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岁末、故乡大约又开办起庙会的时候,我便会想起我的师兄。他在庙会的腊梅树底下、从墨里捻出一片腊梅花的样子,用蘸着墨的花瓣信手涂抹出一些字画的样子,那些红的、黄的、黑的,始终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但其时距我们之不欢而散,已经却只有两年了。
直到现在,我也始终无法相信他会变成那样一个人。记忆中更多的,还是我初见他的情景。那样一个小的孩子,为人却比我还死板。倘若那时候有人说我这小师兄有一天会走和我与先生完全不同的路,那我非但是不信的,且还要破口大骂他;但谁知道呢?最终也还是发生了。一直到他走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却还是早先那副少年样子,而无法将他与当时的模样联想起来;他早先明明不是这样的,我所认识的小师兄,与这也明确地显然不同。
而究竟是什么让小师兄变了模样呢?我却是难以说明了。
我记得我们之相见,是在先生的私宅里。其时是我被父亲送至先生处修习的第一天,不知为何,是要尽量照古礼、且送上了巨额的束脩;在当时,念书是很不划算又没什么用的一件事,既耽误种地,也不能迅速地来钱,只有世家大家才会让家中的孩子如此去做,且并不图回报什么。我自认我家不是什么世家大家,只是略有些闲钱;而这些闲钱却足以请来双倍乃至多几倍的私塾先生,父亲却命我要日日提前去为先生扫洒,而后请安,而后才开始上课。要说不茫然疑惑乃至怨怼那是假的,第一日的扫洒便也不甚认真;我即是在那时候见了小师兄第一面。
“疾学在于尊师,你连老师交给你的任务都不肯好好去做,能学成什么呢?”他那时坐在腊梅树的一支上,留着半长不短的头发,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听先生说为我找了个师弟,还在想会是什么人。要是你这样的人啊,还是趁早回去种地吧!”
前半句我是听不懂的,我以前未曾上过学;但后面的语句,以及这话是好是赖,我却能分辨得很清楚。农村孩子吵架并不引经据典,我也并不想有理有据地和他吵架——吵架要什么有理有据呢?我便只将竹制的扫帚往地下一掷,只管仰着头冲树上大喊。“娘娘腔!”这是我那时候所知道的、对于男孩而言最恶毒的话,毕竟这些年幼的男性也是男性,终以动手居多,极少有所谓的碎嘴子同妇人一般吵嚷。小师兄却并不生气,只是凉凉地瞥了我一眼,便一个翻身,从树上翩然而落了。
总的来说,这第一次见面,并不能算是如何顺意,我与小师兄互相之间也并未留下什么极好的印象。我待他认为其装模作样,又与我们村里孩子不同,是个异类;而他看待我,大约是个不尊师重道的极差的学生。这对于我们之后的相处显然起了个极坏的榜样,以至于后来许久一段时间我们都看对方很是不顺眼;这一直到我跟上课业的进度、先生命我们一同温习的时候,我与小师兄才逐渐了解对方的习性。其时我以为那便是以后我们来往的形式了,便是已经突破了片面、刻板的初见,有了仔细而深入的了解了;实则并非如此。若后来有人详细了解我们从相识到分散的全过程,恐怕也会叹一声上天弄人罢。
小师兄与我不同,是附近人家养不起的遗孤;而我以为仅仅是教授我一些迂腐的、无用的所谓圣人言论的先生,教的却也不是这些玩意。第一次见到先生从春景图上摘下一支尚且带着露水的花时,我的心情已经是语言难以言明的震撼了;待他将书法、绘图、剪纸等各项手艺一一展示过,那些花儿草儿雀儿遍布了整个房间,我才恍然意识到“话本中的事竟是确实的”来。先生并非是先生,恐怕是上天见我们境况如此之艰险而遣来的仙人!我便恭恭敬敬、且战战兢兢地表露了自己的心迹;小师兄却一声嗤笑了。
“仙人?”他也随手蘸了剩余的墨,画了一支栩栩如生的腊梅出来,才在腊梅的幽香中补上了方才未说完的片语,“先生若是仙人,我又是什么呢?不过是学了一些仙术的凡人罢了。”
那是我后来方才知道的事。若是仙人,自不必担心什么五弊三缺;但先生非但怕,且视小师兄如亲子,绝不敢将这赌注压在小师兄的一条命上。小师兄之所以明明是先生捡来自小养大的孩子,却还以师生相称,无外乎就是因为这个;至于小师兄本人,已经占了一个“孤”字,不知这是否是先生敢于放心教授他的原因。其后我偶尔也会想,我所学的这些是否也会是我与小师兄分道扬镳的原因之一?无父无子,无师无友,不过一手仙术,用我周身所有可亲、可敬的人去换,这是否确切地值得这些?这个问题,我此后常常思考过,但却未曾思考出一个可信的结果来。
不过在年幼之时,我却并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当时只是学,下苦功夫学,只希冀于有一天也能有如此神通,能够拿出去炫耀,惹来如同我当初一般的战战兢兢的敬意;小师兄则肆意得多,整日画些花花草草,不怎么通俗物的样子,也不沾染什么无谓的名声。为此我们甚至有过许多次争吵:他觉得我俗气,学这些事只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我认为他难以理解我们这些普通人的难处。先生不缺钱,小师兄也不曾为生计奔波过,甚至不曾缺过花用;而我家呢,虽说有些闲钱,每年的地还是当种的,羊也照放,且并未请长工。记得有一年夏天,我正疲于帮家里抢收夏麦,小师兄却责怪我不知道按时做学业的温习。我恼极了,便质问他:“我学这些,难道是为了白看着家里吃不起饭的吗?!”他却也质问我,折一枚腊梅枝来丢我:“你家难道真就吃不起饭了吗?既学了这些,那就应当去帮旁人!”
旁人有什么可帮的,我不晓得,我也不晓得那些对先生敬而远之、只在有求于人的时候恭恭敬敬迎上来的村民和我们有什么一样的地方。他们的做派使我自然而然般地将我们划为了两类;小师兄却不高兴了,指着我便准备骂。他长得很秀气,头发半长不短地在风里飞着,骂人也不会粗俗地骂:“先生都教了你什么!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难道只有你一个人背过?”我便迅速堵了他的话头,着实不想听这些,“但这里难道有圣人吗?早已是新社会了!”
“新社会莫非就要抛弃做人的品德了吗?”他气急了,“先生怎会收你这样的人作学生!”
事情的终末以我用手上的红纸团成团丢了他为结束。先生一开始只是当不知道,后来见我们着实处不到一处,又把我们召集到一起来。我方才知道我们的受教育方向竟是不一样的:小师兄心思澄澈,从小便读圣贤书长大,学的也是雅人四好,不染俗事,先生教他的便是下笔成真、裂字成符,是书画上的本事;我是村里的野孩子出身,学不来那么高雅的东西,学的是剪纸和折纸。认字和绘图是必不可少的,图两人都要画,字呢有一些仙术的典籍要学;余下的,我们的发展方向确乎是不一致了。只是师门不和毕竟不好,先生那天沉思了许久,终究做了一个决定。
“既然如此,你们年末便随我一起去庙会吧。”他合上手里的扇子,“从未下过凡尘是不行的;自凡尘上来而又高高在上的,这也不好。此后年前的庙会,你们都随我去吧。”
前者说的毫无疑问是小师兄,后者,我却不肯承认说的是我。小师兄似是没凑过这么大的热闹,整个后半年都显得有些眉眼飞扬,连我的麻烦也不找了;我却很在意先生的评价,一直郁郁寡欢到年关。这种情绪在先生带我们动身的那刻起更强烈了:我本以为他会带我们去那种更喜庆、更热闹的大型庙会,却没想到去的是年底的小庙会。这种庙会总只有一些自产的东西,要么是山里的野果,没什么好货色,在当地又叫穷人会;小师兄还觉得新奇,我却是去惯了的,且还要受那些家境相当的人的冷眼。这却并不是极致了;先生不知从哪里掏出来成沓的红纸出来,竟叫我们去卖春联!
穷人会的买家,尚且可以说是来捡便宜,而卖家,则是绝对地挤不进大的场合,只能拖着自己贫乏的货物来这里凑凑数的可怜虫们。先生却很有自己的理由:“你到这里,便可了解人们真正想要什么。如要教化万民,总先要知道自己要教化的是什么。”这是对小师兄说的;“至于你,去看看吧。你和他们真的有差别吗?”
纵然十分不愉快,我和小师兄仍然被赶鸭子上阵,开始做起这别开生面的作业来。刀我是用惯了的,小师兄写字,我就裁纸;他先前还写些文绉绉的东西,奈何村民们根本听不懂,后来便换了大白话,卖出去最多的竟然还是一纸福字。这近乎是机械性的工作,我做的极不情愿,小师兄却未曾有过一句怨言;他在这方面确实强于我许多。待日落时分、庙会的人也散尽的时候,他才斟酌着对先生说了对我们的第一句话:
“我懂您想教导我什么了,先生。”他把余下的红纸收起来,从中摘出掉进去的腊梅花,“我确实看得太高了。”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看见小师兄的确“低”了许多。我再不在那腊梅树的枝头见过他了,也不曾看他画那耗费心力又没什么实际用处的日落图;他却是比我还常出没在村里,要么如意,要么生财,这些极常见又极通俗的话便如同雪片般飞出去,散布在各家各院的门楣上。红纸是普通的红纸,墨却在阳光下闪着金光,象征着这墨宝的一抹不凡;这却是于小师兄的身体有损的,便是先生也不敢这么频繁地施加他的能力。我又与小师兄吵了一架。
“你会懂的。”他与我说,“你现在不是也开始关照我的身体了吗?这放在以前,是我万万不敢想的事。兴许再参加过几次庙会,你就知道我在干什么了。”
我很不喜欢小师兄这样做。他年龄小,身体也并不强健,虽说平时经常翻墙上树,那也不过是身形较为轻灵;若一直这样下去,损害寿元也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而那些愚昧的、仅仅在有求于人时来供奉我们的村民们,哪里又比得上和我同出一门的小师兄呢?庙会便越发的没有意思,只剩下小师兄和旁边的一株腊梅了。小师兄喜欢腊梅,连摊位都要摆在腊梅树底下;叫那群村民一来,连腊梅花都像是被玷污了一般,不开了。我便不乐意,先生却问我:“你摆摊这么久,他们买的最多的是什么,你可知道?”
这没什么不知道的,不是为福,便是为财,其中前者又是后者的数倍。先生又问我:“那你可知他们求的是什么?”
便是求财、求福罢了。我与小师兄写的、画的,虽说有求财求福之能,到底比不过先生出手;但那群村民还是见我们如同见活菩萨,但凡看到腊梅树下的摊位,便一拥而上得像是见了饲食的猪。走之前先生最后问我:“你既知道你们学艺不精,他们又为何求呢?”
为何,不过是太少福少财罢了;我恍惚才明白先生想要说些什么。我果然是自凡尘中起而又高高在上太久了,竟忘了这村子里大部分人过得是什么日子!一年两年,我尚且还能坚持我的做派;待三年四年,又被小师兄拉着替他裁纸、剪窗花等等,我竟也渐渐开始明悟了先生与小师兄的作风。便把他们当做可以尊敬的人罢!我们吃的用的,何处不是我所唾弃的所谓愚昧的村民们所产出的呢?他们不过是过得太过于波折磨难,为自己求一道福气罢了,却被我如此鄙夷!小师兄也待我渐渐和缓了起来。其时我便当做这即是我在师门无数天的缩影了;却不想上天总是弄人的。
又过了两年,便是我入师门第九年,先生突然一病不起了。
原五弊三缺,他竟是中了缺命一门,要短命了。小师兄头一次失了章法,四处去寻医生,连路过的游医都请了;只是实在是没钱,治大病的款项绝不是我们能拿得出来的,先生的钱又不能随意乱动。卖字画成了唯一的出路;卖的并非是字画,而是字画上的仙术。村民们又筹不起多少款来,小师兄消沉了许多天,盯上了距离我们十几里地远的一户地主家的庄子。
那地主求的是财。他已不缺财,再求财,用所谓新社会的人的话,无外乎是剥削;可小师兄还是卖了,拿回来十几块银元。这十几块钱又撑不了多久,他便又找旁的地主,又去卖字;我却是难以理解。五弊三缺是命,小师兄难道要逆天改命?他不怕他自己也落得这个下场!再加上村民们渐渐怨声载道了起来,我又和小师兄爆发了一次争吵。
这一次,我们的立场却是调换了。我怨他不顾村子里的贫民,小师兄却觉得先生待他亦师亦父,应以先生为重。先前叫我学仙术去帮旁人的小师兄已经被先生这一场大病拖下了神坛,再没有以前闲云野鹤的模样了;而我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考虑其他人又要远胜于考虑自己。“我学这些,难道是为了白看着先生病死吗!”小师兄几乎是气急了,我却不能告诉他我只是一介普通的农人。农人信天,靠天吃饭,也信命。先生平素身体很好,我坚信这一病是他的命数,是无药可救的。
兴许是主人病了,也兴许是最疼爱它的小师兄无暇关心,那年冬天,腊梅没开。
到了次年,先生的病越来越重。先前的红纸我还只是帮忙,到次年秋天,我已经全盘接手先生私宅的造纸作坊了。他大约也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时常拉着我和小师兄的手,劝我们同出一门,要互相支持,互相照顾。这话其实从我们所学的东西就能看出来:他写字,画图,我学的却是造纸,他所学高雅,却必然是要仰仗我的。只是我不愿叫他仰仗,总疑心自己送出去的纸会变成村子里那些贫民头上的一把刀;小师兄却笃定了这样来钱快,要这样来钱,且坦然无畏地这样来钱,丝毫不介意为了这些钱那些地主老爷们要做什么。我们又吵了数架,越吵分歧越发明显;在我们争执的日子里,那株腊梅也渐渐落干净了叶子,最后在一个荒年枯死了。
先生也是在那一年走的,因为吃不下东西,饿死的。村子里饿死的不止他一个人:包了附近大片耕地的老地主不降租子,抽成比收成还多。小师兄还是给地主们写字,也不管他们担得起担不起这份福气;我气他,他却冷冷地对我笑。“其他人与我何干?我叫先生过得好也就罢了!”只是先生到底走得还是不安定。我离开先生的私宅的时候,卧房里写得满满的“康”字飘出一张来,和着腊梅的叶子飞着;那是我最后能依稀看见两年前的小师兄的影子的东西了。
后来便是送葬;不仅送先生的葬,还有村里饿死的人的葬。前者唯独没让村民们出席,后者只有我和村民们出席。此后,我再未见过小师兄,只是偶尔会在年末的庙会上想起他。也不知先生转世了否?他是否知道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变成这样了么?我有时见到腊梅花,那是我搬到现在的村子之后栽的——便会觉得上面仿佛坐着一个头发半长不短的孩子,想起年幼的时光来。我自知我们没有人是对的罢,但也没有人是错的。但唯有我的小师兄,我确实是看不懂的——我那年幼时心怀天下,长成了却又冷眼旁观的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