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几乎是瑟缩着走进礼堂的。身边的年轻人们几乎全都没带口罩,他们全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老菲脸上的口罩,搞得他实在是不好意思。直到一头撞进黑着灯的礼堂座位区,看到一群扎堆坐着的老干部——他们全都带着口罩——他才微微抬起了头。
“老菲!这边这边。”熟悉的声音从那群口罩人中传来,来自第三排左数第三个位置,老张正带着口罩向他招手,旁边两个都是空位。
菲利普挪过身子,走到第二个位置,把自己的屁股往柔软的天鹅绒坐垫里一塞,靠在了椅背上。偏头正准备和老张搭话时,看到他眼镜上一层厚厚的雾气,就没忍住笑了出来——还好自己带的是隐形眼镜。“你这看得到人吗,看到我真是不容易啊。”
老张摘下眼睛擦了擦又戴上,用厚重的鼻音说:“那咋办啊,明明疫情来了,站点还要搞颁奖,真是不靠谱。要我说,不如早点回去加班。”他哼了一声,从嘴里吐出的气再次从没夹紧的口罩上漏出,纠缠起他的眼睛。
“加班?别提了,”菲利普勾起了嘴角——反正他们看不到——指了指前排一个头发花白,低垂着头的身影说,“你看管卫生的老卢,昨天半夜被叫去开市局会议,整个人都升仙了。”
老张扯扯口罩,露出鼻子,深呼吸了一口,才应道:“他要是不开会,你我哪来的口罩戴?”
“我还是趁早回国休假好。”菲利普抽了抽鼻子,感觉空气有些沉闷。
两个老头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等着颁奖开始。
颁奖快要开始时,一个年轻人——其实是因为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和敏捷的动作才认为他/她是年轻人——冲了进来,坐到了菲利普的旁边。他/她穿着一身带着兜帽的长袍,材质奇特,上面还有几粒水滴。他/她还把一根棍子放到了椅子底下。
奇怪的小年轻。“外面下雨了?”菲利普随口问道。
年轻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正当时,台上的暖灯亮起,穿着西服的老刘搓了搓手心,走上台去,开始进行颁奖仪式。什么最佳外勤人员啊,最佳研究员啊,还有最佳派遣工之类的。严格来说,菲利普也是个派遣工,不过基金会的跨国劳务合同似乎并不包括年度颁奖的获奖资格,所以这些绝对和菲利普无缘(不过中国的五险一金比起自己国家的福利保障还是差了点)。
颁奖持续进行着,除了睡着的老卢被拍醒时跳了起来——简直就像上班睡觉被逮了——这段小插曲之外,每个兢兢业业而又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几乎都拿到了奖牌和红包。菲利普歪了歪头,发现一边的年轻人从开始颁奖时就没动弹过,说明他不算是那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家伙,而且他的膀胱一定很,恩。
菲利普松了松裤腰带,防止自己社会性死亡的同时向年轻人搭话——老张的口水已经让口罩湿了一片,菲利普决定不告诉他。
“你怎么看这次的病情?”菲利普问道。他看到年轻人猛然抬起了头,兜帽抖动了一下,几乎要掉下来,年轻人赶忙抓住了兜帽,用奇怪的声音说道:“恩,那啥,我认为没什么问题。”
菲利普听他的口音怪怪的,于是改用英文,“你不是中国人?”
“那啥,没错,这很正常,对吧。”他也改用英文,但是声音十分的低沉,好像菲利普在和一块带着口罩的秤砣说话。
“对。你的声音?是不是生病了?”菲利普这么说,但是他怀疑任何人不会在病到这种程度还能来礼堂。不过菲利普也感觉身体不太舒服。
“那啥,没错,是的。咳咳”他的口气好像在告诉菲利普,秤砣当然能说话,而且还十分流利,菲利普甚至可以怀疑,带着口罩只能提高他的声调,而不是降低。他最后的咳咳声疑似一只猫用铁做的指甲刮擦着镀铬的黑板。
可能是看到菲利普往后一缩,他接着补充说:“只是那啥,扁桃体?对,它发炎了,不是肺炎,不用担心。”说话内容十分模棱两可。
窗外似乎腾起了一阵雾气。自离开伦敦,菲利普很久没有见过如此浓厚的雾气,好似家里头老阿妈煮的鸡汤——你永远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里面究竟有些什么。
台上的老刘继续大声宣布下一位得奖人士,看起来基金会的话筒一直不好用,现在他的嗓音又开始忽大忽小,就好像街心广场的白痴促销活动的主持人一样用鼻音严重的嗓音轰炸着菲利普的耳朵,让他无心谈话。
接下来就快要进行最后的颁奖了,菲利普抬头望向一边挂着的挂钟,精确计算了一下它年久失修导致的延时,同时发现一边坐着的年轻人也偏了偏头。等等还去喝点酒吧。无视了膀胱的抗议,胃自顾自地支取着大脑。窗外响起了雷声,似乎越来越大,雾气趴在巨大的窗框边上,摆弄着玻璃上的水滴花纹。他的心脏也加快了搏动,好似那啥,乱窜的小那啥,冲刺般的感觉。这不太对,不是吗?不过人老了总会这样,也许和肾上腺素有个什么关系。
最后的一个奖是啥来着?哦对,是全勤奖。这个奖是可以颁给所有在站点工作过的人的,不过历年来都是空缺,足以看出这个站点的风气是多么的懒惰。今年原本是有希望的,听老陈——菲利普向来记不清他是什么部门的,这明显和海马体无关,但在基金会却很正常——说,原本是有个清洁工能拿到全勤奖的,可是基金会向来不给盒子里的兄弟留位置,尤其是盒子里什么都没有的时候。1
一边的年轻人第一次动起来,似乎做了什么,然后站了起来,好像要提早离席。
老刘再次拿出一张台词卡,准备阅读。冷风吹过没有空调的礼台,让他流出了鼻涕,给他的嘴唇增添了一丝粘液的色彩,也让他的声音越发沉闷。
“今天最后的奖项是,全勤奖,而——”
雷声滚滚而来,然后闪电姗姗来迟,光芒闪烁,融化了视野。这道闪电的光持续了很长很长,几乎打破了记录——它持续了许多人的下半辈子。
祂等了又等,等了有等,等得几乎要不耐烦起来。台上的老头呱唧呱唧,明显不知道自己正在呆板念诵的台词可能是最后一句。没有人会把:为基金会创造了伟大的价值 刻在墓碑上,对吧?这可不是什么传销基地。还和奇怪的人搭话了,祂苦了脸,看了看挂钟,做了个几乎接近叹气的动作——然后死亡的冰冷气息穿过祂脸上的活性炭口罩,为沉闷无比的空气加上了一点点黑色幽默。病毒不是问题,当它们钻进肋骨下的空洞时总会卡住些什么。
祂把手伸进袍子,一边警惕地观察周围,一边掏出一个沙漏——很明显,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人能在原本是也许是内脏的什么地方掏出东西来,不,也许该说是正常的活人——沙漏里最后一小堆砂子卡死了。祂可怜巴巴地盯着它们,好像指望用凌厉而冰冷的眼神使砂子们听话地落下似的。好吧,祂放弃了努力,伸出一根指头,弹了弹沙漏的玻璃壁。最后一堆砂子开始落下。祂站了起来,准备离场,或者说是登场才对。
这些人喜欢搞什么颁奖,这真是不太行。大概没有几个人希望自己能够亲身出席自己生命里最后一场颁奖吧。
祂要让他们知道知道颁奖的意义。窗外的雾气越发浓厚。
走了几步,祂才意识到自己忘了什么东西,于是回过头去。
雷声响起了。
雷声滚滚,它滚出了7。于是闪电炸了。2
死亡就像剥去了一层清纱,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不过总有人眼睛本来就不太行。许多人——或者说许多魂——直到看到台上那个像极了老刘的东西从地上那个同样是老刘的东西身上站起来时就有些明白,另一些则看到了祂。
——而你,将化作他的死神!畏缩吧,短命的凡夫!
祂呼呼挥舞着刚从椅子底下拿出的镰刀,大步登上了台。脚步踏在空心的台子上,活脱脱像敲响了蒙皮的大鼓,和如铁块般掷地有声的声音相得益彰。
只因我是死神,无有锁能阻挡,门闩亦然!3
死神大踏步地走向领奖台,然后向刚刚站起来的刘伸出了手——手骨洁白无比,比挂在天上的那位搞诈骗的女神所施舍的最皎洁的光明还要明亮。
老刘退后了一步,踩在了自己的脸上。死神皱了皱眉头,或者说,祂做了个最近似于表达不快的表情,以表示自己即使是堆骨头也能用生动的肢体语言表示出:你的智商不太行。显然,祂认为这一身黑袍再加上全世界都认识的骷髅身体足以显示一个浅显的事实。
菲利普看着死神摘下了熟悉的兜帽,眼睛几乎要瞪出来4。他想生气,但是腺体已经不在了。于是他坐回自己身里,继续压榨起他可怜的腺体。于是它抱着同样严重的愤怒,从胸腺放出一股T细胞,带着粘液从口腔里喷涌而出。
我是说,你能把那玩意给我吗。死神放弃了大眼瞪小眼,指了指刘手里的那块铁块,就是那块写着全勤奖的那块。
刘畏畏缩缩地将地上的奖章捡起,几乎把自己的细胞外质留在了地上。然后把它递给了死神。
台下吹来一阵风,风中夹杂着幽灵们的窃窃私语。终于,台前的老陈头大声问道:“那啥,我们,怎么了?”畏畏缩缩地样子好像挂在悬崖上的可怜人向着山谷大喊:这下面可是软的吗?
祂歪了歪头,把奖章别在自己的胸前,然后才应道,怎么了?看不出吗?你已经死了。死在那啥,异常手里。你们说这很正常不是吗。祂晃动着自己的骷髅头,让台上的打光照射在自己光秃秃的头盖骨上,反射出全世界通用的死亡光芒。
“怎么做到的?”老陈头颤抖着问。
心脏病,或者其他的什么。谁知道呢。我一向比我的兄弟效率高,尤其是祂喝酒的时候。5
好了,感谢大家的支持,我有幸获得了,额,2019年站点全勤奖,感谢大家,额,那啥,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在将来的一年,里,恩,那啥,我会再接再厉——
死神正发表着自己的获奖感言,时不时看看胸前的奖章,然后对台下的老陈头挤挤眼框,却发现大家都盯着祂。眼神冰冷的像锥子,直穿过祂的鼻梁6,盯着祂脑壳里的某个地方,就好像还觊觎着祂并不存在的前额白质。所以死神越说越小声,最后沉默了。
那啥,大家至少鼓个掌吧?哦对不起我忘了。死神尴尬地说,然后自己拍起了手骨,那架势活像两头发情公牛正在激情碰撞。
老张想深吸一口气,才意识到自己的肺已经不归自己管了,于是吐出一口沉闷的寂静(这一次终于没有雾气在他的眼镜上腾起)。“那现在呢?我们该怎么样?”
好吧,死神严酷的眼眶里扭动的蓝色火焰似乎暗淡了一下,然后祂挥了挥手,好像锋利的黑曜石切过轻薄的宣纸屏风,一道光芒闪现,黑的十分彻底,让人(魂)移不开目光。
“我能诅咒你吗?”菲利普经过祂身边时说。
哦,当然,请随意。死神满不在乎地应道,顺手摘下奖章,塞进了自己肋骨下的空间。
“你真是视生命为草——”他被死神一脚踹进了门。祂一向不喜欢人传播谣言。
先生们,女士们!(死神对着三个兄弟和四匹马念叨着一卷羊皮纸,)我很荣幸获得这个,站点全勤奖!感谢各位的厚爱,新的一年里,我一定继续努力工作,为大家创造(额不对),带来(也不对),(算了。死神把墙上挂钟的指针往回扳动了几秒)使世界更加美好!在这里我感谢我的团队们(死神的白马7嘶叫了一声作为回应),是他们为我创造了如此的工作业绩,让我们都获得了成长!我们相信自己一定能做的更好!我——我说你们还喝啊?死神晃了晃瘟疫的脑袋,好像在摇晃一颗装满了酒水的花生,你不工作了?大好机会啊!
“这就,去。再喝半杯。”瘟疫挡开那只骷髅手,把头按在一堆花生壳里,“也许再来半吨花生米。”
也许祂该把关于团队的部分全删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