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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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次是临时预约。发生什么事了吗?”

Elena没有正面回答他。

这是这场心理咨询开始后的第十三分钟,先没耐心的是时启。他甚至有点儿怀疑Elena这次过来到底是不是真的来做心理咨询的——鉴于有些人喜欢蹭公费医疗的月度心理检查,然后在这间难得温馨的谈话室里一口气干掉他们这个月能接触到的所有高品质咖啡和不知道哪儿顺来的异常蓝莓干。但Elena从来不碰这些,而根据时启对她的了解,这位研究员按理来说应该很抗拒和一名男性单独呆在同一个密闭空间中——所以有一说一,这十三分钟说实话,是一种过于异样的安静。

对于一般来访者,时启会觉得这代表了他们不了解自己想要表达什么,他需要去引导;但对于Elena,那大概更意味着一种难以说出口的沉默,他猜的,毕竟这位效率至上的生物组组长从来没在他这儿停留过超过半个小时。像列举清单一样提出这个星期发生的问题,简单讨论解决方案和可能的结果,然后走人,那不像是心理咨询,更像是一场汇报;毫无疑问,她根本没有治愈自己的需求。但这次似乎不一样,这是她头一回主动打破咨询周期——于是在第十七分钟的时候,时启又问了一遍:“所以,出现什么你解决不了的问题了吗?”

又是沉默的四十多秒。不过这一次,Elena没让他等太久。她的声音有一种相当程度上的强势意味,透着一股令人感觉骨头发凉的冷然。“六月来了一批新人。”

然后还是沉默,时启没能在一开始明白她想说什么。准确来讲,流动站招新的时间是在七到八月,也就是毕业季之后的一小段时间;单独把六月拎出来讲,来的人其实用不上“批”这个量词。他抽出记录表,谨慎地换了一个词汇:“这些新人对你有影响吗?”

女研究员盯着记录表上飞扬的汉字看。这个距离她其实什么也看不清。“我对其中某位员工抱有很不利于工作的负面情绪。”

时启的笔顿了顿。

“你可以更进一步地说明吗?”

他其实大概知道Elena说的是谁,因为普通的新人基本不会在几个月之内就和研究部的某位组长有牵扯。对方现在必然是有一定权限的中高级成员,如果不在生物组,那么一定在行政部门,而行政部门最近的新人只有一个。和行政部门的人搞砸关系那确实挺影响工作的,时启在记录本上随便划拉了两笔,抬头做出了一个认真倾听的姿态;不过女研究员显然没打算让他认真倾听。“生物组最近没来人。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好吧。她还是这样,一点把柄都不打算给人留。咨询师在心里抱怨了一下在这个明明最应该打开内心的场合里发生的迷幻对话,在记录表上奋笔疾书。“我还是建议你以后不要用这种表达方式。你不能保证所有的咨询师都像我一样对你和你的生活有足够的了解,对吗?”

女研究员的音调一点起伏都没有:“我不认为我能活到换咨询师的那天。”

行。时启又记了一笔,求死欲强。“那,关于你的负面情绪,你可以仔细描述一下吗?”

这就开始走流程了。Elena的声线还是波澜不惊。一点儿都不像其他的来访者。时启听惯了那些要么哭哭啼啼要么疯疯癫癫的表态,再不然就是带着一股绝望的平静,对上Elena这种好像要掌握所有主导权的强硬声调,咨询师觉得有点儿陌生。“我对她持有相当程度的嫉妒、反感和高攻击性,这使让我没办法和她进行正常的工作沟通。我举一个比较直接的影响,这个月生物组的科研资金缩水了百分之十,因为我没有耐心去放低姿态和她争取更进一步的资金计划。我认为这已经不是仅仅关于我自己的事了,我需要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但其实两个人都知道,这种事不是怎样就能尽快解决的;而且就算没说几句话,单从这个语气上来看,时启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她听不进去。“你这么说的意思是,你认为你以前都是放低姿态去申请资金的吗?”

Elena皱了皱眉。这是她进咨询室之后第一次明确地表露自己的情绪。“我需要对整个生物组负责。”

这就是一种默认了,她认为这是合理且应该做的。时启扫了一眼自己的记录表,跟她确认了一遍:“你之前说你的问题是对这位员工抱有不利于工作的负面情绪,是吗?你的重点在负面情绪,还是在不利于工作?”

大多数人来访的目的都是前者,没几个人会真正的对基金会这种高危险低回报的工作上心。人际关系向来是个大问题,流动站其实还好,人员流动率比较大,员工们也并不一定要和自己讨厌的人相处多久,比较恶心的是那种和负责的项目看不对眼的凄惨研究员;但很少见的,Elena沉默了一会儿。她以前从来不在开始叙述之后沉默。

“……我认为都有。”她的语气甚至带上一点儿迟疑了。不过马上,女研究员的语速又流畅了起来,显然她已经给了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我需要对整个生物组,甚至整个北方地区的生物研究员的培养负责,所以我首先不能直接影响到我的工作,”这是在说不利于工作的那部分,“其次不能间接影响到我组员和学生的工作态度。”这是在说负面情绪。“我认为,一个合格的领导者不应该在工作时间带有私人感情——而且本身这种负面情绪的出现就是一种错误。”

时启抬头瞥了她一眼。“你的自我要求太高了,而且听上去你对自己有很高的道德要求。这没必要。”

Elena也瞥了他一眼,主要看的是他脖子上的玛瑙项链。“整个站点只有你没资格这么说我。”

“恰恰相反,整个站点只有我有资格这么说你。”咨询师没在意她的攻击。实际上,当咨询师和来访者足够熟悉——首先在这里必须声明,这是不应该的,咨询师不应该和来访者建立过于密切的联系——那他们的咨询不那么纯粹、偶尔出现一些调侃讽刺甚至于一些言外之意的沟通也很正常。“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高道德要求会让人多痛苦。而且说实话,基金会需要的只是一枚齿轮而已,谁会在意齿轮的道德水平?真的那么在意的话,伦理道德委员会就不止现在这点儿人了。——而且要我说,你的学生都是成年人了,不是随便就能被你影响到的。没有这个必要,Coli女士。”

Elena又皱了皱眉。她不喜欢这个称呼。“我为什么只能做基金会的一枚齿轮?”

这句反问的语气很强烈,时启在记录表上又记了一笔:对基金会归属感不强。他耸了耸肩,暂且跳过了这个话题,不对来访者不愿意提及的内容刨根问底是一个咨询师应有的素质:“那好吧。或许你可以聊聊你对那位员工的负面情绪?”

咨询流程拐了个弯,又回到了最开始的轨道上。Elena偏了偏头,以一种有点不耐烦的动作姿态开始报账。“我嫉妒她。我嫉妒她长得漂亮,也嫉妒她长得没那么漂亮。我嫉妒她有放肆的资本,还嫉妒她在放肆过后能拿到的地位。我嫉妒她的工作时间和现有的权限,我——”

她在这儿顿了一下,开始措辞。半晌之后,女研究员才在时启的注视下轻飘飘地吐出了账单的结尾:“我嫉妒她身为女性拥有的一切。”

如果真的是那个人,那这句话其实还挺恶毒且讽刺的。咨询师叹了口气,合上了记录表;这意味着他决定暂时从咨询师的角色中脱离出来。“这不能称之为错误。你和她的距离不算太大,这种距离会产生嫉妒心理是很正常的——你看,基本没有人说二级研究员会去嫉妒站点主管。因为你本来能做到这些,你才会去嫉妒;这在基金会是很普通的事。你在基金会这么久了,对大家的心理阴暗程度还没数吗?在这种高压工作下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是很可怕的。”

女研究员面无表情:“我不想用这种方式宣泄。”

“但你没对象。”时启也面无表情。“解决自己的压力基本上就是爱好、情感支持和对外释放。就你这工作强度我想你也没什么选择爱好的余地,你似乎也没有朋友?哪来的情感支持。嫉妒一下挺好的,至少你能发泄一下你的情绪,活的更像个人。”现在这样太像个工作机器了。“这么跟你说吧,就你能看到的,基金会的这些人,十有八九都是疯子。真没必要。”

Elena没说话,咨询师则开始给她列举那些广为人知的员工们的怪癖。“主站的员工们我还需要给你说吗?当然了那边可能风气比较开放,我说说咱们站的啊。往小了说,食堂的王师傅你知道吧?一周一道暗黑料理随机打菜,有小道消息说他有个本专门记自己的被投诉履历。医疗部的AA你记不记得?下手狠都狠出圈了,现在除了特遣队基本没人敢挂她号。位置稍微高点儿的,风暴蝴蝶那位是真不知道Lolita不方便活动啊?还有主管,这个月起码换了仨女伴了吧……哦这个跟你说不合适。就你要知道一件事啊,首先你作为一个人不可能没有缺点,其次你在基金会这个大环境下不可能做一个正常人。你今天把实验袍穿出实验室了,你认为自己身为组长比身为Elena Coli更成功?你在用什么标准要求自己?”

女研究员还是没说话。时启知道这事儿谈不下去了。她本来就不是来求助的。

“行。”他轻轻叹了口气,又把记录表翻开。“今天的内容我会上报主管,没问题吧?你知道站点设置心理医生的目的的。”

Elena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抬手看了看表。时启在替她开门的时候还是没忍住,最后劝了一句:“退一万步讲,你就算真的想要克制这种负面情绪,你也要先接受它的存在才行。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找个合适的发泄渠道——”

“我自己心里有数。”
她关上了门。


“这里是主管办公室。”

“Elena Coli?……我查一下。对,她上个月的忠诚度测试没有问题。”

“但现在要找到能代替她的人确实有点难。从现有的人员安排考虑,设置一个副手来承担所有需要和他人互动的工作可能比较合理。”

“停薪留职不太可能,最多可以有一个无薪休假。说实话,只要她还可以继续工作,我们就没有必要强行为她治疗。这太耽误时间了。”

“好吧。”

“那就这样,我会上报主管。谢谢你的配合,下次出现高警戒值人员时也请及时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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