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箭穿,太山打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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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人们以无法想象的热力聚集在一起,从山川湖海汇合起来,从四面八方零零散散地蠕动过来。他们挨挨擦擦地站着,放下背上的担子,解开布袋,站直身子,眯起眼睛,多少有些惊讶地发现原来这样多的人只能站满平原的一个角落。

在这样充满纹理的平原上,他们用树木搭建自己的工业,用树木制造风车,巨大的吱呀作响的风车被皮革传动着震动一切,树木和风的工艺建造了自己的城市。扭歪的木质高塔第一个被树立起来,高高耸起,然后像真正的海洋浪潮一样稍稍落下,向四周蔓延。一万个风车的辐条一起转动,一万个齿轮升起降落,把动力导入地下。他们觉得,可以了,应当想自己所想那样,走向天空了。

第一个被制造出来的巨大飞艇肚腹圆圆地鼓胀着,它的身下,它的身侧,有触须一样的细小木扇舞动,它的甲板上烟囱和螺旋桨震颤着,浓重的烟雾被螺旋桨搅碎,沉没下来,盖住了围观的每一座房屋。居民们最高的高塔也被烟雾笼罩了,飞艇就在这云雾的海中滑行,木质的肌理有力地鼓荡。船长抱住一根缆绳向船上爬去,还没有登船,这个空中的棕色鲸鱼就已经跌落下来,摔得粉碎。

然而这段空中的滑行已经给了人们巨大的信心,他们把失误归因于那些乱动的木扇的不协调。他们就在飞艇龙骨环绕的废墟之中建造了第二个飞行机器,这是一座城。硕大的螺旋桨需要被安置在城的底部,于是人们不倦地挪动废墟,从中拿出可用的木条。当他们终于确认这些木块堆叠起来可触及天际时,他们就把它放倒,这块纤长的鱼鳍一样的木片横穿大街小巷,一直从聚落的这头延伸到聚落的那头。这样的木片被制作了十只,以供为城提供动力。第一座风与木的工业高塔被拆卸下来当做螺旋桨的传动轴,为稳定考量,规模稍小的四个桨被安置在圆形围墙的四个角。尽管这时的城只是一块没有高度的地皮,但人们还是迫不及待地将它放飞,看着它巨大的投影掩盖过偏在西天一角的太阳,斜斜地漫过每一个人。这次人们成功了,空中之城升起又落下,安然无恙。

人们轰的一声爆发出欣喜,大声呼叫着爬上空中之城,在空荡荡的围墙中建立起更多建筑;建筑一层一层地向上堆叠,每一层的缝隙被植树引水。更多人选择效仿这座城市建立更多的城市,木头传动的巨大咯吱声响渗透进整个原野,每次轰然作响就是一座城市的起飞。当最后一片城市终于从地面上被起出来浮动着飘摇着慢慢升高时,天空上已经充满了大片小片的大地。用木片搭建的层层要塞长满了裂纹,被树根抱起,被树叶淹没;然而行动的风拂过它们,在城市的轨迹上留下木屑和树叶的雾。整群的城市,城市中的人民,城市外的草甸树林河流,在人们看来那样巨大,在地面上投出蚊蚋一样的阴影和蚊蚋后面棉线样的划痕。

城市里,第一批栽种的树木在临近天际之处生长飞速,人们用木片阻隔起的房屋最终被疯长的树木环绕撬起,盘结的树根勒碎了墙壁,无可遏制地向内部生长。人们于是在树根上锯出门洞。城市实际上成为了一座树林时,人们已经在巨树的根部搭建了远比曾经坚实的文明。他们乘着风,烧的是树木,住的是树木,食用着树木的果实和树木所供养起的禽类,穿着树木纤维编织成的柔顺的衣物,巨大的螺旋桨和舞动的风扇嗡嗡作响,永恒地转动下去。很少有时间能看到云海分开,这时他们会探出头来看看脚下的地面,运气好的话能看到另一群素不相识的人正在迁徙,更多看到的只是同他们离去时一样的棕黄的草甸与草甸上画出圆圈的铁青色河流。

然而,每座城的船长们,这些有识之士,已经看出了时间的变化。他们的城在变得脆弱,在木片的不断倾泄失去中变小。云条从螺旋桨中渗出,像触手一样飘打抽动,预示着寿命的泄露。终于有一天,他们揉着惺忪的睡眼,从每座城市中赶出来,乘坐起带着翅膀的小艇,在空中聚在一起握手,讨论今后的去向。

这次讨论持久而混乱,最先启航的城市已经厌倦了天空的漂泊,他们怀念大地的气味,想念土地上的工业;尚且年轻的几个船长则希望继续向前驶去。有人拿出了地图,这个莎草的地图因年久而破损不堪,在空气的抽打中几乎要碎掉。他小心翼翼地将地图展开,用指头轻轻点着一处地方,说道:“这是我们的平原。”然后悬着手肘向地图另一端滑去,在几乎是地图的尽头之处,他说:“这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您们看,我们已经绕过了整个世界,为什么不回家呢?”另一个人反驳道:“既然您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平原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不在别处探索下去呢?”讨论持续到天色变暗,他们已经看不清对方的面孔,终于达成共识:是时候分家了,愿意留下的人继续在天空中,剩下的人回家。

如今已经难以判别这个判断是英明还是愚蠢。事实证明,经过如此长时间在天空中的繁衍,这群团结在一起走向天空的人们即使分开也能保持最初的人力。一伙人拆掉自己的城市做成带滑翔翼的小艇,像俯冲的鸟一样滑向地面。只剩螺旋桨的城市的空壳因骤然的轻快而无所适从,水母一样晃晃悠悠地飘向更高处。那些回家的人们有些平安地回到地面,经过两代人的平息,对天空的渴望再次无可抑制地爆发出来,他们用皮革做出了飞艇,在低空中漫长地游荡;另一些人落入大海。仍然待在空中之城的人们,他们的思想是那样漂泊幻动,使得云海中开始层出不穷地出现幻想造物;在旷日持久的奇观中,不断有飞船老化解体,那些人摔落在地面或者海水上。

而那些从未升空的人们,此时呼吸在黄铜、煤炭和钢铁轴承轧轧的铿锵声中,惊讶地搜寻到了空中人们最初发迹的平原。这里一片狼藉,充满了朽烂的木屑和深深的孔洞,显然已经失落了很久很久;事实上,就连空中城市里的人们自己,也早已在日复一日重复的云海中丧失了计算时间的必要性。精密的刻漏最易失去校准,过于致密的年轮也失却了计数的能力。因此,尽管当他们启航时地面上的人们尚处荒蛮、当他们降落时地上的人们已跃进远胜于他们,他们却毫未意识到自己已经在空中漫游跨越了多长一段寒冷的年华。

地面人群评估了这个遗迹的主人文明——先进,这是毫无疑问的,其进入铁器时代的时间应早于我们一万年;尤其是,考虑到他们似乎具有优秀的转移能力,现在或许已经登上了太空;他们的飞空技术,这样看来,应当含有高超而古老的奇术。依照着这样的推测,地面人群给素未谋面的空中人们划定了分级,并且没有忘记添加一条备忘——这些古人或许带有敌意。

同一时间,那些降落到地面的空中人们,摸索着自己飞船撒下的木屑,回到了自己的平原。他们在这个过程中经历了无数次错误:木屑有时完全断开,有时更糟,被集体吹向另一方向,使他们偏离很大一块距离。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坐在皮革扎起的飞艇上,飞艇上的螺旋桨和木扇子是古老飞行时代的纪念;也有一些人成群结队地在地面跟随。就这样,空中人们和地面人们相遇了。那些西装齐整棱角分明的人们,面对着这群缓缓来临的、暗橡木色破旧庄严的移行队伍,终于明白,原来他们如此长久的火烧山摇最终还会回到起点啊。




然而,高空的城市也留下了遗产。最后一艘城市在大海的中央解体,三个女子扯起他们的祖先来到平原时背负在身上的布囊,缓缓地降落在一个极小的小岛上。小岛上的树木只够构建一座房屋,风力只够吹干她们的衣裳。

三个女子坐在占据整个小岛的小房屋内敲打着石头和木条,惊喜地听见清脆空灵的声响。

于是她们坐在占地三分小岛上,随着敲击声,颂唱无边的穿山透海的、曾经的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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