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让我看看,27号,27号是谁?”那个秃顶的男老师用没拿粉笔的左手抓起花名册,“……蒲公英。你们班只用代号的吗?好了,蒲公英同学请起来回答一下我刚才的问题。你听课了吧?”
小姑娘可怜巴巴地瑟缩着站起来。教室里一时沉寂了。
她坐在最后一排,还是角落,看上去相当不引人注目;假如不是按学号抽到了她,那可能她这辈子都不会在课上被老师主动点名。但随机抽取就是有这种让人不快的结果——它无视了一切外在条件,只牵扯出一条莫名其妙的缘分来,然后把人从自以为很安全的地方狠狠地抽到悬崖底下去——蒲公英就是这样。
她本来以为自己能安全地混过一节奇术课的。
于是没有声音。教室里先是寂静——没有哪个班会在老师提问的时候絮絮叨叨;然后是渐渐升起的窃窃私语。站在后排的那姑娘难堪地涨红了脸,垂着头盯着课本,又不敢完全垂着,只能轻抬着眼睑四处乱瞟;但这在她不小心和老师对视的时候便突兀终止了,女孩子的视线又变得仿佛能在书上盯出个洞来。这持续到老师有些微不耐地打断了这份在私语中的寂静:“你能重复一遍我刚才的问题吗?”
蒲公英的声音小得可怜,好像她真的是一朵蒲公英:“……奇术的基础三定律是什么。”
老师的不满稍微淡了那么一点儿:“还行,听课了。——那你们其他人谁能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这是个基础理论。蒲公英站了一会儿,看老师的注意力没在她身上,也没有多提及到关于她的什么问题,这才缓缓坐下——带着一股迷茫和一种没来由的委屈。课本已经被翻得快要起毛边了,可她还是先从目录里翻了半天;但她到最后也没能在目录里找到这一行字,只能一页一页地找,纸张翻动的光影在角落里像一只巨大的蝴蝶。
蝴蝶是干净的白色,这孩子没在上面记多少笔记。这一方面是因为她的学习习惯问题,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蒲公英根本记不住自己在哪儿写了什么。她的笔记本则与之截然不同,字迹凌乱,写满了乱七八糟的注释和批注——很显然,她在试图整理出一个适合自己的体系,更显然的是她失败了。最新的字迹是刚才老师喊她起来的时候问的那个问题:部分影响整体、相似相互同化、立场改变能力……
说实话,这些她都记不住。唯一在蒲公英脑子里根深蒂固的句子只有一个——
她讨厌上课。
杉草萍分校招收了很多因为异常事故失去家庭的孤儿。他们用一种高功利性的教育方式把这些孩子们抚养成人,然后送到基金会的各个站点;他们大多在异常事故中拥有了某些缺陷,并且可能因此永远都没办法走到基金会的高层。这些孩子属于基金会的消耗品,从本质上看,他们和D级相差的或许只有身份牌——某些D级的宿舍可能比他们的还要舒适。这就是实验人员和打工人的区别,前者需要保证某种纯净性,而后者只需要保证足够的名额。
蒲公英就是未来的其中之一。
她的记忆力受损于某种认知异常,记忆也因此变得一团模糊。她记不住同学的名字,记不住老师讲的课,也记不住基金会视作平常的那些条例;这让她很难交到朋友,几乎没有人愿意和老是叫错自己名字的同学来往,也很少有人会喜欢亲近那些老师不喜欢的坏学生。蒲公英倒不是传统意义上坏学生那一类;她只是很难学会在老师看来很简单的课,态度上却无可指摘。这让很多老师不知道拿她怎么办——视而不见是最简单的方式,当然,视而不见也是最简单的冷暴力。
在分校,校园暴力实在算不上少。
孩子们的缺陷很容易被分成三六九等,他们用欺凌强大自己,用打击更弱小的弱小来得到自我满足。这个观念会被高年级的学生以扭曲的姿态传达到低年级的脑子里,然后一届一届流传下去。记忆力有问题的孩子们是最容易被欺负的,因为他们总能给欺凌者以最真实有趣的反应,但他们往往不能记得欺凌者是谁;在午后的阴影里,要么在傍晚的彩霞中,他们的脑海里只记得当时的一片灰色,却不能想起罪魁祸首们哪怕一双眼睛。身体残缺的孩子们其次,他们大多会反抗,而且在其他人眼里反抗得非常滑稽;智力障碍者再其次。食物链顶端的是那些仅仅失去了家庭、自身却完整的人,他们有着其他人没有的一切,从某种角度讲,他们的地位远远胜于那些残缺的优等生。
完整的孤儿里,有着奇术天赋的孩子们可能更遭人恨一些。因为某种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些孩子所造成的结果更加严重,就好像巫师的校医院必须能治愈严重伤势而普通人的校医院几乎只需要准备常用药和红糖水。这让奇术课程在学校里拥有了一个很微妙的地位;孩子们渴望力量,但也对它的力量怀有恐惧。这份恐惧一定程度上也基于奇术的高理论性,这对于高中年龄的孩子来说可能有点儿过于难了;尤其是选修了奇术分类的学生,这门课始终像学生们头顶笼罩的一片阴影。
蒲公英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
她只在低年级期中的时候被欺负过一两次,被奇术。没进基金会的小孩儿用起奇术来也别别扭扭,没什么大威力,没给她带来什么生理上的严重伤害;但不得不说,这给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心理阴影。这份阴影少说持续到了她升高中分专业的时候,那时候蒲公英做了一大堆测试,笔试口试实践测试都一大堆,最后临开学前十天才发回来一张表格;表格上其他东西她都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最后手写的一行字。那行字字迹飞得像主任医师,难认程度堪比古代语言破译;但她记得上面的每一个字:EVE粒子亲和力高,适合分流方向:奇术师。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师”的最后一竖被拉出去三厘米。当时的蒲公英看着这张表格,感觉自己的心也被拉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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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的时候也有校园欺凌,但不多,且冷暴力和谣言远远多于肢体冲突。这对于蒲公英来说不算什么大事,她记不住东西,也不在乎有没有人跟她有什么牵扯。但作为差学生的本能还是在的,且随着年级升高越来越坚定:她怕老师。
很少有差学生不怕老师,更少人不怕经常提问的老师。所以当蒲公英被大家排挤到教室最角落的座位的时候,她的内心甚至是窃喜的。这不是个引人注意的地方,她也不是个引人注意的人,这个位置能让她最大程度地隐藏自己;以她的成绩,任何事情和被老师提问比起来,都绝对算不上灾难。
但这种心情仅仅持续了一天。
带着窃喜的好心情终结于第二天的精密奇术仪器理论。课本是厚厚的大部头,粗略看上去有六百页那么多;蒲公英翻了翻,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懂上面的字,连一行符号都看不懂。老师讲课快得像唱rap,还带口音,乍一听像一首不知道哪个国家的遥远民歌;第一堂课除了自我介绍、课程目标指导和点名还剩三十分钟,老师讲了教材的十五页。
老实说,蒲公英当时就懵了。
来杉草萍上课的老师通常是附近站点的研究员,而这个所谓的附近站点,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情况指的是流动站。这不是一个很大的目标人群,其中考过教师资格证的寥寥无几;这几乎意味着,他们上的课一点儿都不专业。很少有学生能够完全适应所有老师的讲课方式,更少的学生能在高中的年纪适应那些硕导甚至博导的节奏。至于记忆受损的孩子,他们升上杉草萍分校高中部的可能性就很小,更多的是被接走,进行更针对性、同时难度也更低的教育。
蒲公英能升上来,和她的脑子半点关系都没有,完全因为她的EVE粒子亲和力。
她本来应该去什么实训的地方,而不是坐在这里跟其他学生一样背诵这些干燥乏味的理论。记忆力受损意味着蒲公英这辈子都不会和高理论性的东西有任何牵扯,她不需要了解那些奇术的原理和定律,只需要知道自己要怎么使用它。这是一种关于肌肉的学习,但她要在高三的实习课上才能认识到这一点;至于现在,这个姑娘只能看着课本上乱七八糟的符号,用自己脆弱得可怜的理解能力去尝试解读它。
这不是个容易的事。
升高中对于普通孩子来说也是一个大坎,而对于只在小学初中学习了各科浅显的知识、中考里特意按成绩分了专业的杉草萍的孩子们来说,从基础教育到专业课毫无过渡的骤然转折无疑意味着更大的磨难。很多孩子从上第一节专业课开始就没能跟上过节奏,他们只能在毕业以后当一个小小的文员,然后在某次收容失效中结束自己短暂的一生;里面也有一些人成功自学上岸——大概类似于成人高考——并还算顺利地当上了一名他们本该仰望的研究员,然后假如有机会,再以另一种身份回到杉草萍。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把时间调整到现在,那些未来的研究员或者未来的尸体还在教室里,咬着笔头,皱着眉抬眼小心翼翼地偷窥老师的动向;不过蒲公英不属于其中之一。
她在纸上抄上自己的代号和学号,看了一眼题目,然后停了笔。
她偶尔会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毕业。虽然通常而言基金会不养废物,成绩再差毕业之后至少也有个扫收容间的职位,但她到底不想那样。她面容平静,只能从颤抖的睫毛上看出一丝慌乱来,眼神漫无目的地在课本上扫着,左手把课本抓出一条褶皱。教室里万籁俱寂,蒲公英什么都不敢想,只能祈祷——
“蒲公英是谁?上黑板写一下这道题。”
——祈祷老师不要发现她。
实际上,几乎没有人欢迎奇术相关的理论课。他们大多数时间窃窃私语,有的在桌子底下玩手机,有的试着把老师的注意力吸引到离他们更远的地方去,几乎所有人都不会选择和老师对视,除非他或她的脑子受了什么刺激。这让Justin来做讲座的选择变得匪夷所思了起来:学生们几乎都不听课,只自顾自干自己的事情,要么偶尔能看到学习氛围浓厚点的,是在对着考纲自己翻书;总之,这都和讲台上的人没什么关系。一场讲座的重要性远远比不过期末要考的专业课,很少有人能调动起学生们的兴趣来,更少人能够把他的看法传达到这群孩子的脑海中。当时Justin对着年级主任苦笑:“但总要试试吧?特遣队的人真的太少了。”
“我听说今年有一个粒子亲和力很高的学生。”
他准备了一场对于这个年级来说有点高高在上的讲座。他站在主席台上挥手,指尖画出一条绚烂的蓝色光辉。“我说一个题外话。这种奇术使用技巧你们可能见得比较少,因为它们相对比较复杂,而且没什么大用。”他抬起手,捧起一抹烟花,“但对于粒子亲和力高的人来说,做到这些轻而易举。有没有人想上台试一下?我听说你们之中有这样的人,对吗?”
没有人说话,但Justin看到了蒲公英。那是个看起来很瘦弱的小姑娘,脸色看上去过分苍白了,在奇术烟花的映射下显得发冷;但她的眼神是灼热的,她盯着自己,或者说盯着自己手里的烟花——那是一种突然有了方向的热烈神情。
他不知道蒲公英在看什么,但蒲公英知道。一种自升学以来从未消散过的迷茫感终于被撕开了一条口子,远方的尽头映出一抹烟花的光影。那种听不懂老师讲课的无力感和恐惧总算有了一些归属,取而代之的是她对实操的向往,以及终于能踏进自己擅长的领域的一种怯懦的安心。“我会有一个好的去处吗?”她仿佛喃喃自语着,又仿佛在问谁;而主席台上的Justin微微一笑,手中的光影变幻,像是一种回应。
“如果真的有这样天赋的学生,我欢迎你们来极天平。”
她还是学不会课上讲的内容,但她没有以前那么恐惧了。没有归属感的轻盈才会让人恐惧,而她现在已经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方了。这是一种质朴的安慰,她开始清楚自己不需要理解那些晦涩的理论也可以制造出他人无法制造的奇迹;至于课堂——现在只是普通的课堂了。
蒲公英侧头装作看向投影,视线却投向了窗外。游侠号正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接着消失在空中,只留下一朵线状的云。
她想起那天的长风衣。
“您在看什么?”
“也没什么。刚才路过了杉分的高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