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办公桌的时候, Elena扫了一眼未读文件的数量,觉得有点反胃。
这没法不反胃。整个中国以生物异常见长的站点就四个,湖南一个长白山一个,那么大个西部地区就一个Area,还是搞生物科技的。那不在这仨站点辖区又非常异常不容易研究的生物怎么办?最后一个选择,流动站。这站是个中转站,人少,往外借人肯定不能做太绝了,人自己还要运转呢;那没办法了,不能往外借人,那就往里送异常吧。
这就导致了一个非常凄惨的结果。能独当一面的优秀研究员不是在被外派就是在被外派的路上,在站点负责研究的也就零散几个驻站研究员和大批实习生;生物这方面相对来说好一点,可比起流动站在生物方面的名声,这好的这么一点儿也实在算不上数。
没人。实在是没人。
流动站的定位就是给其他站点提供帮助的,说不把人往外借这不合适;一个道理,兄弟站点都给你把异常送过来了,你不收,这也不像话。最关键的是这玩意儿它很难选择同意哪个申请拒绝哪个申请啊,大家理由都编的很情深意切楚楚动人,互相比较起来不分彼此,凭什么只同意其中几个呢?要说工作量,大家都是基金会出来的,基金会哪能不加班对不对。收吧,大不了多给兄弟们点辛苦钱,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们也不会来难为你了是不是?然后再互相推脱个二三十次,生物组的假就又少了好几天。
主管当然不至于每次交接都会同意,流动站常驻人口确实是少到了一定地步。就拿Elena来说,她亲自带的组理论上有七个人;实际上呢,实验室里能有一个都是万幸,全外派了。Andrew Boom也不是特别乐意接手异常,万一收容失效了算谁的?但他太年轻了,平时打理站点算得上天才,必要的时候吧……
脸皮还不够厚。就总有些人他是特别不要脸的。
再加上游侠号的维护费用也不算低,一个还要点脸而且没钱的主管会做出什么选择就不言而喻;别的研究组有时候还能蹭到一两天假,生物组?不猝死就行,猝死也没事,我们医疗部门时刻准备。由此可见Andrew Boom这个主管还是有那么点窝里横的意思,跟外面别的主管就文质彬彬非常在乎自己主管的形象,等回来了直接拨生物组长办公室的通讯,“新任务,记得接收资料”,说完就挂,都不带等人组长回话的。
这就很绝,Elena还能怎么办。这要不是Boom每次都给她按时打奖金,她早去暗杀主管了。
这真不是人干的事。前几年Elena刚开始挑大梁的时候还很乖巧文静,一看研究助理有情绪就自我反思是不是任务布置多了,后来升任组长工作量又大了不少,干久了之后就明悟了一个道理。在基金会生活是逃不开压迫的,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异常的压迫;人类之间的压迫也合情合理,上下级之间并不需要考虑太多有的没的,干活就行。她从此领悟了主管对她所做的一切,——转头用在了实习生们身上。
不用不行,真干不完。不让实习生加班,她难道要一个人加完整组的班吗?她又不傻。
但其实就算把实习生压迫成渣了,组长的工作量也还是不可小觑。实习生们只熟悉过基操,Elena每天基本上就是统计整合别人查好的资料,布置任务,叫一批实习生去做基础的检查,然后下一个异常,整合资料,布置任务,叫实习生去检查……一串做完之后,好,第一组结果该出来了,Elena就开始分析数据,整合资料,布置下一个任务,并以此类推。这点活就算是只做统筹规划也不能说少了,何况还有自己站点的工作呢?再加上实习生们不一定真就能做好工作,给小孩们收尾也是个问题。
她有段时间看见新工作就反胃,可生物组这边又撒不开手;Andrew Boom花完了他对内仅存的良心,在生物组长请病假的第三天从特遣队那边调了个以前搞生物的精英情报特工过来辅助。当时Elena刚从精神科看完诊,一想说有人来了那是不是得做个工作交接;想到工作交接,一时间又一阵窒息。知梓说实话到现在都忘不了那天的事,她看见那个长发、脸色苍白憔悴存在感不高走路还没声音因此像个女鬼的生物组组长飘进来,左手拎着药,右手拿了五六张A4纸;尚且还不了解情况的特工于是问了一个在生物组非常天真的问题:“这是我这两天要辅助的工作吗?”
Elena用肩膀撞上了办公室的门:“想多了,这是目录。”
曾经一度十分擅长摸鱼划水伪造假条的特工震撼了。在目睹了Elena同时负责教学、站内异常生物常规科研、部分外站求助生物异常研究指导和部分实验之后,知梓特工对这个没存在感的研究人员升起了一种无上的敬意。
精神科开的药吃了一阵子,Elena自觉状态稍微好了一点,就又投入了无边无际的工作中;但她看见新工作就容易应激的问题还在,于是综合考虑之后,Andrew Boom终于减少了帮别的站点搞生物异常的业务单。钱是不可能少赚的,当家这么久,主管现在看见站点的墙都觉得不是墙,是砌起来的人民币;但自己的组长也不能更累了,压迫要讲究个长期收益,不能这么目光短浅。怎么办呢?
转机出现在一名实习生身上。Andrew Boom那天正处理日常任务,突然收到一封特工方向实习生导师的报告;他打开一看,大意是说自己学生的私人物品里有一件异常,已经没收了,问主管怎么处理。这还能怎么处理,研究看看有没有资格编号立项,没资格就看是充公还是扣留等毕业了还回去呗。当时回复报告的主管还没有意识到他到底发现了什么,或者说,他暂且还没有意识到站点未来能省下的是一笔多么庞大的资金。
那是一套建筑课本,能让使用者扭曲现实、建造或修改出不依赖现实规律的建筑,例如浮空岛或者给房间扩容什么的。要是搞太在牛顿坟头蹦迪的东西就很考验使用者的体力了,但对于那些已经有了正规方案、只差资金到位就可以动手的收容间,那连小孩子都盖得出来。Andrew Boom刚知道这件异常的功能的时候都没反应过来,负责人又问了一遍,他才一拍桌子:“上什么报立什么项,你看看这东西哪有研究价值!”
当然是自用!财政问题解决了!
任劳任怨的生物组长于是终于休到了她升三级以来的第一个全天假期。这太难得了,可能是近三年以来的头一次;换句话说,Elena已经连续三年凌晨五点半起床了,休假当天当然也没逃过自己的生物钟。毫无疑问,Andrew Boom已经把她训练得十分出色、能够应付未来数年的高压工作了,但Elena是不会屈服于她的主管的,假已经批了,她就是往死里拖也要把工作拖到第二天再完成。这是一种和本能的对抗,女研究员成功地游手好闲到了上午十点;至于再多的……
“你要没事儿你请人实习生吃个饭去。”知梓被她晃得有点难受,主要是有个人过来指指点点但自己不工作这也太烦了,“资金能跟上你以后工作肯定不这么紧,不得好好谢谢人家啊。”
Elena一想,很有道理,决定请人去高级员工食堂吃个饭,顺便薅一把主管的羊毛。“你效率跟上点儿啊,”她走之前还嘱咐,“我吃完饭回来会检查的。”
检查个鬼啊检查,您今天休假!知梓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觉得这人大概已经被主管迷惑了心智,没救了。照她说Elena最好还是能赶紧带出一两个能出师的学生,这一个人得忙到啥时候?要是主管非要调人走……嗐,不祸害Elena的学生就得祸害自己,知梓盘算,主管要是非要压榨生物组的劳动力,那她得找个出完任务没卸装备的时候来个偶遇。
嗯,偶遇。
要不然就得想办法给生物组减负,这就有点太难了。知梓一边录数据一边走神,走完神还感叹一下幸亏今天替的不是Elena所有的工作。或者还是让她多带点实习生吧……这也就一年就差不多能放手了,往后的活都能交给实习生去做,赚了。被临时抽调的特工这么胡思乱想着,计算着威胁主管给生物组减负的可能性。时间在特工大不敬的想法中慢慢流逝,要是单看工作效率,没人能看得出这个姑娘到底在想什么恐怖的东西。胡思乱想归胡思乱想,她的工作能力可是没问题的。
午休时间平静地结束了。
Elena再回来的时候显得有点不太精神,主要是动作上。这在她身上不算常见的事;知梓本来没搭理女研究员,但听着脚步声实在是不习惯,到底还是转头打量了一下。这一看,知梓懵了一下:“你涂口红了?”
“我哪来的口红?”Elena把自己摔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然后用手背抹了一下唇角给知梓看,“涮了个锅,辣到了。那孩子口也太重了。”
特工反正不理解这种吃不了辣的人,同情起来颇有些空洞。“你这么看还挺好看。”她殷切引诱干干净净的生物组长下水,“哎真的,你底子挺好的,不化妆都可惜了。也不至于就这么古板吧,你今年不刚三十吗?”
Elena瞥了她一眼:“我们组都没化妆的。光底妆就够我理两个项目的数据了,何必呢。”
知梓无言以对,突兀地直面了生物组的重担。
生物组确实基本不化妆,但这和工作量没啥关系。经常进实验室的人要穿全套隔离服,别说化妆了,就是画个脸谱都没人看见。再说他们组还是搞科研比较多,不比那些经常出门交流的人,平时没什么人际上的来往;知梓之所以看Elena觉得太素,其实还是因为她特工出身的,不做伪装不好出门。但有一句话她说对了:
现任生物组组长真的很漂亮,漂亮到能被人一见钟情。
“这很浪费时间。”Elena跟知梓强调,“这真的很浪费时间。但是人小姑娘一片真心是吧,我这也不好怎样……”她顿了顿,“可惜是特工组的,这要是我们班的我就加作业了。一看就是课太少。”
知梓一个向日葵猛回头:“等等,主管最近给你加工作不会是因为这个吧?”
这谁知道,按道理站点是很不提倡办公室恋情这种东西的。Elena一度怀疑主管是不是想让大家都单身到死把生命的每一刻都投入到站点的工作中为基金会发光发热,要不然总不能是因为主管自己单身才要求大家都单身。“他不加量我也够忙了,应付小姑娘不花时间吗?”组长抱怨了一句,“我都不知道她哪来的时间,实习生课也不少啊。这都快赶上征用那套课本之前的节奏了,我假才放了几天?”
知梓沉默了片刻。Andrew Boom征用那套异常课本给间接给Elena减负的时候肯定没想到后来又给她找了这么个麻烦,就算是擅长布置蝴蝶效应来完成任务的风暴蝴蝶成员,知梓看着Elena这事儿也还是觉得一阵无语凝噎。“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她干巴巴地回了一句,“不是有说法吗,从哪来的就在哪失去,陪小姑娘玩起码比忙这些好吧。就当是放松……?”
“不行。我得整顿一下实习生纪律。” Elena顿了一下,声音里透着一股寒意,“要不然那小孩儿回去好好上课,要不然给我教出来几个能撑场面的,就这成绩,他们应付谁呢?”
完了,知梓想,这作业不翻倍她能把风暴蝴蝶队徽吃下去。但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时常被借调以至于几乎快把生物组当第二个家的特工凑过来,还花了点力气克制语气里的幸灾乐祸。“我之前去看过,他们课应用性也太差了。”利益相关特工非常热心地提供意见,“咱们手里那些数据,不着急的,你完全可以给学生们处理嘛!”
正在敲键盘的Elena缓缓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和知梓对视了一眼,眼里闪过了一道诡异的光。
谈话发生的一周还算是悄无声息,打第二周起,实习生们开始了他们一直持续到毕业的噩梦。布置任务这方面Elena可以说是得了Andrew Boom的真传,临界值卡得丁点儿都不差,比学生自己估的还准。有人一起遭罪非常能调整心情,虽然自己手上的工作总量没少到哪儿去,但Elena还是觉得神清气爽,干起活来效率甚至还有所提升。那真是一段愉快的时光,从各方面讲都是。
“我觉得您也不能就盯着一个羊薅啊。”知梓也终于找到了偶遇的机会,“站点里多留几个。再说了,人Coli主任都被您压榨这么久了……”
“公款旅游了解一下?”
研究员要说公款旅游,那无非就是出门讲课。这确实是个好活;讲课最多也就占个半天的时间,没有哪个站点真不要脸到说能上完课就直接把人送走的。Elena也不怕这个,她带了好几年学生,教学能力很拿得出手;而且这工作能出站点,她都好久没看见真正的天了。除了有点不太放心组里的工作……算了,交给知梓好了。
她就回复主管:“就讲课?不用带点私货什么的?”
这么几年下来Andrew Boom的个性她已经很清楚了,要说和别的站点有沟通的任务不想办法占点便宜,那绝对不可能。这位好像刚开始那阵子穷怕了一样,作风非常讲究利益,布置任务都总得来个附加价值。“怎么可能就讲课啊,”Andrew Boom还是很矜持的表情,“顺便多宣传宣传流动站,针对性宣传一下。你稍等啊,我把那几个比较有钱的站点资料传给你……”
这到底什么站点风气,绝了。
在这种风气下成长起来的Elena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领到资料之后认真钻研了一路,总结概括了一下各大有钱站点未来可能的求助方向,然后对讲课稿稍加增减,完美地完成了第一次公款旅游。由于她长期挣扎在流动站支援的一线,每天都在各个站点送来的生物异常里挣扎,见多识广,讲课稿非常有深度,广告打得也不着痕迹;回站点之后主管龙颜大悦,对Elena和颜悦色,殷殷关怀:“累不累?累了就去带带学生换换脑子,休息两天。我批准了。”
Elena:“……没事主管,您要没别的安排我回组里接着忙了啊。”
这根本不叫休息。想也知道Andrew Boom不会随意给她批假,主管自己都没假。但一个是由于Elena讲课的软广确实吸引了不少有钱站点的支援请求,再一个他发现时而换一换工作环境非常有利于调解员工心情,Elena的公款旅游机会竟然与日俱增。这是个双赢的安排,唯一牺牲的是驻站生物组的战斗力;知梓婉拒了调任请求婉拒了八百来次,搞得Elena的利用率一直达不到最大值。Andrew Boom心里有点堵。
Elena心里也堵,谁想成天蹲站点啊。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年上来的好苗子一个个都心怀天下,刚带好就去流动了,有的都没带好就流动了,整的Elena都不好把人往上提;这头天刚琢磨着要拎个人上来当项目组组长的隔天就听闻人申请流动,谁能受得了这啊。主管那边也卡不住人,这都走流程的,二级的价值还不值他徇私;结果一晃几年下来,用的最多的还是Elena。
得了,主管永恒的工具人。
她当时都做好猝死在工作岗位上的准备了。后来大概是Andrew Boom终于良心发现,想方设法给她又送了一个劳动力;这是Elena视角,主管的动机当然还是挑个人替他干活。“母本的资料已经发你邮箱了,叫你过来就是说一下之后要注意的事,”他还是一副很体贴的表情,虽然这位整个人浑身上下也只有表情体贴,“毕竟还是个异常人形,所以权限要收紧一点。交给你没问题吧?”
“监视吗?我恐怕不太有时间。”Elena不太想领新活,慢吞吞地看资料。
“没到那份上,不让他独自接触异常就可以了。”Andrew Boom做出一副“我怎么会给你能力之外的任务”的样子,“那个异常人形之后会以员工的身份在站点里生活,但是我实在很不想要个什么都不会的员工啊。你带学生不是挺有经验的?其他工作我找人,不至于让你往死里加班,这你放心。”
这还是不太放心,但听上去能让人接受了。兼职实习生导师思考了片刻:“异常不在智商我就能教,这倒没问题。责任人怎么算?”
“从头开始教,教出来跟你,你全权负责。”主管的语气非常温和有礼,和内容完全不一致,“你不是说缺人吗?他也没资格流动……”
意思很明显了,我直接把新生劳动力给你了,养成什么样看你,养出来怎么用也看你。世上还有这等好事,赶紧给我答应!于是Elena深吸了一口气,仔细咨询了一些细节,然后非常愉悦的接受了任务。
“你又做教案?这几年实习生的课不没变吗?”午休的时候,知梓探过头来看了一眼Elena的电脑,“——我操你这什么玩意儿,我考研都没这么多课!怎么的,实习制度要改?”
新上任的专属导师回过头,露出了一个非常温婉柔和的微笑:“那倒没有。我新收了个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