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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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自远方吹来,金黄色的麦浪在无尽的旷野之中翻滚。流云缠绵于这片耀眼的土地,丝丝缕缕地投下一寸寸微凉的阴影。在天地彼端那暧昧不清的界限之上,孩童们正赤足奔跑,向着朝阳渐起的明天。

丰收的气息从他们淌下的汗水之中蒸腾而起,又破碎在空气中洋溢的笑声之中,在余晖之中折射出琉璃也似的幻光。麦芒在他们的身边伏倒,又默默地守护在他们的背后。厚重的土地承载着他们欢快的脚步,慈爱的清风托举着他们娇嫩的身躯。

他们披上初升日头投下的金色长袍,像是一个个将要明耀大地的红太阳。

在大地的另一端,轰鸣的烟囱继续着永无止境的呛咳,泥浆和沙石培育出一座座冰冷的高楼,惨白的行路灯延续着夕阳残留的最后一丝温度。死灰色的霾雾像是噬人的恶兽,臃肿的身躯蠕动在毫无生气的柏油路之上,饥渴地啃食着即将迎来丰收的麦田。

我想要追上那些孩子,告诉他们小心背后涌来的暗流。

可他们跑得实在太快,迫不及待地向着明日的朝霞奔去。

只剩下我独自奔跑在听不见一丝声音的原野,目送着眼前的黄金时代。



切列米莎忧愁的望向灰蓝的天空。天空下的地平线上,机神教徒的工厂喷出的黑烟压在本该波涛汹涌的长江之上,让它在雨季中得到片刻歇息。岸边上土黄色取代了草绿,现在它又被砖石教堂取代。

赫丽安图斯走到切列米莎身边。她们沉默的看着地平线上的黑云。

“……流淌着魔鬼之脓的人。”切列米莎打破了沉默。

“英吉利最终还是打了进来。大清国的皇帝最终还是投向‘医院’了。”赫丽安图斯接道。

“姊姊,我们怎么办?”切列米莎抬头盯向赫丽安图斯,她总能像阳光一样给予同伴温暖。

“放耐心些。眼下皇上业已对吾侪失望透顶。伊想靠‘医院’战胜欧罗巴的皇帝们。”

“他会知道几台破机器能不能救得了他的。”切列米莎倚在比她略矮的栏杆上。她伸出被细根与茎叶缠绕着的右臂,白色的花苞已待绽放。

“汝小心让那些中国人看到,吾且去照料下葵花。”言毕,赫丽安图斯走出庭院。她头上的向日葵发夹迎向太阳原本的方向,等待着他的车驾划破阴云。

长江的另一岸,施密特神甫望着远处英使馆的红衣士兵,露出嫌恶的眼神。

“父亲……”一旁的李文怯生生地看向神甫,“你们,真的能重建我的家乡吗?”

“能。”神甫蹲下,轻抚着这个被他救出的孤儿,“神重归完整时,你的家乡,还有这片饱经疮痍的大地,都会变成乐土。”他的汉语很流利。

“‘工但应神,为其手以复神躯。’我们会利用好圣上赐予我们的恩典,在这片被野蛮人践踏的土地上让神立身的。”施密特拍了拍李文的肩膀,跛步走下楼梯。他要去准备给教民的手术了——神的第一道考验。

年幼的李文看向黑烟。黑烟仿佛凝聚成了他之前生活的小村庄。

“仁慈的麦卡恩啊,请让我早日接受您的考验。让我早日向红衣服的洋鬼子们报仇。”李文跪在钟楼上的栏杆前,虔诚的祈祷着。

沉重的钟声响起,在长江的两岸回荡。



夜已深,柴河街南端基金会前台公司的灯光已经熄灭,家属院里也已灯火阑珊。远处的惠丰酒店倒是一直亮着,明明深夜无客还在浪费资源。碧桂园的楼盘很浮夸,没有建完就开始把霓虹灯挂上,搞得这东北荒凉地像个赛博朋克夜之城。入夜的铁岭城南大概就是这般景象,车子在街上急驰驶过,鸣笛声不时传来,我在这嘀嘀嘟嘟的声音中回了Phate Taeki学姐最后一条信息——她懒得继续讲述医院和修正花卉的巴拉巴拉年前往事,直言自己困了,而我谦卑地回了个晚安。

我想出城,虽说出城不难。从铁岭开车一个小时就能到沈阳,坐火车可能会更快,不过四十五分钟车程。沈阳北站还是南站旁边有家麦当劳,很好吃,铁岭没有麦当劳只有肯德基和无穷无尽的华莱士,很烦。

但我说的出城当然绝非指我的坐标从铁岭移到沈阳。我渴望摆脱被日益衰败的东北小城禁锢的命运,我渴望冲出解构主义文化和土味东北传统交替组成的文化枷锁——这枷锁早已将此地人们的脑子固化。无数的meme在年轻人的口中流通,稍年长者口中说着流量明星和热播剧的名字,文学历史和哲学在这群人的视野中消退,一切都在不可避免地滑入庸俗。

我羡慕Phate学姐,尽管人家在加入基金会前就凭着自己的天分和努力在一流名校声名鹊起,而我不过是侥幸考入普通一本的无名小卒。毕竟起点不同,未来迥异。她可以一入基金会就在上海34站和国内外一流水平的专家学者交流经验,畅谈夏异常文化群和什么演艺还是颜艺的机密部门。而我入职五年只能铁岭的前台公司当社畜,一天天的见不到两个半异常。我身边的人庸庸碌碌,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女明明没有暧昧关系,却在没事闲的休息时间薅着头发打打闹闹;前台公司的主管——其实在整个基金会里的地位还不如Phate Taeki学姐研究组里的新人——唯一干正事的时候是每天早上买八个和生记火烧。日子在这种平庸而无所事事的状态中静静地过去,比顿河静得多。

这是黄金时代,属于那些天才和精英和们的黄金时代。而我们不过是时代的暖风吹不到的小城中居住的的芸芸百姓,与青铜和黑铁时代生活的人们无异地过完普普通通的一生。我身在名为小城的庇护所里,也陷在名为小城的牢笼中,迫不及待地打破城门,出城与那时代的大势相拥。然我亦知道我生来平凡,没有天才的脑子精英的命运,即便在城外也难见黄金的荣光。

带着轻蔑与嫉妒我又一次关上灯睡去,庸俗的小城早在我出生之日起便已将我同化,我对这结局抗拒,可是无可奈何。我将在城里苟且余生,抱怨这片土地,抱怨这里和我一样的人们的庸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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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剑铸成铁蔷薇,血滴落入番茄汁。纯白爱子的时代在烟霾战争中结束,往后的一千两百年是“欢愉女巫”德洛丽丝的统治。她的政令大胆又疯狂,推倒通天之塔,在墓园上修文字狱,立法曰:肥胖有罪,影子重于羽毛则割去小指。

为赎人先天的罪,她鼓励禁忌药物的研究,灵魂脱脂,活人炼金,成瘾时提取体脂炼成贵金属。“脂肪即是罪恶,罪恶即是财富”的口号拉满大街小巷。当时人们一日享受十二顿餐点,从早到晚分别是生鸡蛋、抹茶冰激凌、大骨汤、咖啡粉、蓝莓酒、五成熟牛排、新鲜花朵、画眉鸟、麻辣香锅、红豆奶茶、瓶装水。食物转化成脂肪,脂肪在药物的幻觉下化为黄金,人们再用贵金属和黑天鹅人交换他们精美的食物。富裕之人到用黄金建造他们的墓穴,再喝下过量的药物自杀,成为金属包裹佝偻骨骼的雕塑。

灾难降临,人类因此变异,第一代暴食的无罪者出现了,他们冲上街道啃食房屋与地砖,销毁建筑学奇迹,然后屙出新鲜的金块;第二代变异的无罪者则专门食用人们的文字产物,在城市废墟里找出半本书,把先人的思想消灭成遍地黄金,他们最后撕咬着红色横幅,上书“脂肪即是罪恶”;第三代的无罪者已经身形似兽,他们伸长脖颈啃食空气,往日记忆和人类存在的事实就此消失。德洛丽丝则异化为无罪女王,她本是幸福之金丝雀的眷属,现在成为了闪金贪婪的皇帝,最终被人刺杀在黄金王座之上……

传说法师会“奇迹骑士”紫罗兰率领禁卫斩断国都所有怪物的头颅,与化为黄色巨鲸的女王,也是她曾经的情人对峙时,她先拔剑之后再开口:“我们初中二年级的时代已经过去,十五岁的情感是我们的暂时决裂,现在由我一个人续写的幻想折叠藏入书包第二夹层。永恒黄金国,永不再见。”



漆黑的夜笼罩着站点,作为一名基金会研究员,即使这一天没出问题也得脚不沾地。“嗯——”,你伸了个懒腰,看着各个指示灯,绿的跟你买的股票一样……不过现在,忙碌了一天的你,终于可以去食堂享用你迟到的晚饭。

"祖宗的,都这个点了,希望还能剩点荤汤腊水。"瞥了眼钟,这时候,那些追番的宅宅们都要睡了。你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站点间MTF联合训练今年就在Site-CN-95举行,那群如狼似虎的小崽子们现在应该在食堂里抢本就不多的夜宵……你赶忙加快了脚步。

果不其然,食堂被挤的满满的。“博士,”食堂师傅陪着笑“没别的了,咱这儿还剩点面条子,给您热热?”

“博士,你们站这豆子鸡腿面……你不闹肚子呀?”一名10站的特工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那碗面。“面糊涂就算了,这豆子做的跟纳豆似的,瞧瞧这鸡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干柴呢。”吮吧了两口,又说“唉,想老陈的夜宵了,咱们的餐补什么时候下来?”

“别想啦,薪水都发不下来,你们还算好啦。”一名流动站点的特工接过话茬。“你们吃过汉堡馅的包子吗?”

“九站餐点有牛肉火锅,味特赞!就是汤底一股白菜味……”

你听着他们发牢骚,脑子却闪过其他画面。

“甘肃赤地,直隶告急……百姓易子而食。偌大个异学会,上百异学,就没有一个能让天下人吃饱饭的吗!”

“中国,是承担不起六亿人的口粮的,你们,终究会求我们的。”

отказ拒绝。”

“老袁,我们成功了!”

“继往开来,这项技术能让人吃饱。”

你摇了摇头,端起碗,呲溜一口,露出微笑。



拉法尔站在ETQ-831的楼顶上,他刚刚处理完一场收容失效,与其说是意外,更不如说是员工的操作失误所致。自从伊波兰革命胜利之后,拉法尔再也没有踏出站点半步。在创始人名单里,他从未利用过自己的权利完成某项私欲。

来自站点中MCT收容队长的声音在对讲机中响起:“本次收容失效已经被成功镇压,感谢您的亲自指挥,拉法尔主管。”廉价的设备使得声音失真,仿佛讲话者是又一个刚刚学会人类语言的新异常。

拉法尔深知本次事故的罪魁祸首,便说道:“本次突破收容措施的异常收容物是什么。”

“DSE-4156在今天的13:19:21时分,由于危险系数升高,导致其物理收容室的无效化。”

“负责该项目的人员都有谁活了下来?”

“仅存活一人……现在已经命令相关人员对其进行审问。”

“很好。”

拉法尔扔下了叼在嘴里的香烟,丢在地上,将其踩灭,转身走进电梯,返回办公室。

今天是4482年5月07日,革命已经胜利,伊波兰革命组织改名为伊波兰权科查办体,伊波兰开始走向全球化,科技支援分布在各个国家建立起来。

“拉法尔长官,我们真诚地邀请您加入伊波兰委员会,您会获得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一名执行者站在办公桌前,将协议书递给了拉法尔,这已经是第四次有人邀请他加入委员会了,拉法尔对此未免有很强烈的抵触心理。

“谢谢您们的要求,但我真的不想加入其他机构,请您们也不要再邀请我了。”拉法尔不失礼貌的回绝了他。

执行者离开了,而协议书却没有带走,而是重重的压在桌上。拉法尔不想看到它,转眼望了望挂在墙上的伊波兰徽标,又看了看协议上赫然印有的“权科查办体”,拉法尔将其撕成碎片。

曾经伊波兰的辉煌,那革命胜利的荣耀,早如白驹过隙般地消失。拉法尔将他全部的青春都奉献给了革命,奉献给了伊波兰。革命早已胜利,但随胜利的璀璨成功一同作用着这个伟大组织的,却是那来着高高在上的肉食者的腐败和傲慢。拉法尔所坚守的纯粹初衷,早已被这时代所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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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遍了繁华。

世界错落在人们的麻痹与享受里。美好,无论是虚幻还是真实,都像大麻一般令人享受。

霓虹灯具有人性的温暖,贫民窟可以自给自足,我们在自己为自己精心设计的幻境里跋涉。

我们的眼睛里盈满感恩与谢意,政府每天送来的大量食品简直是人间至上的佳肴,我们捧着那每天一百克的苍白色营养膏痛哭流涕,就像经历连年大旱的农民捧着天降的甘露。

这些“可食用蛋白质”基本都来源于尸体处理场或生活废品处理厂,有些时候还能吃到人胳膊上的身份识别单元,有的甚至还能读出信息来,读它们就像在阅读一个个与己无关的小故事,我们只顾着赞颂与期冀光明未来了,没时间顾及别人身上发生了什么,或者被别人怎么样了。一开始营养膏的口感实在不敢恭维,吃上去就像在嚼橡皮。但是时间长了我们也发现这种美食吃上去也能接受,还会有人像是在与情人舌吻般地把这块美食舔干净,直到把包装上印刷不清晰的“可食用”字样舔下来为止。

伟大而正义的政府没有抛弃我们,还为我们制作这样的精品,这难道不值得歌颂吗?

无奈是个挺无奈的词,我不喜欢它。

还有水,我们的政府真的是慷慨的不像话。我们每天都能喝到饮用后不会暴毙的水,只提供过滤了四十多遍的水难道不是为了我们的健康着想?有的时候水是绿色或黄色的,但是我们通常不会在意,绿色是生命,黄色是土地。寓意还是很美好的。

而且,喝了不会死。最多上吐下泻难受几天,不过有的时候吃营养膏也会这样,就没人追究到底是水还是其他别的什么引发疾病了。

至于传染病?上层人也得的,不过是痊愈比我们快上五十多天而已。

在这个恩泽遍布的社会,不要贪得无厌只顾着让自己快乐。这样也会给我们这些一同面对快乐而健康的生活的同胞们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如果你真的像搞到更棒的东西,那就去卖身吧,这方面男的来钱比女的快很多。你还可以得到一些成色很棒的白粉,运气好的话彩豆或冰毒都能弄得到,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接完客之后要有一段时间走路会比较麻烦。

政府也懒得不会管,这个提倡自由与开放的社会为我们提供了多么辽阔富饶的土地!

当然,如果你真的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也很有些胆量,那你大可以戴上兜帽去那些只亮着蓝色与紫色的小巷子里逛逛,如果碰巧碰见一个喝的醉醺醺的妓女,说不定你还可以免费体验一把专属于男人的快感。不过你要确保你在干完那事之后还保有充足的体能,好让你能平安逃离四处巡逻的镇暴警的飞行车,以及他们手中的步枪。

虽然每天都有同胞在体验快感时死去,但是我们也不怪那些伟大公正的警察同志,人人都要冲业绩嘛。他们白天抓不到人,这样的大好时代怎么会有杀人犯呢?敢杀人的谁没有上下打点好呢?他们只好在晚上抓我们这些看上去处于社会底层的人,不过人人都张了一张嘴,为了我们不四处嚷嚷破坏这美好的平和,只好让我们永远闭嘴了,都能理解的。

社会美好,美好社会需要安定民心。

虽然那些半夜突然响起的枪声有些吓人,但是没有居民在意。第二天还要享受美好的生活呢,一定要养精蓄锐。

我们也不会惋惜那些为社会安定做出伟大贡献的同胞,少一个人就多一份口粮嘛。尽管生活在这个时代如此幸福,但是也会出现连着五六天见不到配给车的情况,这时多份口粮就十分重要了。免得有些不知好歹的人吃掉我们的皮带或手指。

全息电视里播报昨夜尽职的警察击杀了一名暴徒,我们为这些飞行车上的英雄鼓掌,欢呼,为他们的英勇落泪。我舔着昨晚死于非命的家伙的营养膏,也激动的痛哭流涕。

我留下了她的皮带和一套树脂的文胸,这些东西能吃的,可不能浪费。至于尸体?被收走了,我们很快就能在姗姗来迟的配给车上见到她,说不定有人还能舔到她的身份识别单元呢。

听说她是去找她的前情人的,那个人是警局的局长,和她睡了九个月之后就另寻新欢去了。新闻里怎么说的来着?“袭击局长的暴徒”,嗯,听起来没问题。

贫民窟的夕阳很美,下坠的血球的挣扎搅动着周围的色彩,总能引起人们的许多联想。我们与那些基因优良生活富足的上民活在同一个时代,真是令人荣幸,也令人感慨。而且这夕阳也在提醒你:你正活着,以几千种不同的姿势活在一个美好和平安稳幸福的世界上。

正如我们一直认为的,这是绝对美妙的时代,我们都找到了专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认同这个位置并在这个位置上努力活着,活得像我们努力遗忘的那样。



先知在沙丘中行走。

先知端坐在铁椅上,一顶冠冕扣在他的额前,珠宝是转码端口,垂下电线编织的饰带。冠冕永远不会从先知的头壳上滑落,尽管头皮上没有一根毛发。荆棘般的穿刺针,固着多年已然生锈。冠冕的名字是“第零代窥脑设备”,凝结了圣殿中最杰出工匠的心血。

先知的鼻孔到下巴之间,只有平滑的皮肤,紧绷如鼓。神从先知手中夺去了言语的能力,祂漠然地站在渺远的云端。

先知站在一座沙丘的顶端,他看到,昏暗
天空中有飞行的书卷,长约千尺。

仆人们日夜向冠冕俯身,面对液晶显示屏上的波形。他们从那冠冕听取旨意。神曾拒绝告知他们的。绿色的神旨在屏幕上滚动。

先知见那长长的书卷盘旋在云端,像一艘巨舟。有烈火在灼烧,灼烧云层,灼烧每一寸大地。有旋转的剑坠落而下。城市崩碎,城外伫立着漫山遍野的盐柱。

“先知在说,我们终将摧毁敌人!”仆人们击掌相庆。

先知在沙丘中行走。他走进一座村庄。农妇抱着水罐走进厨房,神情温和。葡萄在园里热情地生长。牧羊人和种地人和睦相处。

“先知说,这是我们之后的生活。获得了胜利,真是金子般的时代。”仆人们十分满意。

先知走累了,他坐在村中的井边。一个姑娘牵着牲口来饮,驴子打着响鼻。他没有动。夕阳慢慢落下,拉起赤红的裙摆,向先知露出一个凄美的微笑。

在无人的献祭室,一滴泪水跨过电线和接头的重重迷宫,悄然落下。先知坐在祖灵的回忆里,坐在这世界曾拥有过的黄金时代中,坐在那口已湮灭数千年的老井边,睡着了。



七八年前我刚加入基金会的时候还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大学生,大学生活尚且没有过半,便被某位老师“拐”进了基金会。这是我一生的转折点,而我至今仍不清楚这转折究竟改变了什么。

那天下午我在零一站的一间办公室里坐立不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从没想过零一站果真大隐隐于市(我大概看见过不下十次)。坐在我对面的是个风霜痕迹的中老年男人,我注意到别人都喊他“老孙”。老孙的气场让我觉得他绝对当过兵。

老孙看着我的资料,抬起头半耷拉着眼皮说:“小子,出身不错啊?”

作为一个县城做题家,我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刚想说点什么,老孙又悠悠飘来一句:“要是倒退个几十年,可真他妈的是又红又专啊。”

我没接茬。

他继续往下扫,大概是看到我的户口并不在北京而是在一个县城,停顿了一下,点点头说有点意思。

我本以为这老头大概率不好对付,没想到那天他并没有为难我什么(后来证明这老头确实不好对付)。他问了我一堆似乎毫无关系的问题,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突然严肃地问我爱不爱国。

我说我能把端木蕻良那篇《土地的誓言》背下来。

他凝视了我一会,良久,才说了一句“爱国的人可不适合来这地方啊”,顿了顿,又说:“小子,这儿的牛鬼蛇神可比你想象的多得多。做人难啊!”

我似乎看到了老孙眼中一闪而过的自己,或许他也从我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他。

后来我才知道,老孙是零一站资历最老的副主管(至少明面上是这样),亲身经历过对越自卫反击战。老孙对我说这些话,并非完全是出于对年轻人的关爱,他应该还有许多切肤之痛,只是无法言说而已。

所有的问题都问完了,我刚准备走,老孙又叫住了我,说了我印象中他最长的一段话。

“小戴(他这会不喊我“小子”了),你既然是老周推荐来的,能力应该没问题,我也就不跟你多盘什么了。我就跟你说一句:进了这地方,再想做个老百姓就难了。你小子也不像个会做人的样子,哪天给人黑了还没处说理去,以后说话做事小心点。另外你要是想,也可以住零一站,空宿舍还有的是。还有,别太把死人当回事……”

我走的时候老孙又看抬头看了我一眼,他什么也没说,不过那眼神好像就在说“我估计你小子也是把老子的话当耳旁风”。

老孙的想法是对的。那时我不过二十岁,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写书,我想玩乐队,我想做爱。现在还多了个救世组织成员的身份。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像王小波说的那样,是个挨锤的过程。但我那时也像王小波说的那样,觉得自己会一直生猛下去,什么都锤不了我。

一转眼惊青鬓雪,再回头俟黄河清。如今我已重拾旧笔,成为专职的研究员;而那些早年的任气,也只能向笔尖去寻找了。我有时候会想,我们现在的工作很像公务员,只不过没有编制而已。老孙的话语时常在我耳边回荡。但有一点我偏不信邪:我准备如果这两年评不上四级,就让老孙帮我找个闲职,我要过点正常日子了。

前几天老陆来北京办事,我跟他聊了一晚上。我跟老陆发牢骚说这几年论文也写这么多了,不少混日子的都四级了,就是轮不到我。

老陆轻咳一声,笑了笑,说:“老戴,我以前在东莞广州那边待过,每天除了在街上走就是写文章。我一朋友是警察,扫过的黄少说也有十几次了。有一回我们闲的没事干交流经验,最后得出结论:婊子有没有客,不在于好看,而在于骚。”

我没说什么,老陆的话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位老朋友,他长我几岁,如今在北京一个站点做副主管。他有一次对我不无感慨地说:“老戴,那个时候我们听歌都是什么,《我去2000年》,大家都觉得以后一切都会变得更好,结果,好吧,就是我们都老了。”

借着午后的阳光,我的视线投射在那面墙上的一张照片。那是我第一次辞亲远游,将要坐上北上的火车前,我那群倒霉兄弟在月台上给我拍的。从那时起,这张照片就从未离开过我。我每次看到照片中意气风发的自己,都惊异于我居然还有这么一段“中原北望气如山”的往事。

那是我的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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