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光
伊芙琳的病越来越糟糕了。
我被她的动作惊醒,她摸索着我的手臂,直到触及我那双粗糙的手。她紧紧地拉着,好像下一秒我就会消失不见,一直不肯松开。
“威特,你在吗。”
她拼命睁大无神的瞳孔,迷茫地四处搜寻着。
“威特,你在吗……”
我拍拍她的脑袋,努力挤出一丝温和的笑容。“别怕,你的眼睛很快就有着落了。”
森林之中传来悠悠的鸟鸣,茫茫白雪簌簌而下,一簇细小的火苗释放着渺小的生机。伊芙琳感受着这微弱的温度,死死地盯着那跳跃忽闪的火苗,好像它能透过她眼前那厚重的黑暗,在晦涩的寂静中展露光的身影。
“还能看见火苗的光吗?”我一边往火堆里添着木柴,一边问道。
“现在能看见一点了,应该没有早上那么糟糕。”她点点头,小巧的鼻尖冻得通红,虽然她较小的身躯仍然颤抖,但却尽力止住哭泣。
我不忍心去揭穿她的谎言,她那没有一丝光芒的眼睛压根就没有落在火堆之上,而是呆滞地盯着地面发愣。
“火光红红的,里面带着一点橘黄色,但是又有一点黑色。”她不禁笑出来,仿佛真的看见那些很久之前曾在她眼前展露的色彩。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只能轻轻抚摸着她的栗色长发。
伊芙琳的眼睛以前并不这样,纯净的眼眸之中天蓝色的瞳孔仿佛能融化一切苦难。她喜欢一切新鲜事物,总是拉着我在城外四处冒险。她说她要去寻找书中写的雪山、宝藏、还有背生双翼飞翔于天空的巨龙。
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在一次与怪物的遭遇之中受伤。
她的眼睛害了病,连城里最好的医者看了也直摇头。当她的治愈无望之时,城邦的大门从此就不再为她敞开。
那时的她还能看得见近前的事物,我便告诉她,我要带她去看雪。
雪花在我的脚下咯吱作响,我的手中紧紧握着家族的徽记。
奇迹,那些因无法满足的奢望所催生出的无聊幻想,只是借由背诵伟人的故事在现实中浮现虚假的神赐。可悲的是,多少故事只是因为人们的信仰而具有了瞬时的伟力,只是生硬地冠以那些圣化的凡人之名。或许也正因如此,所有的奇迹才都无法带来幸福吧。
“卑劣而自私的York,请为你的信徒敞开啮齿的路径吧……”
劣等的奇迹在这片无人的荒林中闪烁着淡淡微光,那位窃贼、骗子、卑劣者的保护神展露着嘲讽的笑容,如同戏耍我一般让那光芒在这林间流转不定,最后又飘飘向上。
一只鸟儿被惊起,摇晃着身子向着苍茫的天际飞去。
那位形象滑稽的邪神狞笑着,伸手带走了我右肩上的血肉,留下深深的伤痕。
我早应该明白,在这了无生机的雪原之中,“寻找一双眼睛”这样的愿望也只能指向那些没有灵智的动物。就算耗尽我这身躯中的最后一丝生命,也无法找到一双适合伊芙琳的眼睛。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伊芙琳的病情正在逐渐恶化。在她眼中盘旋的黑暗慢慢渗透进入她的身体,尽管她没有向我诉苦,她那虚弱的样子正一天天加深。
“威特,雪是什么颜色的啊……”
她靠在我的肩头,有气无力地问道。
“雪啊,是白色的,比你见过的一切白云都更白,更纯粹。”
“这样啊……是不是和我眼前的颜色正好相反呢?”
“是的,你眼前的黑暗有多深邃,雪的洁白就有多耀眼。”
我握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回答她的疑问。
在这寂寥的雪地之中,她的身体却比坚冰更加寒冷,仿佛失去了希望,只能陷入没有声音、没有温度的绝望之中。
我终于下定决心,趁着伊芙琳在火边沉睡之际,向着没有光的地方走去。
“卑劣而自私的York,请你细听你信徒的祈祷……”
“我为你献上我的信仰,为你带去无尽的戏谑,只求你赐予你的信徒偷窃的力量……”
在那片寂静的夜里,风吹来难言的气息,在我的手心,不可言说的奇迹栖息其中。黑暗里亮起鼠目猩红的光芒,扰人的虫豸自最幽邃的沉默中孕育。
“我要将这双目,一并其中所见之光,窃取而出……”
黏滑冰冷的眼泪伴随着撕裂的痛苦奔涌而出,每一根神经似乎都在颤抖,麻木,却又在奇迹的光辉之下变得清晰可见,甚至纤毫毕现。在盘旋的痛苦之中,我最后望向那片火堆,将那个方向牢牢印在心中……
“伊芙琳,闭上眼睛听我说……”
“我现在要和你玩最后一次捉迷藏了……”
“你一定要活下去,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之中找到我……”
“我会在白雪的最深处等着你,等着你告诉我雪的颜色……”
神说,
要有光,
于是他欺骗了黑暗,孕育了世间虚假的光明。
她睁开眼睛,
万物各行其是,
白雪皑皑,
太阳的光辉明媚夺目。
只是,
他还是撒了谎,
在那黑夜之中,就连雪也会沉寂下去,只留下无光的未来。
永别了,巨像
藤蔓缠绕在巨像的身躯之上,红褐色的锈迹深深扎根在它粗糙不平的表面之上。它歪斜地跌坐在地上,一只手深深陷进泥土,如同要发力再次站起。
我们围在巨像身边,它的一根指头就好像有我们整个身躯大小。我敢说,它要是站起来,就连城里面最高的庙宇也不及它的膝盖。面临着神迹在世一般的造物,没有人敢放肆议论,就连最调皮的孩子也都乖乖地站个笔直,凝神注视着它的冰山一角。
“要我说,他们以前一定都用巨像来播种,他走过的地方,一千头牛都犁不了那么深。”莱斯特嘴里嚼着不知道哪里采来的浆果,百无禁忌地评论起来。“你看它这双腿,不需要一天就能走遍泉城,就算走遍这片大陆恐怕也要不了半个月吧,这得种多少粮食啊。”
“切,你懂什么。”莉莉丝朝他吐着舌头,平日里就与莱斯特拌嘴成了习惯,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瞻仰、恐惧了。“没见识的家伙,他一定是守护公主的骑士,让公主不会被怪物和坏蛋掳走。”她的眼中像是闪烁着星星,一脸崇敬地望着巨像铁面下的模糊阴影。
“你们不要吵,这巨人明明就是在睡觉,等睡醒之后,他就会去推着巨石上山,然后又让巨石顺着山脉落下。这是众神给他的惩罚。”艾尔文手中握着神庙赐予的圣徽,一脸虔诚地背诵着圣典中的故事。“这就是塞弗斯的奇迹。”
“要我说啊,这巨像肯定是他们用来造房子的,你就看他这双手,造出来的房子该有多宏伟啊。”罗利安大着胆子上前,一脸痴迷地抚摸着上面生涩坑洼的锈迹。那巨手中的锈痕竟和他那双年纪轻轻便布满旧茧的双手惊人地相似。
“费尔斯,你是在城里上学的,你说说。”莉莉丝戳了戳身边总是眯着眼睛的男孩,让他说说自己的想法。
“我觉得,他们是用这个巨人来飞行的。”他果然语出惊人,让所有孩子的议论都平息下来。“而且不是在天空之中飞行,是比天空更高远的地方,那里叫做宇宙。”
“怎么可能!”莱斯特第一个反驳,“怎么可能还有比天空更高的地方。”
费尔斯带着得意的笑容:“所以说要多读书啊,你好好想想,如果没有比天空更高的地方,这片天空怎么能既能装下巨大而火热的伏尔多,又能装下温柔而神秘的露娜呢?更别说还有在夜晚满天欢笑的埃尔林家族了。”
“那,他们在宇宙中飞行为了什么呢?”罗利安好奇地问道,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艾尔文越来越愤怒的脸色。
“为了创造、为了开拓、为了新世界!”费尔斯的脸上带着狂热,那双细小的眼睛望向头顶的苍穹,好像能看到在宇宙中飞行的一个个巨像。“他们早已在宇宙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美丽的世界,就像天神曾经建立世界之外的神国一样,未来有一天,他们就会回到他们的故乡来把我们接去仙境天宫之中。”
“一派胡言!你这么做是完全否认神迹!”艾尔文把圣徽掐在手中。“等你回去,我要叫长老把你抓起来!”
“你抓呗,反正你抓不到我,小老头。”费尔斯吐着舌头。“别人怕你们教会,知识之神底士多德可不怕,别忘了就连城主都要在学院上学。”
“你!”艾尔文气得满脸通红,好像恨不得要上前撕烂菲尔斯的嘴。“我告诉你……”
“孩子们,你们在做什么。”
在我们争论不休之际,祂出现在丛林之中,祂是活着的传奇、世界的毁灭者、不朽的永生者、死后世界的看门人、生命审判——伟大的蜥蜴之王。
“王啊,我们在猜测这尊巨像的来历,若是惊扰了您,还请让我代他们恕罪。”艾尔文站到了孩子们面前,尽管刚刚还在和人争吵,却还牢记着教会所教导的“牺牲”律令。
“哦没事孩子们,你们并没有让我感到不快,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们觉得这尊巨像有何来历呢?如果你们的答案令我满意,我倒是可以考虑让你们离开。”祂狰狞的面容上似乎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我很难说我是否是得了眼疾,但却真实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笑意。
“我们觉得他是用来种地的。”
“闭嘴!明明是骑士!”
“你才闭嘴,童话故事你也相信!”
莉莉丝和莱斯特倒是心大,这种时候也还能吵起来。
“王啊,我们觉得他是受难的塞弗斯,是受众神之怒而每日运石的罪人。”艾尔文谦卑地说道。
“我倒是觉得他是书上说的飞行器,或者说叫‘火箭’。”费尔斯不敢抬头望向那只恶兽,但还是不卑不亢地回应道。
“我赞同费尔斯的意见。”罗利安轻轻地附和道。
祂的眼中闪露着惊奇,“你还知道火箭?现在的知识恢复得不错嘛。”
祂望向我,眼里带着好奇:“你觉得呢?”
我有些惶恐,不知道如何作答。本想说我也附和费尔斯的意见,可是看着那双冰冷的瞳孔却连一丝撒谎的勇气都挤不出来。支吾了半天,汗水顺着我的面颊流下,只能颤抖着开口:“武器……”
祂的脸上闪过惊奇,又露出笑意:“它不是武器,你们都猜错了。”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害怕得发抖,生怕这位喜怒无常的邪王下一刻就将我们杀死。
“既然如此,我要惩罚你们在天黑之前回到城邦,否则就永远留下来陪我吧。”祂大笑着开口,一口气就将我们吹得老远。
我们对视一眼,赶忙落荒而逃。
祂看见那些孩子们远去,又默默回头望向那座巨像。
那铁拳锤下的疼痛还在记忆之中残存,那缠绕在周身的雷电一次次将祂电得抽搐,那暗藏在它机体中的武器让仇恨凝结成永远化不开的疯狂。
现在,一切都在时间的侵蚀中变为了模糊的往昔。
祂望向天边的夕阳在水波中漾起金色的琼浆,火红的云彩燃烧着全部的视界。
祂深深地叹息,带着不知道何解的意味,如同自语般开口:
“它是一个错误的过去啊。人们互相争斗,猜测,怀疑。它不仅仅是武器,它是一场战争啊……”
祂掉转身躯,向着一个方向漫步而去。
那些远去的孩子们呢?
他们还在成长。
他们阔别了巨像,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
等待他们的,是一个崭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