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關係的。不會有事的。」
「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你是一个小小的研究员。
此刻,你正用简直能被形容为“标准的”“严谨的”,甚至可以说是“庄重的”——的姿态,端坐在这间演讲会议室,那个较为靠后排的座椅上。你的手中有一本笔记本,上面布满了整齐划一、错落有致的记录笔记——一大块一大块的墨水字迹简直就要从你绘制的那些条条框框间游离、倾泻出来。而你在匆匆间瞥了一眼坐在你身旁隔了两个座位的那个,他低着头,面前不知是草稿纸还是笔记簿一样的东西上全都不知道是什么乱涂乱画。——而他竟然还黯然失色的一副模样,继续一笔一笔地划着本子。
你皱起了眉头。
即便你难以从前面几排重重叠叠的研究员们之间,看清那个演讲者依稀的身影、即便你被丢到了一堆唧唧喳喳,甚至是闲话家常的各种嗓音间淹没已至于难以听清那模糊的演讲——但你依旧决定做些笔记,以及像风车一样旋转、摆动你那可怜的脑袋。
——虽说你并不知道,那个演讲台上似乎……是有在说着什么的前辈吧,姓甚名谁。
你只是朦朦胧胧地想要去听而已。
——就像下雨了然后人们撑开伞一样。
“嗨Tentacle,来杯咖啡?还是茶?”“谁把猫带进来了?”“Scarlet,稍微把游戏音响调小声一点。是的,Para正坐在我旁边。”“Milk你要吃个派吗,嗯……还剩有香芋味和苹果味的。”“明明谁也没有站在那里唉……。我们是来干嘛的啊,Anglia?”“嗯……嗯?我是一时兴起啦……”
“……”“……”
过了多久了?五分钟,还是五秒,或者说是……
——你听见靠后的Parallax前辈以及他的助手Gray正在小声交谈着什么你听不懂的奇怪言语且不时发出窃笑,你听见Holy Darklight前辈在你斜对面窸窸窣窣的翻书声以及咳嗽声,你听见Chen特工被七手八脚地拉扯起来所发出的惨绝人寰的喊叫——话说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做?你听见……
你听见了形形色色,恍若雨线般掠过或是被长长地摇曳拖拽的声音。它们敲打在一起,就好似三月份时恶劣的暴雨连绵般令人易于迷失其中。然而你依旧听得很清晰,被夹杂在里面的另一个朦朦胧胧、几近覆没的那一串声响——
「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当你回过神来时人几乎已经完全走散了。
十几排座椅上,仅剩下零零碎碎的那么几个人,以及你笔记本上零零碎碎的那么几个字——就好像潮汐退却所留下的孤单的小石子一样。而你从这场似是照例定期举行的“演讲”,实是早已被安排妥当的“茶会”——的记忆里,能捞出来的东西也确实能说是同样。
你记起那个被称作小诺的棕色发色的女孩问你,“要不要也喝一杯咖啡呢?……。”尾音的你的名字被吞没在喧闹中。
而你则一脸惊愕地看着她似乎在微微地笑着。
——这便是你在恍恍惚惚里最为清晰的一幕镜头了。
你摇了摇头。使得那抹微笑被轻微的眩晕挥散。
——不。不能再浪费时间来这里干这种无用事了。
我……不过是一个小研究员而已。是的。我不需要那么多。丢给我的永远只是工作、文档和难以对付的前辈们罢了。下回若还是有“茶会”的话,改天吧。
然后你走出了门。
然后你再也没有回头。
……即便是去看那个走在你身后,安安静静地消失在了第二个拐角处的某个人。
「如果頻繁地遇見某個人很多次……那就去尋找他吧。」
「不過呢……啊,現在我要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你在两个月之后的一个星期天下午里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当你嗅到你袖子上咖啡渍的味道时,你就知道已经到三点钟了。
三点、三点、三点。
是在小森林里的清新空气里慢跑的时间?
是在街角的咖啡馆里端起杯盏的时间?
是插花的时间?
是作画的时间?
是在午后的阳光下像猫咪一样眯起眼犯懒的时间?
不。都不是。
现在是提心吊胆地站在一旁看着那群疯狂的科学家们与奇异的物品做着所谓“实验”,妄图用你脑中理性的自然定律封锁异常的荒谬侵蚀,然后战战兢兢地为他们或者说它们撰写报告顺便帮某些前辈们处理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书的时间——如果你还能活着回来的话。
你是一个小研究员。
——你不过是一个再小不过的研究员罢了。
你原本的安全等级一直或许说永远在二到一以及零之间徘徊,在事故里除去那群可损耗人员以外最先被丢进去卷入的便将是你自身,你没有分配项目,你没有工作助理,你甚至连一间只写着自己名字的办公室都从未见过——你现在等同于被调来Anglia前辈的办公室里干杂活的临时工。是的。不会有谁会跟你做朋友的。你能遇见的只有匆匆行走而过的路人。——或者是突破了收容的异常项目罢了。
——你没有叹息。你只是看了一眼墙上的贴着的便签。
今天下午的“日常行程”,就如同雨后一个个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水洼一样,像布满街道一样散落在了便签条的每个角落。
你依旧没有叹息。你只是走出那间仅剩一人而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办公室,然后锁上了门。
“我出去一下,马上——。”
——把后半句话给吞咽回了咽喉,继而你哽在那里。
你晃晃悠悠地走在走廊上,不知何时在拐角处与某个人掠过了肩膀。那只是一次掠过,但你却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你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往那边看过去——按理说你会的。
<以下内容摘自1级员工█████的工作日志。>
20██-██-██,星期一
该死……。
现在我是在用沾满了血的手指头捏着笔写字……但愿不要把日志的纸页弄脏。噢,好吧,已经有几滴红色的血滴到上面了。
无所谓了。
下午的时候,也就是两个小时前我被安排去检测192的性质。对,就是那把“苹果刀”。实验刚刚进行了一半就有人把那像个雕像一样的玩意儿吞了下去……虽然他们几个我都不认识,但是我当时确实就站在他身边。
——他口腔里涌上来的血溅了我一身。
谁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面无表情地把它封装好然后有序而迅速地撤离了已经像案发现场一样的实验室。
我搞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两个方面上的。
但我还是跟着这样做了。
然后我就又遇见了那个人。
虽说只是背影。
他或她,那时正在走过一滩血水。我想那些黏糊糊的东西应该弄脏了他的靴子。——就像我手上的血把本子给弄得脏乱不堪一样。噢,该死。
20██-██-██,星期二
“繁樱之手”,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到那个涂鸦的名字。之前我提出的直接观察申请以及阅读文档申请,全被丢到了文书堆里。
上午的时候我匆匆地读了一遍文档就被安排去和一个受到影响的人员谈话,问讯。
——但是,谁也没告诉我他已经到了第四阶段。谁也没有。
我能看见的只是他猛然间失控,然后自行突破了束缚措施,朝我和其他两个研究员扑过来。他用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尖锐物品挥来挥去,刺伤了其中一个,戳瞎了另一个,再奔向死角这边的我。我本来想逃跑,但束缚还没有被完全解除所以他就这样绊倒在了地上。——仍旧挣扎着朝我们的方向爬过来,一点一点地。
——他明明已经因自残而失明了的啊。
不论如何……我把他制服了,然后把那两个伤残的给拖了出去,封闭上场所。那时看着他们白大褂上的血痕,我忽然有种……这也是那些“樱花”的错觉。
……对。只是错觉。
在把那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给拖出来的时候,我感觉身后正有一个人走过。
我知道是那个人。所以我往后回了个头,想要打个招呼或者——
但是他,或者她,已经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了。
我那一瞥里能看见的只有那张名牌上的开头与结尾的“p”。
20██-██-██,星期三
在休息室里遇见了一个前辈,也是一级的研究员。他似乎不是很喜欢我的手机,特别是当我翻看里面相册过去里和家人的合影,还有无意间切换到拍摄模式时。
片刻,我询问了他站点里有没有一个名字开头与结尾都是“p”的研究员。
但他只是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摇头表示并不知道。我觉得他在说谎。
“虽然比不上总部那样丰富多彩的项目和活动,但同时分部也较为平静祥和。不是吗。——相对而言。”
最后他这样说。闲聊结束,当我提出和他合影纪念时他又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故此不得不作罢了。
他走出了休息室的门。半晌,我发觉到茶杯早就空了,也走了出去。
我推开了门。
走廊上横七竖八地凌乱不堪地血流成河地堆彻着各式各样的尸体。
……。
收容失效。
我强忍住摔上门的冲动,继而看见远处一个我所熟悉的人影摇摇晃晃地扶着墙根站了起来,略显虚弱地一个个跨过同事的尸体,离开了这里。
我闭上了眼睛。
“相对而言”。
20██-██-██,星期四
今天一整天都在帮Fatrip前辈——麻烦事一箩筐的前辈,整理档案,顺便处理文书。他失踪——也不知道是去旅行了还是有何遭遇——已经超过了半个月,书桌上的文件也堆积成了一座小城堡。临近下午的时候他回来了,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处理起剩下的东西,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谁讲话。几乎每一段话都缺乏意义。
“Fatirp,站点里有没有一个名字开头与结尾都是‘p’的……”
“那是Pishop。我建议你……”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鼠标不停发出咔哒声。用嘟囔吞没了下半句话。
我发誓我没有微笑,也没有窃喜,更没有暗暗地去规划着明天除了工作以外的日程——不过,关于那个像朦朦胧胧的烟雨一样挥之不散,屡屡相遇,又擦肩而过的人。……这到底是谁呢?
写下这段话时,我依旧在期待着。
<此后经过检查表示没有内容。>
「我出去一下,馬上……」
「……嗯?」
三点,下午茶时间。你舒舒服服地坐在休息室针织布料的沙发上,手里捧一杯加了砂糖和牛奶的咖啡。尽管这里并没有一扇落地窗让阳光暖暖地撒进来,撒在木制的地板上,撒在你面前那些刚来没几天的说说笑笑的同事们身上,但是你还是感到了安然闲适。
……到底,是有多久没有这样过了?
不用去被繁复的文书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不用担心可怖的收容失效令身体沾满鲜血,不用试图在冰冷的目光下故作镇静,不用时时刻刻告诫自己小研究员的低微身份……就像一个生活在大城市里的普通人一样,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捧着一杯过甜或过苦的咖啡,也许还翻着一本称不上好看的杂志,和朋友们闲说一些小事或家常一类。——时光慢慢地从杯盏间的液体里,从轻轻摇晃的时钟钟摆里,从零零碎碎的笑声里,流走。
今天一定要好好地把这件事记录下来,写进日志里。
你这样想着,拿走了摆在木桌上的摩卡壶。——那里边已仅仅剩余了薄薄一层的咖啡。拿去清洁一下吧——你走出了门。
“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你摇摇晃晃地走过没有人的走廊,一如上回遇见那个人那样——但这回的左右摇摆是因为你那愉悦的心情,以至于嘴边还哼着欢快的小调。
你走过一个拐角处,直到了尽头处。但与你记忆里浓重深刻的印象不同的是,靠左边的并不是洗手间,而是一间办公室。
你愣住了。
你放下了手里的摩卡壶和几只盛在篮子里的咖啡杯。
你带着惊奇的声音呢喃出了那个门牌上写着的名字。
“Pishop……。”
你踌躇不前的脚步里透露着迟疑。
但你还是一点一点地挪向了那扇门前。
你敲响了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