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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尸体上才会开出这样的花——”

她轻轻摘下了那束白蔷薇,鲜血从花茎中流出来。

“——他们带着死者的回忆。”



“你递的申请我已经否了三遍了。”Andrew Boom叹了一口气,“这是第四遍,你是在向我示威吗?”

在他的正前方,办公室的中央,知梓正低着头站在那儿,微微发着抖。“但最近根本没有外派特工的任务,教学任务也没有;我想不到您有什么驳回我申请的理由。”她的声音也发着颤,但语气听上去坚决得视死如归,“我已经被丢下过太多次了——”

“所以我认为,你应该待在站点里。”Boom打断了她。“首先,你要知道,我,作为主管,不需要任何人来给我驳回你申请的理由;其次,你认为以你现在的状态——同一份申请,毫无逻辑地连续向我递交了四次——我能放心的放你出去吗?”

知梓闭上了眼。她的精神状态确实不够稳定,而这种不稳定正是她如此执着地试图去做这件事的原因;至少在目前来看,这是个无法化解的矛盾。“——但您总不能阻止我享用我的假期。”她最终用一种仿佛无理取闹一般的态度回应了她的领导,“如果您真的不愿意回应我的请求——主管,我至少有假期自由活动的权利吧?”

这毫无疑问的是个威胁。“你的意思是,我应该给你提供武器,方便你更容易地去送死?”

“我会保证我的精神和心理状态保持稳定的,主管。”

如果不看特工姑娘发颤的指尖,这话好像还挺可信;不过现在,这就像是个耍无赖的承诺。Andrew Boom也有点累了;知梓并不是个他能随意支配的低级员工,相反,作为风暴蝴蝶的一员,这姑娘有时候有着其他特工难以想象的地位。他实在没精力去和特工姑娘撕扯这么久,有一说一,拦着人送死并不在一名主管的工作范围内;可对于一个象征意义大于使用价值、所属小队已经名存实亡的幸存特工,这种劝阻也说不上有什么意义。Boom最终还是妥协了:“你想怎么做?”

特工姑娘垂下眼睛:“我想弄清楚冯依的死因。”



基金会不是什么有人情味儿的地方,这儿的员工流动率甚至能比得上某些一线:当然,大部分人员的流动并不是由于职位变动,造成这个现象的最主要原因还是死亡。丧偶并不算什么少见的事;和普通人结合的压力更多来自于保密协议,比起这个,在死亡的压力下组成临时的互相慰藉反而更合情合理。在这种冷漠的关系中,一方身亡的影响通常至多持续一两天,活着的人很快就会在新伴侣和工作之中选一个;不过显然,知梓并不在此列——

——Elena也毫无疑问地明白这一点。

这种了然的拒绝甚至给了前者更大的压力。“我知道我现在状态不对……”特工有点儿烦躁的扯了扯头发,“但前期情报总可以给我吧?我真的……”

而女研究员只是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你先冷静冷静。”她从办公桌抽屉深处翻出来一包薄荷茶,“你爱人出事了不是你的问题,但你如果用这个状态来找我,后续再出什么纰漏,那就和你脱不开关系了。来,喝点儿东西——你能冷静下来吗?”

她的左手已经按在了便携药箱的锁扣上,显然这位三级研究员并不吝啬于自己的一支镇定剂。特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苦笑了一声,把自己摔在了办公桌侧面的沙发上。“我没问题,给我一点时间就好……”她抬手捂住脸,“可以先给我讲讲……那些人的事吗?”

那些人指的是最近死的那些人,包括冯依。知梓没直说,但两个人对此都心知肚明。Elena合上手里的教案:“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说得清的事。你在这个项目上的权限是几级?”

特工发了一张申请批复截图,女研究员回了她一封邮件。

“基本信息都在这里,不过我只负责异常相关的生物学部分,细节可能不会很清楚。”女研究员噼里啪啦敲键盘,“至于后续,如果你确定要跟进这个项目,我就给主管打申请。”

在长久的、只有键盘声和划动手机屏幕摩擦声的沉默后,特工姑娘沉闷的应了一声;而Elena,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只是重重敲了一下回车。


那是个还没确定编号的新项目,所留下的唯一痕迹就是因它而死的人的尸体。那些人无一例外都像遭到了什么重击一般的支离破碎,维系住他们破碎的身躯的,是一些花们发达、健壮的根。

“这些花有一定的精神影响能力,不过不强,”Elena给特工解释,“触发条件是和它们有皮肤的直接接触,毛发、牙齿和指甲不算。这玩意儿比正常植物的花要坚强一些,失水半个月以上也只是不太精神而已;目前的推测是,除非被暴力破坏,它们可能会一直开下去。——这是冯依的花,你要看吗?”

随着女研究员不急不缓的声音,一个水培培养箱被取了出来。那是一束被整齐剪下的白蔷薇,稍微有点萎靡,但仍然盛开着。Elena抽出一副一次性手套:“直接接触它们会让你看到死者死前的回忆,有时候也有可能是别的情感激烈的画面。我不建议你在这儿看,你觉得呢?”

特工姑娘沉默了一下。“它们的根呢?”

女研究员挑了挑眉:“它们的根有非常强烈的负面精神影响,它们被保存在另一个实验室。”

好吧,又是该死的精神状态。知梓仔细地打量着那束白蔷薇,突然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我能把它带走吗?”

女研究员的脸上露出一个“你疯了吗”的表情。“研究素材只有这些。项目本体还没抓到,它每次只在一个地方出现,而且基本没有规律,项目小组每次只能带回来一些尸体;更何况,冯依是奇术师——”

后半句话她没说,但知梓自己替她补上了:他们不可能有奇术师D级来实验,所以冯依的尸体会成为一个非常特殊的样本。“那好吧,”她换了个要求,“我可以在你的实验室打地铺吗?”

女研究员的脸色变了,从“你疯了吗”变成了“你确实是疯了”。



打地铺是个玩笑话,但本着战前情报的收集条件,把所有的花看一遍也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事。这事儿项目组已经申请了D级,但转述总没有自己亲眼去看来得让人放心。更何况知梓是个情报特工——她怎么去信任一个甚至没有经过训练的人体实验品?所以到最后,情况变得复杂了起来:特工姑娘扛着五公斤压缩饼干敲开了Elena办公室的门。

“你是打算住我办公室了吗?”女研究员也是服气了,这事儿一般人的确干不出来,“我们总共45个样本,你得看到什么时候?”

“这是必要的情报收集。”知梓垂下眼睛,“你需要一直陪我吗?”

“那倒不用。”Elena叹了口气,“主管批准了我的申请,你就有资格调用这个项目的相关情报。只要不给我添麻烦就行,你知道底线在哪儿吧?”

当然知道——知梓无声地应了一句,接过了样本储存室的门卡,转头踏上了艰难的情报整理之路。

其实说实话,45个样本其实并不算多;可麻烦的事儿时,被影响的人会感受到被花保存下来的、死者的感情。这件事的负面效果在花们记录着的大部分生前回忆都相当正面的前提下被放大了不少,特工姑娘只核对了不到十个样本信息,就被这些欢欣回忆后面跟着的死亡前的惊惧压得有点喘不过气。她本人并不怕死,可这些尸体强硬地把他们的恐惧塞进了被影响者的脑子里;这是一种特工已经太久没感受过的感情。她大汗淋漓地松了手,一束鼠尾草纷乱地散在地上。

“我说过了,这东西不好整理。”Elena不知道什么时候进的门,手上还端着一杯薄荷茶,“这个项目非常特殊,你必须足够冷静才能够调查它。你真的没问题?”

特工姑娘做了个深呼吸。“……我没问题。”她拖出编号11的水培培养箱,那是一束开得灿烂的雏菊,“早晚都会用到我,你们难道指着D级分析这玩意儿的情报?”

这基本上就是句废话。Elena没回答她,而特工的手伸向了培养箱里的那抹明黄。首先侵入脑海的一如既往是那些灿烂的幻觉,对于这束花,它强迫特工姑娘以第一人称围观了其主人酸涩又甜蜜的暗恋时光;可当故事的女主人公微笑着收下情书的那一刹那——

那个漂亮的姑娘陡然散开,成了一团粘稠、充满压迫感的黑雾。

熟悉的压迫感,熟悉的死亡气息。这是知梓第十一次直面这份恐惧。

那些黑雾像一团墨一样淌着,遮天蔽日地笼罩在特工的视野里,浓稠得仿佛挤占了氧气的存在;在第一人称视角回忆中的特工艰难地呼吸着,感觉胸口漫开一股刺痛。那团黑雾给了她一种难以形容的危机感,回忆中的情感和特工本人对危险的预警混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复杂的情感囚笼。这种复杂而又强烈的情感甚至让特工有一种攻击一切的想法;她伸出手——

然后被一股刺痛惊醒。

“好了,今天到此为止了。”Elena手上握着一支空了的针剂,那显然正是惊醒特工的根源,“如果你再这样的话……”

“不,今天很抱歉,”特工姑娘打断了她,“但我找到思路了。”



你很难确定一名死者的回忆是否出错,但假如把它的正确性当做假设的前提,那这确实能给解决问题提供一个不错的突破口。45束花的回忆各自不同,但关于最后的死亡,大家面对的仿佛都是同一团黑雾。在多姿多彩的快乐之后,滑过的是小腿高的黑影;那些黑影厚重的仿佛凝固,整体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然后,一拥而上,地上只剩黑雾留下的阴影。

“这种尸体很难确定死亡时间,但如果花给我们看的确实是死亡重现那我们可以暂时认为,他们的死亡时刻都没有太阳。”知梓铺开一张地图,“没有一个回忆中有阳光,不过这不一定是阴天,有两例是在建筑的阴影里。再加上这些死亡地点附近都看得到排水口,死亡地点又互不相同,我们是不是可以排除这是某种范围性的异常,暂定这是某种喜欢阴暗、潮湿环境的生物呢?”

“我没有支持你的论据,但也没有反驳你的理由。”Elena回答她,“不过我提醒你,我们目前可能没办法从旧尸体上研究出新东西了。后续我们打算对那些花进行一些不可逆转的实验,但这样你短期内只能基于某种假设去求证它。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特工姑娘在地图上圈圈点点:“当然是蹲守,我有很多的假期。”

假期是真的,是她磨了Andrew boom三四天磨下来的;可这事儿也不能让特工姑娘一个人去干。在自律根据知梓的要求划了四个重点位置后,特工姑娘往上打了一个行动小组的申请。漫长的蹲守持续了快一个月,等来的却是一串莫名其妙的命案;最后,在一系列对比、总结和概括以后,它们作为上一个项目的延伸被送到了Elena的案头。

“我不得不惊讶于你居然真的找到了那么点东西,”她给知梓的宿舍打电话,“要过来看看吗?”

对面传来一个干脆利落的声音:“等我五分钟!”

这不是个常规时间,实际上,特工的速度几乎可以说是破门而入;不过Elena没有理会这点,特工姑娘对这个任务的确有着众人肉眼可见的热情。“你们实验室是不是有什么新进展?”这姑娘开门见山,“和我们遇到的东西有关?”

“和我们之前研究的是同一个东西。”女研究员抽了一沓资料来堵特工的嘴。

知梓接过资料。那上面写的不是什么晦涩的玩意儿,如果花被毁掉,对应的尸体就会在剩下的根的操控下成为有攻击性的活尸。它们对人类有着非比寻常的敌意,而且保留了一部分生前所拥有的思维方式;但它们并不能每时每刻都保持对人类的高感知性,被根系维系的身体也很脆弱,因此并不算是太难对付。“但有一点,这些东西能够不定时地对人类保持高敏感的感知,可我们并没有发现它们的感知系统是如何运作的。”女研究员皱着眉,补充了一句,“所以,我们没办法给你合理的防护建议。”

“怕什么,有些情报就是要用伤来换的啊!”风暴蝴蝶最后一根独苗回顾了一下自己的战斗风格,回答得铿锵有力。



特工最后收拾好装备、准备以身试险的时候,是一个阴沉的雨夜。她没打伞,淋着雨走在巷子里,踩着水,视线模糊得像张黑白照片。这种环境其实很影响人的情绪;特工本应该杜绝这种影响,可大约因为这里正是她伴侣葬身之处的缘故,在不知多久后,知梓的心里也开始翻滚起来。这对于其他特工来说是大忌,可对于这只幸存的蝴蝶,这些波动还不足以对她的战斗力造成影响;不如说,有时候正是适当的情绪波动才可以为战斗水平提供增幅。她也就没有克制自己的想法:在站点接触那些花朵、整理情报时压抑得太久,而现在,等待敌人出现的间隙里,这算得上是个让思绪飞扬的好时机。

她低着头,雨滴从鬓角的发丝间滑过去。

冯依就死在这样的地方,知梓想着,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死掉的呢?她又想到冯依的花,白色的蔷薇盛开着,盛放的却是那个奇术师死前难以自控的悔恨之情。他到底在为什么悔恨?知梓闭上眼,花的回忆从她脑海中胶片一样滑过去。

她应当重读这些回忆,只有最完美的猎物才能成为合格的诱饵。知梓漫步在雨里,注意力沉浸在她曾看过的回忆之中。黑雾,浓稠得几乎凝固的黑雾;阴天,地上的水,还有死者意识到死亡来临前的时候那些愉快的感情……她已经学会了隔绝这些情感,不过现在,她应该重新投入其中。

死者们的感情此时重新在特工身上复现。当她复盘到冯依的花,以对方的视角重新回顾他们的感情时,街角终于传来了一声闷响。



“我有思路了,”特工把自己摔在Elena办公室门口,带着一地血气和酒精混合的气味,“但我申请取走冯依的花。”

女研究员挑了挑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吧?”

“我总有资格取走配偶的遗物吧?”特工姑娘开始不依不饶。

Elena绕过她,刷开了办公室的门。“你们还没打结婚申请。给我一个靠谱的理由?”

“我要验证一些东西。”特工挪了挪,不让Elena进去,“主管肯定不让,但申请相关样本走你这边就可以吧?”

“你这是在怂恿我违规?”Elena又一挑眉。

知梓没说话,又是良久的沉默。最后,Elena盯着知梓——盯着知梓故作轻松的脸上没藏起来(也可能是故意没藏起来)的一丝恳求,最终还是点了头。

“行吧。”她说,“帮你瞒主管三天。”



那天也下雨,但天并不阴沉;在年轻的奇术师看来,那更像是一种洗刷暑气的清爽。他拎着一束花,盘算着下星期的生日应该送女朋友什么礼物;这大约是最近难得的好日子,证据是那片连回忆里都清晰无比的夜空。那天天色带着明媚的紫色,远方的霞像一抹红紫色的河;一切都如此美好——

直到街角涌起那片黑雾。

“来了,”某个行动小组队员一阵猛敲对讲机,“大约三十平米的黑雾,里面有十只左右的活尸。我们这边做好准备了!”

“好嘞!”特工姑娘压低了声线,“我上了!”

这是她这趟出来第十三次遇上黑雾,也是她终于找到清晰思路的第一回。她发现,每次黑雾出现的时候,都是他们心理体验非常愉悦的时候;因此,特工姑娘他们大胆地做了一个推测;决定那些玩意儿伤害目标的,可能就是人的情绪。“愉悦,愉悦……”这姑娘喃喃自语着,“愉悦……”

黑雾像沙尘暴一样滚过来。

这是个怪挑战人心理素质的活。知梓已经是精英特工了,这事儿上也愣是跑了十三次才看见点儿破案的可能。面对黑雾和活尸还能保持愉悦心情就算对知梓来说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她伏在那儿,盯着滚滚而来的黑雾,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再近点儿,再近点儿……”

终于,在某个临界点上,知梓猛一咬牙,切断了自己对愉快的感知。



“太奇怪了,”病床上的木乃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当时绝对已经切断对情绪的感知了,为什么那玩意儿还在很可能攻击我?他们应该是用情绪感知猎物啊?”

Elena手上一紧,木乃伊发出一声惨叫。“两种可能,一是那东西锁定目标之后就不会再弄丢,第二,”她理都没理吃痛的特工,“你身上可能有别的吸引它的东西。”

“我身上能有什么?”木乃伊先是习惯性地回了个嘴,但紧接着恍然大悟:“你是说……那些花!”



携带花朵遭遇黑雾的计划立刻被提上了日程。

那天是个雨天,知梓握着冯依的花走在街上,等待着远处不知何时会来的那片黑雾。这对于已经和黑雾有过快三位数次遭遇的特工来说算不上麻烦事,只是需要消耗一点耐心;然后是保持愉快,等待那片阴影……

终于,它来了。

知梓立刻切断自己对愉快的感知,扭头就跑,黑雾也即刻追了上来。这是一场不怎么公平的追逐战,他们奔跑着——

直到知梓远远的扔出了那束花。

黑雾立刻改变了方向。那玩意儿像一阵风一样卷过去,然后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拾起了花。它的动作是那么谨慎,就好像这束花是什么稀世珍宝;然后,缓缓的,黑雾把那些花插在了活尸身体的缝隙中。这仿佛是一种可笑的弥补措施——

知梓突然间懂了。

它们没有花,所以它们要去抢别人的花。

她死死攥紧了拳头。她明白了,事情的一切都清晰了:那些混沌着、没有记忆和执念的死者们,既不明白自己曾经如何去生,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死;而这些记着生前执念又记录了死前回忆的小小花朵,代表的是死去的人们心底最强烈的情感,代表了他们在生与死间的转换。感情、记忆、生或死,那些尸体们明明刻骨铭心经历过却一无所知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毫无欲望的它们唯一的追求——

但它们所追求的这些,只会开放在新鲜的尸体上。

这就是真相。知梓闭上眼,拎着枪的手微微发颤。只有承载了这些积极情感的物品才能与黑雾发生有效接触,这就是她之前攻击都无效的原因:至于现在——

特工姑娘调转枪口。

她需要一颗愉快的子弹。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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