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河冬,你愿意为我写一首诗吗?
评分: +59+x

引子 错位的拼图

接到那条通知前,古城月曾以为那件事已经结束了。

在普通人眼中,古城月不过是一家侦探事务所的主人。窄小的店面隐在小巷中,灰尘被傍晚洗衣的脏水一点点冲刷抹去,到后来整个小巷都老了。阴森森的墙面涂抹着灰头土脸的水泥,叉车出租和男科医院的广告随意地贴在“禁止张贴广告”的告示牌上,但并没有嚣张的意思。隔着一条街才有叫卖豆浆和油条的商贩,隔着三条街却是通达敞亮的国道。老年人在夏日夜里聚在楼下围着石桌闲聊,一个老人抬起昏花的眼,问着事务所的招牌上写着什么字。所有人跟着望过去,但没一个人能看清。

自从白井基地的事情结束后,他就被上级派遣到这里工作。“工作的核心是不让大众知道异常的存在,这同样也是SCP基金会所有部分都应该严格执行的任务。”人事部的副部长说,“附近一旦有可能是异常造成的事件,及时通知组织,然后听从上级指示,明白了吗?”

“明白。”古城月说。

副部长放下文件,用寒暄话给这次会面画上句号:“上一次的案件里,你为找出真凶提供了极大的帮助。以后在工作中,希望你同样能为基金会作出卓越贡献。”

古城月觉察到内心有一丝隐隐的不安。听说人的潜意识一丝不苟地记住了所有所见所闻,如水面下不可见的庞大冰山,却会暗中作梗时不时提示身体的主人有所遗漏。他此时此刻感受到的就是那种不安,一种奇异的错位感,总觉得在那面由一千块拼图组成的图画在何处有些别扭——可能是画中人的左右手错了,可能是把玫瑰花拼到了树上。但当他想要细想时,却再也揪不住错位感的源头。

他鞠了一躬:“谢谢部长。”

这七年,他和侦探助手原田平川一直住在白石巷里。老一辈的人对日本人总有隐隐的敌视,这给他们画出了一道不被打扰的屏障。附近时不时会有异常出现,但频率总归很低,做些记忆删除的辅助工作,顺带推理其中人为作梗的程度,还算得上清闲。原田平川没办法忍受这样清心寡欲的生活,经常去健身房、体育馆、图书馆,一去就是半天。在原田平川不在的时间里,古城月瘫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墙上的电视。除了处理异常相关的案件,平时也会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几个年轻人问能不能查妻子或丈夫有没有出轨的事情,他倒也乐意效劳,只是不收钱,也尽量做得隐蔽些。如果不把异常相关事务看得那么特殊的话,他的生活倒更像领着退休金的老人,清闲又自在。

何况出现在附近的异常只是些没多少杀伤力的小东西,像会自己走路的筷子,以及会把番茄换成青椒的番茄鸡蛋汤。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像汩汩流水逐渐冲刷石子的棱角,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不能说是平淡的白开水,更类似于泡着温度适宜的温泉。

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那条通知会一瞬间搅乱他的生活——汩汩的流水遇到了以音速砸入激流中的巨型石块;温泉里忽然喷发了死去几万年的火山。七年来的平静生活,以及七年前在人事部办公室里内心隐隐的不安,一瞬间如核裂变般炸裂,震荡得他再难安眠。


清源市的另一头有栋烂尾楼,相当草率地建了一半,负责人就相当草率地跑路了,被骗在项目负责书上签名的几个实习生坐了几年牢,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实习生出狱了没有,事情平反了没有,这些古城月一概不知。不仅他不知道,就连在附近一圈的居民也没有再了解过。他们眼中的烂尾楼像放在阳台上的花花草草,客厅里养的金鱼,已经成为了形象鲜明的景观。之后陆陆续续住了些游民,又走了些人;之后又偷偷住进来几个,又走了几批。古城月和原田平川赶到现场时,原田平川感叹了声难怪它甚至会被附近的人遗忘。隐秘的丘陵间一处平地,像小学课桌上凹陷的浅坑,坐落着远看和丘陵融为一体的小楼。

清源市站点派来的工作人员封锁了现场。二人出示了身份证明,从一旁的小门踏入。

2030年5月3日晨,一个流浪汉想要在烂尾楼里找个房间住下。这件事以前常有,但近七年就鲜有发生。附近的人都知道楼里住了许多怪人,也常听说楼里有灵异事件,便敬而远之——这种态度也一直延续到这一带的乞丐和流浪汉身上。那个冒冒失失闯入烂尾楼的怪人显然来自于外地,撬开房门潜入时,却踩到一摊发软的东西上。他挑起把那片像衣服一样的东西,才发现竟然是人皮。

流浪汉明显被吓得不轻。附近的居民作证看见他跌跌撞撞地从丘陵里翻出来,尖叫着说要报警,发生了凶杀案。基金会的人员因为检测到附近TOS粒子异常,提前赶来封锁了现场。

现场实际上发生的事情远远超过了流浪汉和基金会工作人员的预料——那间房间里不止有门前的一张人皮,还有沙发上的两张,床上的一张。而整栋烂尾楼的三十间房子里,居然有一百五十三张人皮。工作人员尽力用最温婉的方式盘问附近的居民,通过多人的口供明确了每张人皮原先的归属。

除了遍地的人皮,基金会很快在303房间发现了异样。这个本应由名叫礼河夏的女子居住的房间里,除了礼河夏的人皮,还有一具无名尸体。工作人员把尸体的照片出示给附近居民时,每个人都信誓旦旦地说从没见过这样一个人。尸体平静的面容上有很多腐化了的部分,全身上下正中一百五十三刀——和人皮的数目正好一样,尚未得知是不是巧合。

这栋烂尾楼本身的诡异样貌,和检测出TOS粒子在附近的异常浓度,让基金会相关人员很快断定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异常项目所为;特遣队和收容专家在烂尾楼中地毯式地搜寻异常作用的其他痕迹。古城月和原田平川则穿过楼道,进入303房间。

在加密通话中听到“礼河夏”的名字起,古城月就没有停止过颤抖,以至于到进入303房间时,他还没意识到他忘了对助手原田平川提示这一点。两人打开门时,三个工作人员围在人皮附近。那张又软又大的人皮被挂在空中,随着微风的吹拂轻轻地摆动。当人脸转到古城月这时,他七年前的记忆被瞬间唤醒。礼河夏,白井基地两起密室杀人案的亲历者,此刻却空空地留了张最外表的皮肤,当年那样凶狠的眼神此刻化成脸皮上黢黑的两个洞。七年来她似乎没什么变化,尽管因为空气过湿和阳光曝晒,人皮已经皱皱巴巴,一层层地堆叠。

“这不是礼河夏吗?!”原田平川恐惧地说,“七年前白井基地事件的亲历者?!”

古城月可能听见了他的话,但他完全陷入一种迷茫的幻境,基于现实和个人强烈意愿而形成的特殊领域。空洞而随风摆动的人皮摇摇晃晃,坚毅的眼神从眼眶的空洞里射出,钻入他的瞳孔,钻地虫般扎进了他的大脑。


七年前,白井基地的幸存者列成一排看着凶手走上押送的私人飞机,死者的棺材也被几人抬上。凶手走到楼梯最后一级时停住了,朝幸存者回头。隔着很远的距离,古城月仍然能感受到凶手眼神中的戏谑和调侃,甚至——

——甚至阴谋得逞的喜悦。

这柱眼神烙在他脑海中挥散不去。在之后的庆功宴里,之后人事部的交谈中,之后原田平川的崇拜里一次次被回想起,成为那面拼图中最不可思议的错位。


“没有异常。”有人说。

古城月感到原田平川戳了戳他的右胳膊,才终于反应回来。现实中,沉闷而腐臭的空气和通风后清新的空气一股股地交汇来回,像太极的阴阳二气。检测人员面色严肃地说:“没有异常。”

“什么?”古城月下意识问。

“没有从人皮身上检测到异常,一百五十三张人皮上都没有。”检测人员说,“古城先生应该知道,异常作用于其他物体时,会引起TOS粒子浓度上升,从而留下痕迹——就像血液滴在地板上会留下血痕一样。但是我们没有从人皮身上发现异常作用的效果,反倒在一栋承重墙边发现了这个。”他张开手,捏着两片小小的纸片,“这是很久以前基金会弄丢过的东西,不过因为它的异常效应只有在撕开后提升附近一块区域的TOS粒子浓度,所以基金会在搜查无果后也就放弃了找寻。”

古城月张着嘴:“也就是说……”

检测人员点点头。

“是的,经过比对发现TOS粒子异常都是因为这张纸片,也就是说烂尾楼里的一百五十三张人皮和一具尸体并非异常的作用,而是人为。”

古城月双眼一黑,一股浓浓的情感漩涡刹那吞噬了他。怎么会?怎么会?七年前的记忆海啸般卷席来。一定是有哪里弄错了,那个错位感,那股异样的源头……在哪里?是哪里错了?

第一章 汹涌的平静

古城月和原田平川在东京读完高中后就开始工作了。先是做销售,以撞上裂口女异常实体为契机,进入了SCP基金会。七年前,二十一岁时,二人被调度到中国福建省一个名为“白井基地”的分站点。原田平川格外喜欢推理小说,一看见“白井”的汉字写法就叫着:“有个新锐推理作家叫白井智之的来着。”但这个名字取自基地的外形——圆柱形的建筑颇像银白的水井。

白井基地的员工主要来自中国和日本。古城二人被调到这里前几年,来自日本的上木理香刚成为高层管理。飞机落在机场上,因为过于兴奋而一夜未眠的二人此刻才从飞机上的困觉中醒来,发现手机上多了一条通知。

通知是从白井基地那边发来的。因为台风,附近架设的电线被破坏了八成,基地的供电不足,内部发电机仅能供放射天线和相关设备使用。本来就人手不足的基地因为人员抽调和维修工程的需要,剩下的人屈指可数。高层管理剩下上木理香和王政羲,工作人员剩礼河夏、礼河冬、江勤、白药四人,再加上古城月、原田平川两个调度来当职业顾问的,整个基地竟然只有八人。但就算只有八个人,基地内部也并不空旷。台风后山路泥泞,基地没有来接送的人,两人只好打了辆出租车到山下,自行上山。天色灰蒙蒙的,没有雨,积满了云,像随时都会倾盆。

基地不在山顶,隐在密道通达的峭壁中。本以为少说要花上几个小时,但绕了半小时就到了。过了被视觉错觉遮住的通道,机械化的井状建筑伫立在峭壁中,显得格格不入。上方的遮盖避免了登山者偶然看见这幢建筑的可能,但阳光依然淅淅沥沥地洒在其中。门口的六个人看见国际友人从山洞中出来,纷纷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原田平川像忽然加了燃料,高兴地挥着右臂冲上去。

古城月注意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礼河夏。

按理说,明显日本面容的上木理香理应更吸引日本友人的注意。然而礼河夏的身形就在那里,深刻得像壁画,而又像光污染般不能不吸引别人的眼光。在原田平川向上木理香一路小跑而去时,礼河夏猛然挪动了位置,如护崽的鹰,眼神恐怖地注视着原田平川。而她身后,则是长相几乎一样,但神态明显自卑的礼河冬。

之后他就知道了,礼河夏是姐姐,礼河冬是妹妹。而她们之间微妙的距离,将会震荡出一段被深埋的往事。

古城月朝六人走去,原田平川兴奋地和上木理香握手,按顺序一个个握过来。到礼河冬面前时,礼河夏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原田平川的手。一向粗枝大叶的原田平川并没有注意到这点。此时古城月才发现本应热闹的欢迎会却出奇的寂静。他向上木理香伸出来客的手时,只见上木理香报以像包涵了一切的微笑。古城月忽然怀疑起自己的记忆——刚刚原田平川和她握手时她有露出过那样的笑容吗?

但之后的事情,很快让他忘掉了这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沉默的迎接会。古城月企图从空气中嗅到敌意和人际间错杂的关系,但其他人的沉默似乎只是自然而然的为之,像话题聊尽后不由自主的沉默。只有一个人始终散发着可怖的敌意,并不针对任何人,但又如阴霾阴森森地笼在气场之中——那个如鹰的姐姐礼河夏。原田平川可能讲了个笑话,气氛从白药和江勤那侧被调动起来。一行人慢慢蠕动进基地的大门。

到大门被掩起时,古城月听到上木理香用日语轻声而认真地告诫:“不要靠近礼河冬。”


基地内部连灯都关得差不多了,一进去只有必要的几盏在隐隐约约地照明,倒也能把光亮撒到该撒的地方。通知里说因为台风造成的电力供应不足,古城月问上木理香,既然电力不足到连开关灯都要斟酌的地步,为什么还要让放射天线和相关设备维持充分的电量?

上木理香笑笑说,这是我的骄傲之作。

古城月没听懂。

上木理香把古城月领到相对空旷的走廊里,让他坐到一侧的椅子上,说:“日本的文字发源于中国,那你可曾有想过中国汉字最初来源于何处?”

“您是想说‘仓颉造字’的故事吗?”古城月问,“据说仓颉创造了中国的汉字,古籍上有记载:‘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不过神话终究是神话,不论是哪个国家的文字,都是由一群人慢慢发明出来,在一个个时代中演变过来的。譬如汉字从甲骨文发展到而今的字体,譬如英文在无数英语使用者的推动下不断壮大。”

“想象文字还没有出现的时代。”上木理香坐在另一侧的椅子上,和他正面相对,“人们的交流只能粗浅地通过简单的音节和手势。而就算是抛却文字而出现的语言,也能传达比简单的壁画和石刻更高效的信息。”她说着说着忽然笑了,“如果你是一个小说家,在你的小说中写下这样一句话:‘陨石撞击了地球。’你小说中的世界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如果排除刻意误导和虚假信息的情况,那将会真的有一颗陨石撞击我小说世界的地球吧?”古城月说,“但是,这和‘你的骄傲之作’以及放射天线,又有什么关系呢?”

“别急。”上木理香骄傲地笑了笑,说,“倘若我们的宇宙也是高等文明的小说,我们之间的谈话,我们身上衣服纹饰的每一处细节,都会在那本小说中出现。那个高等文明随意地写下一句‘月球于明日爆炸’或者‘太阳发生氦闪’,我们这个宇宙也会发生相应的事情吧?但可惜这并不成立,违背物理定律的拉普拉斯妖注定了不可能有这样的‘宇宙套娃’。既然这样,如果我们宇宙有那样的小说家,也只能存在于我们的宇宙中。”

她停顿了一会儿,观察古城月的反应:“我观测到了那个‘小说家’。”

一时间,古城月没法把她前面的话很好地串联起来。上木理香对自己讲话的节奏相当有信心,只给了他五秒左右的反应时间,就接着说下去:“SCP基金会观测到的异常有小至不可观,也有大至整个星系。而我观测到的那个‘小说家’无疑也位列‘异常’的一种。我将它命名为‘氐星’。”

“氐星?”

“‘氐’,既是二十八星宿之一,又是‘根源’的意思。有一层释义说‘氐’是‘天根’,就是说宇宙的根源。整个宇宙诞生于氐星,氐星是这个宇宙的根源。”

“等等。”古城月脑子又乱了,“宇宙在大爆炸时只是奇点,往前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氐星又存在于哪里?”

“我称呼它为‘星’可能确实容易让人引起误解。”上木理香摸了摸脑后扎起的丸子,“它并不是一个实体,而是信息的集合体,里面装着最原初的故事。不论用什么语言,只要说出氐星中的‘原初故事’,故事中的事件就会真实发生。在信息的碰撞中能够诞生语言,而最原初的语言诞生了宇宙;宇宙间最原初的空洞散发出声音的回想,在大基数下,偶然成为必然,创造了其间的星球,并不断运转。慢慢地,我们现在所知的宇宙,就因为有一种语言讲述了氐星中的故事,而慢慢成型。”

上木理香笑着说:“不论是具体还是抽象,不论是苹果这样的实在还是‘电场’这样不可捉摸的客观实在,总能被‘信息’这一中介翻译成我们人类可以认知的事物。那根发射天线平平无奇,但伴随它的设备——观测台,就是我独家的发明。观测台能够让你看见氐星蕴含的‘原初故事’,而且是所有的原初故事。它的内部结构图只存在于我的大脑里,这世界上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怎么制作。”

“你刚才说,宇宙最初的声音讲述了氐星中的故事,从而让故事发生;如果我们人类去讲述氐星中蕴含的故事,那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听说过《死亡笔记》吗?那部漫画中的死亡笔记,在上面写下一系列可行的行为,可以让目标对象执行相应的动作。氐星故事的作用原理与之类似,譬如你讲述‘某某忽然跳了起来’,那个人将会跳起,但若他失去了双腿则不行。”

“人造语言呢?”古城月说,“此刻我以日语为基准,让‘高兴’和‘悲伤’交换定义……”

“很敏锐的洞察力。”上木理香点点头,“任何人类使用的语言,本质上都是人造语言。而要用这个语言讲述氐星故事并让故事中的事情发生在现实中,则必须让讲述者本人使用这个语言累计720小时。”

古城月揣摩了一会儿她的话语:“我概括下你的意思:氐星是信息体的集合,包含了‘原初故事’,而用任意一门使用累计720小时的语言讲述氐星上的故事,就能让这个事件在可行的范畴内发生;而你则发明了一台机器,可以将接收到的信号转换成人类认知领域内的信息。”

“正是。”上木理香笑了笑,“我还担心我讲的不太明白呢。”

“哪有。”古城月心虚地说,暂且把这个问题抛之脑后,技术性的细节想必她也不会透露太多,不如点到为止。构思怎么延续话题时,上木理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古城月正想着这场会面就先到这里结束,嘴却快了一步:“那个,你刚刚说的‘不要靠近礼河冬’……是什么意思?”

上木理香怀着包容性的笑容,左手握在右臂关节正中,直接无视了这个问题。她的正式服饰像升到空中的旗子样骤然抖开,古城月才意识到她高层管理的身份,忙说:“如果你还忙着工作的话……呃,那就先不打扰了。”

“没有的事。白井基地清闲的很,我事情也不是很多。”上木理香笑了笑,身上的酒精味浓郁地传开。她咬住从兜里摸出的软香烟,眼神专注在香烟另一端,点火,深吸一口,缓缓吐出:“我正打算带你去看看我的杰作——这个冗余的白井基地目前的核心。它在我的机器发明之前只是一盘散沙,是我的氐星观测站给了它灵魂。不过要清晰地记住一点,在观测前记得在口腔内涂抹抑制剂,出了白井基地就要删除掉看见的氐星故事的记忆。”


负责给基地内工作人员涂抹抑制剂的是白药,而抑制剂也是上木理香自主的发明。正常人用语言讲述“氐星故事”会触发氐星的异常效应;而在口腔内涂抹抑制剂,就无法再触发。配套的还有“清洗剂”,用来清洗掉口腔内部的“抑制剂”。这些药剂均为管装,在药效发挥的前提下保持最低用量。上木理香说这是为了防止员工从药剂中偷偷留下一两滴,聚少成多,凭空凑出一管新的药剂。而每天基地内都会对员工口腔的抑制剂浓度进行监测。

这些药剂的来源和去向都被严格地记录在上木理香的电脑中,而白药也是认真负责的职员。古城月躺在医院病房样的单间内的长椅上,白药拿着牙医用的工具,撑开古城月的口腔,仔细地涂抹抑制剂。还蛮像美容院的——古城月这样不切实际地想着。白药认真的面容和双手娴熟的动作都显现出一种专业感,竟让一路过来劳累奔波没怎么休息的古城月感觉到被按摩的酥软。五分钟内事情就解决了,舌头上和口腔上都敷了薄薄一层黏液。古城月不太敢动舌头,怕把抑制剂刮掉。当不注意舌头的时候,通常舌头在口中安静地摊着;而一开始注意,就怎么放怎么不对劲。古城月的神态变得有些滑稽,白药和上木理香都忍俊不禁。

上木理香骄傲地说:“不用担心舔掉药剂。只有清洗剂能够破坏它的作用。”

古城月才抱着试试的心态舔了舔口腔上层。确凿没有液体的痕迹,而异物感也很快消了下去。他不禁说:“这个不错。”

“不错吧?”上木理香笑着说,“白药的手法也有三成功劳。别愣着了,走吧。”

“原田平川呢?”古城月环顾四周。

“他没兴趣看。倒是奇怪,那样有活力一个小伙子,却不想看看新事物。”

“大抵因为不想被抹上药剂和被记忆删除吧。”古城月尴尬地笑着,“他说记忆删除伤大脑,一般都避免处于被记忆删除的局面。”

上木理香咬住下唇,眼神往右上角飞着,思考了一会儿。

“也行。”她略带失望地说,“那你总想看看氐星吧。”

古城月不好意思地说:“抱歉,今天有些晚了,我身体有些吃不消,先去布置宿舍好了。”

“也行,也行——也行,也行。”上木理香不耐烦地说,扭头朝白药喊道,“白药,带他去宿舍。”


员工宿舍一概列在二楼。古城月和原田平川选了二人寝室,互相帮忙着清理床铺上的灰尘和螨虫。等一切安排妥当,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原田平川喘着气脱掉羽绒服,抖着衣服下摆扇风。古城月干脆躺在刚清洁过的地板上,直呼凉快。一切动作都停了下来,远远的却好似有什么声音从远处传过来。古城月以为是钢筋老化或者值夜班的白药的动作,仔细听却听见人声,再看原田平川——他也认真地听着。

“外面是有什么动静吗?”古城月从地上坐起来。

原田平川笑了笑:“指不定有什么动静——供电没了,信号不良,封闭空间,这不就是暴风雪山庄吗?”

古城月忙说:“推理小说看太多了吧,现实中哪有这样的事情。”

“那你着急什么?”

“不吉利。”古城月站起身,“得了,不如出去看看,免得你一个推理迷脑补出一场大戏。”

原田平川提起羽绒服,想了想又放下了。推门一看,走廊的灯早早地暗了,只有月光从另一处轻微地照明。走廊对面一间双人寝,门大大地开着,有两个身影滚在地上,持续不断发出接吻和衣服的摩擦声。两个女人的面容几乎一样,古城月马上认出是白天看到的礼河夏和礼河冬——双胞胎姐妹。但此刻她们的动作全然没有白天的样子——礼河冬白天的拘谨,礼河夏白天的凶狠,在夜晚清凉的地板上全变成了兽性。他没办法辨认谁是谁,勉强觉得礼河夏应该是压在上面、如猫弄老鼠般玩弄着底下的人的那个;而在下面任由摆布的则是礼河冬。原田平川小声地咳嗽了声,带上门。古城月也红着脸避开视线。

两个大男人在二人寝的门口都找不出要说什么。古城月想起初中的自己面对一群女孩时的拘谨,听到经期、百合、同性恋这些词时本能的退缩。平时总很活跃的原田平川也支支吾吾起来,尽管平时他也常看百合轻小说和百合番,但到现实中看见时,总有种仿佛进了女厕所一样的尴尬。衣服的摩擦声和姐妹二人头部时不时撞击门框的声音此刻反倒变成了不能忽视的音响,原田平川掏出手机,尴尬地说:“看个番吧?”

“看什么?”

“之前一起追的《狂赌之渊》,不还没看完吗?”原田平川操作着手机,忽然一拍脑门,“对了,忘了这里没信号了。”

古城月打了个哈欠:“那还是睡觉吧。”

两人洗漱完换了睡衣上床。基地的员工被褥因为长时间没人用,并不如睡了很久的被子那样柔软,而是遍布褶皱。寒冷的冬天侵入被子,一躺下就能感受到寒冷的气息从被单中冒出。枕头也冷得出奇,躺了半天捂热后,稍稍挪个位置,又很快回冷。原田平川脱下毛衣时劈里啪啦放了一连串蓝色的静电,电得他连连发叫。古城月就打趣说脱毛衣时静电的电压可是很强的。二人顺着话题聊了会儿用毛衣取火的可行性,聊得兴起时,二人都恰到了没话可说的地步。床头的电子钟用五号电池勉强续命,幽幽地投射着零点三十几的时间。一安静下来,礼河夏和礼河冬交互的声音反而更清澈,像玉米羹里插入根灌满水的吸管那样别扭。原田平川翻了个身,说:“我来这里之前,就听说过礼河夏和礼河冬了。”

“嗯?”古城月也想翻身面对原田平川,但枕头冷得他并不想动。

“你也知道我的性格吧——在做一件事情之前,先大致了解一下事情的基本情况。所以来白井基地之前我就找人打听了这里员工的基本情况。”原田平川傻乎乎地笑了几声,“我有个朋友曾经和礼河夏礼河冬共事过,他说……他的印象里,礼河夏是一个相当恐怖的人。其他的事情她都无所谓,但只要涉及到礼河冬,她就会像护崽的鹰一样警觉。”

“她到基金会之前,是做什么的?”

“入殓师。”

“入殓师?”古城月听了这并不吉利的职业,不禁皱了眉头。

“殡葬行业是容易引起这样那样的误解。礼河夏是负责处理尸体的,包括复原尸体生前的状况、缝合尸体、给尸体化妆等等。她大学是学医学的,本身性格……嗯……又有点奇怪,在殡仪馆工作时不能说认真,但确实超乎水准地完成所有分内的事情。”

“那礼河冬呢?”

“没有职业。”

“欸?那她大学呢?”

“也没上大学。事实上高三在那件事发生后,礼河冬就一直退学在家。两姐妹用家里留下的遗产和礼河夏做殡葬工作挣的钱度日。”

“父母呢?‘那件事’又是什么事情?”

“别急啊,正要说呢。”

原田平川咂着嘴组织语言,深夜又变得静谧下来。古城月白天奔波留下的劳累又一瞬间涌上来,明明舒舒服服地躺在被窝里,疲劳感却没有消减太多。电子钟现在走到了零点四十几,外面的声音似乎却没了。竖起耳朵听也听不到什么。山里本来就有风吹草动,说不定刚刚谈天时,她们已经回了房间。倒是……像原始的兽一样互相纠缠在地上的景象,在古城月脑中变得愈发明显。他竭力想要构建出礼河冬的性格形象,却仿佛一直阴翳在礼河夏的阴影中。

“礼家姐妹最开始是由母亲抚养大的。父亲在她们三岁时就跑了,找了别的女人重组家庭。高三高考百日誓师后,父亲也许是为了弥补一点过错吧……其实更近似于对自己的心理安慰,骗自己说既然都来看女儿们了,上天总不应该再对自己降下惩罚什么的。但是事情还是发生了。”

“事情是——”

“这不是正在讲吗?”

“啊,对不起。”

“好好听就行了。父亲到她们家后,提出要求说全家来一场旅行。正好对门的小孩来她们家玩,礼河夏说不需要了。父亲执拗地请求再三,但还是被礼河夏拒绝了。问礼河冬要不要自驾游在城里兜一圈,礼河夏说妹妹也不需要。最后父亲和母亲两人开车出去。不料刚上路,车子就发生故障,一开始是车前盖冒烟。因为上了高速,只能找应急车道停车。可事情的发展速度超过了父亲的反应速度。烟雾冒出的速度过于恐怖,在不好的预感到来之前,车子当场失控,撞上护栏爆炸了。”

“啊,这是怎么回事——”

“对门来玩的小孩钻进了车前盖。父母二人都没注意到,就开始发车了。”

“……怎么会……”古城月代入了小孩的身份,感受车前盖下汽油的味道和发动机的作鸣,和封闭空间内愈发上涨的闷热,全身都仿佛受了针扎。

“因为礼家是那一带的富庶人家,母亲的全部遗产和父亲的三成遗产都留给了两姐妹,让她们好长一段时间可以不用挣钱就在家里舒服度日。羡慕吧,毕竟是富家子弟,哪像我们工作族,不工作就没办法生活。”

“这样说不好吧,毕竟是父母去世了。”古城月皱了皱眉头。原田平川其他方面还挺机灵,就是情商一向很低,凡是为人处世的领域他都一塌糊涂。指望他能够读懂别人的心思,或者明白气氛,简直是一种奢望。

原田平川猛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古城月忽然担心起伤到他的情感来,但转念一想和他来往倒不必在乎这点,就也继续往别的地方胡思乱想。眼看着电子钟一分钟一分钟地走,荧光和星光闪啊闪的倒也越来越模糊,后来便也睡着了。

那场梦他睡得尤其累,似乎一瞬间就做了无数个梦,不同的故事拼命地往他脑中钻。他的大脑碎成了石榴,每一个粒子都被打磨成光滑的镜面。他听见讲故事的人在不断述说,但总有的故事无法涉及;听见讲故事的人用冒昧而亵渎的语言讲述着最初始的故事,而故事中的人物逐渐显现在了现实之中……

第二章 盛宴

古城月醒了,一醒来就觉得大脑格外疼痛,脖子也酸,锁骨有骨折的感觉——他才发现把肩膀也枕到枕头上,忙往下挪了挪位置。不可打开和拆卸的窗户外,清凉的晨光正起,让整间屋子看着像加了层纸质的滤镜。他望向电子钟,模糊的世界一点点聚焦,终于他看清了才六点。边上的原田平川早就弓着身子看起绫辻行人的《人偶馆事件》,看了近一半。古城月躺了一会儿,等锁骨的不适感消退下去,他才起床,去卫生间洗漱。待冷水把疲惫感浇去一半,古城月打着哈欠回了床上。几声敲门,上木理香笑着说:“哈啰,早安。”

“啊啊,早安。”古城月看了一下宿舍,又确认了两人的服饰都算整洁,就踩着拖鞋去开了门。上木理香微笑着说:“昨晚太急,就没问今天你要几点去看看氐星了。”

“几点?都可以,过一会儿吃了早餐吧。”

“嗯,我给你带了一盒寿司当早餐。我们这里本来是有食堂的,但是这几天人都被调走和去维修了,所以只用自备的餐饮——哦,对了,晚上聚个餐吧?”

“聚餐?”

“欢迎下新同事嘛,别太见外。”上木理香用轻小说封面少女的笑容说,“整个基地八个人今晚聚个餐,食材我已经让白药下山去买了。”

哦,那白药还真是兢兢业业。古城月心想,口上一下子答应下来,接过寿司,微微鞠躬称谢。约好一会儿在一楼待客室见面后,他关上门,听着上木理香的高跟鞋踢踢踏踏地离开,忽然喊了声:“啊,原田,她只给了一盒。”

“这是说没有我的份咯?”原田平川笑笑说。

古城月忙说:“啊啊啊不不不,里面有上下两层,刚刚我没看到。”

两室友分了寿司,默不作声地扔进口里。

原田平川说:“早餐不要经常吃寿司。”

“这个,我当然知道啦。”


十分钟后,古城月留原田平川在宿舍,自己前往待客室。白天的走廊明显清亮了许多,尽管朝外的窗户都不能开,但空气似乎也没那么闷热了。到礼家姐妹门前时,他又听见里面带着强烈暗示意味的嗔声和叫唤,以及像麻袋里传出的羞涩应答。古城月不禁停了一会儿,回想晚上原田平川讲的那些故事——他当时讲完了吗?还是说还有重要的没讲?或者他说的那些已经是他所闻的凝缩?正想着,肩膀上啪地扑上一只大手,古城月吓了一跳。温热的手来自一个眉粗眼大的正直男人江勤。骨架颇大,工作服套在他身上像被抻着。古城月像被老师抓住在玩手机的小学生,倏地羞红脸。但江勤只是稍稍扬了下嘴角,表示自己并不是那种猥琐的背地里开别人玩笑的人,相反是个正派人士。他搂住古城月的肩膀,朝前走到楼梯口,确认这个距离并不会让礼河夏她们听到悄悄话,才说了:“昨晚也听见了吧?”

“啊啊,嗯。”

“她们几乎每天都这样。你不要误会以为只有晚上才,平时闲着的时候,礼河夏一直都抱着礼河冬。像,嗯,像女孩子抱着大熊布偶。去亲戚家串门时,每次都能看见我表妹抱着大布偶不放,和礼河夏差不多。她们,呃,不像热恋期的情侣。你知道的,在路边看见小情侣打情骂俏,也总是女方抱着男方胳膊,但很明显的,虽然有依恋关系,但不至于那么过分。礼河冬对礼河夏的依赖看起来不像情侣之间的依赖,更像智能机器人对所有者的依赖。她们俩一黏到一起就忘了一切,甚至好像把自己是人都忘了。礼河冬那样任由她摆布,而礼河夏带着征服和占领的意味去进入礼河冬。我还从来没见过任何一对情侣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江勤刚进入白井基地时,认识的第一个人便是礼河冬。他喜欢87年版《红楼梦》的林黛玉,从小到大,心仪的女生总是知书达理或者温文尔雅的类别。自从大学毕业,有了工作以后,这样的女性越来越少;基金会里的女人更是中性化。礼河冬的出现填补了这个形象的空白,江勤惊异地觉察到可以用白纸形容她。礼河冬是一尘不染的,从外表到内心都如此。她除了必要的工作内容,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尤其是为人处世方面,像丛林中走出的狼孩。很多时候他都偏理想化地想:这样的女人应该是虚构的吧?

尽管礼河冬的长相和礼河夏一样,但两人的表情和气质截然不同。礼河夏总是带着冷峻和敌视的气场,而礼河冬总是好奇与惊讶。那种婴儿初面对世界时的惊讶,面对新事物的惊讶。在礼河冬面前,江勤为自己的浓眉大眼感到羞耻。自己明明和礼河冬应该处于两个世界的。

不,任何人和礼河冬都应该处于两个世界。

带着关注性的眼光,江勤发现礼河夏对礼河冬倾注的关注太多了,远远超过了正常姐妹朋友应有的量。除了处理员工尸体时,礼河夏会去做入殓化妆和殡葬工作;其他任何能见面的时候,礼河夏都会闯到礼河冬面前,黏糊糊地胶着在一起。

江勤想和礼河冬说话。

第一次交流是高层管理王政羲让江勤通知礼河冬异常处理的事务。江勤带着指令去了观测异常的监控室,礼河冬一个人坐在监控前,用笔记录时刻。明明可以用电脑的嘛,江勤想。他开口说:“王主管说16:00的时候让你给目标3加注试剂C。”礼河冬看了看他,歪歪扭扭地在记录簿上写下备忘。字迹像小学生一样,清晰,但每个笔画都竭力逃离正中心而去。江勤想,她大概写字比打字快吧,之后由礼河夏帮忙输入到数据库里?倏地一阵风阴森森地从身后吹来,他一回头,险些被吓了一条。礼河夏那张和礼河冬一样的脸阴森森地沉着,脸颊两边深陷,酒窝如锈迹斑斑的铁钩。江勤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忙从礼河夏身边挤出门去。

礼河冬是没有灵魂的人偶,而人偶的主人就是礼河夏。

礼河夏是有专长的。基金会庞大的机构对人员的损耗通常不上心,但礼河夏是少数能善待尸体,对慰问的同事加以关怀的人。

礼河冬没有专长,她只是单纯的消耗品。如果没有礼河夏,没有让人惊羡的外貌,她在诸多方面都远不如白药和江勤。白药少说也懂点医学,江勤的动手能力还算得上优秀。

意识到这点后,江勤忽然觉得自己对礼河冬的仰慕近乎于变态。对人的恋爱要么钟情于外表,要么钟情于内里;而对礼河冬的爱,则倾向于她和林黛玉的相似,以及内在的空洞。换而言之,江勤喜欢的不是礼河冬,而是一个拟态的人偶。渐渐的,他痛苦地尽力远离她,把她看成和任何人一样的普通人。

在江勤的视角中,礼河夏则是反面的自己。江勤竭力远离那具人偶,而礼河夏则极端地爱恋那具人偶。他吸了口冷气,毕竟礼河夏从事殡葬行业,一想到她就感觉身边有鬼。

传言说,礼河夏会和尸体对话。传言说,自从进入殡葬行业,她就总怀着悲悯的心态爱抚尸体的脸颊,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中与尸体窃窃私语。这个传闻在她的故乡里激起过一段时间的浪潮,甚至有人偷窥她给尸体化妆的全过程,不过最后的结论当然是礼河夏一直沉默着。他们说,礼河夏的脸上有光,像圣母一样。随后他们又说,女人的两个极端就是圣母和妓女,女人的组成方式就是百分之多少多少的圣母加上百分之多少多少的妓女。

后来进了基金会,这个说法也总是在流传。溯其本源,这个说法一直是礼河冬那里传出来的。礼河冬微笑着说:“姐姐会和死人说话的。”和礼河冬熟的人们都顺着她的说法,没接触过她的人则直接反驳。不论如何,礼河冬都一直坚信着,说姐姐在和死人说话。

礼河冬说,她和姐姐一起发明了一种语言,可以和死人对话的语言。姐姐在给尸体化妆时,就用那门语言和死人对白。其他人就反驳说,不可能的,他们目击过化妆的现场,礼河夏一直没说话。

这门传言很大程度上让江勤觉得礼河夏阴森森的。中国的传统习俗中,入殓师不能参加婚礼和葬礼,工作后不能和人握手,平时向外介绍工作时总是说“是公职人员”。有个传播的很广的谣言是,入殓师工资普遍偏高。但事实是基层的入殓师大多数都低薪。这些听起来本应隐蔽在阴影里的知识因礼河夏的到来忽然被暴露在阳光下,江勤摇摇头,说:“不吉利,真的不吉利。”

“你是唯物主义者吗?”古城月忽然问。

“基本上是的,进了基金会工作后仍然是。但确实不吉利。”江勤揣摩着措辞,“还有一件事。之前也是一次聚餐,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轮到礼河夏时,问她‘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她说,希望礼河冬给她写一首诗。”

“怎么忽然提到这个?”

“忽然想到。我口拙,想到哪说到哪好了。玩游戏时,礼河夏让礼河冬在边上看,不让她参加。骰子数是她最小,别人起哄着问她最大的心愿是什么。礼河夏一下子红了脸,笑着说——少有的迸发出女人味的时机——希望礼河冬能为她写一首诗。”

“聊了挺久啊?”上木理香的声音从楼道里传来。

古城月的思绪从礼家姐妹身上一下挪回上木理香和氐星上,一看表才发现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他忙鞠了两躬道歉道:

“啊啊!抱歉,聊天聊起来就忘了时间,我这就下去。”

上木理香在空中挥了挥手:“没事。反正事情少,不要急的。我只是上来看看你出了什么事情没有。”


氐星的观测室在整个基地的正中央。上木理香叫白药再检测一遍古城月口腔内抑制剂的浓度,才放心让古城月进去。古城月由衷地赞叹了一句:“没想到这抑制剂效果这么厉害,漱过口,过了一个晚上,喝了一杯牛奶,浓度没有一点降低。”上木理香用指纹和虹膜开了观测室的大门,一边讲解着其化学原理。钢门隆隆地挪移,干净整洁的观测室展露了它的全貌。锃亮的银灰色墙面,中央机械感强烈的天线接通装置,和附近小型的显示屏。上木理香抓着门把锁了门,扼住古城月的手腕把他扯到显示屏处,一把摁住他的头,掀开显示屏的黑色罩子,把他的头颅重重塞进去。古城月先是感受到窒息感,随后忽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清爽。电子绿屏仍处于待机状态,上木理香拧着旋钮,在附近的操纵器中输入操作指令。绿屏开始缓缓工作,嗡嗡声和机械的碰撞声,信息在电信号中变化,滋啦啦地传递。那些信息逐渐明晰,古城月睁开双眼,任由巨量的信息一股脑冲入他的上下眼皮。

……人脑对信息的接收是有限度的。脑容量过小的人,在课堂上容易犯困,原理就是课堂上接收的信息超过了他大脑处理信息的速度。所有的“氐星故事”泄洪般冲击他的眼睛,古城月想闭眼也闭不上,大脑已无暇处理眼睛的请求。他感受不到身体,而大脑皮层阵阵发麻,像包裹着正被吹气的气球,即将炸裂。可能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但也可能没有。因为此时占据他脑海的是故事、故事、故事……最原初的故事,让星球诞生,让语言诞生,让人类学会生火,让人类学会壁画,让某颗星球的硅基生命从单细胞开始繁衍,让宇宙产生黑洞,让某个老虎机跳出“777”的故事。那些故事翻译自最原初的语言,信息与信息的兑换难免失真,然而纵使转换成英文,他也感受到极致压抑的气氛。就像古英语特有的“thee”云云自带的古早氛围,那一连串的英文冲入他的大脑,带着宇宙原初的年代感。古书的香气并不能说古老,真正古老的是宇宙间的荒凉、射线、扭曲的三维空间、恒星和白矮星……

(那个站在圆柱形庇护之地中央的人,凝视着宇宙的核心,因此用自己的生命与观测机器同归于尽,死在了他人无法进入之地。)

(当那幕后黑手真正逃离之时,那人没有想到自己的同谋者丧失了原本的记忆,成了真正潜逃者毫无条件的傀儡。)

(第一个观测到氐星的人,也将无可救药地爱上让自己覆灭之人——那场覆灭同样也是氐星的安排。)

机器骤停。古城月感到后颈一处温暖,一只手把他从黑色的罩子中拉了出来。上木理香温柔地看着他,古城月差点忘了前面的人是谁,好久才慢慢想起来是女人,是日本人,是上木理香,是高层管理,而自己在白井基地,朋友叫原田平川……

“我进入了多久?”古城月喘息说。

“一秒钟。”上木理香说,“顶多到两秒,机器会强制性停机并将观测者弹出,以免对大脑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弹出是防止观测者窒息。”

古城月摸着自己的脖子,荒凉和窒息感冲涌上来,噎在喉咙间,如鲠在喉。

白井基地所有成员的第一次观测是在二十九天前。此前七八年,上木理香一直在研究信息的转换和显示问题,以及抑制剂和清洗剂的开发。筹备好全套的装备后,上木理香和王政羲向上级反馈,又等了几个月才等来投入实用的批准书。不用说,现在在白井基地除了原田平川之外的所有人,都和古城月一样观测过氐星。上木理香认为这是她最为骄傲的发明。是这样的,有些成就可以让人被青史留名,这样的成就只要一个就可以了。随后,上木理香就从工作狂人的状态中被解脱出来——七八年来,她都太累了,她想好好休息,体验普通人的生活。


古城月醒来,是在下午四点。他醒来时被吓了一跳,因为自己都记不起来是怎么睡着的了。头脑还是作痛,朴素的双人宿舍在眼中像蒙了一层灰。原田平川还是和早上那样坐着,手中的书换成了三津田信三的《首无·作祟之物》。见古城月醒了,原田平川打了个招呼,随口又说:“说起来,礼河夏和礼河冬是双胞胎,如果在推理小说里面,倒可以玩双胞胎诡计呢。”

“什么双胞胎诡计?”

“A和B可以随意进行身份互换:你以为在场的是A,其实在场的是B。或者其他人都不知道有双胞胎的存在,A犯案时,让B在另一个场所——其他人看见B,以为是A,就制造了不在场证明。”

“啊,还惦记着你那推理小说呢。”古城月叹气。之前原田也说了是推理小说,但古城月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不在场证明的核心,就是在时间和空间上做手脚。”原田平川掂了掂眉毛,迅速转换了话题,“两个小时后还有聚餐,记得准备下。”

“哈?聚餐?”古城月懵了一会儿,才想起白天上木理香是和他说过,只是看完氐星后脑子都有些混乱了。既然是两个小时后,六点才开始聚餐,再睡一会儿也未尝不可。他琢磨了一会儿要接着睡还是保持清醒,思考着思考着就闭上了眼,脑中光怪陆离的景象像走马灯样一幕幕闪过,在想象和梦境的边缘很快就坠入了纯粹的睡眠。


(如果礼河冬要远行,礼河夏肯定是要跟着去的。)

(礼河夏不会让礼河冬离开自己太远。)

(礼河夏在注视着礼河冬。)

(如果礼河冬身体不适,礼河夏一定会跟上去的。)

(礼河冬出了意外,礼河夏一定会难过很久。就算是不可控的事情,她也总会找出所谓的“罪魁祸首”吧?)

(礼河冬要是感冒了,礼河夏一定会照顾她的。)

(礼河冬要是说眼睛不舒服,礼河夏肯定会仔细检查她的眼睛,亲自给她滴眼药水。)

(礼河冬要是死了……)

(礼河夏要是死了,礼河冬还会活着吗?)

(礼河冬咯咯地笑着:“姐姐会和尸体说话。”)

(礼河冬很美,一定会被他人妒恨的吧。)

(礼河夏轻轻说:“我来保护你。”)

(礼河夏说……)

(……)


五点半时,原田平川叫醒了古城月。两人在半小时内又洗漱了一遍,换了整洁的员工服,前去食堂的包厢。整个白井基地都小巧玲珑的,食堂也小,但被抽调人员后还是显得空空荡荡的。包厢在食堂的右侧,用日式帘子掩着,远远地能闻到火锅的气味。原田平川深吸一口气,眼睛发光地说:“阳澄湖大闸蟹!”古城月笑着这怎么可能闻出来,一推帘子,还真看见包厢门外两箱阳澄湖的礼盒箱。包厢门隔音效果差,欢声笑语持续不断地传出。推开酒店的帘子,一圈人正围着大声说笑,椅子围成整齐的圆形——除了礼河冬。她淡淡地低头笑着,既不是对谁的回应,也不是想起开心的事情,椅子离开其他椅子组成的圆圈,隔离之外。边上坐着的就是礼河夏,听着江勤的笑话抻着嘴角戚戚笑着。白药郑重地坐在上木理香边上,上木理香不失礼仪地附和玩笑,边上的王政羲则沉默地坐着。古城和原田在王政羲和礼河夏之间的两张空座位坐下。

上木理香说自己去取啤酒,离了座位前往后台。江勤笑着说上木没有使唤白药去拿啤酒真是奇迹。礼河夏担心地朝后台喊着:“礼河冬不喝酒——她喝橙汁——”

一会儿上木理香就举着托盘回来了。白药看着她拿着一盘饮料,忙问要不要帮忙。江勤又憨厚地笑了白药几句,上木理香微笑着回绝着,把托盘端到礼家姐妹身边。原田平川盯着托盘上的七瓶罐装啤酒和一杯一次性纸杯装的橙汁。礼河夏小心地用双手把橙汁捧下来,小声说怎么这么少,举起身后大瓶橙汁往里面倒了点,才转交给礼河冬。礼河冬依然低头微笑着,接过橙汁,满脸幸福地看向姐姐,微微举起,抿了一大口。

上木理香这时才把托盘转给白药,让他把剩下的发给每个人。白药脸上微微有些不爽,怄气样一言不发地接过托盘,往每个人的盘子边放了罐刚用冰水浸泡过的啤酒。

一盘盘菜下午就做好了,这时加热完端上来。阳澄湖大闸蟹,巨大的小龙虾,牡蛎和贝壳,红酒糯米,白切鸡,切完片的牛排,车厘子和桂圆……倒是丰盛。这样的菜一般来说都吃不完,江勤努动眉毛,笑着说要不要先玩游戏。一个人在1到1000里想个数字,剩下的人顺时针猜那是什么,想数字的人负责说猜的数字是大了还是小了,猜中的人受惩罚。古城月想着这游戏还挺无聊的嘛,但游戏一开场,气氛一上来,倒又兴致勃勃。礼河夏一如既往护着礼河冬,说妹妹不能参加游戏。几轮下来仍未尽兴,参与游戏的七个人都渐渐放开,连最严肃的王政羲都笑了很久。

上木理香忽然说自己胃疼,需要回宿舍休息。她抱歉地朝每个人笑笑,收拾东西出了包厢。尽管她从七八年的研究中解脱了出来,但手头仍然有许多事情要忙——人员的管理,向上级的工作汇报,异常的相关研究。几个人都敬了她一杯酒,她笑着回礼匆匆离开。

大人的酒席总在吵闹和喧嚣中度过。旋转的玻璃圆盘,一盘盘盛宴转过一圈转回原位,已经空下去许多。不知不觉间,桌上的菜一点点少下去。

一直在边上开心笑着的礼河冬忽然干呕了一声。

场上的氛围从玩乐中一下子转了回来。王政羲的笑容也消下去,恢复往常的严苛脸。礼河夏拍着礼河冬的背,迫切地问:“怎么?”

“姐姐……呜呜……想吐,可能吃太多了,有些反胃……”

“记得我们宿舍是哪间吗?你回去用手指试下催吐,吐马桶或者垃圾桶里。记得是哪间吧?之后把我床上的被子拿去,两个被子一起盖身上,让身体尽快暖起来。”

“呜呜……呜呜……”礼河冬眼里噙着泪水,忍不住又干呕了一声,“呜呜……”

“宿舍是哪间还记得吗?”

“最靠近楼梯那个……呜呜……”

“记得就好,快点回去。姐姐等吃完再找你,好吗?乖,不要乱跑,不要乱动,不要出宿舍,好吗?”

“好……呜呜……”

礼河夏不放心地放下搭在礼河冬肩膀上的手,推她出了门又回来。

江勤担忧地问:“不去找人照顾她吗?”

礼河夏冷冰冰地说:“礼河冬的事情你不要管。”

江勤噤若寒蝉,不敢吱声。

那时正是19:24。

第三章 两间密室

次日20:00,上木理香被发现死于自己的宿舍。

高层管理的宿舍不同于其他员工的宿舍,位于二楼的另一侧。“外间”是私人办公室,负责供管理处理相关政事。为了让员工方便汇报工作,外间和走廊之间的门是机械锁,且通常并不上锁。“外间”内仍有一扇门,通往的“内间”即上木理香的卧室。这扇门则通过指纹上锁,防止员工进入。

白药因为觉察到昨日聚餐后上木理香一直未出现在基地内,便向王政羲汇报。王政羲觉察到异样后,让基地内全部成员搜查基地各处,以及基地外各处。搜查无果后,王政羲用自己的权限激活了上木理香的卧室。

卧室内部明显遭遇过一场大火,书桌和床铺都已经焚毁。上木理香被焚毁的尸体脚部接近大门,而上身靠在床边。整个宿舍都有浓郁的酒精味,上木理香的尸体紧紧握着打火机。

卧室门因其特殊性,并不会在关上的一瞬间自动上锁,也不会通过“权限”等手段上锁。换言之,唯一上锁的方法就是用上木理香自己的指纹。从她手中的打火机、聚餐时喝过的几罐酒、卧室内酒瓶的碎片、上木理香抽烟的习惯来看,员工认为事情可以被解释成这样:

上木理香在昨晚的酒宴中饮酒过多导致醉酒,回到宿舍上锁后,不慎碰倒桌上的酒瓶,让酒瓶碎在床单和地上,致使之后的火势迅速袭击整个房间。至于火势的源头同样也很明显——上木理香应该是想要抽完烟再入眠,却没想到房间内酒精浓度过高,打火时火焰触碰到床单上的酒精,火势难以控制。醉酒的状况下身体不稳,她无法开门,最终被烧死在卧室中。

一起事出意外的事故,让员工们尽管情绪上难以接受,还是不得不把上木理香的尸体进行死后处理。礼河夏让白药和江勤二人用担架把尸体抬入停尸房,驱散其他人,并进行化妆。

基地内部配备有“复原器”。每个员工在入职该基地后,都会把自己体表三维信息储存进“复原器”中。在员工死后,“复原器”可以打印出完整贴合人体表面的皮肤,竭力让死者回复到生前的状况,而且不论多久都不会腐坏。这严苛而言并不能算是高科技,应该算科技和异常的结合——它的核心只有苹果大小,用以产出特制的人皮。可以说,只要拿到图纸和异常,普通的动手发烧友在家里就能制造出同样效果的机器。礼河夏作为入殓师,拥有“复原器”数据的调取权力,制备好上木理香生前的外皮后,缝合到被烧毁的尸体表面。全过程需要约十小时。因为时间过晚,礼河夏认为次日再做缝合较为合理。

她确实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从第三天的8:00开始到晚上的18:00,她一直在停尸间内进行缝合和化妆工作,拒绝任何人进入。但在任务即将完成的17:55,白药发现氐星观测室有所异常。王政羲打开其他人未经允许不得进入的观测室后,发现第三天负责检修相关设备的礼河冬死于设备前。头部满是血迹,而从现场的状况推断,礼河冬用头部撞击观测设备,破坏设备核心的同时,因脑震荡和流血过多而亡。

不过第二起死亡事件的异状在于:现场的TOS粒子浓度明显超标。在确认基地内其他异常项目并没有突破收容后,TOS粒子的来源则指向了氐星——聚集了原初故事的信息体,同时,也是白井基地研究的主要异常。

简而言之,礼河冬的死,很可能是因为基地内有人讲述了“氐星故事”,操纵了她生前的行为,破坏设备核心,并让她因此死亡。


12月3日:

21:36,古城月抵达白井基地。

12月4日:

6:30,古城月观测氐星。

18:00,聚餐开始。

19:00,上木理香声称需要工作而回到宿舍。

19:24,礼河冬离开聚餐。

23:53,聚餐结束。

12月5日:

00:00,白井基地供电恢复正常,除停尸间和观测室的监控可以被正常调取。

20:00,上木理香尸体被发现于卧室。

12月6日:

8:00,礼河夏开始为上木理香的尸体化妆。

17:55,白药在观测室发现礼河冬尸体,且发现TOS粒子浓度异常。

18:00,礼河夏完成化妆。

第四章 逼近推理

待客厅,数日因电力供应不支持而调至最低档的吊灯终于重新明晃晃地亮起。锃银的墙壁,反射的微光,除了在工作的王政羲,剩余五人均在待客厅。三张长沙发围着中央棕黄色的圆木桌,众星拱月般。古城月和原田平川坐在一张上,礼河夏坐在第二张,白药和江勤坐在第三张。古城月总担心小说中所谓的“侦探叫来大家讲述推理”照搬进现实中显得尴尬,明明是一群智力水平相当的人,却出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当老师,给学生讲课般理着事件。但原田平川并没有讲课的打算——自然也没有讲课的兴致。

“出现了两具尸体:第一具被认为是自杀,第二具被认为是用‘氐星故事’杀害。自杀和凶杀恰好在两天内连续发生,概率是极低的。”原田平川一开始怂恿大家聚在一起讨论便是以此为开场白,“不如说认为两起均为凶杀更合适,也就是出现了连续杀人犯。既然如此,留任何一个人单独行动,都是相当有风险的。王政羲因工作需要不能加入讨论,我是相当遗憾的。不过也好,这样一来,凶手——因为第二具尸体证明必然存在这样一个凶手——也在我们五人之中,反倒也伤害不了一人独处的王政羲。”


“单靠目前掌握的情况还是远远不够的,诸位任何和事件相关的想法都应该大胆地说出来。”原田平川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我们先从第一具尸体——上木理香——开始。”

“目前的推论是,上木理香在聚餐时饮酒过多,回到宿舍并锁上门后,不慎碰翻酒瓶。因为过于紧张,她想要抽烟冷静,但因为周边酒精浓度过高,火焰直接窜上酒精,并造成了整个卧室的燃烧。这样说的话,各位认为有哪些不合常理的点?”

白药冷峻地说:“上木理香不是一个容易醉酒的人,平时能喝下半箱酒却连脸都不曾红的人,到那天只喝了几罐,不可能忽然醉到连路都走不动,甚至大意到酒精浓度极高的房间内启动打火机的程度。”

“白天上木理香有喝酒吗?”

“并没有。基地内的酒是我在记录,而每次进货大家都能看到。清点后得出的结论是,上木理香白天完全没有喝酒。”

“有没有聚餐时喝的酒有问题的可能?”

“没有。上木理香在聚餐时,给礼河冬发完橙汁后,剩下的酒是交给我分发的。每罐酒外观上都完全一致,没有暗号,这点可以去被当成证物保存的酒罐上考证。”

江勤也举了手:“白药分啤酒的途中,我在托盘到我附近时主动拿了一瓶。如果酒有问题,白药也是合谋的情况,那么他肯定会警觉。但事实上他根本没看我拿了哪罐——那时候还没发到上木理香。”

“OK,于是目前的疑点之一,在于上木理香根本不可能达到‘醉酒’的程度,因酒后走路不稳打翻酒瓶,和在室内打开打火机的事情,就无法用‘醉酒’解释。”

“我也有疑问。”古城月说,“上木理香,不,或者说正常人,应该都会先拿出烟,再点燃火。然而上木理香的尸体和现场并没有烟盒的痕迹。”

“是吗?这我倒是没在意。”原田平川眯起眼睛,但白药也跟着点点头,作证注意到了这个情况。

“既然如此,上木理香系他杀的可能性有多大?”江勤凝重着眉毛。

“只能说,‘上木理香自杀论’存在疑点。而从概率的角度上,或许认为她是他杀的较为合理。”原田平川说,“那么,最近有没有谁和上木理香靠得比较近?”

“白井基地就这么大,上木又是管理,想不靠近都难吧?”江勤说。

白药说:“若是正常的靠近,倒还说得过去。但是……”他瞪着礼河夏,“礼河夏最近和上木理香可是格外亲近呢。”

白药始终把上木理香当成最敬重的前辈。长年的工作,白药见过上木理香认真研究试剂化学药理的模样,见过她把员工间解决不了的管理难题一下子捋顺的模样。日积月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对上木理香产生过一种感情。但是上木理香是高层管理啊,他只是无名小卒,普通的工作人员,制药师罢了。这种爱情跨越了一大层身份地位的屏障,怎么想也是禁忌的吧……

上木理香研究好观测氐星的配套工具后就变了个人一样,变得有人情味了,变得会犯错了,变得……白药还没想好第三个恰到好处的形容词,礼河夏就闯了进来。她在干什么?她不是一直和她妹妹黏糊糊的吗?她怎么还——然而就是这样,无缝的衔接中,上木理香和礼河夏的关系,就像是真正的情侣了。

一个月前,白药偶然听见礼河夏调笑着说要给上木理香织件毛衣保暖。他确实横生一股嫉妒,唯一的慰藉是在大陆上同性恋尚不合法。但婚姻和爱情是两回事,白药自知不能般配,但他怎么容许礼河夏那种怪物……

“礼河夏在聚餐时,和上木理香说已经把织好的毛衣放在外间了,晚上一定要穿。我听得清清楚楚。”白药说,“我闯进上木的卧室时就发现了,她床上是被烧得辨认不出的毛衣残骸——那个恶毒女人双手所创造的。你难道不怀疑她吗?和她相爱的两个人,可在这两天都死了啊!!!”

礼河夏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她本来就是不同寻常的人,或许这两日的两个爱人——如果白药说的属实——的死亡,给她造成了不同方向的伤害吧。

古城月见原田平川把控不好场上氛围,忙说:“单靠这种亲疏关系可不是很好的断案方式。何况礼河夏为什么要杀死自己一直很爱的妹妹,最近才接触的上木理香呢?白药提供了很好的线索,但是太过感情用事反而不好,是吧?”

原田平川不理古城月,而直接转向礼河夏:“他说的有事实错误吗?”

“没有,一切属实。”礼河夏不带语气地说。

白药明显想说更多,但原田平川直接打断了他的发言:“还有人要提供和上木理香有关的线索吗?”

场上一片寂静。古城月嫌沙发坐着不舒服,悄悄挪了下位置,没想到场上安静了下来,最响的就是他移动带来沙发弹簧呀呀的声音。

“上木理香在聚餐时是第二个到现场的。”江勤思忖说,“王政羲是第一个,上木理香是第二个,白药是第三个。”

原田平川迅速把这条信息记在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写的笔记本上:“没有别的想法的话,不妨重新回到上木理香的死亡地点上。”

“无疑,那是一个密室。没有窗户,门被关上时不会自动上锁,需要上木理香的指纹才能上锁,而开锁也只能是上木理香和拥有高层权限的王政羲。门和墙壁嵌合得严丝合缝,左右上下连纸都进出不了。但是,密室只是上木理香活动范围的一半,即‘内间’。而‘外间’,办公室,则是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天花板上配备吊扇,电灯;地面上是座椅,办公桌。起码,在我们进入的时候,没有看到任何的异样。而对上木理香一事的整理,先到这里。”


原田平川咳嗽了几声:“现在把目光放到第二具尸体身上——礼河冬,礼河夏的妹妹。死亡地点为观测室;死亡方式为用头部撞击氐星观测机器的核心,使之破坏且同时死亡。由于检测到了TOS粒子异常,断定第二案——如果上木理香真的是被他杀的话——有异常的参与。现在需要考虑一点:那个使TOS粒子浓度上升的,真的是氐星吗?”

“对于这点,现场的考察已经充分说明其他任何在研究中的异常并没有突破收容,而且现场也没有追查到任何其他异常的痕迹。对TOS粒子波动谱的分析,氐星在现场发生作用是毋庸置疑的。”白药沉静地说。

“有没有可能是先死亡,再有异常作用的?”原田平川冷不丁问。

“对礼河冬躯体的分析,以及TOS粒子波动曲线,证明礼河冬几乎死于TOS粒子浓度异常相同时间。”

“有没有可能凶手在‘氐星故事’的掩护下杀死礼河冬?”

“我认为没有可能,能够自由进出观测室的只有两人,一个是王政羲,一个是上木理香……欸?”白药忽然瞪大眼睛,“该不会是王政羲……”

“我可没有那样说。”原田平川笑了笑,“这点确实相当可疑。观测室的进出需要虹膜和指纹的解锁,而死去的上木理香不可能通过虹膜的测试,嫌疑人认定为王政羲也确有可能。而且他有高层管理,拥有多处门锁开关操纵的权限。所以,有没有别的证言?”

“我猜到你会想到这里了,所以我把这个带来了。”礼河夏忽然说。

全场的视线再次聚集到礼河夏身上。礼河夏从外衣中抽出一叠黑白色的机密文档,朝原田平川手中递去。原田接下机密。古城忙问礼河夏:“方便在这里开吗?”礼河夏依然是冷脸以待:“那不然呢?”

文件签署于12月4日,保证人一栏是上木理香的亲笔签名。几个人交换着看了一轮,认为没有造假可能。文件大致是申请将礼河冬的个人数据输入观测室,让礼河冬可以单独自由进出。上级说,是为了对观测室设备进行定期维修。

“礼河冬不是什么都不会吗?”古城月失礼地喊了出来。

礼河夏冷冷地看着他:“维修工作还是会的。”

其他人都或多或少露出疑惑的表情,大概因为礼河冬从来没有显露出她有过什么专业技能。但礼河冬如今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无法再说话;礼河夏说什么都无法证伪——何况礼河夏还是和礼河冬最亲近的人。

按照文件申请的频率而言,目前能够自由出入观测室的应当只有三人。除了两位高层管理,就是礼河冬。然而“礼河冬”的名字是那样格格不入,但文件不可置疑的真实性让在场所有人都强迫自己认同“礼河冬会维修电路”的新知识。

“我刚进这里的第二天啊……”古城月喃喃着。他印象中礼河冬和设备维修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东西,而现场的所有人都显现出怀疑的态度……看来,这不单单是他一个人的感触。

原田平川把话题拉向另外一侧:“我听古城月说,白药和上木理香负责‘抑制剂’和‘清洗剂’的调取和使用,是这样的吗?”

白药点点头:“其实任何人都可以通过抹匀达到效果,所以尽管我看上去是帮助涂抹的药剂师,实则我主要负责管理药剂数目。上木理香在自己电脑的Excel中存有抑制剂和清洗剂的数目,我这边的数据则是实时更新的两种药剂之差。”

“你们已经看过两人电脑上的数据了吧?”

“我这边依然是8,而上木理香那边……”

“八?”古城月问。

“由于每个处于白井基地的人口腔中必定处于‘有抑制剂’状态,所以这个差值就是使用抑制剂的人数。”原田平川解释说,“和基地原有人数正好对应,而你的电脑数据又是实时记录,错不了的。”

白药像讲到了艰涩的地方:“上木理香可以实时监控秘密柜的药剂,这个秘密柜权限对王政羲也不开放。她为了保证准确性,储存在自己的Excel中。”

“我想,上面记录的数值,应该比本应用的多吧。”

白药低下头:“是的,在我没能监控到的地方,抑制剂和清洗剂各被多用了一管。对在场各位,对两具尸体的监测,都传达出这样一个信息:我们每个人口腔中仍然含有指定浓度的抑制剂。也就是说……”

“我们当中的某一个人,用清洗剂冲去口腔中的抑制剂,使得讲述氐星的‘原初故事’后,故事在礼河冬身上生效了。杀死礼河冬后,他又自己往口腔中抹匀抑制剂,同时丢弃掉两瓶试剂。”原田平川肯定地说。

白药头越来越低了:“我的过错,如果我能够很好地保护药剂,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药剂只能从我的工作室和上木理香的卧室中被调取出来……”

“聚餐的时候,你锁上房间了吗?”

白药迷惑地想了想,肯定地点点头。


“现在要确认的是第三点。”原田平川竖起三根手指,“在监控生效后,12月5日凌晨零时后,监控有没有拍摄到任何一个可疑人物?”

“没有。”白药和江勤同时信誓旦旦地说。这一点古城月也微微点头——他和原田平川一起观看过监控,确实再也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了。

原田平川向后瘫倒在沙发上,仰天长舒一口气。古城月怀着对朋友的关切,问:“线索太多而累了吧?推理小说中侦探总能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事情,放到现实中,线索摆在面前,可就不一定像旁观者看得那么清楚了……”

“不。”原田平川直接否认了古城月的说法,“真凶就是礼河冬。”


“礼河冬?!”礼河夏偏过头,头发长长地落在一侧,眼角挑起。

真是不通人情啊,在姐姐面前直截了当地说妹妹是凶手……古城月在心头叹息。

原田平川掰起手指头,幼稚地啃着大拇指指甲:“还是先回到第一具尸体——上木理香的密室上来吧。密室的定义,便是无法逃脱的空间;而密室杀人案的核心,就是犯人从无法逃脱的空间里逃脱了——在定义上就已经构成了悖论。所以,绝大多数能被解开的密室,其实都不是密室。”

“‘犯人从无法逃脱的空间里逃脱’的第一个解,就是犯人在犯案时并不在密室中。既然这样,杀死受害者的就只能是犯人的替身——机关。既然需要利用机关才能杀死受害者,那受害者必然不是犯人的同谋。如果存在这样一个机关,需要符合的条件是:当受害者正要进入房间时,机关被触发,引起火灾;受害者自己锁上了门,且在火灾中无法逃离房间。”

“受害者为什么要把自己锁在不能逃离的房间内?为什么要把自己锁在发生火灾的房间内?唯一的解释就是那里更安全——在她锁上内间的门时,内间还没有发生火灾,而外间则是有威胁的存在。”

“我考察到这样的可能——因为上木理香回到宿舍时,所有人都还在聚餐,故装置是自发启动的。因为犯人无法进入内间,同时必须让装置逼迫受害者进入内间,所以这个装置一定是基于‘开门’这一动作而生发的。门锁上绑着肉眼不可见的细线,细线一直拉到天花板,用譬如钉子的东西固定,绕到外间的吊扇上,系着一个物件。只要上木一开门,细线拉动吊扇上的物件,物件从吊扇上坠落,因为钉子的固定,呈单摆运动,并击中门口的上木。”

“这样一个东西应该是什么呢?为了方便火灾的引发,其间必定有引火和酒精的共同作用。第一种猜想是酒瓶和适当的热源,在物件击中上木的头部时,酒瓶碎裂,热源开始加热。由于是晚上,供电系统导致电灯无法正常照明,上木对突如其来的袭击感到恐惧,躲入房间,上锁。而此时热源正好点燃上木身上的酒精,造成火灾。”

“但这是不合常理的。我这样的猜想是因为房间内的酒瓶碎片。然而碎片全在房间内部,这是这样的装置无论如何也不能实现的。所以我转念一想,上木受到袭击,躲入房间时不慎碰倒酒瓶。而最初的装置,含有酒精,但不会造成碎片。”

“由于内部酒瓶的碰倒不可控,所以希望只能寄托于机关上的物件——含有酒精,带有热源,不能产生玻璃碎片,能够装有液体且不至于洒出。这样的东西应该是注满酒水的气球,然而热源一定很容易就将气球引爆。很可能上木回到外间,看见地上的一片酒水。”

“因为灯黑看不见吊扇上的装备确实是合理的,但那样的装备似乎并不存在。任何多余的装置,都会造成这样一种局面:在将上木袭击至房门内后,附加的优化装置坠入内间。这样一来,凶手很容易被锁定,伪造意外死亡的意图也就破灭。不能有附加装置,足够朴素,却又要有那样多的要求——我冥思苦想后,认为可以排除机关的可能。”


“‘犯人从无法逃脱的空间里逃脱’的第二个解,就是犯人逃离时,密室仍未构成密室。这一点,任何其他人都有可能做到——敲门说要和上木见面,在开门后击晕上木,放火掩盖自己击打的痕迹,并在逃离后从内上锁。因为只有凌晨零时才有监控,所以说任何其他人都有可能做到这一点。”

“既然内间为指纹锁,那么上锁的方式就是用上木理香的指纹。凶手割下上木理香对应手指的纹路,之后放火掩盖有一片指纹消失的事实。凶手在指纹左右穿入两个小洞,穿入细线,在内间将两段细线分别穿过门缝的左右侧。然后凶手走到门外,并操纵指纹使它贴到指纹锁上,感受到上锁后,剪断细线,并把细线和剪下的指纹从门缝两侧拉出。”

“第二种更为简便的方法则是利用磁铁——同样剪下指纹,同样放火掩盖,但是把剪下的指纹贴到磁铁上,从门外操作磁铁让指纹移动到指纹锁的位置,上锁。然后移开磁铁,让内间的磁铁掉到地上,再从地上的门缝将内间的磁铁和指纹吸出。”

“我暂时能想到的就是这两种,然而门缝的上下左右都严丝合缝。这似乎证明了‘从外部锁上指纹锁’的解答根本不可能。”

“得益于灵光一闪,我猛然想出了第三种可能性。而因为第三种可能性需要足够的时间,所以我断定凶手是第二早出聚餐的人——礼河冬。”


“回溯到聚餐时间。上木理香端来橙汁,礼河夏认为橙汁太少,于是从身后拿出橙汁往里添加了部分——这一点相当可疑,在聚餐的任意一个时间,橙汁都是可以添加的,为什么一定要在最开始的时间添加?我能够想到的解释就是——礼河夏和礼河冬早已互相沟通,礼河夏给礼河冬加入的橙汁,用巧妙的方法加入了毒性较小的毒药。这样添加毒药的手段有很多,礼河夏可以在指甲上沾毒药,倾倒橙汁时让橙汁从指甲上流过,顺带把毒药加入杯中。礼河冬喝下毒药后,等待毒药发作,因此逃离聚餐。这样一来,之后的医学检测也能从她胃中检测到毒素,证明她的逃离并非遁词。”

“为什么我说最早逃出的人才应该是凶手呢?因为凶手在等待尸僵。”

“聚餐的结束在23:53,七分钟的时间根本无法让尸体变得僵硬。监控中一定能拍摄到那时结束聚餐的人——如果凶手在他们之中——走出上木理香办公室的影像。”

“尸僵的作用,就是让尸体自己给门上锁。”

“软趴趴的尸体不能稳固。凶手的诡计是,让尸僵的尸体站在门后,手指按在指纹锁的附近。而随着门的关上,尸体手指逐渐朝指纹锁靠近。等到门完全关闭时,尸体的手指对上了指纹锁——所以上锁了。”

“由火灾和尸体最后并非呈站立姿态推断,在关上门之前,火就已经在内间了。酒瓶是凶手打碎的,用来伪造出‘自杀’的假象;当把尸体摆到那个位置时,从脚跟部开始点火。这样一来,能够在上锁后引起火势,而尸体也因焚烧向后倒下。”

“它同时兼备容错率。如果关上门后,尸体还没有锁上内间门。凶手可以再打开门,把尸体摆放到正确的位置——火还没有烧到上身——再一次次试验。而这一切的基础,在于尸体必须进入尸僵状态。”


“在上木理香死亡后,礼河冬谋划了自己的自杀。由于礼河冬对姐姐畸形的爱,因为爱被上木理香夺走,她希望杀死姐姐的两个爱人来惩罚姐姐。而因为姐姐的爱人是研究出了氐星观测设备的人,礼河冬计划将上木理香生命的延续——氐星观测设备——的核心摧毁。”

“听了古城月的讲述,我想,礼河冬找到了那个原初故事,用来形容一个立于某圆柱形的庇护所中央、妄想直视宇宙核心的人,用自己的生命和直视宇宙核心的工具同归于尽,于是世上再也没有能够让任何生物直视核心的工具。像巴别塔……我怀疑巴别塔的故事,就是因此而形成的呢。”

“白药聚餐时锁上了房间,因此她获得药剂的唯一渠道,就是通过上木理香的房间。这也是杀死上木理香的一个目的,如果是机关,她也就不能从上木的卧室中偷取两瓶药剂了吧?”

“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开始讲述那个故事。我本来还在想,礼河冬怎么在观测室中使用清洗剂后讲出那个故事,使用抑制剂封住自己的口,企图让表面的严丝合缝欺骗他人她并非杀死上木理香的凶手,且扔掉两个药剂瓶。但恐怕是我想多了,药剂瓶是随手可丢的,那样的东西放在哪里都可以。”

“礼河冬是在讲完‘氐星故事’后,才走入观测室的。她在一开始就扔掉了两个药剂瓶,自己走进了那个注定不归的空间。”

第五章 衔尾的凶杀

“不对吧。”在朋友原田平川停下推理喘气时,古城月忽然严肃地说。在场所有人还沉浸在一口气把礼河冬指认为凶手的氛围时,这样的一句将本应到来的放松时刻,一举朝后推了一大步。

“怎么不对?”原田平川无力地喘息着,看来他这样一番推理相当耗费脑力。但是,古城月仍然不得不借着大家都专注于推理的氛围,插入自己的观点。

“礼河冬杀死上木理香,杀死自己——杀死礼河夏的两个爱人,是为了报复吧?包括破坏掉观测室的核心部分,也是为了报复礼河夏吧?然而,如果真的要极端到用杀人和自杀报复别人,别人却对自己没有更深的感情,这报复怎么能算得上是成功的报复呢?这是第一点。”古城月说,“第二,你刚刚只是提出了一种可能性,就算排除先前的机关,也不能说‘锁定’了那样的可能性。考虑到礼河冬在晚宴上喝下的橙汁经过了上木理香和礼河夏的共同操作,可以总结出四种可能性:橙汁中没有有害物质,礼河冬只是借机外出;上木理香下的毒;礼河夏下的毒;上木理香与礼河夏二人一同下的毒。不论如何,那时候的礼河冬并不知道第二天监控的恢复,如果借上木理香离开后的时机离去,为自己的谋杀创造时间,毋宁说是反过来供将来的我们锁定她的机会——所以我认为礼河冬在主观上不存在要伪装疼痛外出的可能,也就是说,是橙汁中真的有有毒物质。既然如此,她又如何忍着毒素在现场等上那么久,等到尸僵,何况她完全不知道宴会何时离席呢?”

原田平川恢复了平时木呆呆的模样,瘫在沙发的深坑中,摸着头听古城月的推理。


“整起事件中,仍然有相当可疑的成分在。切入事件的核心,在于礼河夏、礼河冬、上木理香三人。可以确认的是,上木理香和礼河夏相爱,礼河冬和礼河夏相爱,于是唯一不能确定的关系,就是礼河冬和上木理香二人之间的感情。”

“如果礼河冬也喜欢上木理香、或者对上木理香无感的话,她就不可能成为两起案件的凶手;如果礼河冬讨厌上木理香的话,她就不可能毫无敌意地接过橙汁——而事实上,对橙汁有敌意,而亲自加入自己的橙汁的,是礼河夏。不论何种选择,总能发现不合情理的地方。这是因为问题讨论的大前提,是‘礼河冬是凶手’。正因为这样,我才从情感的角度,认为礼河冬并非凶手。”

“重新理顺事件,最为可疑的就是聚餐时发生的事情:那样深爱自己妹妹的礼河夏,为何在妹妹干呕到要回房间时,自己不回房间,同时冷酷地拒绝江勤‘找人照顾她’的合理请求?两具尸体的被发现,让我一度忘记了这聚餐时的不愉快。但没想到,那才是真正的关键。”

“关键?什么关键?!”因为忽然被提到而吓了一跳的江勤赶忙追问。

“让礼河冬出去,就是为了让她一个人没有不在场证明,从而将最后的凶手安在礼河冬头上。就算原田平川不做这样的推理,礼河夏也还是会站起来说出另一个听起来严丝合缝的解答吧?”

“等等。你刚刚还说要从情感的角度切入,怎么前面还说礼河夏爱礼河冬,到这里又说礼河夏想栽赃杀死礼河冬了?!”原田平川不服输地喊着,“礼河冬是死了,不能再说话了——但是礼河夏还在现场啊!礼河夏——”

礼河夏脸上只有认命样的淡然……不,她早就做好了接受一切结局的准备,不论最后的凶手导向谁,她都释然了吧?


“礼河夏让礼河冬回去的反应尤其奇怪。言语中的满溢而出的关心关切,但行动上不但自己不肯,而且不能让别人跟上。而且橙汁经过她的手,礼河夏对橙汁一定进行了操作,才能那样自信地觉得一切都可以在把控之中。从喝下橙汁,到礼河冬干呕,到礼河冬回房间,这些早就在礼河夏的算计中了。”

“既然这样,上木理香又是怎么死的呢?既然礼河冬不是凶手,剩下的人没有操作的时间,那解答就指向了一个——被你否认掉的‘机关说’。礼河夏创造了一个正常人难以想象的机关,以至于上木理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是机关。”

“那个机关就是毛衣。”

“正在十二月份,冬天,我和原田平川刚进入白井基地时,看见原田平川睡觉脱去毛衣时迸发出劈里啪啦的火苗。上木理香聚餐完毕回到办公室时,看见外间有礼河夏织好的毛衣,想起聚餐时礼河夏说的话,就毫无防备地穿上了。而毛衣上沾有恰好的酒精,让上木理香一穿上就觉得非常难受,但因为这里还是外间,她认为回到房间再脱比较合理。于是上木理香走入内间,和往常一样锁上门,脱下毛衣,于是——”

“——于是静电产生的火星和酒精结合,瞬间引燃了火焰。”

“因为事发突然,上木理香在脱到一半时感受到灼热,行动紊乱,不慎打翻了桌上的酒瓶。酒瓶砸在地上,酒精溅射,反而更加助长了火势。上木理香被毛衣挡住视线,拼命脱下后,又被火焰灼烧到无法正常行动,就是那样活活烧死在宿舍中了吧。”


“既然礼河夏和上木理香的关系如此暧昧,甚至超越了礼河夏与礼河冬之间的关系,那么让上木理香生前偷出抑制剂和清洗剂,一定轻而易举吧?”白药带着醋意发问。

“不,她只让上木理香篡改了Excel的数据。因为Excel不联网,药剂箱仅上木理香一人可以打开,所以同时在抑制剂和清洗剂上做手脚,仍然能和白药电脑实时记录的数据对合。礼河夏并没有使用抑制剂和清洗剂。”

“没有用到?!那‘氐星故事’……”

“‘氐星故事’也是她讲述的。”

“怎么回事?你这样弄得大家都不明所以了。”江勤显得有些气愤。

“谜底可是曾经由江勤你亲口说出来过的。”古城月说,“既然约莫三十天前才刚刚观测到的氐星,了解其规则可能还要再后面吧?这样一来,三十天内不可能凭空创造出一门新的人造语言,何况720小时的限制——总不能让人不眠不休地使用人造语言,以此获得‘氐星故事’的讲述权吧?故事并不是只能由口讲述。氐星创造宇宙,是因为‘最原初的语言’;宇宙的风暴和粒子在基数极大的概率之下,用‘宇宙语’创造了星球……既然最初的讲述者都不是人,又有什么权力自大到以为故事只能从人的口中讲出呢?”

江勤不断呃呃着,像是想起什么,又不敢说。古城月一掌拍在身边的沙发皮上:“江勤曾经告诉我,礼河夏作为入殓师,有村民传闻说她可以和尸体对话——但是有心人偷窥时,却发现她只是静静地缝补尸体。如果只是传说也就罢了,妹妹那样笃定地传着这样的话语。再加上礼河冬死于礼河夏为上木理香缝补尸体的时间段内,我认为还有一种可能——”

“村民没有说谎,妹妹没有说谎,偷窥的有心人也没有说谎。那门和尸体对话的语言,当然是在离尸体最近的地方说出的。也就是说,那门人造语言,是通过入殓时的化妆手法讲述的。”

“礼河夏用入殓的手法讲述了那个故事,让当天在观测室进行设备维修的礼河冬死亡。不觉得很奇怪吗?为什么案发之前忽然批准毫无设备维修知识的礼河冬进入观测室?正因为礼河夏向爱慕她的上木理香说要除掉礼河冬,让上木理香改动了电脑上的数据,批准了礼河冬的入室申请。而礼河夏又是……”


古城月停住了,他意识到礼河夏就在他面前。尽管他比原田平川更了解情感,但他参透不了礼河夏。所以,剩下的故事,由礼河夏来讲述。

“手法的部分猜的完全正确哦,侦探。”礼河夏毫无波动地笑了笑,“只是动机想得还是太多了。我爱上木理香,所以要杀掉礼河冬。而为了杀死礼河冬,我需要进行‘尸语’的原材料。上木理香太爱我了,于是愿意给我她的躯体。这样的话,我就能履行和上木理香的诺言咯。”


(直到她一五一十地交代了罪行……)

(直到她被押送上私人飞机运往监狱……)

(直到古城月向人事部提交调动申请……)

(直到……)

(直到七年之后……)


之后的事情如同幻影。然而幻影般的生活中,古城月仍然感到当年那副盛大的拼图中怪异的错位感。错位感。错位感。错位感。错位感。错位感。错位感。错位感。错位感。错位感。错位感。错位感。

无数的“错位感”冲击着他的大脑,一如当年观测氐星时他脑部恐怖的震荡。而当烂尾楼“一百五十三人皮”事件中,他亲眼看见那张属于礼河夏的人皮,又亲眼看见……

(错位感。错位感。错位感。错位感。错位感。错位感。错位感。错位感。)

(其实当年就有预兆了,不是吗?案发现场被偷走的两个异常,一个让TOS浓度上升的异常,一个帮助入殓过尸体的异常……)

(再愚钝也要有个限度吧?)

他看向整栋烂尾楼唯一的尸体,被扎了一百五十三刀的尸体。附近的邻居并不认识这个尸体的面容,但是他认识。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那么久以来面容的衰老确实是预料之内的,但他没想到时间的冲击波会那样猛烈。

古城月一瞬间摔倒在地上,恐惧感卷席了他的内心。

那个被扎了一百五十三刀的尸体,无疑是刚死去不久的上木理香。

第七章 恍惚的盲点

过几天,安排一架飞机来接我。我要去之前定下的那间烂尾楼住下。我累了,太久的工作让我已经麻木了。嗯,王政羲那边的话,之后再联系。基金会的人员流动相当频繁,不缺我一个的。就算打一辆出租车,再去和他通知,等出租车到来之前,我也就可以走了。

应该是这样的。

我想变数会有很多。我想我已经不是原先的我了。从陷入工作的麻木,到得到爱情的欢愉,从人性的角度上,应该是自然而然,但我或许已经被氐星控制了。在研究明它的异常性质之前,我已经不知不觉朗读出了那段会会让我陷入覆灭的咒语。这样来说,“变数”也是不存在的,因为从一开始,结局就已经定下了。

我可能没办法活着到烂尾楼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选择烂尾楼。从人性角度上,我或许想解放心灵,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从异常角度上,或许那是命运的安排。不,不要换地方了,能逃掉的话,不论如何都能逃掉的;逃不掉的话,不论如何都是逃不掉的。

我很在意礼河夏。那个和我个头差不多的女人,那个灵魂吸引着我的女人,那个心里还有她妹妹的女人。我知道她没有真的爱我,她爱我时只是傀儡,她爱我时只是为了我给她妹妹的承诺。我知道她们现在面临的困境,我有能给她们的东西。如果我没有,礼河夏不会爱我的。

我好像说了太多了。

对不起,现在的我优柔寡断,和以往任何时候的我都不一样,和表面上任何时候的我都不一样。所以我才那样恐惧,所以我才那样渴望被解脱。


七年前。

卧室从内上锁。上木理香的卧室中,两个女人正在床上窃窃私语。上木理香抚摸着礼河夏的脸,凑近她的脖子,用鼻子轻轻地吐气。她工作太久了,本应为人的情感在空档期内被稀释下去。氐星观测设备的完成把她从一系列的劳务中瞬间拉出,她像掉进了真空……幻影之中,她依稀看见了礼家姐妹那样的相爱,看见礼河夏坚强的面庞,心里升腾强烈的想要被爱的情感,想要取代礼河冬,成为礼河夏爱物的情感。

她以为追求到礼河夏后,两人的情感会逐渐消退,最后上木理香也将回到正轨,成为原来的工作狂魔。但“本以为”是用来修饰事与愿违的想法的——最后上木理香掉进去了,掉进礼河夏的漩涡中。

礼河夏可以爱两个人,但上木理香不能允许。她必须设计杀死礼河冬,将礼河冬伪造成自杀,再霸占礼河夏全部的爱意。可她又那样痛苦地知道,礼河夏还是属于礼河冬的,她自己一人无法想到合适的技巧,也无法完成隐蔽的伪造。她生怕诡计会被礼河夏看穿,原初计划的全部爱意就会从她的未来中流走,而现在所占有的感情,也没办法留下。她害怕。

所以她想到了一个精巧的设计——让礼河夏自己杀死礼河冬。


礼家姐妹出生在生活水准较高的家庭,但这并非因为父母的努力或者祖上的遗产。母亲身无分文,父亲却出身于金融家庭——尽管父亲自己完全没有上进的意志。高中时母亲遇到了父亲。母亲从前从未见过那样富有的同学——身上穿的全是名牌,文具也全是可以被形容成“高科技”的类别,于是向父亲展开了疯狂的追求。

她的媚眼全是从夜店中学来的——高中以前她一直和社会人混,出入网吧和酒店和其他同学去小卖部一样频繁;高中之后她迅速地收敛了,断绝了之前的一切朋友关系,伪造出一副乖女孩的样子。

没有经历过情感场的父亲很快沦陷在她的挑逗中,爱意上升。父亲在高中毕业后很激动地把母亲带到自己家里,向爷爷奶奶大喊着非她不娶。爷爷是有阅历的人——他从小本生意做到连锁店,而后进入股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母亲那样的女人,他一眼能够识破。于是爷爷说,结婚后,不再向父亲提供任何经济支援。

父亲为了爱情很爽快地答应了。母亲则支支吾吾,她明白爷爷并非好对付的人。年长的人阅历之丰富,不是她这种所谓“混社会”的人可以欺诈的。但父亲热情的眼神,和爷爷锐利目光的审视,让母亲最终不得不向没有金钱的婚姻点头。

一年后,母亲生下双胞胎。姐姐叫礼河夏,妹妹叫礼河冬。

母亲原意在合适的时机离婚,但两姐妹的出生瞬间净化了她的灵魂。真的是一瞬间的事情,她以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被这样洗涤。身为全职母亲,她看着两姐妹在屋内奔跑,玩笑,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是个恶人,是社会上的渣滓。她唯一的救赎就是成为一个优秀的母亲——现在她唯一能够扮演好的角色。

另外一个变了的人是父亲。在双胞胎两岁时,父亲隐隐约约说出想要离婚。母亲没有表达意见,但七天后,她就在父亲的头发中闻到女人香水的气味。父亲说,爷爷表示如果他和那个女人结婚,就会认可他继承遗产。母亲仍然没有表达意见,父亲哭着说:“我是多么废物啊,我是多么废物啊……”

双胞胎三岁时,父亲和那个女人走了,顺理成章地拥有了继承权。

双胞胎高三时,爷爷因为高血压倒在了卧室里。几个兄弟姐妹哭丧了一个上午,各自领着爷爷在经济上遗留的财物回来了。父亲觉得对当年的母亲颇有愧疚,和现在的妻子商量后,独身前往母亲——前妻——的居所,准备支援堕入底层含辛茹苦的母亲。

一个小小的决定有时候能够改变太多事情,父亲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的愧疚他的忏悔,开启了礼家姐妹此后颠簸的人生。那条if线穿过邻家小孩的死亡,穿过入殓师的职业,穿过入职基金会的人生,穿过之后的两起密室,穿过……

父亲抵达母亲的居所时,邻家小孩和礼家姐妹在楼上做游戏。看见久违的父亲,礼河夏并没有一点情感。但当父亲说出自己打算把一半的遗产用来接济礼家时,礼河夏心动了。

父亲的死本应该是很久以后,那时候礼家姐妹也应该各自步入职场良久。那样遥远的未来,礼河夏不可能去等待。

于是她布了局。

礼河冬负责捉迷藏中“捉”的一方,礼河夏和邻家小孩负责躲。礼河夏附在小孩耳边,耳语说:“楼下有辆大车,你躲在车前盖里面,就不会被发现咯。”

小孩咯咯笑着跑了下去。礼河夏冲到窗前,注视着小孩钻入车前盖,再回到客厅,和等候礼河夏回复多时的父亲亲口说:“不,出去兜风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不去。”

父亲叹息着,没想到自己在客厅等了那么久,等到这样的回答。他叫起母亲,领着她下了楼。开车,发动,上路,朝着高速一路前行。发动机紧紧地夹住小孩的衣服,高温则慢慢地煮死一条生命。

同时,也让汽车最终在高速上当场爆炸。父亲母亲双双死亡。

监控中能看到的,只有小孩自己钻入了车前盖。事后对警察的口供也是当时在玩捉迷藏,没想到小孩自己躲进了那里。这个说法并没有太多的问题,监控中也没有任何有疑点的证据。没有疑点,没有直接证据,很可能当年的警察甚至没往这个方向想,就走了。邻家的父母痛苦了很久,之后邻家母亲似乎上吊了,父亲也发了疯。但这些无所谓了,礼河夏顺利地继承了父亲一半的财产,带着妹妹连夜跑路。

最初三人的家庭变成了两人,这对她们是一件好事。母亲并没有成功履行自己想要做“好的母亲”的意愿,成天以忏悔和痛苦的姿态面对女儿,精神衰弱,情绪波动极为明显。礼河冬被母亲强烈的情感波动和偏执的态度深深地影响,甚至在高三车祸前不久,失去了一段时间的说话能力。礼河夏说,生者身处世上,互相影响,彼此延展开命运的线索,如红线又如蛛网,密密匝匝,所有人都联系着。人只有成为死者,才能结束在现世织网。死去的人永远是真正纯粹的人。

车祸事件后,礼河冬变得不爱说话的时间里,礼河夏一直想引导她重新如往日一样多言。礼河夏说,都是母亲不好,本来的妹妹是那么喜欢说话,那么喜欢聊天。礼河冬说,没事的姐姐,不说话也好。礼河夏说,不是的……有些人不说话是基于正确的选择,但你的沉默只会让母亲的影子一直存在心中,挥散不去,最后越积越重。

礼河夏找到的方法,就是“尸语”。

针线,缝补。入殓师面对那样残缺而受伤的尸体,根据自己的意愿将它化妆成具有美学价值的物件。礼河夏认为,在活人身上找不到的纯粹,唯有在尸体身上才能找到。所以她决定和尸体对话,用自己修长的手指,在缝线的穿插声中,听见针线和皮肤摩擦的声音,听见尸体生前不曾吐露的真言。

礼河冬迷上了这门语言。姐妹独处时,总会互相用这门无声的语言,凭借手指在对方手心的滑动,互相交流。

诗是任何语言中将音律美感发挥到极致的文学形式。同样的,在手心上写诗的话,指尖的触感也会自带着韵律,而“尸语”也会变得异常美妙。在一个情难自矜的深夜,礼河夏在礼河冬手心写下这样一句:

“礼河冬,你愿意为我写一首诗吗?”

礼河冬微笑着,用“尸语”给予回应:“为了你,一百首诗我也愿意写。”

但她的语言天赋终究不好,没日没夜作出的诗句,她自己都不满意,也不愿意说给她最心爱的姐姐。礼河夏说她愿意等,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在死前能够“感受”到那样一首,便可以了。


上木理香当然知道礼家姐妹的关系异乎寻常,单靠她自己是不可能让礼河夏亲手杀死礼河冬的。但是“氐星故事”中是没有人名的,卑微的生命体以方位和关系来描述,不论正在观星的是礼河冬,还是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对“氐星故事”的实施产生影响。

上木理香选择了王政羲。她恳求礼河夏杀死王政羲,并说会在某某时间让王政羲进入观测室,这时只要礼河夏说出特定的“氐星故事”就可以了。当然,她需要一个谎言,声称“杀死王政羲”是出于自己的私心,而一旦完成,就可以给礼家姐妹经济支持。父亲的遗产和礼河夏的工资的总和耐不住日积月累的损耗,礼河夏不忍心妹妹吃苦,如果面前有这样一个计谋,她肯定会去做。

当然,那个时间点实际上在场的是礼河冬。大家一贯认为只有上木理香和王政羲有权限进入观测室。当礼河夏利用尸语杀死礼河冬时,上木理香因为扮演尸体,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礼河夏自己也会被误导为是王政羲把礼河冬当作挡箭牌,让她杀死王政羲的诅咒最终杀死了礼河冬,从而为了复仇设计杀死王政羲。

反正也早就看王政羲不顺眼了。上木理香笑了笑,藏起了自己批准礼河冬维修观测室设备的文件。


“可是,那样的尸体怎么可能是伪装的?!”古城月崩溃地喊。烂尾楼的角落中,杂草轻轻地摇曳,清风吹过砖头,捎上几分不怀好意。明明七年前所有人都看见上木理香被烧毁的尸体,怎么现在她的尸体再度出现在烂尾楼中?!没听说过她有双胞胎,那也就是七年前上木理香的尸体是假的?!是模型假人吗?不可能,那样的假人根本不可能……

原田平川轻松地跳到他身边。因为信息量过大,古城月跑到角落中企图得到心静,原田平川和工作人员们谈了一下,跟到他边上。此时此刻,古城月内心的拼图彻底碎了,口中喃喃念叨着:“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拼图碎了,重新拼好就行了。”原田平川笑了笑,拍着古城月的背,“联系烂尾楼的凶杀案,很容易就能联想到当年处于我们心理盲区的装置——”


礼河夏问:“那你怎么伪装成尸体呢?”

上木理香笑着说:“你忘了吗?你停尸间的‘复原器’有基地内所有人的体表三维信息。只要选中我的信息,让‘复原器’制造我的外皮,并在火中适当灼烧。之后我穿上被灼烧的人皮,就能模拟出我在内间被活活烧死的假象。”

第八章 荒诞的复仇

“这并不是谁的诡计。人和程序不同——程序只会按照指定的方向前进,但人却能在中途拐弯。与其说这三起案件一以贯之的是诡计,不如说是人。两个始作俑者——上木理香和礼河夏——之间的信息差、中途改变主意、相互蒙骗,给我们这群局外人造成了一起朦胧的局面。”原田平川说,“刚才在烂尾楼中看见的尸体是上木理香的,便能证明当年的她凭借假人皮作出假死的相;而礼河夏作为入殓师,不可能没有发现她的伪装。而之所以能发现而不言,唯一的解释就是礼河夏也是同谋。”

“监控、聚餐、密室……有理由认为监控拍摄不到的停尸间里面也曾发生过一起大事。在听见礼河夏、礼河冬的双胞胎姐妹身份时,我曾以为会上演一场双胞胎交换戏码。可如今看来,那件事情并没有发生,而交换身份的,是两个外表各不相同的人。身份交换的保障,则是在之前推理中始终位于我们心理盲区的‘复原器’。”

“有理由认为事实上,在五人之中聆听推理的,并不是礼河夏,而是披着礼河夏的人皮的上木理香。想必橙汁事件中,上木理香欺骗礼河夏说需要在餐桌上下毒杀人,礼河夏因此让礼河冬离场,拥有唯一的不在场证明;而之后的火灾密室,礼河夏也有把握将嫌疑转到其他地方——停尸间内能操作出的谎言足够锁定任何一个她想要锁定的人。”

“但是上木理香仍然有充足的把握把推理引导到自己(别人眼中的礼河夏)身上,再在被押送上飞机后,褪下人皮,以上木理香的身份逃脱——这样一想,押送飞机上仍有不能顺利解释的点,我只能认为上木理香确实做好了准备,并打算在逃脱成为普通民众后,脱下礼河夏的外皮。基金会是秘密组织,上木理香在基金会内死去的信息传达不到正常社会,她完全可以到没人认识她的地方,重新开始新生活。”

“顺带,上木敢于破坏掉自己的机器核心,也是因为她相信之后能够重建吧?”

“但事情并没有这样发展——任谁都不会披着那样的皮生活七年,但附近居民没有一个人看见过她的真面容,解释只能是她确实披着皮生活了七年,而且是被迫的。什么样的力量能够让她那样做?只能是计划之外的事情。”


“说出那个故事吧,直接用说的,不要再那样繁琐地使用你的‘尸语’了。”

停尸间内,礼河夏喘着气,热气在冰冷的房间内凝结成水雾。上木理香从被灼烧的人皮中起身,微笑着看着礼河夏:“不,还是先别说吧。等等,我还想这样和你独处一会儿。”

礼河夏也笑着:“行吧,我已经锁上房间了,想聊多久都可以。”

上木理香向礼河夏、向所有人隐瞒了礼河冬出入观测室批准书的事实。在基地其他人眼中,上木理香已经死了;而为了瞒过礼河夏,她又必须亲自出去。在用另一个拙劣的谎言和礼河夏谈妥后,礼河夏从“复原器”中调取了自己的人皮。两人独处之时,轻声细语和每一处毛孔的绽放缩小,都可以清晰地觉察。一瞬间,上木理香想: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密室吧,或许关住两个相爱的人的房间,才是最完美的密室吧?


离预定的时间差不太多了。上木理香终于进入礼河夏的人皮,而礼河夏进入停尸床上上木理香另一张崭新的人皮。清洗剂和抑制剂她早就装在灼烧的人皮中带出了所谓的密室,此时将会派上用场。她让礼河夏躺在床上,撑开口腔,让清洗剂冲洗覆盖一层的抑制剂。礼河夏吞下了流入咽喉处的药剂,忽然扭头来傻笑了一下。上木理香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的笑容,也当即愣住。礼河夏用中文咏叹着杀死观测氐星者的“氐星故事”时,上木理香感到如梦初醒。那样圣洁的姐姐也会傻笑,那样强硬的女性也会有这样幼稚的一面。神像瞬间崩裂,上木理香微微仰头,口部短时间不可闭合地张开。当中文微不可察,到最后停止时,披着上木理香人皮的礼河夏扭过头,笑着说:“唱好了呢。”

或许就是那时,礼河夏发现了上木理香的犹豫。

鬼使神差般,上木理香不受自己控制地说:“礼河冬死了。”

片刻的平静。

她以为停尸床上的绷带会束缚住即将爆发的躁动的,但是没有。礼河夏异常平静地躺在那里。上木理香喃喃道:“张嘴。”礼河夏张嘴。人皮并不覆盖到口腔内部,抑制剂清晰地滴在礼河夏的口腔中,点点滴滴,抑制了她用“氐星故事”杀死杀妹仇人的可能。

但是平静是最恐怖的。

隔着一张以假乱真的人皮,上木理香根本看不出礼河夏在想什么。那样的冲击可能把她震得大脑空白。上木理香也空白了,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明明一切都要结束了,为什么自己会忽然说出隐藏的真相?

只差一个契机。

一瞬间的激动,看见傻笑的礼河夏时一瞬的犹豫,让冲动的妖怪得以冲破屏障,撬开上木的嘴,逼迫她的声带最后说出那句决定未来七年走向的真相。

和众人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过了,上木理香回头看了眼停尸床,强忍着动荡的感情,走出停尸间。


“一百五十三张人皮都是礼河夏的杰作。”原田平川叹息着,“本来住在这里的,都是众人眼中的社会败类,是就算消失了别人也不会发现的渣滓。而礼河夏杀死了这里的一百五十三个人,制作了一百五十三张人皮,再一一将人皮原主人埋入土中。我想,这大概就是七年前发生的事情吧。你知道的,当年从基金会被偷走的,除了那张只能触发TOS粒子浓度异常的纸片,还有‘复原器’的核心异常。礼河夏用最快的速度,将一百五十三人的信息导入自己创造的‘复原器二号’,从此开始了一人饰演一百五十三人的戏剧。”

“礼河夏为什么能够追踪到上木理香新的居所来?可能她把追踪器偷偷藏进自己的人皮中——既然这样,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时间上对不准。可能问题出在押送的飞机上?押送走上木理香的飞机飞离了现场,而礼河冬的棺材也被送往机厢。双胞胎诡计最终还是被触发了。藏在停尸房的礼河夏,在推理结束后、飞机到来前的时间空挡,趁棺材附近无人,将妹妹从棺材中搬出,装入上木理香的人皮,放回停尸房;又自己进入礼河冬的棺材。说不定最初的她只是想感受被活埋的死亡来惩罚自己;或许是想由此逃出。但命运最终挑选了最巧合的一种走向——她的棺材和上木理香一起上了飞机。飞机最终飞往烂尾楼。上木理香准备先用‘无身份’的身份生存一段时间,再找恰当的时机给自己附加生存的身份。”

“停尸床上会有绑带吧?”古城月指出这一点,“最初上木理香假尸体也被绑在停尸床上,之后上木理香外皮的礼河夏也必须被绑在停尸床上,才能不被别人看出破绽——而上木理香不可能疏忽到让礼河夏有破坏她计划的时间。”

“这个嘛……”


深夜的停尸房没有灯光。清洗剂已经被咽下胃里,抑制剂锁住了她讲述“氐星故事”的能力。礼河夏在相当一段长的时间,只是静静地躺着,忽然她对氐星的原理产生了疑问。

氐星号称在合理的范畴内发挥异常作用,就像要受着能量守恒定律、热力学三定律,那样荒诞不经的事情不可能一样。但是氐星是信息的集合体,凭空创造了宇宙,从空白的宇宙中凭空创造了星球,凭空创造了辐射和卷席的粒子。那些事情真的符合物理学的认知吗?难道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真的不可能凭借氐星的力量发生吗?

所谓合理,不过是逻辑自洽而已。氐星作用下的世界并没有变得混乱不堪,证明了在时间的长河内,已经成为铁律的事件,让铁律不仅影响着以后的事件,也影响着氐星异常的发挥。所有时间线之外的故事,都在讲述了某个时间线的故事后被抛出了氐星的范畴。

礼河夏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了。

停尸房的电灯已经年久失修,此时坠落下来也并非不可能。她知道有个故事可以实现这一点,这只需要局部的异常。电灯后的螺丝钉松掉;电灯后的电线缠在一起,熔断与电灯的连接;电灯正好撞在另一处,反弹到她身上,裂成碎片。她将用碎片切开绑缚的布条。

她努力仰头,双脚在布条的捆绑下尽力抬起,整个人脚比头高,呈现小角度的倒倾斜。正是这样,她张大嘴,开始干呕。

胃液倒流。

她努力吸气,让腹部疯狂地内压。胃液折磨着胃壁,她的喉咙处唯有恶心。

就算是恶心也要去做,之后的事情,就交给命运吧……不,她可以利用“氐星故事”操控众人的行为,可以弄出时间和空间的空档,可以让她最后进入的棺材和上木理香接近……

终于一股热流涌出,全是液体。她闭上眼不去想象液体可能是红色还是绿色。

那液体中,就有能够解除抑制剂效果的清洗剂。


上木理香的考虑还是周到的。她在白井基地的外围设立了一圈负责记忆删除的辐射,让人们忘掉在观测室中具体观测到的故事。礼河夏一直没有想象到过这个,她只是带走了抽屉中“复原器”的图纸与核心异常,潜入礼河冬负责管理的一张异常纸条,就那样如孤胆英雄样,进入礼河冬的棺材。一切都只是开始,一切都只是开始。

或许对上木理香来说确实如此,但礼河夏不曾意识到自己故事的开始,则是利用邻家小孩夺走三条人命,带着妹妹逃离。


“在烂尾楼中恐吓上木理香是有必要的,而这需要利用他人的人皮。不论再怎么强大,也不可能一瞬间造出‘复原器’吧?所以一开始,礼河夏杀死人后剥下外皮,穿戴真实的人皮对上木理香进行恐吓;在整栋烂尾楼的居民被逐步取代的过程中,人皮以一批接一批的腐烂速度完成了接力赛,也给礼河夏拥有了制作‘复原器’的时间。之后的七年,她用新造出的人皮,伪装一百五十三个居住在烂尾楼中的流浪汉,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恐吓与威胁上木理香。上木理香不明就里,也不得不一直在外出时穿戴礼河夏的人皮。”

古城月小声说:“或许,上木理香也明白一切,因为一些特殊的心理,决定和礼河夏演着那样的戏码。比如,看见礼河夏披着人皮时,上木理香明白她完全疯了,怀着愧疚之心,不得不蜷缩于烂尾楼中;比如,上木理香和礼河夏约定好了玩这样的游戏,还约定在这个时候,上木理香被礼河夏杀死……人性的变数太多,我们身为局外者怎么能够断定她们的动机?”

原田平川叹气说:“就按我的‘恐吓论’来接着说吧——这样的恐吓肯定消耗了礼河夏的心力。换作普通人,可能一天都做不到;但是是礼河夏,为了给妹妹报仇,竟然做到了这个地步吗……七年,整整七年啊……”

古城月敏感而善于共情的心也隐隐作疼,无法想象披着人皮演戏的煎熬,但是礼河夏……礼河夏现如今又在哪里……真想见见这个女人……真想问很多很多事情……

原田平川整理道:“在两起密室之后,礼河夏借助氐星故事的力量,或者纯粹命运的安排,登上了上木理香事先联系好的押送飞机。飞机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不得而知,或许礼河夏控制住了上木理香,又或许礼河夏在离开白井基地时就预设了这架飞机将来的路线,又又或许这一切只是巧合。礼河夏要是想杀死上木理香,任何时候都有机会,但她选择对上木理香的精神和肉体予以凌迟。七年来披着烂尾楼流浪汉的人皮,不知道对上木理香作出过多少恫吓,也因此从烂尾楼中闹出无数诡异的传闻来。或许是亮明了身份进行威胁,又或许谋着局面把上木理香蒙在鼓里,总而言之,那股逼迫上木理香七年来不敢脱下人皮的力量,必然发源于礼河夏。最后,有一天,礼河夏觉得是时候了,就把她杀了,逃走,如此简单而已。”

礼河夏说:“又见面了。”

古城月和原田平川都被吓了一跳,忙从地上爬起,转向声音发出的地方。面前的礼河夏却和当年一样年轻,七年的时间并没有给她带来容颜上的损害。上木理香已经被折磨得和当年大相径庭,礼河夏一百五十三倍于她的劳苦,因为要给妹妹复仇的信念,竟然一点也没有屈服于心力的憔悴吗?她那样轻松地笑着,仿佛这一切事情都与她无关。身上轻飘飘的基金会工作服,和外部的搜查人员很好地融合进一个群体。换了不明底细的人,可能觉得她也是那支搜查队的其中一者吧。古城月猛然一阵目眩,阳光痛苦地贯彻到二人之中。被“侦探”身份驱使着,他朝她冲去,伸手要捉住她的衣襟。

但礼河夏只是向后轻轻一闪,拉下衣领。被横着切开的脖子正淌着鲜艳的鲜血,血管振动着把体内的血滋出体外。那样自然的微笑,像她不曾经历过这一切,像她也没有受伤,像她只是面对两个局外人。可人是要遵守自然规律的,她如圣女般微笑着,说:“我没有玩侦探游戏的兴致,也没有向你们道明过往的理由。所以,我先死一步了,再会。”

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古城月瞪大眼睛,见着那传奇的女人终于闭上眼睛。干净的员工服和纯洁的鲜血一齐坠落到地上,灵魂在阳光的炙热烧烤下升腾。

——以上为氐星中的第20240703条信息

除非特别注明,本页内容采用以下授权方式: Creative Commons Attribution-ShareAlike 3.0 Licen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