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徐,有急事。”
“有急事就赶紧去洗手间,快去快回。”
“不是这个意思,是真的有急事,”眼前的研究员把那份刚打出来的报告递到徐峰面前,“β站刚刚出了起事故,老徐你看了就明白了。”
徐峰接过报告,只扫了一眼,心里便开始骂娘。
事故报告
事故编号:#202402137824
发生时间:2024年2月10日晨
发生地点:Site-CN-13-β,办公区
事故简述:事故实际发生时间不明,但仍在持续。当天早晨进入站点的研究员报告称,站点办公区地面被人类排泄物与排遗物的混合物完全覆盖。混合物似乎来自办公区天花板附近,且该位置仍在以缓慢速度持续产生类似的混合物。
处理报告:受影响员工的心理咨询仍在进行中。经技术工程部检查,此次事故为一近期设置的空间门径转移目标发生偏移所导致。相关设备仍待检修。
“操,门径的目标不是在几百万光年外吗?这怎么还给传送回来了?”读完报告,徐峰急躁地抓了抓头皮,这两天本就失眠,现在偏头痛更像个钻子钻着他的头皮。他身旁的研究员无奈摊手。
“今天早上一上工β站就是这种屎水……金汁横流的场面,基本上彻底瘫痪了,毕竟谁都受不了这个,”研究员掏出手机划了两下,“看,现在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β站的黄金年代降临得令人措手不及》,多有创意的报道。”
“谁又在这添乱……”徐峰一愣,突然感觉这标题的调调有点耳熟,“作者是谁?”
“β站的陈念。”
“哈,真是这小子。”
徐峰给空气翻了个白眼,摇摇头。
“那不得赶紧去检修?还愣在这儿干啥?”
“因为有急事。”
“到底有什么急事?”
“β站的主管要来问责,三分钟后会在这里先听你的报告。”
* * *
事情始于一个月前。
那天晚上,徐峰在站点食堂吃饭,刚点好一份金汤肥牛配咖喱饭,就接到来自站点技术工程部的电话。电话对面的同事告诉徐峰,上头给他紧急安排了份工作,要他处理一起重大事故。
“具体有多大?”徐峰饿着肚子,带着几分不爽问道。
“有三四个三波特兰那么大啦。”
徐峰没回话。
“就这么说吧,这事大到连伦理委员会主席都被牵连了。”
“那也没见得有多大。具体什么事情,赶紧把事故报告发我。”
“徐同志你稍等啊,我这边把文件发到你手机上。”
事故报告
事故编号:#202401220981
发生时间:2024年1月8日下午
发生地点:Site-CN-13-α,主建筑三楼西侧男卫生间
事故简述:伦理委员会主席称其在如厕后按下冲水键,随后来源不明的排遗物与排泄物混合物从其上方落下并浇了他满身。在被一些高密度排遗物击中头部后其感到不适,现正在站点所属医院进行检查。
处理报告:事故待处理。
无缘无故被屎浇到头?看着眼前的棕色泡饭,联想到将要面对的情景,徐峰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不多时,电话又响了起来。
“徐同志,你看过报告了吗?那边催得紧,你尽量放下手头的工作,尽快赶过来可以吗?”
“能换人做吗?”
“不行。”
电话对面想了想又补充道,“你的调查队员们已经全部到现场了,就差你了。”
* * *
迈进嘈杂的主楼,穿过密集的人群,换上全副武装的防护服,徐峰最终走入了满地金汤的厕所中。
眼前的状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粪液已经没过了他的脚面,粘稠的屎块会黏住脚底。在这片棕黑色的沼泽中,他甚至有些举步难艰。如果不是厕所的地面比楼道整整低了十公分,那这幅惨相就不止局限于这里了。
徐峰走向研究员们聚集的地方,那是整个厕所最靠里面的一个隔间门口。队员们纷纷向他致敬,然后指着隔间蹲坑的坑洞口。徐峰一看就明白了——那个坑口正在源源不断地产出屎。由各种颜色混合而成的,纯粹的屎。屎从洞口生成,然后掉进坑洞里。蹲坑本身像是被什么从下方顶离了地面一样,已经严重损坏了。
“怎么回事?”他问。
“情况已经大概清楚了,”一个研究员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坑的坑口变成了一个门径。这个门径,呃……”
研究员陷入沉默。徐峰有点着急了,让他快点说。
“我们现在不确定,说真的。门径对面的位置一直在变化。但不管怎么变,最终导向的结果都是……不同人的肛门末端。”
“操,连接屁眼?”
“呃,通俗来说是可以这么讲,”研究员搓了搓手,“而且这门径只在对面拉屎的时候才会连接对面的肛门末端,在拉完之后就,重定向了。”
“根据定位到的坐标我们觉得这个门径连接范围是全世界。但是好在它同一时间只会连接一人,在对象拉完之后才会定位下一个,在这中间重叠的其他人都被忽略了。”
“也就是说,”徐峰总结,“相当于一直有一个人,在这个隔间无止无尽地在拉屎?”
“呃,似乎正是如此……”
徐峰感到一阵后怕。好他妈有设计感的门径,如果没有这种小限制,凭这样一个连接全世界人屁眼的超级大肛门,站点恐怕早该被淹没了。
“……门径产出的屎落到蹲坑里被发酵和压缩之后变成了某种高压状态,而这时候任意一个隔间的水压剧烈变化都会让屎堆冲破这个状态,像被气泵冲击一样飞起来,连汤带水一起灌进附近的隔间……队长,你在听吗?”
“水压剧烈变化?”
“意思就是冲水。”
“啊,”徐峰了然,转身点头,“我看到了,冲击力把蹲坑本身也顶坏了。所以那个……伦理委主席,他就是纯倒霉。他但凡在其他隔间都不会被浇头,只是会触发,但他还能全身而退,偏偏选了正好在它旁边的那个。在他之前没有人中招吗?”
“这个卫生间的整体使用率在站点里是最低的,关注度也很小。我们甚至不知道这个门径的生成时间和存在时长。主席恐怕也是因为人生地不熟才来的这里,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大概是第一个使用这个厕所的人。”
“曝光呢?全世界到处有人拉完屎没东西,没有曝光吗?”
“没有接到相关报告。”
“但即使屎没有了,也还是要擦屁股的吧……”徐峰沉思。
“嗯,我们对此进行了一番讨论。”
“什么结论?”
“我,不是,我们中有人,呃,认为……怎么说呢,嗯,根据自身经历指出……要不还是换个话题吧队长,”研究员的脸色一时间极为丰富,“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吗?今天晚上拿不出方案,咱们的年终奖就都没了。”
徐峰扣扣头。对象定位不明确的门径是最难解决的一类。通常来说,紧急处理门径类异常的方法是切断门径两端之间的联系,但这样的重定位速度根本无从下手。不过,如果没有过于影响常态,也许也不急于处理它,只要先搞定它出屎的问题就可以了。
“申请一台门径生成器,”徐峰说,“对接两个门径,把这些屎送到永远没法回来的地方。”
* * *
“后来你们到底搞没搞定?搞定了的话,这隔间门上怎么还有警告牌?”
会客室里,α站的站点主管如坐针毡。他在任上这许多年,倒也是头一次处理这样的跨站点的事故,根本不知道从何应对。只能任由徐峰口若悬河地讲故事,眼看着β站主管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徐峰盯着主管那无处安放的手,知道他很急。他自己也很急,但急也没用。不把前言讲清楚,后面的事情他们也没法理解。
“门径的设置很成功。但主管您肯定知道,以我们的技术,没办法严丝合缝地对接两个门径的末端,必然留有缝隙。一些屎还是会从这个缝隙里溢出来,如果这时候受到冲水的击力,还是会导致这些屎被击飞,出现类似的情况。”
“警告牌就是为了防备这种情况。不过屎的当量毕竟被大幅降低了——所以现在,只要不是在和门径相邻的隔间冲水,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所以我们套了个牌子,告诉大伙哪个不能用,这件事就算初步解决了。”
α主管还没来得及松口气,β主管出声了:“你说这么多,这又和我们站点的事故有什么关系?”
徐峰沉默了一会。
“实话说,我不知道β的事故是怎么发生的。领导你应该知道,门径生成器自从面世以来,三十多年了,从来没有过故障这么一说。你现在问我这个故障是怎么产生的,我真的没法回答。”
“不排除是你或者有人故意设到我那去的。”
“图什么呢,您说是不是?”
徐峰两手一摊,表情无辜。
“生成器开始运行以后的任何更改都得从头创建新的数据模组。这过程可麻烦了,我们跟您站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要按您想的,那我们直接从一开始就定位到你们那去不好吗?干什么自找麻烦,在一开始做一次正确定位的伪装呢?”
β的主管没有说话。他盯了徐峰好一会,然后冷哼了一声。
“伶牙俐齿的,倒是会说。这事不是没有缓和的余地,你现在就在这,把你们这个东西给我修好,咱们今天可以就到这了。”
听到这话,徐峰如释重负,长呼了一口气。
只是修好是比较简单的,只要把备份中的数据模组文件导入生成器就可以了。他三步并做两步冲向存着备份U盘的档案室,却被告知U盘不在这里,在早些时候被取走了。
徐峰的胃部一阵翻江倒海。这是不可能发生的情况——从档案室取走东西也不是谁都能取的,需要特殊的认证ID,而且备份被创建后从来就没有被使用过,更不可能拿了忘记还回来。这是要被追责的。
他的脑子快速运转但终究没能得出结论。档案室的同事看他僵在原地,晃了晃他的肩膀,却见他转过头来,脸色煞白,忙问他是否还好。
“我刚刚看到天上的前任伦理委副委员长向我招手。”
“什么?”
徐峰摆了摆手。他无力继续去想U盘的去向,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有另外的计划。硬件备份的确重要,但他早就觉得基金会什么东西都搞一个数据备份设备实在太过臃肿。得益于他自己掀起的站点内部的网络服务器数据备份计划,现在他只需要将数据模组文件下载——
他再一次愣住了。由他自己亲自上传并确认的模组文件在服务器中不见了。所有其他文件都没有任何被移动或被删除的痕迹,唯独它消失了。
徐峰开始觉得恍惚。事情似乎正在向他最未曾想象也最不希望的方向光速滑坡。
要完蛋了。
* * *
“非常抱歉,出了一些状况,”徐峰走进会客室,开始向两位领导不停鞠躬,“没有简单的方法来解决门径的错位问题了。我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来重编译新的模组文件,如果领导愿意的话,我们为您们准备了一些其他放松身心的项目……”
β站的主管嘴角跳动了两下。
“不必了。我就在这里看着你修它。你什么时候修完,我什么时候走。”
“我们现场没有技术人员,单靠我一个人的话可能需要一个多小时……”冷汗顺着徐峰的眉角滴落到地板上。
“那我就在这里坐一个小时,”这是他最不想听到的回答,“你如果快点开始,说不定还能少花点时间。还不去做!”
徐峰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只得跑回办公室取来电脑,放在会客室的小茶几上开始敲字。还没敲两下,围观的人群中突然蹿出一个人影,大喊着“徐峰组长,我可以来帮你!”把大伙都吓了一跳。
来人是一个看起来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个头挺拔,有一副浓厚的粗眉。一张国字脸上,他的鼻子稍显尖锐,眼睛深深陷入眼窝之中,左眼还一直瞟向天上,但脸上洋溢的笑容显得极其自信。他跑过去和两个站的主管分别握手,随后在他们莫名其妙的眼神中跑到徐峰面前,抓起他的右手就使劲摇晃。
“久仰大名啊徐峰组长!终于有机会跟您打交道了!”小伙子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双眼眯成了缝,“晚辈林南,是咱们站的临时外勤执勤员。”
林南。徐峰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小伙子看着有点……有礼貌过头了,让徐峰一下子有点不适应。考虑到他这么边缘化的职位,没听说过似乎也正常。但……
“组长,您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林南挠了挠头,“我知道您这种大佬看不起我这种闲散职位的临时工,不过我平时忙里偷闲学过很多关于各种作业装置的操作和编译,也包括门径生成器的。真的,我有自信不输给您组里的技术人员!让我试试呗!”
事情总不可能比现在更糟了吧。如果他拖后腿,那就把他撇开就好了。徐峰这么想着,稍微给他介绍了一下模组文件的编译要点,然后没再管他。
不过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倒是超乎想象的顺利。林南这小子尽管对模组文件的编译界面不太熟悉,但一到数据调整步骤操作便行云流水起来,本来应该经过几次测试才能确定的参数,林南都能一遍搞定,像是提前把所有数据都记住了一般。两人只用了半小时,就把所有问题都解决了。基金会还是能人多啊,徐峰苦笑,按回车上传了文件。就在上传成功时,他发现具有错误坐标的模组文件的上传者居然也是自己。
还没等他来得及思考更多,β站的主管脸上已经难得得露出了笑容。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小伙子,你说你叫林南是吧?我记住你了。基金会就需要你这种有能力、有勇气还有担当的年轻人实干家,而不是某些,”他瞟了徐峰一眼,“尸位素餐、玩忽职守、不服管教,特别是还敢公然顶撞领导的老同志,仗着自己有过那么一分二厘的贡献就忘了自己姓什么。”
“林南,林南……这名字总觉得有点耳熟。我会推荐你在下一个年度参与职位晋升的。你这种人物,放在临时工太屈才了。”
林南笑得越发夸张,甚至显得有些谄媚。他点头哈腰地就来了一篇申论,主题思想是感谢领导们的栽培和赏识。徐峰没来由一阵恶心,只想找个借口先遁了:“领导,我去厕所检查下情况。”
终于能出来透透气了,那β站主管身上的味道也挺金碧辉煌的。徐峰揉着鼻子,快步走向厕所,一推门,一股子五彩斑斓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我操!”徐峰差点背过气去。挂着警告牌的隔间里面,几块软塌塌的金黄固体散落在地面上。他四下打量一番,好在门径已经恢复了正常运转,徐峰捏着鼻子,就是不知道刚刚的倒霉蛋是谁。
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保洁员站在洗手池前,两只眼睛从线绒帽和口罩的缝隙中露出来,沉默着盯着徐峰。他的身上散发着某种强烈的清爽香,但这只让整个房间更不适合生存。
“劳驾您,打扫打扫吧。”徐峰挥挥手,一刻也不愿多待。
等他回到会客室,却见林南的歌功颂德还未结束,自家主管半分求救半分嗔怒地瞪了徐峰一眼,β站主管的脸上的欣赏之色却像旧年的春联那样摇摇欲坠,掉了大半颜色。看到徐峰进门,他抬手打断了林南:
“行了,这个事你确实有功,我也放在心里了。你也别急,先老老实实跟着人家α站干着,是吧,”β站主管起身,拍拍屁股,“我也去上上你们的功勋厕所,然后就回去了,不用送。”
“哎好。您慢着点。”
林南想跟着β的主管一块走向厕所,却被他挥了挥手赶走。
“领导,您注意警告牌啊,小心地滑!”
一声冷哼回应了他。
可算结束了。一同走出会客室,林南满面春色,转身进屋收拾东西,向前的和向上的眼珠子都没多看徐峰一眼,徐峰和α站主管两人在走廊面面相觑。主管眼一瞪手一指,正要开口,话却被一阵汹涌的泄洪声砸在了半空。
徐峰大惊,直觉告诉他那声响来源的位置似乎有些不太对劲。等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厕所,想要确认自己的猜测时,一切都晚了。
一阵剧烈的喷发声和悠长的闷哼过后,金汁玉液再次淌满了整个厕所的地面。β站的主管愤怒地推开隔间门,原本笔挺的西服已经被彻底浸湿,几坨半凝固的屎团粘在主管的头发上,缓慢地顺着脸爬向他的衣领。他走到隔间外面,又用力甩上隔间的门——那是一个没有警告牌的门,警告牌贴在两个隔间之外的门上。主管死死地盯着徐峰,整个人不停地颤抖。
徐峰双眼发直,结巴道:“领,领导……”
“徐峰,你这——”
“您先别张嘴——!”
但是已经晚了,对在场的所有人的所有方面来说。
* * *
“这是严重的外交事故。而且你也确实在事实上出现了很多失误,造成了很大的损失,”α站的主管坐在办公椅上,痛心疾首道,“我知道你从前贡献卓越,但我这次真的很难保你了。”
“最坏的可能是?”
“你去当临时工。”
“谁顶替?”
“不好说啊。”老上司把双手往脑后一叉,“如果是我呢,可能会选那个林南,但林南的人事关系其实不在我这里,他不归我管。β站呢,他们老大挨了那么一大顿……呃,这不好笑。”
“……您继续。”
“总之呢,”主管整理了一下表情,摇摇头,“他的升职泡汤了,你本也该就要挨处理。林南早就已经降到底了,你呢,大概会跟他一块。拿拿快递啊,浇浇花啊,各项待遇按最低标准来。”
“不至于吧?”林南的音容笑貌在脑中浮现,徐峰的表情有些许扭曲。
“怎么不至于?”α的主管叹了口气。“生成器在你的管理下出现异常、模组文件备份不翼而飞,最关键的是,最关键的是!你居然让外站的领导被屎淋到头,判你一个失职绝对合情合理。剩下的就要看人情世故了。”
“老大,你得信我。”
“是啊,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啊。”
“这次绝对不是什么正常的意外!”徐峰一拳头敲在桌子上,猛地窜起来。
“废话,意外当然没有正常的了。”
“不不不,我是说,您不觉得这些事都太巧了吗?一切仿佛都在针对我,让我在这次事故里出丑,”徐峰凑到主管的耳边,“最主要的是,我出丑不要紧,这明显把您也撂进去了,是吧?您想想,要没这出事儿,您至于跟这帮人在这打交道吗?”
主管沉默了很久。
“我给你两天时间。两天是极限了,在两天之后,要么你给我一份完整的,能给你自己翻案的调查报告。要么,我就只能上报对你的处分结果。”
“行。”
“你……”
“我好自为之。”
* * *
走出主管办公室,徐峰终于有空闲去思索整件事故中的疑点了。关于两处备份的去向,门径出错指向β站的原因,以及警示牌被偷换的理由。他一时间很难理出个头绪,如果有人在背后搞鬼,那他为什么这么做?只是为了玩他徐峰?
但自个儿自从进了这站点,待人接物也算机灵,该帮的帮该捧的捧,也没跟人红过脸。现在突然有人要搞他,这事从何说起?
如果不是想搞他……
困惑中,徐峰又一次来到了档案室,巧合的是,值班员还是同一个小妹。她看见徐峰后打个招呼,然后询问上次困扰他的事情有没有解决。徐峰不知道怎么回话,随便搪塞了两句,然后马上切入正题。
“你还记得我上次要找的是什么吧?”徐峰说,“你说那个U盘被取走了?”
“是的。”
“什么时候?”
“我需要验证您的ID才能回答这个问题。”
好吧,上次是上次。档案室的人从来都是认ID不认人,他倒是也习惯了。
“是6天之前的凌晨一点三十七分出的库。然后就再也没有还回来。我们正在预计在两天后向您发起追责。”
“等等,等等。为什么向我追责?”
“因为是您来取的啊?”值班员疑惑地歪了歪头,“系统内显示是您的ID访问了档案室,然后取走了那块U盘。难道不是您吗?”
当然不是我啊!徐峰无声地呐喊着。一方面他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记忆,而且自己根本没有理由干这事,另一方面,他已经失眠快一个月了,凌晨一点正是他在床上和睡魔搏斗的时间点,怎么可能夜袭站点来取一块硬盘?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您接受了某种原因导致的记忆删除,然后您自己忘记了……”
“难道不是我的ID被盗用了更有可能吗?”
“您自己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啊。”
她说得有道理,徐峰思索。在他这个职位级别的ID卡中内置了某种报警芯片,只要人和卡之间的距离超过三米,就会立刻触发警报,然后在数据库里留下抹不掉的痕迹。如果被盗用,几乎是立刻能发现的。但记忆删除……呃。
徐峰告别了档案室的小妹,转头前往IT科。
* * *
“所以您不相信自己接受过记忆删除,反倒跑这来问我们这ID的报警系统能不能被人为破坏?”
前来接待的技术员小哥听了徐峰的问题后一阵苦笑。
“组长啊,这儿是IT部,您这事儿不该麻烦工程部去吗?”
“你就说有没有可能吧。”
“这可能性吧,倒也不是没有,”技术员叹了口气,“但是吧,您仔细想想。要想破坏报警装置,必须得在您没有发现的情况下对ID动手脚;要想在您没有发现的情况下对ID动手脚,必须得先破坏报警装置。”
这逻辑还挺严密,徐峰心道,不愧是IT技术员。他盯着桌上那块ID看了好一会,忽然觉得上面有些污渍。最近接触的黄金实在有点多,搞得徐峰都快有洁癖了。他把ID拿起来,在办公桌一侧抽了张纸巾擦了一擦。
“组长啊,这纸巾我都省着用的,您可悠着点吧。咱站楼底下那纸巾都断销了。”
“纸巾还要省着用,这么抠啊。”
“可不是我一个人抠,关键是咱这站点最近这卫生……”
“咳,先别管这个问题,”徐峰把ID举起来,凑近了仔细端详起来,“你说,这擦不掉的污渍是什么呢?”
“什么污渍?”技术员抬头看着徐峰,“您也被那玩意溅了洗不掉?”
“不不不,你看这个,”徐峰掰过技术员的头,把ID放到他眼前,指着那块污渍,“你说这个像不像电烙铁烧出来的?”
技术员皱起眉头,盯着ID沉默了一会。
“还真像。”
“那,用电烙铁烧了这个位置,有没有可能破坏掉报警装置呢?”
“嘶……”
技术员抓耳挠腮了一阵子,脸上逐渐爬满为难的神色。
“说实话,组长,我真不知道这个,真给您解决不了。”
“那我问工程部去?”
“您呐,也别问谁去了,”技术员扫了一下ID,登入了徐峰的个人档案,“我拿着ID,您出去,咱爷俩亲自测试一下您这卡的报警功能还好不好使,这不就得了吗?”
“可不敢。要是还好使,那我档案里要留污点的。”
技术员小哥转过身来,用一种无奈的表情看着徐峰。
“组长啊,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对外应对负责组组长。怎么了?”
“那我呢?”
“IT的技术员啊。”
“那不就得了。您没看我给您档案都打开了吗?”
“我还以为报警痕迹是抹不掉的。”
“反正总得有东西抹不掉,”技术员点了点头,“我可以给您抹掉报警痕迹,但我抹去痕迹这个行为的痕迹又没法藏。不过我只要在历史记录里写明白应该就没什么大问题,问就是主管特批的调查必需行动。您就出去吧,走远点,别磨叽了,行吗?”
徐峰将信将疑地离开了IT科。ID卡平静地待在桌子上,屏幕上的个人档案中也毫无变化。半小时后,他又回来了。
“没报警,是吧?”
“看来确实是坏了,”技术员反复检查着ID,“这手法真有点意思,实在是太精确了有点,几乎是钻一个小孔就废了整个报警系统,还不影响别的……这要不是内部高层人员,也多少得是个杂学门儿精的小行家了。诶我说,您给这卡搁我这吧,我再学习学习……”
“免了免了,”徐峰一把抢过ID,“别想这事了,刚才的话我就当没听见。话说回来,光凭这张卡是看不出来它是什么时候被破坏的是吧?”
“您这梦做得……”
“行了,知道了。我赶时间。”
* * *
坐在站点楼下的小酒馆里,徐峰手里随便刷着朋友圈。在一天的牢骚之后,陈念现在的心情似乎不错,他发了张照片,手里拿着一把羊肉串。徐峰顺手点个赞,接着私聊消息就来了。
“哎,峰哥!”老同学甩来个表情,“在干嘛呢,出来撸串?”
“不了,刚忙完,回家了。”
“来吧,都熟人。”
“真不了,失眠得严重,累得很,没什么精神。”
“怎么回事啊?给你们老大压迫得?”
“没什么大事。今天这么高兴啊,有什么喜事?”
“斩妖除魔,惩奸除恶,算不算喜事?”
“收容了大东西?”
“非也。”一个神神秘秘的表情,“地狱空荡荡,魔鬼在身边。”
早就听说β站人际关系里的水比太平洋还深,徐峰决定不掺和了。
“行行行,你们吃吧,我歇会儿。”
“峰哥你上班要是打瞌睡,试试这个喷雾,往鼻子里一喷,提神的,管用,你买基础香型的就行,我特爱用。”
陈念扔来一个链接,徐峰点开一瞅,决定一会去小区门口的药店看看。两人又推让一轮,最后一个表情收尾。关上手机,徐峰看着空空的桌子感到一阵萧索。
就在此刻,他的思维开始发散。
“确实有人盗用了我的ID,时间点在六天前,夜里。这时间点很奇怪,难道盗用者是偷偷溜进我家里,偷走了卡?但这不可能啊,报警机制决定了这卡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不可能离开我身边,就算这人想要趁我睡觉的时候动手,一击破坏报警系统的精密操作注定了他不能在慌乱中行事,而且恐怕需求的时间也不短。如果是这一个来月失眠的我,即使屋子里有一丁点动静都会警觉,更不可能没有察觉到有个人在屋子里……”
他双手抱头趴在吧台上。酒保见状,凑到徐峰耳边。
“呦,徐组长,您又来浇愁啊?今天来点什么?”
就在此时,下班的钟声敲响了。酒馆中的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回家的回家,接娃的接娃。一些人认出了颓丧的徐峰,便看着他笑。
“啊啊啊——”
徐峰突然发出呻吟,把酒保吓了一跳。
“给我来盅……”他抬起的手又放下,“算了。给我来两瓶青岛,我带回去喝。”
“得嘞。”
酒保利索地打包好两瓶酒,递给徐峰。
“不过徐组长,您别怪我多嘴。没必要给自己上那么大压力。咱俩这么多年的交情,我知道你爱喝,但也没见过你像这一个多月一样喝这么猛。项目是项目,项目恶心不能把自己给坑进去,是不是?还是得注意身体,年纪轻轻的,别落一身毛病。”
“什么意思?”徐峰皱了皱眉头,“你不想赚我的钱了?”
“我的意思是,您要有那雅兴,多弄两瓶那红的,醇的,多在那品品,别傻灌愣灌。每次还得找人给你扶出去送回家里,这对我这影响也不好……”
“哈!”徐峰笑道,“对嘛!这才像你。问你点事,你还记得我六天以前来没来过你这吗?”
“没印象了。诶,您要想要红的,我这正好刚进了一批,我给你包两瓶……”
酒保的推销词还没说出口,就被徐峰按着脸推了回去。
走到家里小区门口,徐峰先去药店买了陈念推荐的提神喷雾。进门时他冲着守门的保安大爷打了个招呼。大爷乐呵呵地回敬他,看着他手中的啤酒,脸上多了几分关怀的意味。
“小徐呀,又买醉啦?”
“没有啊,大爷。我这不带回家来了吗?”
“带回家和在外面,不都是喝吗?”大爷语重心长地教训徐峰,“年轻人得少喝点酒,伤肝,伤脾,五气不和……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就该后悔啦。”
徐峰不知道该说什么。
“唉,不过拿回家来毕竟还是比在外面喝醉了要好啊,”大爷叹了口气,“我都不知道看见过多少个你的同事把你送回家里来啦。先不说邻里街坊对你印象不好,将来也不好找对象,那你让谁都能进你家门,这也不安全不是?保不齐里面有坏人呢?”
徐峰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入手线索的方向瞬间明晰,“大爷,我记得你是上双班对吧?”
“是啊,怎么啦?”
“那六天前那个晚上,值班的也是你喽?”
“是啊,怎么啦?”
“那天晚上,呃,我是怎么回来的?”
“小徐啊,这我就得说说你了。你说你喝酒就算了,你得有节制啊,不能给自己喝到断片啊。你这以后可是酗酒,要打老婆——”
“哎呀,大爷。我有急事,您就说吧,我是不是被人抬回来的?”
“是啊,怎么啦?”
“您还能记得当时送我回来那个同事长什么样子吗?”
大爷的五官开始纠结在一起,两手不断比划着,试图还原那人的相貌。
“天太黑了,也没看清啊……但大概能记得是个看着挺老实的小伙子,人长得挺方正的,一直在笑啊。跟你差不多高吧,胖瘦也有点像。哦,对了。”
大爷如梦初醒,“那孩子眼睛有点不好,有只眼睛一直在往上瞟。唉,挺好的孩子,可惜了。”
恍然大悟,一切线索瞬间全部被接续起来了。徐峰赶忙谢过大爷,飞奔回家。
彻底明了了。那人不是趁自己睡觉的时候动的手脚,而是趁自己喝醉的时候。如此说来——
徐峰连忙登入网络备份的服务器后台,查看自己账号的登入历史,果然在六天前的夜里有一次痕迹。他紧接着又意识到了什么,分别去查自己电脑的硬件插入记录、网络下载记录和回收站。果然被他发现,在那天夜里,有一次U盘插入的记录,而且原本满满当当的回收站被清空了。
他终于明白了。两处备份失踪,还有门径生成器的错误模组文件的上传——应该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在同一个夜里发生。这人趁自己意识不清,领了送自己回家的任务,然后弄坏了报警系统,拿着ID连夜去档案室提取了备份资料,又送了回来。接着用自己的手提电脑登入了备份服务器和门径生成器管理系统,删掉了网络的模组备份,并上传了错误的模组数据。
至于目的嘛……那只直直瞪着上面的眼珠子闪现在脑中。目的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
* * *
徐峰站在自家洗手台前洗了把脸,又打开陈念推荐的喷雾往鼻子里一塞,按动按钮,随着一阵浓郁的冰凉气息直冲脑门,醉意和疲惫如同遇到了高压水枪的沉积污渍那般被一扫而空。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也像个人样了。
果然管用,徐峰打量着手里的小瓶子,陈念确实是知道些好东西,只是……残留在鼻腔里的味道没来由地让他有点不舒服。但现在没心情想这个了,他搓搓脸,还有一个问题需要他来解决,确切地说,是一个人。
坐回电脑前,徐峰把主管今天的话拿出来琢磨。林南不归他管,他的人事关系不在α站,也就是说,能提拔林南的只有β站的领导。原来如此,怪不得林南会把门径定向到β站,徐峰暗骂,这兔崽子果然早有预谋。把领导引过来,再在领导面前大出风头,自导自演一出戏。如果领导没有在最后关头被当头浇屎,那林南真就一步登天了,而且大概率是踩着他徐峰的脑袋。
是啊,如果β站主管没有被浇,如果厕所的警告牌没有被换……
徐峰卡住了,如果换警告牌这事也是林南所为,那他为何要这么做?难道是报复之前降他职的领导,被愤怒蒙蔽了双眼,为了一口气把升职的机会扔了?
徐峰习惯性地启开一瓶青岛,一口口喝着。回想林南的一举一动,徐峰确定他不是这种人。林南可能会为了往上爬而不择手段,虽然他非常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欲望,但他绝不会主动将自己陷入不利之地。
费解。
唉,自己到底是遭了什么罪,要在这凉爽的好夜晚独自对酒纠结。徐峰用手把头发往后一梳,长长叹了口带有小麦发酵味道的怨气。青啤还是得配大串,大串还是该跟兄弟撸啊。
想到这,他突然灵光闪现,一把拿起手机,拨去一个号码,然后祈祷对面没有喝了个颠三倒四。
“歪?呃——谁?”陈念大着舌头问。
“老陈,还清醒吗?”
“看情况,你也来整点?”
“不了,你们还没散场?”
“正准备走呢,呃,微信,微信付。”
“你慢点,我去找你。”
“啥——行行行,你知道我在哪?”
“不就是咱们以前刚毕业的时候,老是一块吃的那家?”
路边扫了个共享电单车,徐峰就以十万火急的龟速往那家大排档赶去。十万火急急不过限速,冰凉的夜风呼呼地扇着他的脸,扇走了年少的激情和盲目。等他终于看见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烟的陈念,他浑身上下还热着的只有对林南的怒火。
“还带了座驾,还是我儿关心我。”陈念见了他,把烟头摁灭。
“上车,咱边骑边聊。”
“妈的这点破地,腾腾屁股!”
待到陈念坐稳,徐峰往记忆中他的那间小出租屋骑去,心中酝酿着该如何开口。
“哥,林南这人,你听过吗?是不是你站的?”
“你小子从哪知道他的?”陈念一把搂住徐峰的腰,痒得他虎躯一震,“家丑不可外扬,说出来我都替我站嫌丢人。”
“他现在在我们站啊,当临时工。”
“我们所有人,我去,呃,花了得有一年时间,”陈念打着酒嗝,“多少努力,多少口舌,终于啊,终于把这尊大佛赶走了。”
“这么恐怖?”
“峰哥,你知道吧,自作孽,不可活。”陈念深情道,“上蹿下跳,吃里扒外,两面三刀,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起先还有人被他忽悠住了,觉得这人有本事,但现在……不夸张,这位神人在β站算是混到头了。”
“你们把他赶走了?他降职是这个原因?”
“对不住了,但是β站是真容不下他了。”陈念挠挠头,“也不能说是我们赶走的,毕竟是他自己作的孽,事情没做干净,给我们留了把柄而已。”
这次也一样,徐峰暗自思忖,看来这人确实是惯犯,而且又坏又蠢。
“直接给你说吧,今晚这个酒场,呃,有一半就是为他开的。”
“怎么个事?”
“你看这个。”陈念把手机往徐峰脸上一戳,险些让徐峰连人带车摔个跟头。
徐峰直接傻在了原地,他?挑大梁?他谁啊??他把手机还给陈念,继续骑车,脑中依然一片混沌。是谁挑了他,而他,又挑了谁??
“我们听说他在你们站负责什么异常屁眼的项目,是吧?”
“啊?”
“妈的,今天我们站一出事,我们就知道肯定是这小子干的,秋后来找我们算账了,没跑。”
“不是,啊?他?啥玩意……”
“他这人就是记仇,夏天的仇能记到冬天,而且从来不知道收手。”陈念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从口袋里掏出一瓶提神喷雾,打开盖,“我们合计合计,决定给他来一黑的,具体我就不说了,反正相当相当有效,相当相当,呃,带劲。”
呲地一声,一股子清爽的香味从徐峰脑后逸出。刹那间,思绪如电,熟悉的味道终于刺进海马体深处,勾起了不堪的记忆。徐峰猛地刹车,陈念啪地砸在他后背上,喷雾瓶没拿稳掉到地上,咕噜咕噜地滚进了腥臭的下水道。
“陈念,”徐峰咽了口唾沫,“你今天是不是来过我们站。”
“是啊。”陈念眯着眼睛看着徐峰,嘴角僵硬,似乎在憋笑。
“那时候我在卫生间看到的那个保洁员,是不是你。”
“是啊,操。”陈念绷不住了,大笑起来,完全没注意到徐峰的脸色越发难看,“看到你进来我还以为完蛋了,但你完全没看出来?还让我打扫打扫,笑得我,猜猜我后面打扫没有?”
“你打扫了,”徐峰都快哭了,“是不是还顺手把厕所隔间上的警告牌换了?”
陈念终于发现徐峰状态不对,收起笑容困惑道:“对啊,整整林南那小子的项目。怎么了?”
终于水落石出了。
徐峰深吸一口气,把整个事情从头到尾给陈念说了个明白。讲到结尾,徐峰的声音越来越大,陈念也有点绷不住表情,哭笑不得。
“操,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情。这下真是大屎——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阴差阳错的,把兄弟你给坑了。”
徐峰狠狠点着陈念的领子:“你小子,给我等着,要是主管真把我一撸到底,这事没完我给你讲。”
“你先别急,”陈念沉吟一会,“你刚刚说,你需要证据来保自己?”
“没错,而且就在两天之内,确切的说,明天之内。”
“来来,我教你。我们之前搞林南就是用的这个法子。”
“真假?”
“是我的一个前辈告诉我的,独门绝技,密不外传。”陈念贴紧徐峰的耳朵,如此这般地叙述一番,徐峰的表情逐渐明朗,最后甚至喜不自胜起来。
“而且这份资料,只能在α站搞到,我是搞不到的。”陈念拍拍徐峰的肩膀,“你可以把这东西复制一份给我,我活动一下我在β站的人脉,请几位领导喝点小酒,也许,不,应该是一定……”他眯起眼睛,“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 * *
转天徐峰一早就到了站点,站在IT科门口一边等这群昼伏夜出的程序员上班,一边消化陈念昨晚给他说的一切。那时他们一同蹲在马路牙子上,说到动情处,陈念的鼻涕眼泪甚至跟着烟雾一块冒了出来。
“他干的那些事,连二十多年的老同志都寒了心。有技术的被抹黑,干活的被捅刀,你知道吧,一颗老鼠屎啊!”
没想到一个林南能造成这么大的破坏,徐峰在走廊徘徊,心中暗想。一抬头,却看见林南从拐角急匆匆赶来。四目相对,林南也愣了一下,将徐峰上下打量一番,目光定在了徐峰胸前的工牌上。
“早啊,徐组长,没什么活?”
“跟以前一样,没区别。”徐峰不愿多理会他,林南却嘿嘿一笑,贴了上来。
“组长啊,你说,昨天那个事,还有门径出事故的问题,实在是蹊跷,是不是?”
“是有点。”
“组长啊,你觉得啊,会不会是某个身边的人……?”
“哦?我也正琢磨。”
“偷偷告诉你啊组长——"
林南突然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浮夸表情,似乎知道了什么天机:
“我已经大概知道,是谁做的这事了。”
徐峰挑眉:“谁啊?”
“那你先保证,你听完可千万千万别把这消息告诉别人。我是为主管您着想,我们大家都知道这老兄和主管您关系不一般,万一风声走漏出去,那对您的名誉也有影响啊。”
“快说。”
“此人心机极深,小肚鸡肠。而且一直嫉妒你和我。他做这番操作,那完全就是为了趁机踩着咱俩上位,顺便让咱俩出丑。”
“还有这种事,到底是谁啊?”
“就是你在β站的那好兄弟。”
“哪个好兄弟啊?”
“陈念啊,还能有哪个。”
“啊?”徐峰大脑一僵,惊讶、笑意和怒气活灵活现地齐聚在脸上。若不是IT科那技术员小哥终于赶到,徐峰是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
“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我不打扰,先走了,也别太因为这事郁闷,身体要紧啊。”
他慢悠悠地走了,留下徐峰一个人愣在原地。看着林南的背影,徐峰此刻脑海里全都是《三国演义》电视剧里诸葛亮在骂死王朗时最后的那句著名台词。他确实没想到居然有为了上位能如此无底线的人;他开始觉得,自己如果再不做点什么,那大概就要在其他人眼中和林南沦为一丘之貉了。
“组长,这次又咋了?”看着徐峰的表情,技术员有点发怵。
“你这里是不是能查皮下芯片的活动轨迹?”
“啥,什么芯片?”
“别装傻了,就是我们人人都有的,链接ID卡报警系统的那块芯片,刚入职的时候就有的。”
技术员脸色一变。
“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个,不然的话,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ID卡会在远离身体后自动报警?”
“这是特定岗位才能知道的针对性权限信息,组长你没有权力过问这个。”
徐峰张了张嘴,思索一秒,回道:“主管命我调查编号为202402137824的事故,我现在要求你提供关键资料。”
“行吧,查你的可以,”技术员挥挥手,“ID号报一下。”
“不是查我的,是一个叫林南的临时工的。”
“你别逗我玩了,这是严重信息泄露——”
“哦?那ID卡安保系统的破解方式被外人知道了,算不算严重信息泄露?”徐峰眼睛一瞪。
本是随手一钓,没想到愿者上钩了。技术员支吾一阵,终于抬手投降。
“林南是吧?要哪个日期的活动轨迹?”
“六天前。”
一小时后,陈念和α站主管同时收到了来自徐峰的一封大号电邮。α主管喜气洋洋地与徐峰开了一个小会,并当面把写好的处分报告撕成了两半。陈念那边的反馈比较慢,但更加详细。两天后,陈念给徐峰寄回了一个极为有趣的故事,包括两场酒局、一次约谈、一场争吵、一下震耳欲聋的砸门声以及一纸灰暗的调令。以下是林南和β站那位令人生畏的主管的会议记录摘要。
“我被他们降职,我冤枉啊我!我,我那是被他们针对了!他们那是看我不爽,故意要把我赶去α站的!!”
“数据造假、伪造材料,还危害同事安全。这里面哪一条冤枉你了?独立调查,三轮质询会,证据确凿!就给你个降职的处分,你就偷着乐吧你!搁着其他站点,直接给你开了都不是没可能。”
“不是,哎呀,主管,那——那我都吃处罚了,我总不能就什么都不做、坐以待毙吧?”
* * *
虽然风波已经过去,但徐峰依然还是要负责这个恶心人的项目的后续收尾工作,毕竟一直依赖着门径生成器的流放大屎方案不能永远用下去。调查组夜以继日地攻克着持续跳转门径的断联方法,而在此之前,徐峰依旧逃不掉。
在事故的起承转合被彻底调查清楚的那个下午,徐峰迎着组员们热烈的拥抱走进了会议室。虽然如此,他很疑惑为什么此次会议并非由他召开的——事实上,他甚至不清楚召开者是谁。
“是我。”
一名监控员站了起来。在那次堪称连环计的事故之后,他们在那间本来就没人使用的厕所里加装了监控。
“我希望大家都能看一看这份两个小时前的监控录像。”
徐峰和组员们凑到大屏幕前。高清晰度的画面上,一个身影正踉踉跄跄地走进厕所。那背影大家再熟悉不过了——正是林南。
“还是不够完美……他妈的陈念……下次连你一起……下次……下次一定能……”
他一边如此喃喃自语着,一边趟过事故后还未来得及清理的遍地黄金,一步步迈向门径生成器的位置。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林南眼中的目标过于明确,还是因为他的实际条件无法支持他关注他的脚底,一块十分明显的粘稠屎块拌住了他。他顿时失去平衡,在空中挣扎了一会之后,终归无奈地摔倒了,脸贴着地面。
林南几乎是瞬间爬了起来,但却保持着一个呆愣的姿势站定了很长时间。片刻之后,他爆发出了惊人的尖叫。监控员连忙调低了声音,但却把镜头放大到了他的嘴边。一块混着虾仁的小屎团正顺着他的头发滚下——
林南急忙闭上了嘴,但为时已晚。他终于忍耐不住,趴在地上,发出恐怖的呕吐声。
徐峰和他的组员们对视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深藏的笑意。
“不关注脚底导致的。”
“他那是不关注脚底吗?”
徐峰微笑道,“他那是太想往上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