有这条原则存在,但他终究没有听前辈墨守成规死板教育的心情,便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这世界上不存在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
进入基金会已经过了半年。同事已经升迁,变成了一名研究助手。而他还在原地踏步。在祝贺的酒席上,他向同事发出祝福,同时也感受到自己心底积累的一层黑色的嫉妒与焦躁。桌边的人饮酒尽欢,就连平时不苟言笑的前辈,也一边在炸鸡块上挤柠檬汁,一边放松了紧绷的表情。他顿时觉得有些尴尬,便把视线投往窗外。天空中只飘着几朵白云。
夜更深了。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他提前一步赶回了研究所。他必须用平时用的那台终端,来做今天实验的准备。启动终端,连接数据库。等待着他的,只有冰冷而无情的日常。
晚秋时分,终端更新了搜索功能。他甚至很奇怪之前为什么没有这种功能。用上了搜索功能后,除了报告书之外,他还能搜索到很多实验小贴士和有益信息。休息时间,他旁敲侧击地提起这件事。他没有听漏这时前辈小声的自言自语:“都已经这个时期了啊”。之后,前辈指示他用搜索功能查找资料。
他开始按照前辈的命令查找资料与信息,但安全权限不足,很多内容都无法浏览。尽管无法浏览,但他能够看到内容的概要。这些概要只有寥寥3行,但也都是新的信息。他放下了其他的工作,把能够想到的关键词全都打进了搜索栏。渴望新信息的他,投身于绿洲之中。
在花费了大把时间后,他发现自己不过是满足于阅读不到500字的文章,一阵空虚感涌了上来。自己想要看的并不是这种东西,而是更为根本的部分。不是这种东西,不是……
……
一股没来由的焦躁促使他敲打键盘。
去除 审查 方法
搜索结果里出现了一个视频文件。
Get_rid_of_the_veil.mp4
文件没有概要,但以他的安全权限也可以浏览。尽管他曾经搜索过所有自己安全权限能看的文件,但这份文件他是第一次看到。他没有多想,立刻点下了播放键。
一个新窗口弹出,开始播放视频。
同时,他听到了背后防盗门自动上锁的声音。
一名中年男子坐在椅子上。
[清嗓]
嗨。看来你充满好奇心。哎呀,我不推荐你这时候关闭这个窗口。你只有在满足几个相当严苛的条件的情况下才能打开这个文件。你也不想白白丧失掉这次珍贵的机会,不是吗?
知道这个文件存在的,整个基金会里就只有你一个人。我拍完片就会去做记忆删除。真是的,可饶了我吧。年纪大了做一次记忆删除也不好受的。
闲话不多说。我们现在要来谈谈你的未来。首先,我要和你讲一讲这份文件的显示条件。
一切太过突然,他有些懵了。这个文件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怎么可能?
第一,搜索怎么解除审查。一旦搜索功能开启,这是很多人必然会做的事情。来基金会的人大多优秀,且充满着对知识的好奇心。他们不会放弃这种机会。
第二,搜索功能开启后10小时以内进行搜索。满足这一条件的人也很多。大多数人都会立刻进行搜索。
第三,看过至少400条自己安全权限无法浏览的文档的概要。基本上没有人满足这一条,而你是第一个。你很幸运。
说到底,如果不是脑袋有病,谁会去搜索自己安全权限没法看的文档?况且这种人根本不适合当基金会人员。过度的好奇心会招致毁灭,不是吗?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感到心中有一种感情在翻腾不断。
总而言之,你并不适合当基金会人员,特别是不适合当研究员。不过请不要误会。我绝对不是在说你脑子不聪明。我只是说:你对于多领域的求知欲,不适合用于和SCiP搏斗的同时对它们进行研究。
接下来我们告诉你的事已经是既定事实:你需要辞去你的研究员职位,并选择一条新的道路。
他感受到一阵剧烈的头痛,身体在渴求着糖分。一切都好像与那一天一样。
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
第一条:接受记忆删除,变回普通人。干脆地忘记一切,回归到无知的时代。
第二条:继续去看你追寻至此的世界。没有黑条,没有安全等级限制,没有删除。只有知晓一切的义务和一点点杂事。如果这样,你需要成为我们的一员。怎么样?
他勉强理解到,他这一年得到的常识又再一次被无情打破。而他甚至并没有时间叹息。
你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了,我们只给你5分钟。如果你没有在5分钟内用屏幕上的账号登录,一组机动特遣队就会前来控制住你,罪名是越权访问。
你只要做出你觉得最好的选择就行了,不是吗?
他一度踌躇,但答案从来就没有改变。或许他根本就没有犹豫过。
你接下来将接受培训。你不需要在意曾经的科室,等到明天就不会有人记得你了。如果机动特遣队到了,就这么和他们说:
“我已经加入伦理委员会。”
这里有许许多多你不忍卒读的真实。你还记得你在新人指导里听过的D级人员处理方式的讲义吗?那是我们设定的课程。
基金会冷酷,但并不残酷。是我们,决定什么可以定义为残酷。而为此,我们需要大量的前例以进行考量。我们需要你这样好奇心旺盛,充满求知欲的人。
在这里,不存在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
我们欢迎你的加入。
视频播放完毕,他听到附近传来一阵嘈杂。人们竞相走在雪原上时,他站在了世界的背面。覆盖他的帷幕已被全数揭开,他抵达了距离无情真实最近的地方。
他曾有过期待。期待着新雪伴随着刀刀到肉的疼痛降落在地面上。疼痛一直都是满足的前兆。
但他已然无法再次踩踏上雪地。
但他仍然要在雪原上打下木桩。
凛冬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