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形上学部警告:仅供特定权限者访问
本文件描述了一起严重的形而上学事故,未经允许的访问可能会引发全球范围CK级现实重构,高危模因泄露,敌意神性实体苏醒,时间线崩溃等不可挽回的末日情景。如有必要原因需进行查阅,请向你所在站点的超形上学部管理处提交正式书面申请。
真的有必要描述的这么严重吗,我已经快编不出来了…
——Site-CN-00超形上学部主任Anki
有,很有,非常有。你知道要是其他平行叙事层的基金会看到了这个,我们的处境会多尴尬吗!?
——超形上学部主管Penelope Panagiotopolous
* * *
变故是从一个早晨开始的。
表盘上莫比乌斯环状的时针指向数字七时,Anki在刺耳的铃声中坐起身,揉着眼睛按下闹铃,然后向紧贴在隔音防弹玻璃窗上的人脸们道声早安,看着它们像龙卷风里的沙粒一样被身后的漩涡搅碎——一如既往,就像自一场收容突破事件让Site-CN-00的超形上学翼区落入多个异常维度间狭缝后的每个清晨一样。
最开始Anki还会因被汽笛,交响曲和不知名生物的尖啸打扰清梦,或一觉醒来发现置身外太空而感到恐慌。但几年后的今天,至少在心理素质层面,对吐着蛇信子的彗星挥手高歌一曲“朋友再见吧”,于他而言似乎也不是做不到的事——就是可能会在被发现后挨一顿痛批,毕竟和要靠特殊防护设备才能穿越维度差的生物不同,基于电磁波的通讯和监控可是随意往来的。
这也是针对该翼区的救援计划迟迟未开展的原因之一:即使空间上脱离主体,超形上学部依然能够在保持联络的同时完成自己该完成的工作。而另一部分原因则更加简单:没有必要。
对,没有必要,因为那些异常的空间和生物都仅在建筑外部生成和活跃,而这并不是什么尚未解明的现象。作为翼区内唯一因节日加班而被困的人员,Anki顺着熟悉的走廊来到自己的办公室,悠闲地端起一杯甜牛奶——不知是巧合还是谁人有意而为,维度罅隙的不稳定性反而协助超形上学部探清了这个世界的真相。
这里是基金会,或者说千万个存在基金会的叙事层之一。但,和那些暴露于公众视野之下,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的同僚不同,这个世界只独属于一位上层叙事者——或者,说的再直白一些,只存在于一位上层叙事者的私人笔记本上。
是某个无法融入大众的独行者在自娱自乐,还是哪位作者需要便携的工具记录突发灵感?Anki并非不在意这位未曾谋面,也不可能谋面的神明姓甚名谁,动机为何,奈何现有的条件不容他进一步探索——就像他并不明白,占据了超形上学翼区休息室那台巨大的塔状叙事冲压机,是如何将叙事者笔下的每一个字转换成文本,然后展示在自己办公桌前的接收屏上的,前者又为何会容许甚至主动提供这样的东西供下层叙事使用。反正他的工作不过是记录下偶尔新增的字迹,用来比对相关的事件,至于笔迹之外更多更广阔的日常,交给叙事自填充就足够了。
目前为止,超形上学部的数据库中共有37次明显的增添记录,涵盖了数十位研究员和他们所负责的异常项目。而记录的内容,无一例外,充盈着温暖淘气的日常和无伤大雅的小波澜,有时甚至是童话般不真实到仿佛一触即碎的梦呓——当然仅限于“仿佛”,造物主写下的文字再飘渺,也是笔下世界中的真理,这点小常识Anki还是有的。
毫无疑问,凭这位执笔者在过往叙述中展露的形象,祂的塑像肩头一定有叼着橄榄枝的白鸽歇息。所以当一阵剧烈的晃动让杯中的牛奶撒了一地时,Anki那瞬间依然以为这只是个新的小玩笑,直到站点广播和面前的叙事接收器上传来相差无几的信息——
“Site-CN-00发生大规模收容突破,Keter翼区及Euclid翼区全域失联,全体人员请尽快前往最近的避难设施,重复一遍……”
……但真正的这位“四级人员”早已在一次行动中死于蛇之手奇术师的突袭。而现在,潜伏多年的伪装者在准备妥当后,终于露出了他的獠牙。至少,于Site-CN-00而言,这将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 * *
这算不上什么变故。
佩楠坐在自己的书桌前,麻木地如此重复默念着,像是要催眠某个寄居在自己脑内的人。无聚焦的眼中溢出水珠,她下意识抽搐着吸入一口气,恍惚间觉得时间在这个几平方米的小房间内停滞了。
“好言好语商量不听,说上两句就不耐烦……”喋喋不休的叫骂声从反锁的门外不断传来,伴随着木门因遭到捶打而发出的间歇性哀鸣。又过了一会,似乎是宣泄的差不多了,母亲冷冷丢下最后一句话:“反正这事已经定下来了,过两天就去办转学手续。”
不同于笔记本上文字里让人不寒而栗的逆模因与认知危害,在现实中,想要摧毁一个人的精神,有直白而俗套得多的武器——一项房产与重点高中名额绑定的政策,一个并不富裕的二孩家庭,一对重男轻女的父母。
她将要转学的目的地是本地的一间民办学校,最大的职责就是给那些中考落榜的差生们提供一处花钱买学历的场所。佩楠——培男、陪男,早在被语文老师拆破自己名字的含义后,她就暗自预计到会有这么一出。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依然会如此难以接受。也许是内心深处还有着将来某天逃离这里的侥幸想法,重点高中年段前五的成绩称得上她最后的火柴——而现在,在高考前的最后一年,这个消息无异于一盆从极地打来的冷水,足以把最后那点摇曳不定的火苗彻底浇灭。
咸湿的水痕在摊开的纸面上晕染开,模糊了一片墨迹,或许在他们看来,这是下了一场雨?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佩楠错愕地笑出了声,为什么我还在思考这些——因为那是自己少有的逃避现实的避难所吗?因为不知何时养成了对着写下的字迹说话的习惯以致产生了惯性吗?因为在深夜无声发誓过,会让那里永远阳光明媚吗?
最初接触到这个写作社区纯属巧合,不过是在搜索民俗资料时无意间点进了都市传说的讨论串。佩楠已经不记得写下第一个字时究竟在想些什么,但当她回过头时,才发现文字和分数所带来的归属与满足感,已经让自己和这里牢牢绑定了;而手中仅属于自己,用于书写永不发表故事的笔记本,更是她仅有的慰藉与避风港。
只有提起笔,她才能从佩楠这个名字中暂时抽身,以名为“Anki”的化身暂时沉浸于白纸黑字交构的乌托邦;只要提起笔,她就不再是那个连未来都不能自主支配的可怜女孩,而是受人敬仰爱戴,无所不能的造物慈母。
但我终究不是他,也终究不能成为他。佩楠麻木地转过头,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这么做。城市在玻璃窗外抽象成黑白方块,海。她放任思绪自由扩散,倾倒而下,旋转折叠。一个气球挣脱了拴绳,在遮阳棚,电线杆和空调外机上碰了三次壁,依然摇摇晃晃摇着尾巴向上游去,留下一条弯弯曲曲的痕迹,下沉。
对面楼顶的一盏灯熄灭了,她想起自己写过的故事。应急灯在Anki面前熄灭,走廊的另一端,熟悉的景象如车窗外的树木般远去。然后他很快冷静下来,尝试恢复通讯,汇报现状,清点可用物资,寻找安全区域。安全区域,佩楠似乎听见脑内有声音在安抚,沉入海底去吧。没有什么比停止思考更好的止痛药了。
啪,物品落地的声音让起身向窗户走去的佩楠一激灵清醒过来。被碰落在地的笔记本因受力而翻动,Anki正在那里试图悄悄黑掉Roger_F主管用于在新年晚会上放歌的音响,好把乐曲全部换成宝宝巴士,因为后者以”照顾你来不了现场“为由,专门定制了一个身着执事装的Anki立牌并准备在晚会上首次亮相。
哦……还有这个。她弯腰捡起硬皮本,粗略翻阅,对这些不会公开的故事已经填满了三分之二的空间一事感到惊讶。踢猫效应,她一直不是很喜欢这个词,但此刻,那些曾以为自己能像笔下人物一样坚定的意念,将梦境倾诉笔尖构筑一处桃花源的举动,想来是如此滑稽可笑。
不是每一位神祗都有戴上十字架为众生赎罪的觉悟。笔盖轻响,叙事者带着未干的泪痕提起笔,缓慢而沉重地,意图用让这个世界的故事,与自己一同就此止步。
* * *
数分钟后…
屏幕上的文字没了后续。顾不上收拾满地的牛奶和碎玻璃,Anki用最快的速度接入通讯线路——这些一笔带过的时间戳,象征着他们仅有的自由活动空隙。在不知道下一句话会将故事导向何种走向的前提下,浪费它们显然是个愚蠢的选择。
“应急小组请汇报情况……谁,啊,Anki你没死啊?”一阵嘈杂的电流音后,站点主管Roger_F熟悉的声音在话筒里响起,漫不经心的遣词造句和严肃疲惫的语气放在一起,反差大得像三流游戏的劣质配音:“很高兴听到你,现在快告诉我,这不过只是又一次过家家游戏,走廊上那些龇牙咧嘴的家伙很快就会自己回到铁笼子里,并且今日食堂有特供午餐肉,对吧?”
“呃,那恐怕……”“恐怕我他妈要失望是吗!?”还没等Anki回答,另一端的声音就骤然拔高了八度:“光是目前统计的伤亡就已经有两位数了!你是要告诉我他们接下来能爬着把自己的头捡起来安上然后……”
“我没这么说……够了Roger_F,帮我接主站,我怀疑发生了什么意外。”“意外就是我们的神从十九楼摔了个头着地脑子坏透了。”这就是身处空间异常的两面性所在了,一旦涉及长距离通话就得走中转站。Anki扶着额头重重摔进椅子里,不确定几乎要激起回音的心跳是对通讯杂音的共振,还是某些更糟糕直觉的具象化。
“Penelope Panagiotopolous主管,这里是Site-CN-00超形上学部,关于新增的叙事……。”通讯忙线了好一会后才接通,Anki把叙事整理发送,空闲的手指不自觉地叩击桌面,说到一半的话因烦躁而暂歇——我除了在这里当个传声筒兼显示屏之外,就没别的事能干了吗?不,冷静,现在不是想这个……还没等后半段话接上,对面的回应就先一步抵达:“只有这些?”
“呃……叙事吗?是的。”“嗯,那么我简短介绍现状。从今天凌晨开始,目前有数十个站点出现类似的情况,已经完全超出概率学能解释的范畴。事实上,我们才刚解除最高危急状态。”Penelope Panagiotopolous的声音听上去比Roger_F好不了多少:“而叙事探针没有任何波动或模糊,这说明叙事坐标并未发生变动,换句话说,这个故事并未换人或与人共笔,叙事者的意识也相当清醒。”
“所以这是……”“它的动机是毁了这世界。叙事层本质上是站在它那边的。”
“它当前的目的。如果说是“动机”的话,我们的世界最初就不会被创造……”反驳的话已经下意识飙出口,Anki才意识到这似乎和自己当前的立场相违。果然,Penelope Panagiotopolous敷衍地应和:“好好,目的。总之保持联络,毕竟你们站点是目前全世界的“最高点” ,要是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还请第一时间汇报。”
——言下之意,无价值的对话,就到此为止吧。
* * *
不对,我到底是怎么了?从刚才开始,这心脏打结一样的窒息感到底从何而来……想起身至少走两步却发现门外的走廊已经扭曲成了上下颠倒的滑梯,算是被软禁在办公室内的Anki刚意识到自己的异状,字符再次弹出的声音就彻底切断了他整理思绪的机会。
Site-CN-00电力系统故障,生活区,办公区及Safe翼区验证门锁死。
办公室内的灯光挣扎两下,随着一声“噼啪”彻底罢了工,整个房间仅剩叙事接收器还在闪着幽幽的蓝光,实体般浓郁的黑暗中,似乎能听见若有若无的啜泣。
SCP-CN-███及SCP-CN-████突破防线,被困人员 全灭 重创 失联 现状不明。……不我在写什么,为什么还要这么麻烦,为什么这是
屏幕上的文字反复涂改,时间线亦顺从神明无从捉摸的心思回溯三次。Anki的办公室首当其冲成了急转弯的车头,而他本人没有吐出来的原因倒并非意志坚定,只是海啸般的悲哀与绝望占据了每一根神经,让身体无力关注其他——这到底是……
“叙事自填充本质上依然是叙事层中受控的一部分。”Penelope Panagiotopolous主管在超形上学部的讲座上提出过的理论以诡异的力量在情感的战场中杀出一条血路:“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下层叙事是上层叙事者的手足,那么自填充就是叙事者的每个细胞。即使平日能够自发进行,且看似不受叙事者掌控,但一旦后者在落笔时附带了强烈的情感,那么,就像正常人生气时血液流速会加快一样,自填充也会裹挟叙事往叙事者期望的方向发展。”
……行星爆炸,毁灭,末日 不行这不合逻辑 不我现在不是在写故事去他的逻辑,不……不他们不是真实的不可能是,为什么为什么——
文字不再遵循整齐的横向排列,而是像地鼠游戏机一样在屏幕上弹得到处都是。叙事层似乎对这位反应迟钝的主角相当恨铁不成钢,更多乱码式的信息伴随着头部被撕成两半般的剧痛涌入Anki脑中,从小学课本的插图到闻所未闻的语言,应有和不应有的都尽有。
37次新增叙事,37个故事,整整32个以自己为主,或与自己有关。这么明显的细节居然被再三忽视,但眼下不是懊恼的时候了——即使自己恐怕是整个叙事层唯一免受自填充控制的“主角”,Anki也不认为叙事者此刻还有心情给他上什么奇怪的光环。
“嘶……我能说一句幼稚吗……?”Anki撑着桌子支起身,趴伏在金属平面上再次将手伸向通讯器——即使在除部分自带备用电源的设备外全面断电的现在,它应该和一块废铁相差无几。但是它通了,速度快的仿佛等候多时,刚才就让Anki隐约觉得违和的,木偶表演般毫无生气的声音变本加厉地卷土重来。
“Anki,如果你不是为了报道你找到了一把能打穿上面那个混蛋脑袋的枪而来,现在就滚回座位上缩着,别看别动别出声。”曾经因为一个失控恶作剧而坐了一周轮椅都没生过气的Roger_F此刻的语调仿佛正在燃烧,当最后一个音节落入Anki耳中时,后者不自觉联想到了斗兽场里失去理智的野兽。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放弃吧。它已经放弃了自己,连同这个故事。我们只是造物,不该妄想反抗造物主的意愿。”Penelope Panagiotopolous的声带如同坏掉的播音机,单调而沙哑地滚动着断断续续的断论,和那个站在演讲台上做着鬼脸调侃“也许不是我们离不开神,而是它离不开我们呢”的超形上学部主管判若两人。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要遇上这种事 我做错了什么我没错我没错我你们在听吗你们听到的吗告诉我 告诉我啊谁都好告诉我啊啊啊——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让我生下来为什么不让我去死为什么不 我想死 是的我想 拜托了你想不然你现在在做什么
“二位,抱歉……”想让被自填充判定为NPC的傀儡回到故事……Anki在短暂的心理斗争后,一把扯下还在以未知方式维持运转的备用麦克风,看向已经漆黑一片的走廊——即使带着降噪听筒,他依然能感受到无形无序的哀鸣在深处的心脏泵动下,狂乱地洗刷腐蚀着建筑的每一处角落:“……我需要帮助。精神损失费我会用下个月工资赔的,如果我们还有下个月的话。”
即使站在几米开外并捂紧了耳朵,Anki仍然觉得自己的耳膜像掉进了最高转速的洗衣机一样被撕扯搅碎,更何况……他打了个寒颤,移开视线,不愿去想自己的两位上司那一瞬间从落向深渊的麦克风中听到了什么。至于叙事?已经不需要看着屏幕了,忠诚的叙事层正拿着漏斗将叙事者狂乱的涂鸦翻译后一字不差地往Anki脑内灌去,后者则咬着牙骂出一句“我居然还没疯吗真是奇迹”,作为微不足道的反抗。
……不,不……拜托,救命我不想死救我——你们听得到吗我知道你们听得到,救我否则我杀了你们,我说到做到——不我开玩笑的,求你们,求你——Anki你在看对吧你可是我创造的你肯定听得到我救我——
“所以,嗯,虽然这话显得既羞耻又不自量力…….”短暂的尖叫和骂街后,笼罩在线路间的沉默让Anki确信,叙事者垂死挣扎的求救已经被叙事流一视同仁地压进了另外两人脑内,所以他揉着已经几乎罢工的耳朵开口:“看上去我们的神遇到大麻烦了。如果,嗯,要按它说的做的话——我觉得这应该是当下唯一的选项——你们有啥招儿么?”
* * *
钢笔被用力扔向墙壁,期间撞上了笔筒和闹钟,一时间塑料碎片像雨点一样飞溅。无视门外再度响起的“你发什么疯!?”,佩楠将头抵在桌沿上,双手像要把骨骼折断一样抓挠着桌面,不堪重负的指甲则用清脆的断裂声和钻心的疼痛以示强烈抗议——故事就像幻觉,有着后者所具备的一切美好与幸运;幻觉也终究只是幻觉,如同雾中虚无缥缈的绿洲,不可能给予实质上的救济。
人在过度情绪化时往往会忽略一些微小的细节,不过对佩楠而言,即使提前注意到了钥匙转动的声音,唯一能做的估计也只是在被揪住头发向上拽前稍微抬起头罢了。随着一阵天旋地转,神经系统还没来得及在短暂的接触中充分感受地面的冰凉,火热的钝痛就迫不及待地在四肢百骸中蔓延开来。
“聋了是吗,喊都听不见?”视野中能见的只有上下颠倒的窗框,尖锐而响亮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近在咫尺又不可触及的世界传来:“平时就是太宠你了!翅膀没硬呢都这样,以后还得了!有什么事不能当面好好说,自己一个人哭哭哭,搞得我们很亏待你一样,你自己想想不觉得过分吗,啊?”
世界变成了延迟过高的联机游戏,足足过了好一会,纸页翻动的声音,门被再度砸上的重音,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才与风暴过境般的轰鸣和眩晕感一同回归。这个视角,刚好绕过了深灰的建筑顶部,只筛选留下了银蓝色交织的天幕——恍惚间,似乎只要放松身体,就会有未知的引力带着自己回归——鬼使神差地,也许是目光交错的巧合,也许是某种当真可笑的执念,佩楠把爬上窗框前的最后一个举动留给了,再看一眼自己最后留下的文字。
但现实此刻却不如她所愿。已经被撕破揉皱的纸张上,最后的字迹并不是黑色墨水留下的划痕,而是如同镂空花纹一样,歪歪斜斜,需要眯起眼睛才能勉强看清的白光,光芒周围的空间中似乎有涟漪扩散。
Penelope Panagiotopolous主管说,超形上学部有去往上层叙事的科技。我去救你,等我。——Anki。
* * *
“Anki,即使它已经做出了让步,给了我们一个观测上层叙事的窗口,叙事层之间的隔阂依然是几乎不可跨越的……”大约几分钟前,Penelope Panagiotopolous思考后,在临时作战会议上第一个开口道:“除非,有连上层叙事都能支配的力量介入。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更上层叙事,是么。”
“嗯。”
“具体怎么做。”
“……让事情变得更“有趣”。对他们来说,我们和我们眼中的上层叙事,不过是同一个故事中的两个视角;因此,决定他们是否介入的唯一要素,无非是……这个故事是否足够吸引人。”
“啊这个我熟,听我的,”听了半天天书后终于找到切入点插入对话,Roger_F的声音连珠炮一样抢走了话语权:“吸引人的故事,无非就是,伏笔反转励志狗血煽情讽刺玩梗成人——”“等我们活下来再秀你的烂俗小说阅读量可以吗!”Anki第不知道多少次对自己这个关键时刻不分轻重的主管感到头疼:“有什么是现在当下能派上用场的建议……”
“我这不是在给故事增加趣味性……欸好好好我认真说,我认真说。首先,嗯……你们有什么办法让上面那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或者说,让它知道我们“想做什么”?”
“如果强制逆转接收器的转换装置,或许可以留下一句留言。但代价是,那之后我们会完全失去获得信息的渠道,并且……”奇怪,这条信息是从哪里来的?但眼下也不是深究的时候,Anki看了一眼走廊,迟疑道:“现在,我的活动范围恐怕仅限于我的办公室。”
“啊,这倒不是问题,Anki你还记得那个万圣节吗?不不不是我坐了一周轮椅那个,是超形上学翼区出事那天……呃,对。我们用现实扭曲能力在你办公室档案柜后面,挖了一条能通往休息室和宿舍的隧道,本来是打算给你个惊喜,结果刚好,嗯,巧合,真的是……”
“总之先说你会去救她,顺着她说。记得划个空头支票,然后按你的留言做,至少看上去在努力这么做,之后……嗯,说实话我没想好,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建议。所以你们还有别的想法么?”
“Roger_F主管,”两个充斥心累的声音同时响起:“我真挚地建议您,下次如果手头没有时光机,还是请最后再发言吧。”
* * *
我这是,在做梦吗?顾不上调整头下脚上的奇怪姿势,佩楠将笔记本举起,愣愣地看着那句只有短短一行,几乎和纸张浑然一体的白字。难道说,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唔。”这个想法被试图移动身体时腰椎传来的刺痛感戳破时,佩楠反而感到莫名的欣喜——所以此刻,那个世界里正在发生什么?
纵使心中恨不得把自己不靠谱的站点主管千刀万剐,已经没了退路的Anki看着墙上不断收缩扩张,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水般流动融合又散开的色块,暗念一句“大型滑滑梯而已”,顶着依然嘈杂但无意义的噪音一跃而入——巧妙的设计,当Anki看见通道底部,依附于褪色的墙面下无数只血红的肢体时,剩余的心力已经连骂出声来都不够,更别说让自己停止下落。
不该出现于此的乱葬岗中,无数亡魂伸出爪牙,意图连每一颗掉落的灰尘都争抢啃食干净,填补自己无厌的欲壑,而自投罗网的猎物——
如同有无形的蛇在纸上爬行,毫无章法与逻辑的文字自行浮现,带着若有若无的恶趣味和不容反抗的气势——去你的!混杂着倔强,怒火,好胜与不甘的复合情感涌上心头,佩楠拖着嘎吱作响的手臂一个翻身,尤其是在看到刚才扔出的钢笔近在咫尺时,不愿辜负这份幸运的不服输冲动更是再上一层。
但在Anki落入包围圈前,某个同样不该出现于此的蛰伏者对它们拙劣的把戏失去了耐心,往好处想,忠于欲望的亡魂至少在第二次死亡前奉献自身填饱了他族的欲望。
凭空出现的巨口把肢体吞了个干净,除了踩上依然软湿的焦黑地面以至于失去平衡摔了个四脚朝天外,称得上是完美落地。Anki撑着身体爬起来,面前是一条直径足有两人宽的金属管道,生锈的柳钉中传来规律的吱呀声。
耳麦里只剩下微弱的电流声,通讯设备在这条额外挖掘的通道中罢工了。好在这一共只是个三岔路口,Anki顺着记忆中的翼区结构图,朝休息室的方向奔去。耳边环绕的哀鸣似乎被一层隔音玻璃阻隔开来,看来这个离谱的计划在意料之外的地方起了成效——至少现在,Anki能确定叙事者的目光正锁定在自己身上。也许我能试着直接和它对话,用肢体语言什么的?
在被蒸汽和转轮轰鸣掩埋的背景音中,牧群的脚步和啼鸣无人听闻,毫无疑问,这条不入眼的小通道马上就要被踩扁成飘浮在虚空中的一张箔纸——
明明是没有温度和质感的文字,佩楠却从中察觉出了隐约的嗤笑,似乎对弈者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和Anki,就像看着两只在四周都是死路的迷宫中徒劳挣扎寻路的小白鼠。想的挺美,她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麻木到几乎像是木制品的手指书写速度却毫不逊色,眼角干涸的泪痕让她看上去像只护着仅有的财宝,对着装备精良的冒险者张开残翼的离群幼龙,嘶吼中晕染着可笑的悲壮。
怎么可能呢,那只是一条相比之下微不足道的通道,难道你能踩扁自己脚下的灰尘吗?
好吧,看来不会这么轻松。口型,手语和摩斯码都试过一遍也未得到回应,Anki无奈收起侥幸心理继续向目的地前进——只是,之后该怎么办?作为超形上学翼区的主任,Anki非常清楚那个塔状装置不过是类似电脑主机一样的中枢处理器,甚至运转原理都尚未解明,更别提用来做什么了。只是,如果现在停下脚步或露出迷茫的话,恐怕只会招致更糟糕的后果。
莫名出现的分岔口在终点收拢回一处,跌落的滚石在空中被腐蚀击碎化作轻柔的雨,转角口涌出的鼠群砰地一声散成柔软的羽毛,就算反应速度再迟钝,Anki也该意识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正在上演什么奇异但激烈的斗争。转过最后一个Z字形的弯道,休息室的天花板已经出现在视野内,最后的障碍不过是一个半米高的台阶,熟悉的光景让Anki暂时松了一口气——
“抱歉,Anki,有件事刚才没告诉你。”或许是经过了什么协商,在信号恢复的一瞬间,负责宣判现状的工作落在了Penelope Panagiotopolous肩上:“目前为止,叙事者写下的,关于你所在区域的保护措施仅有“空间异常只会影响建筑外围”一句。而你刚才走过的通道,它的另一个本该与本部相接的出口……”
现在与建筑外围相连。余光里骤然收缩的墙面佐证了这句潜台词,建筑内部的重力在这一刻似乎拆分成了七块,气流压缩旋转的锐鸣雨点般奏响。随着水泥墙像浸湿的纸一样剥落成条,伊甸园的大门洞开,璀璨的白光顺着晶状体流进Anki的血管,活物般收缩膨胀——
“……Roger_F说,一个狗血的转折未必是好剧情,但能让人更“想看下去”,而我认为他说得对。抱歉。”伴随着逐渐扭曲远去,几乎不能在脑海中留下痕迹的旁白,Anki所感知到的最后信息,是一抹在白光中撕扯扩散的血红,和某台机械因运行受阻而发出的蜂鸣与螺旋声。
* * *
数以亿万记的浮游生物涌入这片从未发掘过的领地,急不可耐地要将每一条缝隙,每一寸孔洞全部填充涨裂。
这就是最后的交锋了吗,区区一个设定缺漏?在自己都未注意到的情况下,佩楠的动作已经带上了一丝宣判胜利的得意——只要再用寥寥几笔堵上这个洞口,不论那个同在篡改故事的存在为何,最终还是她,仁慈,任性的造物主,将要守住自己世界的控制权。
直到笔尖戳穿硬纸板封底,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佩楠才反应过来自己忽略了什么——本就只剩不到三分之一的笔记本,在二者潦草的对抗中快速消耗,而最后一页可以下笔的纸,此刻被两行充满嘲讽与愉悦的字迹占满。二十九,三十,你输了。佩楠仿佛听见对弈者慢条斯理地摘下最后一枚花瓣,咧开嘴角笑话着她。
不,不对……怎么会这样?明明就差一点……沉浸于编织情节的思维强制中断,带来的影响远比灵感枯竭严重。顾不上在桌角重重磕着了头,佩楠手脚并用撑起身体,试图寻找一切可能提供额外书写空间或改写文字的工具:胶带,便签贴,修正液,记号笔……
没有。本来井井有条的桌面经过这一晚的闹剧,惨烈程度不亚于经过轰炸的叙利亚居民区,几乎没有任何东西还呆在应该在的地方。佩楠近乎宣泄地扒开倒塌的书堆和笔筒,直到指尖传来温热的刺痛。她将手指举到眼前,粘稠的红色溪流在功率不足的灯光照耀下,如同水晶洞窟中缓行的暗河,沿着血肉构成的圆柱形钟乳石无声流下。
在神经中枢整理信息下达指令前,身体就先一步做出了行动。钢笔被扔到一边,带着造物主体温的红墨直接涂改在了白字上。
但是……
墨水干涸了。仅仅一道蚂蚁大小的划痕,在人体的凝血能力面前完全不值一提,而白色的文字开始黯淡变换,宣告着剧情走向即将定局。没关系。佩楠再次抬起头环顾四周,很幸运,这次她需要的工具只有咫尺之遥,我知道怎么做了。
略有锈蚀的剪刀被高高举起,在重力势能与动能的双重援助下,羰基生物前肢脆弱的防御工事是如此不堪一击。视网膜与笔记本一起被猩红侵占时,佩楠恍惚间似乎听到了某种明明从未听闻过,却异常亲切的,大型机械故障,启动,运转的声音,以及一句渺远失真,却略有惊讶与让步的低语:“……好吧,好吧。”
* * *
电子钟的数字跳动一格,指向了仙女魔法失效的时间点。窗外已经不剩下亮着灯的窗口,漆黑如墨的夜色如百万年前漆黑如墨的海水一样,在街道上肆意漫游。相比之下,这间镶嵌在居民楼里的小房间,如同搁置的潜水艇最后的舷窗,下一秒就要在败下阵来,熄灭,失落,成为传说或忘却的一部分。
“所以……。”佩楠靠在桌边,轻轻抚上自己还在发痛的右手,那里现在缠了一层衣服撕成的布条作为简单包扎。她第不知道多少次想要开口,但终究没有找到合适的发语词,还是张了张嘴只得作罢,抿着唇向对面的人投去复杂的目光。
“所以,呃……”Anki站在书桌另一侧旁,不知道是该接下佩楠的视线还是看向房间他处,一时间眼神飘忽的像个拨浪鼓上的小锡兵,好半天才勉强挤出一句万用问候:“那个……你现在感觉还好吗?”
必须承认,从天旋地转的感觉中恢复后,一睁眼就看到一间布局简陋狭小的卧室,和倒在地上血流不止不省人事的少女,任谁都会脑子宕机的。用两个深呼吸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后,Anki抱着无论如何不能乱翻女生东西的想法,剪开了自己的白大褂当作临时纱布。正当他看完从地上捡起的笔记本,想坐下好好捋一捋思绪时,随着一阵哗啦啦的响动,面前的少女扶着头坐了起来,接着就有了上述那一幕。
“……你觉得呢…!”即使明知道这样做既不合适也不占理,强求一个女孩在这种语境下保持理性依然太过理想主义了。佩楠推开挡在二人中间的椅子冲上前,紧扯住Anki的领带,被完全情绪支配而不过脑的利刃倾泻而出:“不好,不好不好不不不好——!为什么是我不对,告诉我,如果我哪里做错了,告诉我啊——”
“为,为什么……”本就底气不足的怒吼声势减弱,在一次次换气中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啜泣。父母平时严令禁止佩楠和异性往来,所以这还是她第一次和男性靠的这么近,甚至能清晰闻到对方身上甜牛奶和血迹的气味。
“我,呃……”和自家没个正形的站点主管不同,Anki自认绝对是个五好职工,基金会的基础课程从模因理论到简易格斗术一节没落,但架不住再精明的教材编写者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们的员工会面对不得不哄孩子的场面。在像只搁浅的八爪鱼一样手足无措了半天后,Anki索性把心一横,颤抖着伸出手,将面前正在哭泣的女孩兼造物主抱向怀中,用更加颤抖的声音试着开口:“你先,别哭……?”
反效果。佩楠几乎是整个人撞了上来,差点就与称得上瘦弱的Anki一起摔个人仰马翻,决堤的泪水让对方肩头湿了一片,声音已经微弱得如同蚊鸣:“我……我不知道,我没错,我明明没错……我该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
沉默。不知所措,令人窒息的沉默,Anki能做的只有轻轻拍着造物主的背,任由对方把自己当做擦眼泪毛巾——直到他想起自己在加入基金会前的文凭似乎是正规大学博士生毕业。
咋一听这好像是很神奇的事,高中学历都没有的作者,一句“xx拥有大学程度的知识”就能让角色拥有对应的背景?但如果换个角度想,即使把全世界的科学家关在一起,他们也不可能造出时光机,前一条似乎就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了。于是——
一句没头没尾的建议就这么飙了出来:“那,课后来我们站点补习?”
“呃……?什么………”我写的角色是这种性格吗?如果把情绪像心电图一样画出来,那么佩楠这几小时内的心情毫无疑问是标准的正弦函数:“如果你们主管允许开设私人补习班的话……好啊。但现在……你要怎么回去?”
不用回答,因为在这话出口的瞬间,两人都明白了正确答案。Anki从一片狼藉的桌面上勉强翻出一根断了半截的铅笔和一张草稿纸,递到佩楠手中:“放心,我们主管巴不得把站点建成游乐场。”
“游乐场和育儿所可是两回事。”佩楠占着身高差距顺理成章地戳Anki肺管子,并不伸手去接笔:“……自己的故事自己写。”
“不,嗯……”
“……好吧,服了你。”
桌面上被粗略扫开一小片供纸张铺平的区域,佩楠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坐在桌前握紧笔,Anki站在她身后,一手撑着桌面以免自己压到女孩身上,犹豫好一会后,伸手握住了佩楠握笔的手。
笔尖与纸面间的摩擦一瞬间仿佛消失了,不知道是亿万分之一概率的巧合,还是特定环境孕育的诡异默契,二人运笔的轨迹奇迹般如出一辙。
那台叙事塔依然漂泊,一如真正的巴别塔般,以违背设计理念的方式运转着——现在想来,当初拆毁它的那位神明,或许并不是有多邪恶的念想,而只是单纯不希望看到,自己的衣柜在每个午夜变成异世界的通道……罢了?
* * *
“所以,Anki你当时为什么不趁机让上面——呃我不是说上层叙事——多给我们站点批点经费?”
“Roger_F主管,这个问题你问过七次了。”Anki听着电话里一如既往的轻佻声音,强忍着没把手里的高中数学复习资料揉成一团:“我们当时光是想出一个“在不重置时间线或机械降神的前提下收拾烂摊子”的描述就花了一个多小时,并没有多余的……”
“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我是说,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这个。更何况再过几天就是上层叙事的高考……”
“我懂我懂,俗话说,有了女儿忘了……”
随着“啪”的一声,Anki忍无可忍挂断了电话,低下头最后一次确认材料的准确和完整性,认真得仿佛在检查要上交O5议会审核的提案。
克莱因瓶状的时钟走向极值,曾经摆放接收器屏幕的桌面如约融化,旧木板的气味和触感取代了冰冷的金属。在赴约前,Anki还有时间做最后一点准备,于是他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办公桌。
今天超形上学部要带去执行任务的装备,是甜牛奶,热可可还是鲜橙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