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抱我一下吗?”
漫长的寂静后仍然是寂静。银型并没有得到什么应有的回应;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应当得到回应。现在是凌晨一点,是个在往日已经彻底沉入梦境的时间;他于是不得不怀疑今天的自己是否也在做梦,刚才是否真的说出了自己的期许,也或许只是单纯的幻觉。他已经很困倦了,又或者是已经入睡了,于是模糊、混沌、无法思考,只是凭本能挤出了一些声音,如同呓语、如同妄念、如同无法解读的心跳与呼吸。没有人回应他——这里仍然有人,那么理应有所回应;但并没有声音来回应他的冒犯,只是未曾加以评判的寂静,只是令人不安。
“……老师?”
他于是又念了一遍,以呼唤的形式。Elena还没走。她已经准备走了,尽管这个所谓准备其实始于十五分钟之前。床单收拾过、之前的内衣收拾过、通风系统确认过,明天的假也核对过,她现在已经完全没有道理继续留在这里了;在这间不属于自己的宿舍停留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虽然她已经把这件没有意义的事重复了很多遍,从亲手去收拾那些本来没必要她收拾的东西开始。但现在的确已经没有任何能够拿来用的借口了;所以她只是转过身去,弯腰,给夏迟昀掖了掖被子,没说话。
年轻的男孩在身后看她。她把自己的白大褂捡起来,看上面的工牌。三级研究员,生物组组长。
没有任何组长会这么做,这是不该发生的事。但弥补是毫无意义的,时间永远在往前走,人也是,事情也是;于是涂改只是涂改,唯一应对错误的方式应当是将它终结。她盯着自己的胸牌看了一会儿,用拇指的指腹去感受金属制品的冰冷感,然后以每一天上班之前那样的娴熟姿态把这件制服抖开;在一边扔了半个晚上的衣物很冷,且质感粗糙,织物在赤裸的皮肤上印下一些鲜明的纹理印痕。这也就并非终结,只是徒劳的遮掩;——也或者这并不徒劳,她正以这遮掩向共犯宣告此事,即她尚未打算回到正轨。
那么错误也自然将会沿着本不应该发展的方向继续运行。
扣子只扣到一半。Elena顿了顿,看见衣摆的料子被夏迟昀拽着,拽得很紧。男孩困倦而迷茫的眼神没能对上焦,这让他的动作意愿看上去并非发自于本人。宿舍有些暗,女研究员看不太清银型的表情,只能看到被被子盖着、但仍然显得过于单薄的躯体,以及裸露的皮肤反射出的某种象征着营养不良的色泽;她的视线沿着银型的手臂扫上来,只在那只拽得非常用力的手上找到了一点血色。
这看上去很奇怪,这让这抹生机看上去像是由她给予的。
“我得走了。”她的声音压的很低,有点哑;这种声调听上去像是在刻意向着工作环境靠拢,但尾音里总能渗出来一些别的情绪,“已经很晚了,你该睡了。听话。”
银型手没动,只是拽着。“可以留下来吗?……我想抱着你。”
女研究员的动作停顿了两秒。她并非第一次听到这个请求。
“拥抱”对夏迟昀而言有很特殊的意义。他只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被母亲以纯粹的肉体拥抱过,但很快就是叛逃,很快就是叛逃失败,很快就是冰冷的实验器材。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他甚至还没能记事,只是勉强着、以很混沌的姿态在操作台上爬行;稍微有一点记忆的时候也已经不太方便被抱起来了,生产后两三年的女性银型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从他能够“独立地移动”开始,研究组就把夏迟昀转移到了单独的人形skip标准收容间。所谓的拥抱是不可能有的,最多的是隔着防护服的“搬运”,像拎一个别的什么东西的幼崽;大点之后则是跌跌擅撞地走,被随便什么东西拽着,形态上近似于一条牵引绳。小孩子是没什么记忆的,那些研究员这么说,再说skip也不需要什么无关紧要的记忆;“反正之后也会忘吧,何况万一让它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就糟了。”
但他记得的。五六岁的记忆已经不太会消散了,他一直记得的。包括在这之后,在大概八岁……也可能数错了,反正是有记忆的四次全身检查之后,他被人以对待"人”的态度对待过……
这些也都是记得的。
“……那孩子的身体素质太差了。这样的实验安排,真的能保证他的正常发育吗?”
“什么叫那孩子啊,实验体而已。咱们站没有人形异常还好,等你正式入职之后被外派到别的站点,万一说错话可很难办啊。——至于发育情况,想也知道不能让它长得太好吧?”
等他长大以后,跟着Elena去把他所经历过的一切还给那些“曾经的自己”的“同伴”的时候,他会知道这种限制的必要性;但在当时,在他还是一个八岁只有一米一、经常抱着腿一身冷汗完全清醒地熬到天亮的所谓实验体的时候,年幼的夏迟昀带着一种甚至接近于憎恨的困惑,死死地把这些听不懂的东西刻在了自己脑子里。一同被刻下的还有别的什么:从防护服下透出来的温度、和消毒液的气味缠绕在一起的不知来由的馨香,以及一个柔软而温和,令人感到非常安心的怀抱——
他是被那个女实习生从实验台上抱下来的。到这个违规操作被发现为止,他足足享受了长达两秒的拥抱;而被发现之后他才得知,带实习生来看他,这是生物组当时用来测定实习生是否足够适应基金会的冷酷风格的潜规则之一。
如果夏迟昀当时认字,他就会知道那是他刚进这个站点的导师;但八岁的他还不认字,所以小孩只明白了两件事,即他希望这样的对待,和这样的对待是错的。尽管并没有搞清楚某些事实,但殊途同归地,他在长大以后仍然以如此低下的姿态去如此追随Elena,正如同他年幼时无助地试图留住那抹体温;而Elena也的确回应了他的追随。上级责任人有着足以决定他生死的权限,而与此同时,Elena答应过他,能够让他“像其他人一样”地生活;最低的限度只是一个称呼,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承诺。
她早就给过他这些。她可以给他更多。
夏迟昀非常固执地伸着手。这个地下站点有着其他地下建筑物同样有的阴冷,室内的气温不算高,手臂裸露在外的部分很快便感到了一股寒意,甚至让他短暂地清醒起来;但这只是暂时的事,他听见Elena轻叹了一声,回身、弯下腰,以不会令人不适但也完全无法拒绝的力道把自己的手掰开。他并没有太过抗拒这个动作,由着Elena摆弄,只是以很浅的力道拽着白大褂的袖口;“可以留下来吗,老师?”他这么说,看见自己导师的视线偏移了一下,然后又移了回来。
他知道Elena会答应。如果不影响到这个女研究员的工作,Elena可以给他她所拥有的一切。
包括她自己的、毫无意义的一切。——而夏迟昀则依靠着这些所谓的毫无意义苟活。
“实验体”和“人”是不同的。银型非常清醒地认知着这些,而且非常清醒地以此来谋求他所希望的内容。这是很讽刺的事,他需要维持自己实验体的身份来换取对方的偏爱,而他的所谓被偏爱恰好是“像一个人”;如果真的作为一个“人”存在又会怎样呢?他想起来之前Elena走出浴室的时候一闪而过但不容忽视的惶恐,想起来她条件反射一般横在胸前的手臂。他问老师我下个月是又要上实验台吗,然后看着Elena放松下来,说是,所以今晚是最后一次,你要稍微克制一点。
——但是,老师,如果只有您能给我这些、又只有您愿意给我这些,我又要怎么克制呢。
Elena在叹气,声音很轻。她很慢地收回手去重新解开刚扣上还没一分钟的扣子,头低着,长发把赤裸的身体遮住大半。只看肩部以上的部分,那是夏迟昀很熟悉的内容:毕竟要是去看胸部或者以下的位置就太过冒犯了,而对上导师的目光又总是需要一些勇气。尽管他的确冒犯、且几乎可以说是无限地冒犯过自己的导师,但夏迟昀仍然不敢把视线滑下来;他只是盯着那束柔顺地下落的长发,一直到微微晃动的发梢融入黑暗里。
他时而见到这种场景,有时候是在夜里的宿舍,也有的时候是在正常的工作中;他很难在工作场合把那样的Elena和现在的场面联系起来,但他会在这种时候想起一些在办公室发生的过去。
偶尔Elena需要通宵加班的时候,她会把自己的学生寄存在别的同事(大多是知梓或者雪溢之类位置较高且经常打交道的女性)那里,花不到一顿饭的时间洗个澡,然后再带着一身沐浴露的香气回来领人。香气的种类不太固定,大多数时候是基金会制式风格,也有生物组拿来创收的副产品;夏迟昀没能记住那些,只记得Elena把长发盘起来的时候露出的后颈,和到办公室以后、因为不在实验室而被允许随意散开、倾泻而下的瀑布一般的发丝。这是一份被人为划分出来的休息时间,标志是女研究员没来得及完全烘干的长发;微微发潮的头发摸起来是冷的,但有时候发梢不小心甩在夏迟昀的手上,又会让他觉得有点发烫。这种时候的Elena攻击性会小一些,会对他笑,会允许他靠得很近、越过自己的肩去看电脑屏幕;而夏迟昀只会后退半步,以非常局促的动作拉开距离,说不太合适吧Coli老师,我的权限还不够高。
“你的权限只是不能单独接触异常而己,你跟着我的时候少看过哪行三级情报了吗?”然后女研究员会很无奈地发出一个不太像笑声的笑声,踩着办公桌挡板让椅子滑开,手肘向后、以一个非常舒展的姿态搭在椅背上;这是一个非常信任的姿态,仰视着、胸腹部被完全暴露出来,在实验室生活过十多年的夏迟昀比Elena本人要觉察得更快。“是因为我管你太严了吗?怎么连权限到底限制了什么都不懂……这不行啊。如果我哪次收容失效了的话,你跟着新的组长要怎么办啊。”
她每次都这么说,从“Coli老师”到“Elena老师”再到“老师”,女研究员每次都这么说。夏迟昀不知道这到底是对学生的关心还是对资产的关心,但这不重要。他知道这是关心就好。
Elena会在意他的未来。这种认知让夏迟昀感到一种忐忑不安的欣快感;他因自己并非作为一件“需要重复利用的实验体”、而是“有着可发展的未来的个体”被在意着而感到愉悦,又因为搞不清楚这到底是Elena对她的学生的在意,还是对生物组科研力量的在意,或者也或许有一点可能真的只是对“他”的在意而忐忑不安。但这有什么意义吗?他难道真的是一个足以承担其他人期待的个体吗?于是扮演生物组最出色的、甚至在个别领域能够超过普通毕业生的实习生,扮演着Elena的学生,扮演着“完全受Elena所控制的”实验体——他其实是可以反制住Elena的,女研究员的性格弱点脆弱到简直不堪一击。但他没有。他能得到什么吗?展示自己的危险性,因为攻击其他成员而被重新打回收容间,然后回到比童年更冰冷的、加注了恐惧和无限制的警戒的生活?他不需要这些,夏迟昀需要的只是“爱”。
基金会的成员对足够强大的力量也会尊重,对自己领域内的工作也会负责,但他们不会爱。控制、收容、保护,这是一条很傲慢的格言。不管是异常还是常态,不管是被收容的那些还是被保护的那些,基金会和他们面对的群体从来都不是平等的;以高人一等的身份去控制,或者以低人一等的身份去自我牺牲,很少有爱。他们只会爱自己的同类:在异常和常态的夹缝之中,挣扎着存活着的、为了这份不知道掺了多少理想进去的工作献出一切的同类。而夏迟昀不是他们的同类。
就像人形异常不被称为人一样,实验体永远不可能被称为同类。所以他想要得到爱。
这是一种足够平等的情感。并非施舍,并非崇敬。夏迟昀于是放任自己去扮演一名弱者;他知道自己得不到这些,但能够得到通常会和这种情感联系在一起的互动,这也足以令他感到满足。所以仅仅是不知来由的关心,仅仅是在工作范围外的一些无关痛痒的照顾,这足以让他把自己限制在Elena所能控制的范围之中。——但他还是想要一个拥抱。
他被以对待人的态度对待,而人是有贪欲的。这方面对于随时会被死亡感胁的人们来说更加明显:他们必须得到更多、再多,一定要超过自己被死亡追赶的速度。这种贪欲在其他方面也一样:
他还是想要一个拥抱。
这个动词对Elena来说也有很特殊的意义。夏迟昀不太清楚细节,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导师在这方面的防备。Elena非常偏执地抗拒着夏迟昀所期待的所有的东西,信任、依赖、亲密接触,女研究员好像只是一个工作机器,和这些完全无关。这对夏迟昀来说意味着很多事,其中最重要的事是,他几乎不可能得到Elena真正投入的情感——以及,只要这是“工作内容”,他什么都能得到。
所以他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只要他还想从Elena身上得到什么,他就必须始终是那个实验体出身的实习生;但同理,只要让Elena相信自己还是她负责的那个银型——
夏迟昀稍微挪了挪位置,把一米二的单人床空出来一半。Elena已经站了一会儿了,这让她的体温算不上高,上床的时候甚至让夏迟昀感觉有点发冷;然后是床垫凹陷的弧度,然后是逐渐靠近的发间的香气,然后是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有什么东西覆在了双眼的位置,大概是手,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总之是一阵混沌的黑暗;然后他听见Elena的声音,说睡吧,很晚了。
只要让Elena相信自己还是她负责的那个银型,她就会认为她不可能对工作目标产生任何不合适的情绪。而只要Elena认为她对夏迟昀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不需要她相信,仅仅是如此认为就好——她就什么都做得出来。
不只是一个拥抱。夏迟昀会想要更多——而Elena都会给他。
这或许属于一种欺骗,又或许是她本身就有的傲慢,但总之无所谓。Elena不会在意这些;当她做的越来越多的时候,她也显然不能在意这些。这是一种不可逆转的侵蚀,没有回头路,也没办法进行重启;所以她只能安抚性地拍拍那孩子的背,说明天我很早就会回宿舍,我不能这么去上班,至少要换一套衣服。她重复过一遍第二天的安排,在潜意识中强调了自己的职业,井听夏迟昀回应式地喊自己一句老师;事情就这样被定性了,被遮掩过的事件继续在错误的轨道上运行。女研究员放松下来,宿舍里从这一刻开始陷入沉寂。
于是夏迟昀终于可以在Elena的气息中安心地沉睡了。不需要担心被放弃、不需要担心被替换、不需要担心被无谓的消耗,Elena会一直陪着他,至少在这一刻;女性的长发在他的指尖缠绕着,微微带着水汽,他的胆怯、恐惧、寂寞与躁动不安也终于短暂地沉寂下去,一直到天亮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