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erese很久没有见过真正的阳光了。
她记得自己仍是学生的时候窗玻璃后面的鸟声虫鸣,但流动站只有电子屏幕模拟的人造天空。她曾在失眠的某个晚上握着遥控器像更换景趣一样更换屏幕上的投影,四季晴雨从窗玻璃后水一般流过。
但它是假的。
她九岁时从三层台阶一跃而下就能得到快乐,十九岁时要九楼。那二十九岁时呢?
Cherese记不住自己的生日,她在一周后才想起来自己距离三十岁只有不到一年了。彼时她刚搞完了手头的收容方案,一通饱睡之后才发现自己又错过了一个生日。
收容专家人手总是不够用,建筑行业景气的时候招不到人,低迷了就更招不来了。更何况还有各种损耗人员的方式,死在收容异常现场或者收容失效里,或者一枪把自己崩了,再不济还可以熬夜猝死。Cherese从不用心去记自己的同事,在她的同门师兄死在收容失效里之后她就不再把精力花在人际交往上了。
她23岁的时候加入了基金会,而那时她不过以为这个组织是导师联系的实习公司。她一无所知地踏进来,在察觉到真实时却已泥足深陷。
Cherese身为2级权限的实习收容助理还是会笑的,女孩子在熬夜赶进度之后还会在宿舍群里和室友一起吐苦水。她那时候还养了花,是绿萝,唯一一种她养不死的绿叶植物。
后来那盆花怎么样了?Cherese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却没能从记忆里得到答案。她的记忆被过度的工作不正常的作息和躁郁症分食得一干二净,或许还有记忆删除什么的。但这无关紧要,Cherese只在意自己的工作技能受没受影响。工作是为了钱,她现在只在乎钱。
她把生命与健康放进印钞机,每个月印出来的工资有三分之一给了她的各种药,文拉法辛布洛芬阿普唑仑什么的。以后说不定还有更多,但有没有以后还不一定。我能活多久呢?她想,隔壁的办公桌空了又满,她却仍然活着。
她一直活着,活得比她大部分同事更长久。她这些年参加过的葬礼次数已经记不清了。从前有人教过Cherese,写葬礼时不要写葬礼的流程死者有多么悲痛这种人尽皆知的东西,要去写绑棺材板的麻绳。她深以为然,于是当她进门就瞧见一具尸体时,注意力反而落在了他桌子上吃剩一半的甜甜圈上。
可惜了,她想,要是换我的话起码要吃完再死。她的视线从脑浆迸裂的尸体上一扫而过,随即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对接咱们手头那个项目的死了,联系下上面赶紧再派个过来。”
基金会常有人自杀,不过Cherese不常当第一发现者。她工作太忙,又缺乏交际,大部分死讯都是办公室八卦时间偶尔从同事口中听到的。手里捏着的材料没了人给,她拎着文件夹回了办公室,面对一片哀鸿遍野。
负责项目对接的人死了就意味着要换新的人来接手,也就意味着他们的工作量又增加了。这对基本上全年无休的收容专家们来说不算什么好事。Cherese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摸出来颗糖含在嘴里接着干活。
她喜欢甜食,她喜欢一切好的美的能让人感到幸福的事物,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虚幻的美好,哪怕是臆想出来的。她像吸毒一样把自己创造的并不存在的美好幻想囫囵吞下去,然后被现实的边角将嗓子刮得鲜血淋漓。
在过去的几年里她癔病般将甚至可能不存在的某些“基金会生活里偶尔的温情时刻”无限在脑海中放大以支撑自己维持一个看上去健康甚至积极乐观样子,她为自己造梦,然后假装自己活在梦里。她以一种“我在为改变世界做出贡献”态度工作着,尽管她的单位是个几乎每天都会死人,她自己甚至也有可能会在某天突然死掉的地方。
但是梦总是会醒的。
她醒得毫无征兆,或许是从某次和Elena的争吵开始。Elena是那么的美丽又是那么的冷情,Cherese爱她,热烈而又不抱希望的爱,像飞蛾扑火。她们性格之间的不兼容一度让Cherese怀疑她们为什么会在一起,Elena理智的像机器,但Cherese基金会以外的部分是由画笔和糖果组成的。她不明白Elena为什么能在她被气哭的时候还能保持冷静分析的态度,正如同Elena不懂她相较而言无理取闹一般的情绪起伏。
但她早就清楚的,她在和Elena在一起之前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可她还是选择了她。Cherese曾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她或者治愈她,直到几年后现实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我在做什么呢?Cherese发出嘲讽一般的笑声,我用全部的爱情去孤注一掷的爱一个活着只是为了死的女人,然后她成功了。
幻想的崩溃像多米诺骨牌,一张倒了其他的也跟着倒下去。Cherese开始承认自己的天性凉薄,在她意识到即使作出讨人喜欢的表象却也什么都留不住之后。她所以为自己拥有的一切都像是掌中细沙,从指缝淅淅沥沥落下去,而她甚至不敢握紧它。
她开始放弃让自己像个正常人那样活着,或者说她迅速地变得基金会起来。冷静,理智,高效,像大多数研究员那样。
然后她被主管约谈了。“你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站点主管对她这么说,手里拿着她当月的心理评估报告。
“因为Elena也不想看到?”她反问,这个名为Andrew Boom的男人工作时间和Elena很像,一种介于冷静与冷漠之间的状态。这可能是基金会特产,她想。
Cherese总是长于把天聊死,她成功的把主管后面的话全堵了回去。“‘我也不想、她不是有意的、她真的很爱你’还有么?”她随手拨了拨头发:“没有的话我要回去工作了。”
“如果你仍然保持这种态度,那么我将会考虑给你安排记忆删除。”她得到了主管通知式的回答。
当天晚上她梦到了死去的女研究员,姑娘站在桥上,金色的余晖拥抱着她。然后她坠下去,黑色的长发划过天空。
她最后见到的是姑娘手上金属指环反射出的光。
然后她醒了,并宣告结束维持了三小时的今晚睡眠。我并不难过,她告诉自己,我不是当初那个柔弱无助的实习生,她也不会因为我的眼泪而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Cherese只是突然的很想哭,她叼着烟打开了电脑,然后在等待开机的过程中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曾经用生命爱着整个流动站里最冷漠的两个人之一。她曾经以为她能够把Elena带出来,但她还是成为了被丢下的那一个。
向来如此。
Cherese一边敲打键盘一边胡思乱想,她从未拥有过什么,也就无从失去。她曾在Elena的笑容中误以为自己拥有了一切,但那毕竟是假的。
她抬起头,窗外是自夜色里漾出的天光。她想起几年前的自己,用力的活着脸上带着天真而愚蠢的微笑的姑娘。
她用力摘下手上的银质指环朝着窗户丢过去,屏幕出现一个彩虹色的细小印痕,然后迅速归于平静。
她笑出了声,声音近似于抽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