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ena睡得很辛苦。
她没睡踏实,梦境和白天死磕过的项目混在一起。这是常事,她天天都这样,研究员已经习惯了这些;她甚至已经习惯了睡前把白天的工作再复个盘的做法,以希求她骄傲到有能力却懒得思考的大脑能在梦里给自己一点提示。今天或许是个好日子,她在梦里想着,这个梦很有逻辑,没准能把这个月的工作再推进一步呢?虽然只是梦,但总还是有点帮助的。于是研究员在梦里又一次轻车熟路做了一遍检验,顺便关注着白天不存在的那些东西。
样本很丰富,这是实验室梦寐以求的全套样本。他们当然拿不到这个,或者说,项目组这个季度的工作就是从个爹死娘改嫁的小白菜异常身上掉的一根尾巴毛给它把整个家谱还原出来。谁能干的了这个?要她说,这玩意儿也就能在梦里让她过过眼瘾,等醒了回实验室一群人连大方向都搞不出来。但人应该有点追求——
所以Elena向梦里的样本检验报告伸出了手。
工作不是追求,但提前工作结束哼着小曲儿看同事继续工作,有一说一这是个乐子。Elena一般不寻欢作乐,可女研究员毕竟也不是机器人。再说了,组长应该给自己一点压力,不然谁来负责组员的工作进度呢?这是必要的自我鞭策,她可不想年终报告上被主管拎出来批评,算了吧。那么看看这份报告……哦,半张纸的数据删除。
这很好,Elena想,这可能预示着工作没有突破的原因是有一些没有发现的新物质。不然为什么她能看清纸上的字呢?梦应该是模糊不清的,她想,就像日历模糊不清,所以她不知道这个被他们生拉硬拽拖了半个月进度条才走了百分之一的项目是否能在某天灵光一闪突飞猛进。这当然毫无可信之处,但人总应该试着骗一骗自己,这对精神紧张的基金会员工来说不算坏处。
于是Elena接着看报告。
一些锂盐,一些有机氟化合物,和一些别的乱七八糟的工业合成品。嗯……这不太像生物体内的东西,这也不是项目目前的进展,但这个梦太有逻辑了,所以Elena相信这个片段是在提醒她什么。可她在回忆什么呢?氟化合物……氟……等等,氟西汀?
操,她没吃药!
她被惊醒了。这个动作本来不应该被描述得这么小,女研究员一开始确实是弹了起来,而且几乎骂出了声音;但考虑到身边的爱人还睡得很安详而她并不想把人踢下床或者做出什么别的有损生物组组长尊严的事,Elena竟然在不到一秒内就成功控制住了动作,这对于病人来说能称得上个神迹。骤然惊醒让她有点心跳过速,不过女研究员的身体素质非常好,这点事并不能算得上什么;她嘟囔了两声,回头确认了一下Cherese是否还和平时一样熟睡,然后下了床,草草地把刚才在梦里得到的思路记了下来。
这个思路很靠谱,而且确实能解释一些暂时无法解释的问题。要是把这些都写出来时间就有点长了,所以敬职敬业的生物组组长临时披上白大褂,又加了半个小时的班。要是每天的梦都这么清晰明确就好了;然后,Elena这么想着,脱衣服,关灯,盖被子,两分钟后重新开灯——她又忘吃药了。
本来起来是要吃药的。算了,加班也不错,反正药是睡前吃。嗯,她还没睡,这没问题。
于是女研究员又下床吃药。为了保证这回下床真的只是吃个药,她这次没穿衣服,并且觉得有点冷。药片们在手心里堆了快半把的量,按道理最好分上几次吃;但Elena不太在意这些,为了防止自己被噎住导致难以入睡,她又加了两片安眠药。嗯……未雨绸缪?她确实算对了。
噎是真噎,不过这些药里没有胶囊,胶囊更难受。她又躺下,翻了个身,把胳膊搭在爱人的腰上。这次Elena睡得更辛苦了,这次是指入睡:嗓子里堵着的东西让她觉得难以呼吸,再者说,她本来也不是很容易入睡的体质。不如趁此机会整理下思路好了,Elena想。
这就是女研究员一晚上加班三次的原因。
没能加班第四次是因为安眠药终于生效了。虽然她的精神还亢奋着,但安眠药让她的身体笃定自己已经睡了,一旦Elena探起身子就觉得头晕心慌。还能怎么办呢?她只能紧挨着Cherese继续复盘,希望能接着做个前半夜那样的梦。前半夜可真是个好日子,做梦她也想做好日子的梦。
不过现在已经后半夜了,所以Elena没再做好梦。这次的梦乱七八糟的,她梦见自己起床,身边是刚从实习生时期毕业的姑娘。这就有点恋童的嫌疑了,Elena很不想沾这个,她只是冷眼看着年轻点的自己和年轻点的收容专家并排走在一起;这段梦境显然是虚构的,她们当时还没在一起,而且Elena清楚地记得那时候这个年轻的收容专家当时在医务室,因为连续通宵几乎猝死和误吃了两天前的外卖导致的食物中毒。梦里的Cherese没被生活这么摧残过,她笑得像朵山茶花;梦里的Elena显然也没因为各种原因萎靡不振,那个研究员意气风发,像个优秀的能带给组员庇护的组长。
年长的Elena跟着自己走过去。这是Elena的工作时间了,所以梦里的Elena也去了实验室。那儿的布置还挺熟悉的,大概是她当时第一个带到一半因为没产出被收回的项目;这回没被站点收回去了,可见这个梦的初衷是个好梦。
人们有时候管那些比生活更美好的梦叫做好梦,但他们并不管做梦的人是不是真的感觉到了好。Elena反正没有,或者说,比起好梦,清醒着、记得一切的去看这些更美好的未来,这并不亚于一场精神上的凌迟。这对她来说是个噩梦;梦听到了,梦想,那么我可以变得更严厉一些。
所以Elena看见了实验室的爆炸。
这场事故确实发生过,但并没有发生在这里。生物实验室的爆炸没有化学实验室那么危险,但药品污染和人员暴露的后果谁都说不清。那次事故没什么高危的药品,最多有个学员被碎玻璃片穿透了眼球,躺了没到一星期就换了假眼继续为站点发光发热,算得上没有损失;梦里这个实验爆炸就不一样了,挂着细胞悬浊液的试管碎片划破了隔离服的袖口,异常生物入侵人体的场面好像十年前的B级片。
Elena做了个呕吐的动作。这并不好看,尤其是这些队员其实早已经在各种事故里死了的时候。
要是那些人都还活着,那么女研究员也许还能替人感到些许劫后余生的愉悦;但那些人既然已经死了,Elena想,这个梦真是太糟糕了,难道死亡对于基金会来说是不可避免的吗?这里指的当然不是人都会死,人总是会死的,不在基金会的人也总归要踏出这一步;但死亡,在年少力强的时候死于某些未知——不知道会不会发生,发生了不知道如何处理——的意外,这些难道是不可避免的吗?——而她又会走到哪一步?
她现在已经37岁了,在基金会的高层中是个小姑娘,但对于用来打基础的二级成员,Elena已经是个生存游戏的老手。她在梦里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送走了那么多人,包括目睹的,也包括亲手送走的那些。她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时候任务安排的不妥,这可能是一些人死亡的直接缘由;但谁会在意这个呢?基金会的工作一直那么多,而拙劣的、不能完成自己应当完成的任务的新员工或学员呢,各处都是,只需要一点小钱就能招揽到。Elena宽慰着自己,忍受着胃里的内容物翻涌的痛苦宽慰着自己,而基金会谁又没亲手杀过人呢?
对于这种低级员工,实际上,花钱来解决是性价比最高的手段——因为有些时候,那些不值得这些钱的人往往也领不到这些钱。人事常干这个,Elena是生物组的组长,有时也会在组里耍些同样的把戏。这可不是什么好梦,她想,我梦到了什么呢,难道我还有机会忏悔吗?而我本不必忏悔。她对工作是真诚的,她诚于工作和Cherese,余下的她就不用管。这不是个好梦,她想,我睡得很累了。
梦于是接受了挑战。Elena看着自己使唤人收拾了事故现场,转了个身就回了办公室——不,办公室就挤走了实验室。她常驻这里,Elena清楚这里的每一份文件都代表着什么;她也很清楚梦里的这些文件都是什么意思,因为这是她的梦。她梦到并不年轻的自己取出了一些很是具有些重量的文件,整理作了一堆,最上面是一张实习生结业证书;现在这个片段已经明晰了,她梦见有一天自己带的那个小银形顺利毕业。
这怎么可能呢?如果说这就是她梦到的美好的未来,那她醒了一定要去拜访一下医疗部,检查一下自己的脑子。她首先并不指望自己的学生——实质上是被看管的实验体——能顺利毕业,他的未来压根就没有毕业;再说了,要是真有一天她为了这孩子东奔西跑,那除非Cherese开口说要收养他,否则没人有这么大分量。基金会根本没什么美好未来,哪来的那种东西?要说有好的未来,别说了,那一定是有谁,要么是你自己,在前头的路上拿命挣的。危险就危险吧,Elena想,脱离基金会——嗐,想得倒挺美,给自己赚筹码的时候可别死路上。
这梦做得可怪累的。她又梦见一些已经死了的队员同活着的谈笑,又梦见一些本来活着的员工因为各种意外死亡,或者梦到荣誉,或者梦到批评;后半夜的梦丰富得像个万花筒,多姿多彩,就是没一件整事。被Cherese叫醒的时候研究员难得没能马上起床,她愣了一会儿,沉思着,像是没醒透;两分钟之后Elena才翻了个身起来,这对她来说是难得的赖床时间了。
“只是做了个梦而已。”她说,“不算噩梦吧,但是觉得生活还不算差。”
比起那些远比活着的多得多的她们已死的时间线,现在确实不算差。或者说,现在很差,但不是最差的。这算个好事,对不对?
于是Elena在Cherese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里亲了爱人一口,收拾了一下昨晚加班的成果,准备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