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燃尽。
……我永远是自己的陌路人。……
——阿尔贝·加缪
我生了一种病。这种病的初期阶段极难察觉,以至于一旦出现症状就已病入膏肓。
现在我的呼吸散发出糜烂的气息,在我的身上将再也看不见活力与年轻。
瞧瞧现在我走路的样子!我的脚步不稳,我的听力受损,我眼睛上的翳已经遮挡视线。
我原本不是这样的。我愿意相信我原本不是这样的。
在那一天以前,每当结束一天的工作,坐在独居房里,我感到宁静。我的梦想并不伟大,事实上我只有普通的梦想以及普通的能力。
可是我仍然记得那个黄昏,我的一个朋友邀请我去他家。进入他的房间,我第一次尝试了这种粉末药物。
对于第一次体验,说实话,在刚开始的几分钟我没有看见太多的幻觉,但是这种效果体验类似镇静剂的药物以其强大的药效抚摸了我,我的心灵褶皱被抹平,我流下泪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陷入死局的。
“谢谢你。”故事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
“你将会看见一些更有趣的东西。”我的朋友说,“假如你愿意尝试的话。钱?我不会收你一分钱。”
我瘫坐在他的床上,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他。在目睹随后的景物前,我一点答应他的心思都没有,其实那时我已知道那是什么,但我并不好直接给予我的朋友以一个坚决的否定答案。
“你看。”伴随着他的这句话,我的目光被引导向一面木墙。进他的房间这么久了,我才刚刚发现他的房间左侧有一面占据了绝大部分墙体面积的木片墙。木片紧贴在背后的墙上,看上去有淡银色纹路。没有多少装饰,也没有框,就是说不清数目的正四方形的木片被紧紧贴靠为一面巨墙,如同舞蹈房的设计。
“木……”我刚发出声音,他就捂住我的嘴,指示木墙的中央部位,我再一次投入目光。
惊愕有那么一个瞬间让我说不出话,我只能以奇迹,或者单纯的,毒品药物作用,来形容我看见的景色。我不知道一种药物是否能如此清晰描绘出这样高分辨的幻象,但就我个人而言,我愿意相信是药物作用,一定要是药物作用!我捂住心脏。第一次体验对于一个人来说总是难以遗忘,我是多么希望能有一种技术使我不再想起那一刻。
木制的墙体在充溢眼帘的银灰色光芒中坍塌、扭曲,然后重组。这一过程伴随着剧烈的头痛,从眼球传来的信息如此灭人心智,泪水涟涟而下,我捂住一只眼睛,却无法让另一只眼睛停止对木墙的注视。
终于,变化停止,毫无预兆却又令人信服是药的效果使然。木墙正在反射外界的光线,成为了一面木制的镜子。虽然这么说是很奇怪,但展现在我面前的事实如此。正如玻璃或铜制的镜子一样,这面木墙已经整个改变了自己的性质,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展现在我面前。
我的心情变得古怪地不安。我正对面有一个同样捂住一只眼睛的自己与一个同样微笑着的朋友。突然我意识到了不安的来源。
我用左手捂住左眼,木镜中的我却不像正常镜中该呈现的靠左边的手捂住靠左边的眼,而是恰恰相反,换言之,我看见的是面对面的自己的景象。屋中的摆设也左右颠倒,惟独我的朋友表现得经验丰富。他走到木镜面前,伸出
右手,与镜中的他一起将手向胸前的位置移动。两掌相触,我注意到他向前一步,半条手臂已没入墙中。
朋友转过头催促我模仿他的举动。我尽全力克服着我的恐惧,但在最后,好奇心战胜了一切阻止前进的阻力。我尝试
着走上前,把手掌与镜中自己的手掌相贴,掌心传来的完全是人类皮肤的感触。
“来吧,我的朋友,这是另外一个世界,来到这里,你肯定会有非同寻常的经历的。”我没意识到他话里的嘲弄意味,我快速瞥了朋友一眼,然后踏入了木墙。在朋友面前逞强的可笑高傲误导了我,一次失误就永无回头之日。在我被更大的惊骇击倒前,我被自己的手牵着一把拉入了地狱。
在这面奇特的木墙背后是意料之中的一间同样摆设的房间。刚刚在这里看见的自己已经不见去向。我回头想要再次看一眼木墙,却看见木墙恢复了它银灰色的色泽,正冷瞧着我。我自觉尴尬,追上了前面的朋友。
“走走走,出门去,让我们做一些更有趣的事!”朋友看上去也兴奋起来。“必须抓紧时间,药效过了就得回去!”
外面的世界没有任何特别,不过是那个老太阳与正常的街道。朋友指着一个看上去是路人的女孩,轻轻捅了捅我。
“喂,你看,那个女孩,你对她没想法?”
“我……你想做什么?”
“把她拖走,被人看见也无所谓,没人会在这个时间追来,抬到我们的房间去,然后对她做任何事。”
我对朋友的提议吃了一惊,但是我再次接受了,想来一定也是药物作用。
女孩尖叫着,朋友照着她的头给予一击重拳,她就不出声了。我横抱着女孩,与朋友快步踱回房间。
“任你处置。”朋友又开始微笑了。事到如今当然无法后悔,我开始了第一次犯罪。
过程不必多说,单以感官刺激而言确实令人难忘,我甚至在想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尝试更多动作便草草了事。总而言之,这次犯罪以女孩的肢体终于无法更加破碎为结尾,殷红不仅沾满双手,也涂满了全身,我停止口中的咀嚼,仔细思考咸鲜的意味。朋友拍了拍我的肩,给了我一些鼓励。
“第一次尝试就能做到这个地步,你果然天赋异禀。”他说,“你可以回去了,墙在那里,我就不送了。”
我跨进墙,回到原来的房间,我的鲜血被洗涤一净。房间里没有人,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家的,跌在自己的床上,我回忆着事情经过,感觉自己辜负的不止是自己的良心,哭了起来。
我知道我已经回不了头,于是更加频繁地去找我的朋友。正如我朋友所言,他没有收我一分费用,相反,每次最满足而又最苦痛的人总是我自己。
从此这面木墙给了我更多的人生体验。我仿佛突然拥有了不止一个人生,而更加鲜红却广阔的人生正在向我展开全貌。我开始以更令人作呕的方式犯罪,我的朋友总是在一旁盯着这一切微笑。
有一天我尝试拒绝这种药物,我的身体却做出了剧烈的反应。
“以药物换来的体验,当然要用药物维持。”朋友说,“依靠这种药物,你事实上是以第三者身份介入那个世界而已,所以才能随性而为。如果暂停药物,你的身体会因不堪承受戒断反应而剧烈衰老,大体以进入那个世界的时间乘以百倍计算,这样也无所谓?”我回忆起了几天前看见的一张报纸,上面说都市里出现了很多神秘杀人案件,警方却无半点线索。我知道了些什么,我闭嘴不言。
每一次我返回,我对于这种犯罪却已经在上瘾的同时又感到发自内心的恶心,最终又对恶心上了瘾,以至于无从分辨每一种感觉,我更加依靠朋友的药物了。
终于有一天,我痴迷于对一个引人犯罪的女孩身体进行花雕时花费了过多的时间。
“时间还有不到半个小时。”我的朋友看着我手上的活计,“能完成吗?”
“肯定可以做到!我是什么人嘛!大师啊!”我将肋骨砸成凹面,小心翼翼地将它穿过脂肪,独特的淡黄色脂肪沾上过多的血液会变成粉色,我很喜欢观看刺穿后让血液浸润脂肪的景象。
我的朋友接二连三地催促我,他看上去却不是很急。时间已经明显过了半个小时,我抬起头,我的朋友的笑显得诡异。
我突然意识到他从未告诉我超时意味着什么。
“恭喜你。”他也笑得很勉强,“咱们留在这了。”
“你要是问我会怎么样,我还真不知道。我只是一个被这个木墙镜子委托的人。我不能独自一人而行,却也不能先你一步离开。墙命令我作为旁观者见证一切。”他说。
“那么,到底会发生什么?”我急切地问。
就在那一刻,我的身体衰老了五十年。
“看来咱们留在这了。不要出门,小心警察。”随后,他伸出双手抹了抹脸,在年轻的脸皮下,竟然也成了一副衰老的面孔。两位时间的老人面面相觑。
我坐在独居房里。
现在我虚弱无力,我需要一种药。
我已经很熟悉如何最快得到药的效力。
我找到药袋,注射器整装待发。手臂遍体鳞伤,几乎已经崩溃,我找到几小时前扎过的大腿位点。
可是我的手已经很难找准位置。伴随着一声闷哼,我意识到或许我不应该扎这里的。挑断的皮肤截面垂在注射针头上,鲜血喷涌而出。我首先护住了打开的药包,已经有部分被血淋湿。我犹豫片刻——时间不允许我犹豫太久——挑出暗红色的药粉兑上凉水,推进注射器。
这次成功了。针头刺进一边的静脉,我一推到底,溶液进入了身体。于我而言,这是最有效的止疼药。衣服包裹着因大量出血变得冰凉的大腿根部,但我担心的不是失血,而是药物流失。我现在神色安静,我本来就是一个不多话的人。我站起身,想走入木墙,身体却没有恢复年轻。
我靠在硬床边,陷入了萎靡。
我的朋友看着我,停止了自己撞墙的举动,木墙用银色光泽冷冷注视一切,没有向朋友展示通道。
朋友仔细一想,也倒出了他的药粉。
“极限总是颤动的界线,谁也不能保证永远保持在界线之内。”他说,“谢谢你,我也可以解脱了。”
“我们是新鲜的草莓,”我的朋友自言自语,“很快就将腐烂。”
他再一次摸到矿泉水瓶。“我不相信一切值得相信的东西。”
他倒下所有药粉,在这时,我的朋友终于看见我在看他,他的微笑很快演变为抑制不住的狂笑。
他用一支一次性木筷远远掷来,精准击翻了桌上的钟。钟的铁丝颤动,给了他最后一个时间,随后我也瘫倒在地,与地上的其他器物碎片混杂不可辩认。我的朋友流出鲜红的血,然后是黑色的。钟上的铁丝直直指向他的尸体背后的东西,那是一个沾满血的塑料小袋,是我的朋友最后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