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可不可以……”
Elena的步子根本没停,白大褂甩出一个毫不留情的弧度:“ 不可以。”
男孩小跑了两步:“但是其他同学都有自己的项目啊!”
女研究员还是那个节奏,语气冷得像冰。“——你是什么身份,自己还不知道吗?”
男孩怔了一下,终于哽住了。
——
当初通过入职标准检测、变成Elena全权负责的唯一学生,夏迟昀本来以为这会是段好生活的开始。倒不是说身为实验体的时候是坏生活,坏生活指的是等待申请的渺小光阴;至于曾经,那不叫生活,物品没有生活。因为这些,也因为Elena当初对他说的话,他的确对未来产生了一些不小的期待,这份期待也的的确确回应了他大约一个学期;没什么不好的,唯一不好的地方在于——对于现在,那已经是从前。
“本次期末考试,我们不设置卷面考试,所有成绩全都依据你们的实操来评分。”当时Elena站在讲台上,少见的没有穿她的白大褂;夏迟昀不知道他是否因此才对当天的情景记忆深刻,又或者是因为他的导师接下来的发言。“CN-1038,每个人给我设计一个项目,要求从立项到结题都独立完成,一月二十九号交给我。——夏迟昀,你不用做这个,你期末满分。”
那时候是什么呢?他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全班人的注视,又好像是自己导师仿佛在看什么无生命的物体般的目光。这是个仿佛孤立某人一样的发言,夏迟昀甚至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导师会说出的话;但他毕竟以正常人的身份生活过半年了,或多或少的,这件事给了他一点对着导师刨根问底的原因。课后照常是跟着导师回到生物组的宿舍,夏迟昀在此之前从未意识到给他安排这间宿舍的深意;但在路上,在他追问Elena对自己的安排的时候,他懂了。
“可是老师,为什么我不需要期末考呢?”
这个问题,夏迟昀问地小心翼翼,像在呵护一只泡沫做的蝴蝶。
对于不同的人,特殊对待也有不同的效果。要是从小就众星拱月,那他没准真就以为这是老师对他的优待;而夏迟昀这种实验体出身,会有什么反应也是理所当然。“这样,和其他同学……”
Elena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我以为你知道,”她的高跟鞋在空旷的走廊里敲出一段让人提心吊胆的节奏来,“你是不能接触其他项目的。”
男孩怔了一下:“当初您不是说,我妈妈那边已经谈好条件了吗?”
刚刚下课的女研究员冷哼了一声:“我那时候不是也说,那是别人,你不一样吗?”
男孩又怔住了,半张着嘴,发了一个无意义的长音。
或许是因为这孩子看上去已经没有问题要问,他的导师也沉默了下来。和夏迟昀不同,Elena的沉默像是基金会成员常见的沉默:他们没有什么私人时间,每天面对着一些普通人根本没法想象的异常,从这个实验室到那个实验室拼命赶场——路上的沉默是唯一的放松。这让这种沉默带了一些生人勿近的意味,也在相当程度上压制了那孩子的求知欲与好奇心;他也沉默了,这回是不敢说话的沉默。这种被冷漠压制的怯懦一直持续到夏迟昀宿舍,Elena终于在靠近门口的位置转过了身:“你应该还没忘吧,你以前是实验体?”
这是个不太友好的问题,所以夏迟昀也保持了一个不太友好的间距。两米半的位置,那孩子低着头,有点不太容易看清他的表情:“……嗯。但您当初说,我以后是您的学生了。”
女研究员叹了口气。她把手插进兜里,换了个重心,摆出一副非常罕见的、不那么认真的姿态。“我是这么说过,但你记不记得我之后说了什么?”这可能是一些不耐烦的表现,也可能是不认为现在的事情需要严肃对待,总之这个组长现在非常不端庄,整个人上下都写满了不重视这个问题。“就算你妈真的用那些本应该由她享用的资源换了你,让你有一个正常人的身份,你在本质上——你的生理结构——是没有办法修改的。你天生的这些条件让我们包括我们的上级不可能把你放出这个站点,甚至接触别的项目,明白吗?”
“但您当时说我以后会做基金会的员工——!”男孩猛然抬起了头。
Elena又叹了口气,但这回站端正了点儿。“这就是你被寄养在我这里的原因了。”她从兜里抽出右手,抬手画了一条弧线,“我对你全权负责,我必须监控你的各项活动。对于和其他项目的接触,当然也必须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执行。这个学期里你在我实验室帮的忙已经够多了,我不认为你还需要一个期末考试浪费时间——这里的人,所有人,他们的时间都是很宝贵的。”
男孩悚然一惊。寄养这个词在这里被赋予了新的含义,它可能是监控,可能是管制,甚至可能是被物品化和使用,唯独不会是传统意义上的寄养。他由此想到别的,想到每次都能直接去生物组组长身边打下手而收获的那些羡慕嫉妒的打量,想到自己在生物组的单人宿舍,想到每次都是Elena接送以及想到他从来没拿到的那张权限卡。基金会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出去,这是他已经知道的事情;可基金会从来没把他当做一个正常人,这一点夏迟昀是一点预料都没有。他攥紧了上衣下摆,抬头看Elena的目光有点震惊,还带着一点梦想破碎后的恳求;但女研究员已经带过太多学生、处决过太多skip了,她只是冷漠地摇了摇头,告诫那个孩子,说你要注意你的身份。
身份。
身份是个很微妙的词。对外面的人来说,身份可能指出身、指地位、指很多很多,而对于这些仅仅靠权限等级区分的基金会员工,身份也不过是一张薄薄的门禁卡片。能去的地方,不能去的地方,能看的信息,这些信息是真是假,全靠门禁卡和在站点各处的那些刷卡机;至于夏迟昀……
他从未收到自己的门禁卡,也不知道自己的权限等级。
Elena的监管行为毫无疑义的堪称完美,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这孩子的思维模式。一开始的寄养和全权负责给了夏迟昀的未来一个虚假的方向,让他认为由导师带领穿过各种隔离门、由导师提供实验素材甚至由导师送回宿舍都是正常的,是Elena在全权负责中尽职尽责的一种体现;但另一方面,他从未见过独自刷开教室房门的同班同学,也没有见过那些在走廊里一边奔跑一边刷卡、赶时间到恨不得从门缝里挤过去的员工。显然,他被和正常的基金会隔离了;或者也可以这么说——
夏迟昀的生活里,只有这个女研究员。
“所以……”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我的体检也……”
可能是今天的工作太令人感到烦躁,又或者夏迟昀问的实在超过他的身份太多了,Elena看上去像是被问烦了。“你知道为什么每次体检都是我单独带你去的吗?知道的话,你知道你体检的目的是什么吗?”
他体检的目的是什么,这个夏迟昀不清楚;但别的学生体检的目的是什么,这明显到一目了然。身体基本检查,有无慢性疾病,有无被异常项目影响,甚至包括身体各项数据备份;这些数据会在实习期保留两年,直到他们毕业分流,给这些学生分流到不同岗位提供一个数据上的参考。夏迟昀不是没做过这个,但他所需要做的,比他所了解的多得多得多。
“你是银型啊。”他的导师轻飘飘地回答了一句,“我们答应你妈妈不让你做实验体,但是没有答应她,我们不研究你啊。”
男孩子觉得全身的血都凉了。但他不能说这不是对的:最初的时候Elena答应他,要让他像“普通人一样”的生活,这确实实现了;上课、训练、体检,其他学生也是这样子的,只是他要Elena带着;实验课呢,也有在上,只不过其他学生是自由分组,而他一直在做Elena的助教而已。这点小小的区别算什么呢?对于以往是实验体的男孩子来说,这的确是正常人的生活了,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正常生活——
而他更不敢想的,就算这样,基金会也要抽空研究他。
一次体检要上一次全麻,在今天之前,夏迟昀从来没考虑过设置这次全麻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也不敢想每次抽血要抽七管血都要检查什么项目,反正项目结果他永远见不到。“没有给你反馈就证明你很健康,没有问题。”当时Elena是这么说的,“有问题的话,我们会告诉你的。”
这是欺骗吗?——隐瞒会被和欺骗等价吗?
这不是他能承担的结果。他已经懒得去想了。
但男孩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看着好像已经不耐烦很久、已经开始掏他宿舍门禁卡的导师,到底还是往前上了两步:“既然您说我的各项活动都需要被监控,那我的宿舍……”
“是的。有监控。”
Elena推开门,转过头来,给了他一个冷漠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