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很想摸一摸猫。
难得的假期,我躺在站点附近那座校园内的田径场上,如此想到。
初冬之际,暖阳还眷恋着不肯离去。头顶的云层如同被梳理过一般,一道道挂在我与蔚蓝的天空之间,像是一道拉开的天然百叶窗。阳光以慵懒的姿态没有阻挡地投到四周,视野里清晰得像透过一面澄澈的玻璃看世界。我坐在人工草坪上,四周的学生们呼啸着从我背后跑过,为了争夺一只掉了外皮的足球。那足球啪的一声弹过我的脑袋,落到我两膝盘曲在地上形成的窝中。它因为不知遭受过多少次不计后果的踢飞与抛出,已从原本白上嵌黑的模样变成大半灰黑而少量并不纯净的白了。
那配色,像极了我曾经熟识的一只野猫,浑身散发着健康的油光的黑色,尤其是那粗短而常常进行富有力量感的抖动的尾——唯有鼻尖下一道细细的竖线和四足是白色,远看像是细心地为自己戴上了白色小手套,它独特的外观和作为一只野猫而言独特的高傲步伐,使人联想起表演《Dangerous》时迈克尔·杰克逊的经典装束。
曾经某个如是的午后,想必那时候我也还是个学生吧,因为那时她还轻轻靠在我身侧,我还对如此明媚的日光表现出纯洁的赞许。她从盒中抽出两支抹茶味的Pocky,一支塞入我的嘴中,我迅速在口里嚼碎,抹茶涂层偏甜的醇香口味在舌尖平平淡淡地展开;另一支她叼在自己的口中,饼干棒的前端在日光下成了乳白色,后端则隐藏在她翘起的嘴唇与鼻尖映下的阴影之中。我和她往往心照不宣,秋冬晴日的阳光刚好将教室外窗下的大理石地板全部照亮时,我们一同溜出教室,校园的图书馆很宽阔,可往往只能听到我们两个压得不能再低的交谈声。
图书馆的管理员是一名嘴角的皱纹总是上扬,而脸上趴着两条厚厚的白色眉毛的老爷爷。我们总是在正午时分到达校园那片独属于他的领地,而这时他总是毫无怨言地手持拖把清理着难以被人踏上的瓷砖。他总是穿着毫无特色的布衫,最常见的灰青色与暗红色,与之格格不入的是他耳机中播放着的总是播放着The Deele的节奏布鲁斯,其内敛的性格使反差更加鲜明。听说他是校园曾经的教师,由于“教书能力不够”而被赋予了闲职,这样的实例遍布在校园名为保安室、校医室与实验室等许多能够被冬日即将告罄的日光照耀到的角落。我想,他或许是在40岁左右的年纪吧,被一个大约是头顶冒着有汗的谢顶校长拐弯抹角地送到了这个立满了书架的地方,每一个书架都用乳白色的油漆上过色。于是他风霜而扛着重担的中年是在这象牙塔般色泽的立架中穿梭而离去,少有人问津,一旦抚平内心的忿忿后便得以沉在独属于约等于自己的天地,不必用本不坚硬的躯体棱角撞击岿然不动的生活法则。这使他不必如某则毫不讲理的寓言故事的乘舟人中那样必须在危机中扔下珍贵的事物,于是哪怕步入暮年仍可以在汗水透过布衫的躯壳内享受着奔放的爵士和R&B。
那时我自以为是比其他同样碌碌无为行走在校园中的大脑要高一层,却也不过是将从书架上纠结着摸取来的晦涩难懂的书籍浑沦吞枣地咽下,只是因听闻食物美味却别致便去吃了而获得必须的养分外似乎也并未使自己受益更多;而善于倾听的她总是毫无选择地咽下我所推荐的书目,尽管会顺从般对我的推荐表示感谢,却未必收获了比我更多的思想——我并不因此认为她是不善于思考的普通人,而更为这样的迁就凸显出她天然的善良来。将我们拉出怪圈的是那只猫,而将我们引向猫的是那个年老的管理员。
那一日我仍是与他交谈了几句,怀中抱着几本落满灰尘,晦涩难懂的书籍,借阅卡上只有寥寥数人的名姓。管理员是看过它们的,我疑心他如同被困顿于失落之地的歌者,将存放于此每一张由于漂白剂的失效而泛黄卷边的树叶都翻开过。他如同往常看着我抱着书一样,笑着摇摇头,却不曾有过与我讨论书中内容的兴趣,比起“是想让你们自己领会”云云,更像是觉得我们那看似深刻却不过将文字凿穿了两三寸的分析实则毫无裨益。于是这次,他走到我们身旁,带动阳光下飘荡着的丝丝絮絮浮动到我们面前。
“文字是很有趣的事物对吧?”
“那当然,浅吟而深入脑海,铅墨中灌注的是无尽的思想。”我回答他道。
“灌入脑中的文字是死亡的,思想是永恒的静态。思考仅停留于此,不过是对你手中文字的一份拷贝。”
“既然如此,那您说应该如何去做?”
“放下那些书,它们很珍贵,不过这时先放下也无妨。文字被囚禁于时间的枷锁,生灵却涤荡起时间的波纹。我带你们去看猫。”
于是我与她牵着手,走出图书馆。那一路上我神情恍惚,校园时常有猫鸣,打断我课上鸟瞰自己的神游,我却不曾在意过它们究竟在哪儿,已经融入生活的过于平常的事物往往使人不甚关心。不过是踏上门外那条柏油路走过数分钟,路旁的草丛中便探出了那纯洁生灵的头颅来。我将手伸出,它踮着四脚向我缓缓走来——那不紧不慢的步子常常踏着混沌在我梦中出现。它终于靠近了我,用冰凉的鼻尖触了触我的指尖,脚下恰好踩碎了一片枯叶。
“它真的,好可爱。”她轻轻抚摸着它背上黑色的毛发,那个在猫类中算得上健硕的搏动着的身躯从体内某个不知何处的腔中发出低沉的咕咕声,那声音能使你不可抵抗的感到疲惫与舒适,如同咖啡因与眼睛酸痛不睡不可的午后相结合。
“这是生灵的可爱。”
万般生灵都是可爱的吗?那一张张灰黑的极为相似的脸庞穿过我的身心,他们口中所及的是本应作为艺术却被他们所玷污的学业,他们的大脑与真正的思想如水与油不相容。仅仅是迫于无奈而与他们着上同样的外衣,却总是被陌生到不能再陌生的口吻喊出自己的名字,这一切的一切使我无法承认同为他们是生灵的可爱。
“不,这只是猫的可爱。”脱口而出的,我反驳那管理员说,“生灵并非可爱,况且仅人类一种便够不可爱的了。有思想者可爱,纯洁之人可爱,其余连同我都是衬托罢了。”
她将手托在猫的下巴处,用灵动的眼睛望着我。
“不哦,你也很可爱啊。可是,生灵真的都是可爱的吗?”
管理员望了望四周橙红色的高楼,每一扇毛玻璃后都有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
“不可爱者,被更不可爱之人早已迫害得不是生灵。自然,他们曾经是,未来若是能得到启发也可能是,但至少现在不是。这个校园中的生灵越来越少了。”说完,他豁达地笑了笑,从胸前口袋中掏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些猫食。
他将那一粒粒棕黄的猫食倒落在地上,它便低下头诚恳地进食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被那条粗短的尾巴吸引,它有节奏的律动着,使我找回了我的心跳声。
此后,我仍是翘课,每当那教师一进来而教室中顿时缺乏了生灵气息时,我便悄然从后门溜走。不过,我的目的地从图书馆变为了那条一旁生着高低不齐杂草的小道。它在那里探着头,就像是一直都是如此守候着过去者、我与未来者一般。她有时与我同往,其他时候我自己去,我知道她也常常独自一人去找猫,因而并不担心她因为没有我的陪伴而困厄。同去之时,猫便趴在我们的腿上,往往能一动不动地坐在草地上一下午。这个过程中往往话语极少,只有它在我轻轻揉搓下安详睡去的呼噜声,我们不忍用交谈将它吵醒。直到风逐渐打了起来,卷起衰落的杂草飞落到我的胸前,便知道时候已晚。用手按一下它凉飕飕的鼻尖,它便轻盈的跳走,再以那优雅的步伐进入草丛之中。除非它在自己现身,否则难以找到它。
冬至日那天,我忽然觉得有些迷茫,胸口因不知何处而来的急躁而生疼。仲冬使时间的步伐慢了下来,我未等到日光完全升到头顶便走出了教学楼。室外冷的令人打寒战,瓷白的天空象征着日光不过是礼仪性的摆设。她将看上去未免太厚实一些的围巾从自己脖子上取下,绕住我的鼻子以下的部分,毛线中散发着一股香味,像是从夏日保留来的太阳照射过。
“我得走了哦。”
“是好事还是坏事?”
“父母带我去医院,一个有无数穿着相同白色服饰的人嚎叫的地方。”
“听上去与我们这差不多,只不过是深蓝色的制服变为了白色。”
“那里的医生,大概是医生吧,说我的脑中生了虫,我得退学。”
“那虫也是生灵吗?”
“我希望它是,可我知道从来没有什么虫在自己身上。”
于是,我目送着她离开,那扇古铜色的大门只是打开了一丝刚好使瘦小的她走出的缝隙,又煞有介事般轰的一声关上。
那天我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那天我没有去摸猫。
我没有去那条小路触碰纯洁的生灵,没有去图书馆理解我所需要的思想。我用手头攒下的生活费把校园里那个偷偷卖烟的太保的存货买空,哪怕在教室里也毫无顾忌地吸着。白色的烟雾围绕在我四周,我讨厌那呛鼻的气息,就连她送给我的围巾上也沾染了那个气味,因为我无论何时也不愿摘下它。
后来,我也退学了,令人惊讶的是我退学的原因并非是肺功能衰竭,而是父母给我开的一张莫须有的心理异常报告单,那单子上赫然写着“患者脑中有长条虫状物”,那时我才明白脑中的虫是心理而非生理疾病。那时的我只想快点逃离将头埋入围巾与二手烟而挥洒热泪的时光,我不曾向那猫道别,不曾向那管理员道别。校门也为我敞开了一道缝,我的体型更宽大,走出去时很费力。那门在我身后关上,我透过它,看到校园中的“生灵”们,他们脑中的虫在此刻一齐破土而出。
不过讽刺的大概是我和她脑中是真的有“虫”吧。那医生是基金会的卧底,将我体内那除了影响本人精神状态外没有什么危害的无趣异常清除后,顺理成章地以我知道了异常事物为由带我入职了基金会,不过是不想浪费一剂记忆消除药和一个苦力罢了。
我将手中的球远远抛出,因为深知若只是低声下气将球递给他们,他们便会来麻烦我第二次、第三次。我站起身来,双腿有些麻木,天上的云在我的意识远去之际已经聚集在了一起,四周显得暗淡了一些。
我记得她的眼角弯弯的向上抬起,就像幼年猫的眼一般,可是她面部的其他部位呢?我记不清,就连怀抱她时肌肤传来的温度也不甚清晰。可不知为何那只夹在我们之中的猫却如此清晰地印在我的视网膜中,每当我在离开学校后翻开书本时,我感到并不是自己在阅读,而是那猫在纸上踏着那高傲的脚步踩过一个一个的文字。
我记得它在哪儿。我理了理颈子上松散的领带,顺着记忆绕出田径场的草坪,向那条小道走去。风被小道两旁高耸的建筑物逼夹着向我吹来,我幻想着它马上踏着那个脚步向我靠近。驻足久久凝望,我嘲笑自己,过了这么多年,它自然早就离世了。
哗啦啦的,一旁的灌木发出声音,一只灵巧的身影从其中走出。黑色的身躯,如同戴着白手套的四肢,只是脸上没有那一道白色的竖线,体型也更小了。这不是它,可它笨拙地迈着从先辈那里学来的高傲步伐,却令我感到学生时代那份对猫的怜爱又回来了。
我试探性伸出双手,它慢慢向我走来,像是同样也在试探我一般,却又表现出一副极想让我抚摸的神情,如同依偎在我怀中的她的那张脸——猫使我回想起她的模样。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鳕鱼肠,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口袋里会有这样的东西,似乎就是为了此时此刻的它而准备的,将肠衣撕开,缓缓递给了它。它也是低下头,仔细地进食着,细长的黑尾巴有节奏的律动。
吃罢,我将手拢在它头顶,它也渐渐将身子靠过来。
生灵是可爱的,不可爱的并非生灵。突然,我的脑海中回想起这句话,身体像受到电击。无论过了多久,猫与她还是同等的可爱。而我所终日所接触的异常与因异常逼迫得神经紧绷的员工大多不是生灵,他们使我原有的思想如同滴入热水中的红墨水,愈发晕开淡入了。
我不能摸它,除非我再次成了自然所供养的可爱的生灵。于是我将手立刻缩回,告诉自己只是看到了它便足以自慰。它迷惑不解地看着我,因为我并非生灵一般抚慰它,也不似非生灵一般无视它。它向后缩了缩步子,似乎确认自己仍然可爱后,蹦跳着走向一旁的砖路。
“我下次一定会来抚摸你的。”
“哦,你能够保证吗?”她/它转过身来,将戴着洁白手套的双手背在身后。
“嗯,我能保证,只要你记住我就好。因为我叫Rat啊,记住了,我叫鼠Rat!”
天上的云渐渐低压了下来,使日光又不可视了,这样的天气是工作的好日子,因为没有人会在阴郁天心系假期与玩乐,我曾经的老师或现在工作站点的站长曾如是说过。灰青的天,初冬干燥的季节,我与它/她最后一次握手,没有道一声再见。旋即决定使记忆再也不回访地摆脱了阴沉的学生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