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特快记:往天堂堡的夜行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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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我突兀地身处于一座地下车站。
我实在回忆不起来我是如何到达这里的——我记忆中最后一件事就是回复完郑研究员的邮件,上床,睡觉,然后准备明天一早起来继续和她肝那篇简直丧心病狂的文档。我难道在做梦吗?
仿佛时间静止了一般,空气毫不流动,四周安静得给人一种不真实感。
仿佛正等待着我一般,一列两节编组的列车正静静地停在面前的站台边。前端的方向幕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几个宋体字: “上行:天堂堡“。
被突兀的想法驱使着,我握着手中不知如何出现的绿色车票,登上了列车。


启行

不锈钢车门被压缩空气缓缓推上,地板下的三相交流异步电动机发出悦耳的励磁声。车外的景物缓缓向后退去,隧道侧壁上的白色日光灯发出的强光在深蓝色地面上律动。
“乘客您好!欢迎乘坐泉台交通局列车。”一个平静而缺乏感情的男声在广播扬声器中响起。
“……本次列车上行,由第一妇婴保健院发出,终点站是天堂堡。请上车乘客按票面信息乘车,在指定车站下车。”
广播继续着,透过司机室门上的玻璃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人影——似乎就是声音的来源。
我还有点被周围的一切搞得一头雾水。显然,这是个时空异常。不过,如果这个时空异常中有什么人类个体存在,倒是可以前去做一些采访——说不定还能采集到一些有用的实验数据呢。便携背包还在身上,但打开一掏,便携式标准摄录机早已不见踪影。
”……为了您的个人安全,严禁在中途车站下车。紧急制动阀门和车门解锁手柄是行车专用设备,非紧急情况下严禁触动。在行车过程中,严禁进入司机室,或以任何形式干扰列车正常运行。此类行为不仅无法达到您的目的,而且会影响您的操行综合评价,甚至造成人身损害或死亡。望您谨慎考虑。“

不过说起第一妇婴保健院,倒是勾起了我不少回忆。
记得我八四年在那里出生时,适逢改革开放初期,我家中的经济条件还处在中等水平,父母关系也还和睦。在接下来的五年内,我无忧无虑地长大着。
可世事难料,一场突来的变故毁掉了我父亲。虽然当时的我没能理解这一切,但是我的确从那时开始变成了一种不是孤儿而胜似孤儿的存在。我的母亲继续让我上学,但不得不开始整日工作,再然后我完成了学业,就进入了社会,成为了一位普通的林业工人……

鼻梁骨与地面的亲密接触迅猛地打断了我的思绪。显然,在乘坐这类高速运动而又会有猛烈速度变化的交通工具时站着发呆并不是个明智的行为。
不过这个跟头倒也适时阻断了我的胡思乱想。与其感时伤今,还不如写一篇不知是否有人会看到的SCP-CN-XXX探索记录呢。
打开背包,笔记本和碳素笔倒是还端端正正地躺在里面。那么我就这样开始:

项目编号: SCP-CN-XXX
项目等级: [留待评估]
特殊收容措施: [留待评估]
描述: SCP-CN-XXX是一处时空异常,表现为一座有列车停靠的地下车站。当一个人类个体(下称为SCP-CN-XXX-1)进入时,其手中会产生一张车票,且会产生强烈登上列车的欲望。列车标定的起止车站可能与SCP-CN-XXX-1的出生地点有所关系。列车似乎由一人形个体(下称为SCP-CN-XXX-2)操作。在行车过程中,SCP-CN-XXX-2会进行“广播”。

”……感谢乘坐泉台交通局列车,祝您旅途安康!“


夜行列车

采访记录 CN-XXX-A
被采访者: SCP-CN-XXX-2
采访者: 二级研究员 赵芳溪
<开始记录>

给这篇文档补充一篇采访记录显然是个好主意。于是,我起身走到司机室门前,趴到深色玻璃上,向内张望。
SCP-CN-XXX-2直直地坐在座椅上,挺直的后背没有靠着椅背。
隧道左壁上黯淡的白色灯光飞快地掠过,时时映照在其头部后侧。
光线算不上明亮,但是借着操作台上的仪表照明灯,还能勉强看清一些细节。SCP-CN-XXX-2穿着一件黑色西装,左臂佩着一个红色袖标。面前的操作台上有四个圆形仪表,被黄色的泛光灯照亮。能模模糊糊看出左侧的是电流计和速度计,右侧的是两个双针压力计,一切都看起来很像一列正常的轨道交通车辆。
但唯一奇怪的是,速度计的指针倒是端端正正地指在数字"80"上,但中央黑体字写的单位却是min/m——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单位。我迅速把它记录在笔记本上。

我轻敲玻璃。SCP-CN-XXX-2应了一声,但并没有转过头来。
“您好!我如何才可以离开这里呢?“
“怎么?刚上车就想下去了?”说着,SCP-CN-XXX-2打了一个哈欠。
我没理会它的质问。”离下一站还有多远?“
”车站间距平均大约是六七公里,很快就要到下一站了。那个,你不要下车啊!你还得坐到终点站呢。“
“既然随时都可以离开,我为什么要奉陪你坐到终点站呢?”我不禁觉得有点好笑。
SCP-CN-XXX-2没有回答。
隧道开始转入上坡,SCP-CN-XXX-2轻推手柄,电流计指针随之旋动。地板下的牵引逆变器和三相交流异步电动机高声咆哮着,一阵阵声浪仿佛要把我淹没。
“我建议你这样做。”沉默了半晌后,它这样回答。“而且,我想你必须这么做。”
不管它怎么说,我盘算着下一站列车一停站就下车,早日离开这是非之地。
“别急着走啊!”SCP-CN-XXX-2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没准过一会儿你就不想离开了呢。"

描述: SCP-CN-XXX是一处时空异常,表现为一座有列车停靠的地下车站。当一个人类个体(下称为SCP-CN-XXX-1)进入时,其手中会产生一张车票,且会产生强烈登上列车的欲望。列车标定的起止车站可能与SCP-CN-XXX-1的出生地点有所关系。列车似乎由一人形个体(下称为SCP-CN-XXX-2)操作。在行车过程中,SCP-CN-XXX-2会进行“广播”。SCP-CN-XXX-1可与SCP-CN-XXX-2进行对话,详见采访记录 CN-XXX-A


过去

“外国语小学到了,车站编号: 006。下车时请注意安全。”
压缩空气从制动风管中缓缓泄出,发出嘶嘶的音响。闸瓦轻轻摩擦着轮毂外缘,产生尖锐的啸声。
车门缓缓开启,早等候在门边的我正想迈步,却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
门外赫然站着我小学时的几位老师,还有几名同学。其中几人还高兴地向我挥手打着招呼。
趁我这“一惊”的当间,压缩空气气阀早已启动,不锈钢车门重重地关上,还反弹了一下,仿佛在嘲笑我的大意。不管怎么说,我错失了一次离开的机会。
重新坐回座位上,我用僵硬的笑容和面前的这几位回了礼。让我庆幸的是,没人和我搭话。
我仔细地扫视了一遍。这8(八)个人形个体,从外观上来说和我当时的教师以及同学是绝对地相似的。
现在去分辨这些个体是否为我过去的友人显然是没有方法、没有必要也没有意义的。况且与异常个体过于亲近也不符合任何的安全制度。不过引起我注意的是,在上车的这8(八)人中,我曾经收到过现实世界中6(六)位的死讯。显然,这个过半的数据是不容随意忽略的。
“看来真是有必要再做一次采访啊……”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在基金会里,每项事项都有专人负责,然而现在我却得独自策划所有的实验,真让我有些不堪重负。不管怎么说,这一段很值得加进[描述]中“:

描述: SCP-CN-XXX是一处时空异常,表现为一座有列车停靠的地下车站。当一个人类个体(下称为SCP-CN-XXX-1)进入时,其手中会产生一张车票,且会产生强烈登上列车的欲望。列车标定的起止车站可能与SCP-CN-XXX-1的出生地点有所关系。列车似乎由一人形个体(下称为SCP-CN-XXX-2)操作。在行车过程中,SCP-CN-XXX-2会进行“广播”。SCP-CN-XXX-1可与SCP-CN-XXX-2进行对话,详见采访记录 CN-XXX-A列车途径的车站似乎均为SCP-CN-XXX-1在进入SCP-CN-XXX前曾前往过的地点,且在车站停车期间会有数个外观类似曾在该地点与SCP-CN-XXX-1产生过联系的人物的人形个体(下称为SCP-CN-XXX-3)出现在站台上并登上列车。值得注意的是,大多数SCP-CN-XXX-3在现实世界的对应人物都已在SCP-CN-XXX-1进入SCP-CN-XXX前死亡。目前缺乏足够的观察记录来推断SCP-CN-XXX在地点选择上的机制。


基金会

果不其然,在接下来的几站里,上车的人形个体都有着我职专同学和林业公司同事的外观。
我又写了十几篇采访记录。无一例外,这些SCP-CN-XXX-3们都自称已在几年前因故逝世,大多原因是事故或疾病。
随着列车沿线路前进,车内开始逐渐变得拥挤起来。刚刚见面的”陌生人“们开始聊得不亦乐乎。我也逐渐对这一切产生了些兴趣,居然产生了留在车上记录后面的事项的念头。

几站之后,车上的乘客们都一言不发地默默下车了,旅途又变成了我孤身一人。
“上海中心公园到了,车站编号: 025。请您按照票面信息下车,谢谢合作。”
响亮的泄气声与尖锐的摩擦声再次响起,列车缓缓减速。
既然列车经过的车站与我曾工作生活的地点有所联系,我倒是也有做些心理准备。但突然从广播中听到Site-CN-21的现址,还是让我着实吃了一惊。
不出所料,我的前任上司吴博士,还有郑研究员正端端正正、若无其事一般站在窗外的站台上。
我真的感觉有些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

提到吴博士,他真是个大大改变了我人生轨迹的人。没有他,我就不可能有现在这份工作,也不会接触到万物这无理的一面。我想,如果没有他的大力支持和引荐,我肯定会幸福平凡地碌碌终生。
当时还是2009年,我还在一处林场工作——就是现在的SCP-CN-717。工作还没开始几天,就突然被叫停,然后我就接受了装扮成环保部官员的吴博士的采访。
吴博士具体问了什么问题,以及我是怎么回答的,十年后的我都记不大清楚了。但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当我起身离开时,旁边的一名警官模样的男子递给我一瓶棕瓶盛放的透明液体,并要求我“喝下去”——
当然,我现在知道那是标准记忆消除药剂。
但是,那时的吴博士作出了永远地改变了我一生的举动—他一把夺过药剂,对安保队员说道:

这个小伙子脑子很冷静,描述很详细,
将来没准是个人才。


接下来就是几通电话,里面都是我听不太懂的名词,然后我就像被绑架一样拽上了一辆黑色卡车,接下来就是大家都懂的后话。
到了基金会,我就开始在吴博士的部门做研究员,从一级开始做,后来做到二级。在那里我还认识了同部门的郑研究员,我们几顿饭之后就成了好友。我都记不清我们一起归档了多少篇文档,写了多少篇报告和记录,经历了多少琐碎的日常。
几年平静的生活之后,一场暴风来了。站点突然发生了一次严重的收容事故,我和其他研究员们迅速撤离,但到了室外集合点后却不见吴博士的身影。我的担忧被迅速证实—吴博士在收容事故中遇难了。
当时我真的哭得歇斯底里,一连好几天。新上任的研究主管为我申请了休假和心理辅导,外加郑研究员玩了命一般的抓挠我的脑袋,我花了好几天才缓过劲来。虽说被告知“这种事见多了就会习惯了“,但是到了现在,还是仍然无法释怀。

现在看到吴博士站在这里倒是不出我的意料。但是郑研究员呢?我明明昨天晚上还和他一起赶文档,还说着明天早起继续赶的,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他在我睡下后不管因为什么原因死了吗?
强颜欢笑带着复杂的心情和两位打了招呼,坐在他们旁边。虽说心中有很多疑惑的问题,但真是难以启齿啊。

我似乎感觉我的心理有些改变了。
还是平时聊的日常话题,我和两人聊了好几个小时,聊得口干舌燥,多亏吴博士随身带着的水瓶才得救。
不过,我实在是产生了回到多年前的感觉,回到了最初加入基金会时的感觉。
大家都很开心,没有危险,没有忧虑,一切全都那么的完美。

至于探索记录,
以后再写吧……


天国特快

三相交流异步牵引电动机沉闷厚重的啸声猛然加大,列车再次进入上坡轨道。
轮缘和钢轨剧烈地摩擦着,发出嘶嘶的响声。
突然,一道眩目的蓝白色亮光从隧道前方射出。
光线的亮度越来越强,越来越强,车内逐渐被照得通明。
我一跃而起,趴到前端司机室的玻璃上。
电动机雷鸣般的励磁声越来越大,就像汹涌的潮水拍击在沙滩上……
我进入了光束。

周围一片白色,让我感觉有些恍惚。
揉了揉眼睛,努力让瞳孔适应外界的亮度,我终于又能看清四周的一切了。
光线来自于车外头顶蓝得发黑的明亮夜空,空中没有一片云彩。我从未想象到星光也能如此明亮。
“看啊!我们正在半空中飞行呢!“郑研究员一把把我拉到窗边。
低头往下一看,我看到大块的白云在远远的下方轻轻飘过。透过云层,还依稀能看到一些地面的灯火。这个景色让我有些张口结舌—显然,列车行驶的位置离地至少有六千米。
从水平方向来看,地平线十分清晰,把视野分割成天空和地面两个半圆。天空是亮蓝色的,地面是深青色的,能见度十分可观。白黄色的照明灯光点缀在地面上,仿佛是一汪池水映出天空中亮星的倒影。
天空的景象也十分惊人。从这个位置向上仰视,能见度也十分可观,数不清的亮星点缀在银河两侧,清晰可辨。大气层折射出的蓝色亮光衬在银河前方,颇像飘渺的星云。
吴博士也凑了过来,把眼睛紧贴在侧窗玻璃上,张望了一会儿:“真不错啊!这儿目视极限星等至少有9呢。“
这景色真是有些让我词穷了。
不过,正当我们欣赏这壮丽的景色这当间,一根从窗外飞速掠过的立柱给我们仨一下子吓了一激灵。
立柱!光顾着看星星,我都忘了对我们在空中飞行感到疑惑。不过,要是有立柱的话,就说明轨道是有所支撑的。
想到这里,我急忙冲到另一侧的侧窗边。郑研究员紧跟着跑了过来,吴博士居然还在原地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支撑结构在另一侧看起来果然更加清晰。双线轨道铺设在混凝土无砟轨枕上,架在巨大的混凝土梁上方。每隔几百米,就能看见一根硕大的混凝土支撑柱,自上而下贯穿整个视野。支撑柱目测直径约三米有余,在轨道上方的部分约高数百米。顶端固定数根缆绳,另一端固定在混凝土梁上方,宛如一座座首位相连的巨大斜拉桥。支撑柱在轨道下方的部分则延伸数千米,伸入云层,深不见底。这样看来,这条云上的铁路线似乎是跨坐在云团上的。
从司机室窗看,线路在前方如盘山公路般蜿蜒盘旋,缓缓爬升。终点高不可测,宛如直达天顶。
一条云上的铁路。这主意真够浪漫的。

“我这次并不能陪你坐到终点站,也就是天堂堡,我还要下车转车。对于你来说,我只是你人生中的一个匆匆过客。“在座位上坐定后,吴博士这么说。
“我嘛,我坐到终点站之后,还要坐回程列车回来。“郑研究员说着,脸上的笑容之灿烂是我从未见过的。
“您对我的一生影响真的很大,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您的。“
得,谈话落入俗套了。
……
“我去世之后,你有交到新的朋友吗?“吴博士换了个话题。
“并没有啊。新来的上司人倒是很好,但是总是聊不很来。最后变成了只和郑研究员有所交往的情况了。“
“真遗憾啊。“
吴博士叹了口气。
“如果不在当下多干些什么的话,列车很快就到终点站了呢。“
是啊。
不过要说人生就像一趟列车旅行,倒是有一点比较形象—有时候,我们会发现旅行的目的地和方向,就像路轨上一处处道岔,并不由我们控制更改。我们能做的,就只是躺在座位上,一路地坐下去。


落谷

“那么,如果我在中途下车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呢?“
趁着在二十八号车站停车的间隙,我好奇地向列车长抛出这个问题。
”在自己乘搭的列车离站之后,经停站一般就没有后续列车停靠了。所以,你会被留在站台上。“
“就一直待在上面了?“
“对的。就像马上就要到的落谷车站,已经很久没有列车停靠了。不过近几年来一直在站台上看到同一个人,时而静坐,时而来回踱步,没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咯,车门锁闭……车门关好,门灯确认,出站信号绿灯好。“说着,制动手柄被拉到缓解位,空气从制动风缸中逸出的噪音响起。
独自一人待在同一个地点好几年,真是可怜啊。
“没有离开的方法吗?“
“我对这个不太了解。反正离开了车站也没有地方去……沿着轨道走的话,在复杂的铁路系统里很容易迷路,而且也没有什么目的可言—
我自己都没有搞清楚线路具体的走向,我一直都只管按照信号楼设定好的道岔进路开行……最后就不知道到达了什么地方,也许就因为饥饿之类的原因死在半路上了。
不过因为车站区域有稳定的供应,所以选择在车站度过余生的倒也不少,我工作以来见过好几位。
另外还有一种人……场内信号绿灯好,岔尖确认。咯,看,就是这儿了。“
正说着,列车就接近落谷车站了。
趴在司机室玻璃上细看,的确能看见站台上有个人影。
独自一人待在这里好几年,完全无事可做,真是可怜啊。想必是除了活着一无所有的人生吧。

车轮碾过几组单渡线道岔,发出哐当哐当的规律撞击声,列车被导向站线轨道。
列车越来越接近站台上的那个人影了。
车长按下风笛开关,汽笛发出连续尖锐的啸声。
突然,那个人影后退几步,随即伴着助跑一跃而起。
我惊得呆在原地,条件反射一般地伸出手挡在额头前方。
制动手柄被一把推至末端,压缩空气伴着巨大的爆裂声从制动管内排出,压力计的指针剧烈抖动着。
我猛然摔倒在地上。
耳边响起风声和闸瓦剧烈摩擦轮毂的尖锐声响,还能闻到越来越明显的焦糊气味。

列车终于停稳,最后的惯性还让我在地上滚了几圈。
吴博士和郑研究员似乎抓住了扶手而没有摔倒,拉着我的手把我拽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吴博士问列车长。
车长没有回答。他直视着前方,一动不动。
压力计的指针还在不住地颤抖,最终缓缓停在“0“上。
前挡风玻璃上暗红的血在缓缓向下流动。
过了半晌,车长握紧制动手柄,拧回到缓解位置,空压机呜呜的沉闷声音响起。他终于开口了:
“我得回去把他铲起来了。“

牵引电动机的深邃声响打破了寂静,列车开始缓缓向后移动。
我们一行三人坐回到座位上,嗟叹不已。没想到那个人竟以这种方式为自己的悲剧人生画上了句号。
吴博士似乎也被吓得不轻,喘着粗气开口道:“刚才真是太吓人了。那下让我想起了……“
“别,别说了。“郑研究员打断了吴博士很让我在意的发言。
列车缓缓刹停,车长拿出铲子和一个大黑色塑料袋,从司机室侧门下车走到站台上。站台的灯光把轨道照得通明,事故现场非常清晰。一个身高170cm左右的人俯躺在轨道上,被车轮精准地切成了三段。由于腹腔瞬间压力过大,甚至有几米长的消化系统器官从颈部喷了出来。
郑研究员几近呕吐,我和吴博士不住地拍着他的背。
车长把他的头、腿部和躯干搬到了站台上,然后再用塑料袋铲起了十几米长的胃肠道,也搬到了站台上。随即爬上列车,用一块抹布擦了擦手,然后一言不发地开始填写几份表格。
几分钟后,一切处置妥当。确认前方的绿色出站信号灯后,列车再次开动。
牵引电动机发出沉闷的响声,我也感觉心中十分沉重。
郑研究员也叹了口气。“不过,这样死掉的话,他也算是从他悲剧的人生中获得解脱了吧。“他说。
但是,就在他吐出这句话的一瞬间,
我感到我心中有什么突然地改变了。

列车突然再次猛烈刹停,还好我坐在座位上,不然肯定会再次摔倒。
我和吴博士起身凑到司机室门前。只见车长抄起无线电台,朝着话筒大喊着。
“落谷信号楼!出站信号为什么突然变成红灯了啊!“
“进路重排,改走SUC线。停车稍等,信号很快开放。这是刚来的调令。“另一边传来一个慵懒平静的声音。
“这种事情多见吗?“吴博士插嘴问了一句。
“不多见。重排进路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按理说路线都是预设好的,一般都没有大的改动才对,这下轨迹完全不一样了啊,真是难以想象啊。“说着,他叹了口气。
前方的道岔转辙机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钢轨被齿轮马达缓缓挪动,随后伴随着一声脆响被锁定到侧向开通位置。信号灯随之变绿。
“84SCPA53:出站信号好了,可以发车。“
“可以发车,84SCPA53抄收。“说着,车长前推手柄,三相交流异步牵引电动机励磁的乐音再次响起。
列车斜向穿越几条股道,渐渐驶入黑暗。
接着,车长突然转过头面向我:“说真的,我以前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进路重排。难道你刚刚产生了什么想法吗?“
的确。刚刚在看到列车撞击那人的时候,还有听到郑研究员慨叹的时候,我的心理的确是产生了一些奇妙的感觉。但是究竟是什么变化,我也说不大清楚。
转头,对上了吴博士和郑研究员疑惑的目光。


乘降

列车在黑暗的星空下继续默默地运行着,车轮不断轧过钢轨的间隙,发出单调的咔咔声。果不其然,吴博士在三十号车站下车了。现在,车上只剩下我和郑研究员两人。
“到三十五号车站还要多久?“郑研究员有些露出不安的神情,向列车长问道。
“我也说不准,因为我以前也从来没有在SUC线路段运行过,我完全不熟悉这边的设站。不过按照站距推算,再过几分钟应该也到了。“
我从未见过郑研究员如此不安。“你为什么这么在意?你在三十五号车站要做什么?“我问他。
郑研究员支支吾吾的,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接着挤出一个微笑,说:“那个……对了!明天就是你35岁生日,我是想给你准备一个惊喜的!“
的确,明天是我的35岁生日—我都差点忘了。但是郑研究员的这个解释完全没有道理啊。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问。
郑研究员张口结舌了老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说:
“到了你就知道了。“

列车继续运行着,车内出奇的安静,只有车轮和轨道的撞击声时时响起。
“那个……“郑研究员突然开口,“我其实很久都一直在考虑,人生真正的意义在于哪里……“
我从未听说郑研究员有研究经院哲学的兴趣,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无解的难题。
“……真的,能和你一起共事,我真是感到十分荣幸的。和你一起工作的时候,我真的特别的开心……“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我开始感到不对了。郑研究员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
“其实我以前也总是追求一些,像名利之类的东西。在基金会里也一样,我总是想要不停地工作,获得领导的青睐,来达到更高的权限等级……我总觉得到了更高的等级,就能看到更多东西,也能对人生有更好的认识,我甚至很长时间以来都将三级研究员作为我的人生目标。“
“不过到了现在,我才意识到我的努力几乎全部都变成徒劳的了。我奋战多年,努力工作,舍弃了很多活动和睡眠,甚至舍弃了好几次假期出游的机会。我总觉得这样做就能让我更快地成为一名三级研究员。但是现实给了我当头一棒,我最后也没能达成我的目标。“
这不是我认识的郑研究员。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悲观而绝望。以前他可一直是乐观积极,干劲十足的。现在看到他变成这样,真让我感到无所适从。“你这是什么意思?只要你继续努力,总会有出路的啊!“
他并没有理会我,只是继续说下去,仿佛是一具不会停下的机器。“……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把为这个目标奋斗牺牲的时间,用来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比如出去旅行,或者多和你聊聊天……
……奉献主义也好,利己主义也好,不论是为大众做了事,还是为自己做了事,都是做成了一样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啊……
但是我却连一件事也没有做成……来基金会这么长时间,我舍弃了那么多的人际关系,舍弃了那么好的娱乐活动和机会,来努力成为更高级的研究员。然而最后,我失败了,我的人生失败了……“
我有些难以理解为什么郑研究员会发出这样的感叹。他和我一样,也只是三十多岁,未来的路应该还很长,还有很多时间来让他完成心中的目标。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发出像已死之人一般的叹息。

“上海中心公园到了。车站编号:035。下车请注意安全。“
一如既往平静的广播打破了车内的寂静。只是刚才聊天一会儿的功夫,列车就已经到站了。
压缩空气从气阀中流出,嘶嘶作响,车门缓缓开启。
郑研究员突然站起身来,迟疑了几秒钟,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绿色纸片,转向我:

"对不起,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回见。"

我就知道!!
他手里拿着的,也只是单程的绿色车票。
我理解他刚才奇怪举动的原因了。原来,他的人生的的确确是戛然而止了。

说着,郑研究员转身,踏出了门口。
我从座位上跳起,呆站在原地,一只手想要伸出,但又缓缓放下。
我瞬间明白我在落谷车站时产生的想法,到底是什么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跳出车门,从背后把郑研究员紧紧抱住。
郑研究员停住脚步,被我突然的推力搞得向前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
我趴在郑研究员的肩上,号啕大哭。

我终于明白郑研究员绝望的来源了,
我也知道那将是我最终选择的未来。
没有郑研究员的帮助,我不可能在基金会像现在这样生活。或者说,我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
而现在,郑研究员已经要永远地离开我了。
虽然我一直自以为是一个独立的人,但当这一刻到来的时候,我还是绝望了。
也许有人会说这是我的人格存在着缺陷。我想,它或许的确存在着缺陷。
虽说我本来理应有很多选择,也许有人会认为我能轻而易举地选择其他的路径,甚至也许有人会说我缺乏客观思考的精神。
但我想,
这是对我来说,能得出的最优解了。
就像一道无解的数学题,唯一的出路。

“喂?你确定要这样做吗?“身后传来列车长带着一丝惋惜的疑问。
我没有答话,用力抱住郑研究员的脖子,把泪水蹭在他的肩头上。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接着是压缩空气从制动风缸中逸出的爆鸣,以及三相交流异步电动机励磁的律动音响。
我在郑研究员肩头啜泣着,仿佛我们是这世界上最后的人类。
车轮与轨道的撞击声越来越弱,直到完全消失。
我一动不动地趴在郑研究员的肩上。
“谢谢。“在朦胧之间,我仿佛听到郑研究员如是说。

眼前突然闪现出亮丽的白光,眩得我几乎失明。
身前的支撑突然撤去。
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起身,郑研究员早已不见踪影。仿佛化为了虚空,从世界中被完全抹去。
环顾四周,只剩我孤独一人。空气完全不再流动,听不见一丝声响。

最后一班也是唯一一班列车,已经开走了。
我乘坐的列车,不会再回来了。
我的车票,已经成为了废纸。
我的人生,再也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沿着接触网检修梯,我爬上了站台的顶端。
一根铜线静静地悬在眼前的挂架上,旁边大大的粗体红字写着“高压危险:DC1200V"。
我毫不迟疑地伸出了右手。
烟花在我眼前绽放。

描述: SCP-CN-XXX是一处时空异常,表现为一座有列车停靠的地下车站。当一个人类个体(下称为SCP-CN-XXX-1)进入时,其手中会产生一张车票,且会产生强烈登上列车的欲望。列车标定的起止车站可能与SCP-CN-XXX-1的出生地点有所关系。列车似乎由一人形个体(下称为SCP-CN-XXX-2)操作。在行车过程中,SCP-CN-XXX-2会进行“广播”。SCP-CN-XXX-1可与SCP-CN-XXX-2进行对话,详见采访记录 CN-XXX-A。列车途径的车站似乎均为SCP-CN-XXX-1在进入SCP-CN-XXX前曾前往过的地点,且在车站停车期间会有数个外观类似曾在该地点与SCP-CN-XXX-1产生过联系的人物的人形个体(下称为SCP-CN-XXX-3)出现在站台上并登上列车。值得注意的是,大多数SCP-CN-XXX-3在现实世界的对应人物都已在SCP-CN-XXX-1进入SCP-CN-XXX前死亡。目前缺乏足够的观察记录来推断SCP-CN-XXX在地点选择上的机制。当SCP-CN-XXX-1在到达终点站前离开,[数据删除]。


梦醒

从梦中醒来,我依然躺在宿舍的床上,还带着满头的大汗。
一切,似乎都只是一场无比真实的梦。

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我打开电脑。几十封新增的未读邮件正在收件箱里躺着。
点开一封,草草扫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

在昨夜的一次小规模事故中,郑研究员不幸身亡了。
我静静地看着屏幕,没有说话,也没有叹息。

附:
二级研究员 赵芳溪:
鉴于您今日精神状态较不稳定,请于下午 14:20 前往 Area-20 617室 心理咨询与模因危害防治中心 接受心理咨询。

模因及信息危害预防与控制部

哎呀,模因防控部的家伙们还真周到。
不管怎么说,被我差点遗忘的三十五岁生日还是要过的。可惜的是已经没有人来陪我一同庆祝了。
而且,我也没有预先给自己准备礼物。想象一下独自一人唱着“祝我生日快乐“的场景,真是有些神经质啊。

也罢,既然这个点起来了,出去吃早饭吧。
走在去Site食堂的路上,才突然意识到似乎很久没有独自一个人走这条路了。
Site食堂倒是有大馒头。我一气拿了两个。毕竟宁做饱死鬼不做饿死鬼嘛,呵呵。
……

一个大馒头也吃完了,

……

两个大馒头也吃完了。
起身,回办公室,继续赶那篇老大难的文档。
再次走在走廊上,空气照样安静得像根本不流动一般。我总觉得气氛有哪里不太对劲。
坐到办公桌前,把电脑重新打开,我开始继续写那篇文档。
空气中只响着指尖和薄膜键盘轻触的哒哒声。
我觉得进度似乎比以前都要慢至少一倍。
我总觉得今天少了些什么。
忽然之间,我意识到,起床这两个多小时以来,

我竟还没有和一个人说过一句话。


哇,这可有些恐怖了啊。
以前吴博士遇难的时候,是郑研究员陪在我身边安慰我的。虽说嘴上说着“见多了就会习惯了“,但果然还是没法释怀啊。现在,我是完全变成单独的一人了啊。
我感觉我写不下去了。起身,到外面遛遛吧。

同部门的隔壁办公室里几人倒是聊得不亦乐乎,甚至都没注意我推门走入,连抬都没抬一眼。看着面前的几位陌生人,我甚至都搭不上一句话。
我感觉我和世界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了。在这个硕大的灰色建筑里,我似乎和一团空气并没有明显的区别。
且不说为什么我会在昨晚梦见郑研究员的死亡,但那的确给我打了一针预防针,也让我听到这一噩耗时有了些心理准备。但是本以为像吴博士离开时“见多了就会习惯“,但像这样子,真的没想到啊。

虽说说我落到这步田地完全是自找的倒也不为过,但是我是真的没能做到,也无法做到啊。
不过要是非要杠一下的话,我的面前倒是还有道路。我可以像性工作者一样和隔壁的男同志们尬聊套近乎,或者让一切就这样下去—孔子不还是说过嘛,“予欲无言“。
不过怎么想,都总感觉回不到从前那样欢乐美好的生活了。
仿佛自己被几乎完全被从世界中抹除,唯一的联系只剩下一纸劳动合同。
也许有人会说我过分需要他人的陪伴,是不成熟的表现。的确,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十分自立的人。但吴博士的死动摇了我的信念,而现在,它被彻底击碎了。当我完全与世隔绝的时候,我真的感到无所适从。
也许有人会说我的人格存在着缺陷。我想,它或许确实存在着缺陷。

唉呀,我真是觉得我也没有目标了。
我真的是不想过苟且偷生的生活。但我也搞不清我以前是不是有苟且偷生,我现在是不是在苟且偷生,我将来是不是要苟且偷生。
真的,我感觉过不下去了啊。
算了,想得乐观一些吧!三十五岁的生日起码还是要好好过的。
一阵翻箱倒柜,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桌边除了工作用的文具,根本没有任何按照自己兴趣布置的装饰品。找了又找,最后只找着了一根半米长的尼龙绳。
我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叹气,却又突然笑出了声来。也罢,今年我就送自己一个真正有意义的生日礼物吧。


尾声

随着椅子的翻倒,我开始渐渐感到有些呼吸困难。
我感到我的身体正在缓缓下坠。
但这时,我突然感到我的心中又产生了那股奇妙的感觉—在梦中的落谷站看到那位青年时的感觉,以及跑下车抱住郑研究员时的感觉。

虽然我的身体正在下坠,但我却逐渐开始感到我在冉冉上升。
我感觉我摆脱了重力,在屋内自由地漂浮。我甚至在朦胧中感觉到我能近距离看清天花板上的吊灯。
我感觉我在继续上升,上升,甚至穿过了天花板。
我感觉墙体在我眼前变得透明,我似乎隐约觉得我能看见这栋单调的灰色建筑中的每一个细节。
我感觉我穿透了顶楼,迎面是淡蓝的天空和怡人的春风。
我感觉我正像一只鸟儿一样,在无穷无尽的天空中翱翔。
我感觉我正向上爬升,慢慢靠近天空中大片的棉花糖一般的云层。
我感觉我正继续爬升,穿入潮湿的白云,我甚至能呼吸到清新的水雾。
我感觉我在朦胧中看见云层之间生出巨大的混凝土柱。
我感觉我看见混凝土梁上铺着轨道和接触网。
我感觉我又听见高音风笛的鸣响,以及车轮与轨道有节奏的碰撞声。

我感觉我的眼前在渐渐变黑,景色在逐渐淡出,就像一部电影进入尾声、拉上帷幕。
但我知道,我的朋友们,永远都会陪伴在我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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