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节课是实习老师来讲,但我希望你们的态度不要放松。”Elena一边往教室最后走一边嘱咐,“至少不要——”她突然退了两步。弯下腰——
“至少不要像这位同学一样过分。”
——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中,Elena慢悠悠地从某位学生的书包里拎出来半个西瓜。
鉴于Elena负责了一大批异常生物研究的统筹管理、三四个异常生物研究项目和五六个项目的挂名指导,本身就带了两个实习年级的生物课,最近又多了个需要全时段指导的实习生——是个能当她儿子的小男孩,boom左思右想,觉得这个工作量有点超纲。这万一累坏了他的生物组组长怎么办,他上哪儿再找个这么个兢兢业业、工作效率这么高还不会拿枪指着办公室门说要涨工资的员工?于是思来想去,站点主管纡尊降贵,亲自拨通了Elena办公室的内线座机。“你该培养个助手出来了吧?”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雌雄莫辨,好听得能让人心甘情愿去加班;不过这里面说的人显然不包括Elena,她看了看自己满得已经写不进字的日程表,在心里骂了句街,左手把听筒拿过来用右肩夹着,手里笔都没停,显然没正儿八经听的意思。“助手有啊。”她漫不经心地回话,“你刚送过来的那个小银形不就是吗?等他培养好了,除了在我身边还能去哪?多带一个不值当啊,我哪来那个时间。”
“你手头的工作先停一两项。”听筒那边殷殷劝导,带着电流杂音的人声仍然清越动人,简直能让人忍不住接受他诚挚的无薪请求。Elena打了个哈欠:“主管,我这两天真的很忙,我都快半个月没睡好觉了。助理的事也不着急,过了这两天再说行吗?都是关键时刻,你哪个项目能让我放手的?”
听筒对面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翻什么东西的声音,估计是在翻日程表或者工作文件之类。“那你先把教学任务分出去。”Andrew Boom过了片刻才又冒出来,“你手里都是长期项目,累病了我找谁接?能停一项是一项,下个月还指望你出去讲课呢。”
好一个深情关切之语,可惜关心的都是Elena手里的项目。作为项目的总负责人,Elena意料之中地失语了片刻;接着,她嘟囔了一句“行吧”,把电话挂了,踹了办公桌一脚。随着办公椅向后滑动的动作,Elena冲隔壁间的同事招了招手:“哎,帮我叫一下丁香。”
说要把教学任务分出去,丁香是Elena第一个想到的组员。这孩子是个还挺温柔的姑娘,家里也是基金会的人,性格好气质佳,不像那些被收容失效波及的普通民众,十个有九个半PTSD,剩下半个精神分裂还没好全。这种员工有一个好处就是接受力强,基础扎实,不会像从外面招来的那些员工一样,学新知识的时候一大堆知识体系互相攻击,恨不得手边有杯记忆删除药剂先把以前的知识体系给删了从头学起。当然,这不是选她的根本原因,没看见就Elena这种半路出家的带学生带的也挺好的吗?选这位组员,根本上还是因为这孩子进度跟不上。
Elena是生物组组长,她亲自带的项目基本都是史诗级难攻略的程度。丁香基础虽然非常扎实,但是基本没什么突破性进展;放在别的组里可能还能做点什么,但在Elena的组基本就只能打下手,相当不划算。让这姑娘去替教学任务就不一样了;教学和科研两条线,她大有升迁的可能。当然了,教学任务也不是上来就替的,总要有所准备——
“教案我这儿有做好的,你熟悉一下就行,到时候前几节课我会在后排镇场子。”Elena递给这姑娘一沓厚厚的A4纸,“东西不难,都是你学过的。讲课你就当答辩,讲清楚就行;好歹他们也是毕业实习的班,本来应该发本教材自学的,有人讲就不错了。但有一点,你可能会比较陌生。”
她盯着丁香的眼睛:“我带的班,好学生可能会比较少。你最好能镇得住场子。”
这个好学生,指的不是成绩上的好学生。流动站是个支援站点,毕业能留站的怎么说也得有支援其他站点的实力;完了呢Elena好歹也是个组长,能让她亲自带的班,实习期结束能留流动站的也基本上是十拿九稳,不至于说成绩不行。但有那么一批人吧,大家都知道的,就会仗着自己聪明不好好听讲,扰乱课堂纪律,甚至还勾搭着其他差生一起为祸四方;Elena班里就有不少这种人,准确地说,她带了这么一个班,里面正常学生才是少数。再怎么说也是主管之下第一人,女研究员靠着自己在高层坐久了的气场倒能撑得住;但丁香呢,这姑娘就让她有些担心。
这姑娘说实话不像是能镇住场子的样子。这个指令下下来的时候学校第二学期刚开学,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小姑娘穿着个毛衣配A字裙,看起来青春活泼得很,就是稳重上差着那么点意思,压不住。她那一个班都是刺头啊,这么个年轻的老师进来,这哪儿成?所以第一次代课当天,Elena就站在丁香面前殷殷叮嘱:“你要是看见有学生不听课搞小动作的,要么你就当没看见等动作大了再往狠了骂,要么直接拎出来骂,都行。但你别骂一半不骂了,那他们就知道你能随便惹了,以后不好管。知道了没有?”
丁香一脸尬笑,心说我这到底接的什么活儿。
但心里再怎么腹诽,课还是要上的;她也就没和自己导师多说,转身推开了教室的门。开门的那一瞬间好家伙,丁香简直是推开了一整个新世界;总共五十人的小教室,一眼扫过去仨坐桌子上的,一个坐讲台上玩纸飞机的,还有五个在教室后排搂搂抱抱,直男搞基。课桌间的窃窃私语就更别提了,丁香都不想往里走;Elena的组里恨不得大家都是机器人,她哪见过这场面?当下脚步就顿了一下,转头非常一言难尽的喊女研究员:“导师……?”
Elena从这姑娘没挡住的半扇门里探头看了一眼,也是一阵无语凝噎。她挤过去,先是敲了敲黑板——一群崽子们宛如人形skip一般飞速回到了自己座位——然后介绍了一下自己的继任者,打算给这个任务交接开个好头。“总之我去搞科研了,你们林老师会接替我继续带咱们班。不要以为这样我就监控不到你们的进度了,你们林老师也算是我的学生,实习期结束我挑谁留下挑谁走心里都有数。明白了吗?”
在一阵拉着长音的应和声中,Elena走向了教室后方准备旁听第一节课,路上阻止学生违纪数次,还收缴了半个西瓜。丁香人都傻了。
但任务都接了,没办法啊,这群小崽子再难搞能有她在Elena项目组里看不到希望吗?这姑娘就一言难尽地盯着那西瓜看了一会儿,一咬牙一跺脚,抱着凌晨三点才肝完答辩报告不光没查重自己还是第一个上台的英勇就义心态踏上了自己职业新旅程。第一节课是实验室规范,她就照本宣科地讲:“咱们这学期生物实习是可以去各大项目组帮着做一做零散工作的啊,但是前面会有生物实验课,课程成绩会影响大家项目组分配的结果。今天就是咱们生物实验课的第一讲,实验室规范……”
一些学生在走神,一些学生在写写画画,一些学生在用手机。他们的课程是允许携带移动设备的,毕竟有的老师就喜欢讲课的时候引用一下某些skip的资料,可光总部和国内分部就有七千多种skip;排除掉实习生们权限不够的那些,剩下的就算做参考书也得打印个几米厚。反正上课用手机是合理的——但是上课用手机还在笑,还是憋笑憋不住的笑,一般来说这就和查参考资料没什么关系了——换句话说呢,现在是一个人没听。
丁香越讲越尴尬。被无视是很痛苦的事,她讲到实验室穿着要求的时候,就开始有点讲不下去了。
Elena叹了口气。
“现在交接还没完成呢啊,我还是你们班导师呢。”她在后排扬声喊了一句,“这节课的课堂分是我记的啊。36号,你笑得挺开心啊,看什么呢?”
全班寂静无声,只能听到被点名的那位的尬笑。“……我在感慨异常世界的广阔,为了我以后能投入这么伟大的事业而感到幸福,不由得笑出了声!”该同学信誓旦旦,“不信您查我手机!”
这要换个老师可能就放过去了,但Elena不,她带班是有了名的严。反正就这么几步,当时特工系的选修课程她也都拿了满分,收个手机还是很轻松的;完了手机到手一看,校内论坛,“李涛Coli主任和站点主管的可能性”。
“行了,别编了。”Elena深吸一口气,“日常表现分扣五分。”
这似乎只是一个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兴许是因为新来的实习老师,也或者是因为今天讲的都是些讲过几年的陈词滥调,这些学生们远比平时要活跃。讲实验室服装规范的时候女研究员逮住一个玩手机的,讲行为守则的时候逮住一个和女朋友打电话忘记调蓝牙耳机的;讲安全须知的时候呢有俩人把纸团扔讲台上了,丁香拆开一看,在玩混分和基金会的纸上模拟对战。这姑娘都微醺了,心说不愧是导师带的学生,上课搞事能力也这么强啊?坚持着讲完了实验课唯一一节理论课程,开始把人往外轰。
“这节课就先到这儿吧,大家休息十分钟。”她稍微有点上手了,“下节课实验实操课,实验室在2C315。大家不用在教室集合了,我直接过去等你们。”
“这节课你就直接骂就行了,不用顾忌什么。”完全不需要课间、甚至需要提前到位的两位老师窃窃私语,“我跟你说,这里面有几个人成绩好是好,手残也是真残。你就记住一件事就行,东西摔了扣你工资。”
丁香悚然一惊:“怎么还扣我工资?”
“因为你没管好学生。”Elena耸了耸肩,然后从自己的白大褂兜里掏出一张纸来,“这几个要格外注意,每次实验必出事故。小心点,你们工资不高吧?”
小姑娘沉默了片刻,接过那张纸的手沉重得像捧了万钧千斤。
大概是Elena的嘱托太过沉重,哪怕第一节课纯粹是为了让学生们熟悉手感、实验难度堪比初中,丁香也还是打起精神,心里把接下来可能挑战的难度往上拨了两个量级。这次实验是观察cn-1038进食腔上皮细胞实验,理论上没什么可犯错的东西;这在基金会的科技体系里甚至称不上是个实验,它太简单了,让人好像没什么犯错的余地。丁香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我上节课的实验室服装要求白讲了吗?”
——但她马上就推翻了这个想法。
实验室比教室冷得多,除了个别火力特别壮的男生,学生们身上的外套一个比一个厚。这本来不算什么,但在实验室公用白大褂的尺寸全部是均码的前提下,这就变成了一件可怕的事实。个别特别胖的学生甚至扣不齐扣子,学生们一个个滚进来,像一批元宵——还有漏的;至于这种穿着下能不能进行精密的实验操作,丁香不太敢继续往下想。她看了Elena一眼;女研究员对她点了点头。
小姑娘放心地开始批评学生了。
“你们有几个符合服装制度的?出去重穿,把外套脱掉再穿白大褂!”
这玩意儿其实没几个老师会管,而且除了某些超精密的实验,一般也不太会有服装要求,这玩意儿单纯就是穿着好看;当然了,某几个同学不一样,本来就手残,外套再一限制,万一要是再碰上个高危实验,得了,流动站重修指日可待。但丁香总不能单拎几个同学无缘无故批评吧?于是就哎,谁也别说谁,全班一起吧。这么着又过了五分钟,她扫了一眼,觉得很整齐一个个都白白净净了,这才开始讲课。“那咱们先讲一遍实验步骤啊……”
步骤很简单,就是拿牙签尖刮一刮,在载玻片上的水滴里晃一晃,上显微镜就行;当然,根据1038的特性有些微调,这主要是防止实验做一半项目没了的窘况。“大家看到试验台左手边那个细铁链了没有,铁链最后有个夹子对不对?等下我们把1038的进食腔打开,用这个夹子夹上,只夹一层啊。一个呢这样保持1038进食腔展开的形态,等下方便我们采样,再一个也是防止它被激活之后逃走。当然了不让它被激活最好……”
底下就有人偷偷摸摸开始动手。这也没办法,就总有人喜欢提前一步做实验。
丁香看了看,发现Elena无动于衷,认为此事不值得停下来批评,就接着讲。“怎么制作标本还需要我讲吗?然后上显微镜,拍照,画图,照片到时候要打印下来贴在实验报告上,作业我不会留第二遍。还有什么问题吗?”
实验室里顿时乱哄哄的吵闹起来,显然有一批人只听到了那句“作业我不会留第二遍”。不过丁香已经不会为此而感到什么心情波动了,前一节理论课大概的确是开了个好头;她只是和Elena以目光相接,彼此确认了进度,然后耐心地等这群学生安静下来。于是又是五分钟过去了;可供他们完成实验的时间只有三十五分钟了。
“没有问题的话,现在开始做实验吧。”
这回更乱了,因为做实验的时候老师并不限制小组之间同伴交流。这对于老师而言应当是个难得的安逸时间——不过这不包括现在的丁香。恶魔之语很快地在教室中显露出来:“老师,我的1038跑了——”
我的,1038,跑了。
这是个多么震撼心灵的句子!丁香怎么也想不到,就这么简单一个实验室手感复建实验也能整出个收容失效来;但她确实也没处理过这种情况,只能以眼神向Elena求助。女研究员于是叹了口气,站起了身:“我还以为这个班能好点儿呢,怎么也跑啊?你们的夹子上抹了油吗?”
跑了1038的那组学生喏喏不敢言。Elena啧了一声。
这事儿她其实处理过很多次了,总有学生会操作失误;这间实验室桌子上的铁链就是在数次操作失误后新加的,但失误总有新的天地新的可能。这个某种意义上饱经风霜的组长站起来,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合上,伸手按灭了实验室的电源总开关;“现在开始想想自己都带了什么东西吧。”她在黑暗中轻描淡写地嘱咐学生,“毕竟等下找1038的时间可只有三分钟。”
那玩意儿第一遍还没找着,第二遍才发现原来落在了一位女同学绑马尾的大蝴蝶结上。这么着又耽误了十分钟过去,丁香看表的时候觉得自己看的不是课程进度,是还能做实验的倒计时。不过好在诸位同学的基本科学素养还在,并未出现连个进食腔上皮细胞标本都不会的惨烈状况,丁香稍显放心。像她这种实习老师都算不上的替补,接这种刺头太多的班是很吃力的一件事;还好之后的实习可以把学生们分散到各大项目组,她需要管的应该也没几节课……
“老师,有多余的盖玻片吗,我盖玻片被压碎了!”
……也没几节课好活了吧。
不是,压碎盖玻片是什么级别的错误,男默女泪了好吗?再一想Elena之前说的学生弄坏东西老师要扣工资,丁香心里的泪流的更波涛汹涌了,出门往北挖条沟就能一个人实现南水北调工程。她一边找备用的盖玻片一边寻思,都这年纪了应该也不至于像小孩手欠那样把盖玻片玩坏吧?完了过去一看,哦,物镜转猛了。
她就跟Elena絮叨。“课程都到实习生了还会犯压碎盖玻片这种错吗?”这姑娘趁着现在没出意外,悄摸地跑后面来找Elena蹭着,想沾沾她这个原任课教师的底气,“那他们自己做实验行不行啊?我现在特别担心我一转头工资没了……”
女研究员倒是很淡然。她也带过高中生,那闹起来才叫一个折腾呢,能给你把房顶都掀了;至于这,小事儿,不值一提。“你让他们自己折腾吧。”Elena一点儿都不慌,“管不住的。真超纲了你直接骂,上手没收器材都可以,造不成什么损失的就让他们爱干啥干啥去。我管他现在看的是谁的进食腔上皮细胞是不是进食腔上皮细胞,下课能交实验报告期末能交论文,那我可以都当没发生;哦我不是说你也可以这样,你初期还是尽量管的严一些……”
这就是在指导教学经验了。丁香疯狂点头,恨不得自己拿笔记下来——事实上她最后点开了手机备忘录;但记着记着,这姑娘就觉得视野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她一抬头,接着一怔;Elena也一扭头,语气瞬间变了个调子。“爱护这种可以反复使用的实验材料也需要我解释吗?你是不是把那只1038弄伤了?别跟我狡辩,其他人的1038都那么安静,就你的在这儿四处乱飞,还需要什么理由吗?这只1038的检查费你出,没意见吧?”
放着自己组1038满桌子野蜂飞舞的那群学生一个个都蔫的跟什么一样,说话吧不敢,不说话吧也不对,只能顺着铁链子把那个飞出自我飞出梦的1038拽回来,四个人一起爱护材料上手开撸,画面一时及其难以描述。Elena也有那么一种一口气憋在嗓子里的感觉,她长出了一口气,回过头来歉意地对着丁香笑了笑:“见笑了啊,我们班的学生……唉。以后也是辛苦你了。”
小姑娘自己也是Elena的组员啊,算是半个学生,这话她是一点都不敢接;她只能发出了一些丰富多变的语气词来表达自己丰富多变的情感,顺便斜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还有二十秒。
这两节课太跌宕起伏了,从学生搞事起,到学生搞事终,丁香到现在竟然有点高兴。“总之……总之我会努力的!带学生而已!”她高兴得都能组织出语言了,非常兴高采烈地应付Elena的场面话,“科研不行,教学工作我还做不了嘛!没问题的!”
在铃声响起的同时,Elena点了点头。
下课了。
“所以你转到教学了?”
“嗯哼。”
“不错啊,积德!”
“我哪用积德?我直接给他们气得升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