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终究还是死了,死在我自己的办公室里,黑白无常来到我身边。
我不知刚写完一篇万字报告玩便会儿战雷到底犯了什么罪,凭模糊的感觉我只知“嘎”的一声,我就被尾翼稳定脱壳穿甲弹钉到了墙上,连电脑桌子都一起撞得稀巴烂,然后我就看见了一黑一白那两位。我甚至都没回头看一眼,杀死我的是人是鬼还是异常,以及他们是如何把一台滑膛炮搬上市中心写字楼32层并绕开在设施大门口看门的十多个大爷并通过还没我半个劈叉宽的过道。
我死得即不壮烈,我死得也不窝囊,我死得莫名其妙。干这一行的,都想过自己死时会是什么模样,科室里的小李是个老实人,说自己想老老实实干到最后,寿终正寝葬在父母身边;王哥是个老油条,说自己想在行房中术时暴毙而亡;科长便有些英雄主义,想死于与突破收容的异常的搏杀之中。我也想过一些,都是朦朦胧胧,却从未没料到会是如此。我想过自己死时会是什么声响?“啪”、“砰”、“呵”、“咳”都是好的,哪怕“轰”的一声死于爆炸,也能沾点艺术气息,至少比现在好。
“老兄,跟我们走一趟?”此时那位身穿白西服,戴红领带的白无常(看来做鬼也要紧跟现代的浪潮)开口,而且笑容可掬。
其实也无需问我,我也没有回拒的权力。因我正当要开口询问,黑无常就用铁链勾起我带我起飞,我只觉得脚底生风,一眨眼,就到鬼门关了。
贰
有一种说法是,你深信的冥府是何模样,你死后所去的世界便是什么模样。一座巨大的传统中式地府赫然临于面前,不知是生前心底的什么缘由。
一打眼,牛头马面两位仁兄就过来了。这二位的面相真不是吹的,活似各大神怪小说中描写的阴兵阴将,但气质就差多了,甚至不比碧桂园大门保安有精气神,只比得上一对停车场看门老大爷。唉,不知道牛头兄知晓自己在人间的象征,马面兄看到地上某公司出的游戏,该作何感想呢?
这二位走到面前,看得我尴尬,让我后悔没有揣条烟去死。但车到山前必有路,来根烟行不通,鞠躬握手拍马屁(还有牛屁)还是会的。于是我不等它俩走上前,赶紧跑去,恭恭敬敬道:“二位先生,久仰大名啊久仰大名,从老远就望见你们了,哎呀,如今才见二位雄武身姿,实是超出我想象啊。只是,小的得过这鬼门关,实在是有劳你们了,抱歉抱歉。”正要握手,然而牛头与马面正手持大刀长剑,三分恼怒,七分迷惑瞪着我。坏了,我一巴掌拍上虚幻的脑门,牛头马面听得懂牛话马话,听不懂人话啊。
很快啊,啪的一下,俩鬼就给我摁住了,往鬼门关里押着走。阴曹地府的装饰风格实是让人难视,说它古典,它给地面用木纹大理石;说它现代,它顶上非得弄一个凶神恶煞的巨幅天顶画,给人下一秒就将被乌鸦坐飞机的可怖预感。
愈往前走阴气俞重,小鬼也多了起来,无不瞧着我。一众小鬼都衣着得体,却也千篇一律。对于在基金会干活的,尤是似我这等做苦工的,见惯了异常,连看正常人都不正常起来,这也是为何大家天天都要来一句:“基金会,你毁了我的生活!”我说不出他们无瞳的眼里有怎样的真情,或是嘲弄,或是惋惜,或是厌恶,但我竟是看到有些敬畏的存在。估计是我多想了,鬼又怎会有人情呢?
阴曹地府的构造与基金会设施十分相似,由此可推断出基金会的设计师户口本之厚度。里面多是走廊与大厅连成网,夹杂以厚重的门,令人惊讶的是,这里尽然还有些“绿植”,准确的说是五颜六色植/奇形怪状植,但总要比我们站点摆励志语录好。
毕竟它俩不是来遛狗的。走了一会,道路逐渐宽敞了,地板逐渐干净了,灯光逐渐明亮了,就连装修,也逐渐阴间起来了。于是我知道快要到地方,终于,它俩把我押到一扇华丽又厚重的大门前,我抬头一看,上面的匾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阎罗王办公室。
叁
那阎罗王端坐大堂之上,一见我进来了,立马把镇堂木敲得脆响。我定睛一瞧,好家伙,一辔长须,好似关公;身穿长袍, 又像献忠;看其面相,堪比哥谭小丑。以前王哥跟我们唠叨:“我们老一代特工对付异常时啊,眼睛看见的,都不是异常,你得把异常看成杀了你祖宗八代的仇人,那才能出漂亮活。”所以每当我面对那些能把我们整个科在物理意义上叠成三角的异常时,我都会回头看一眼李哥的那平静的眸子,然后在脑海中将他的脸搬到异常上,化其吃饭溜号之愤怒为勇气,少往后挪几步……
然而这阎王爷把我镇住了,他实在与李哥没什么相似点,我还没反应过来,两边排列的一众小鬼立马大喝一声,搬出五花八门的刑具——大刀钢鞭豹头镰,长棍铁锤老虎座,还有那口著名的大油锅。两排小鬼都凶神恶煞,无不盯着我待势预发,看得我头皮发麻,不知看哪里是好。此时阎罗王发言:
“民尹晨辉,生于庚午年丙戌月丁巳日,卒于癸卯年庚申月癸卯日,年三十三,曾为守藏品财团之人,受炮击而死……”
我连连点头,同时惊讶于阎王爷的全知,连基金会也知晓。
突然,啪的一声,镇堂木砸得大地颤抖,阎罗王大喊一声:“说!生前所犯何罪!”眼中冒出怒火,阴黑的青筋散发着肃杀的气息,好像压制着将我千刀万剐的欲望,仿佛我变成了异常,他变成了科长。
我走马灯得回顾我这一生,唯一的罪可能就是活得太庸。我没啥能耐,同事们都说我能作妖,其实我作妖也作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除去我偶尔摸鱼睡觉,吃饭溜号,推锅于他,领奖于我等一些大度阎王爷应不会追究的小事,当真没有伤天害理、泯绝人性如弑人父母、夺人之妻的罪。要说我不孝么?在加入基金会之前,我就已做好与父母永别的准备了,他们会一直认为我参加了国家的秘密行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要说我贪财么?天下之人谁不知道钱是好东西?我在没命的边缘游走,我只能把钱当做麻醉药使我走下去。要说我无情么?上了岸的鱼儿不再是鱼了,上了这条路,就像刽子手要杀人一样,是恪尽职守,是天经地义。
我胡乱的想,我的神情变得慌张,时间的流逝变得让人疯狂。然而两只小鬼已拿着大刀钢鞭走来了,我于是恍惚着大喊:
“大王冤枉!”
阎罗王听了,怒火似乎压了下来,正要下令的手也放了下来(感谢佛祖眷顾)。如果它也像《大军阀》里审强奸案的张宗昌就好了,我还有活命的机会。然而此时阎罗王又开口了:“哦?那你说说,为何偷本王花名册!”
啊?一瞬间,我好像被陈泽十根手指掐住魂魄,被匪家往脑袋里扔闪光弹,哑口无言。这实在是跟我七杆子打不着的事,剩下的一杆子,是我曾经给这个项目改了三个标点符号,美化了两处格式,然后轻轻擦掉了纸质版署名旁边的一个黑点,于是“历史记录”最上面一排就写着我的名字了,其余的我根本不知,当时也没人跳出来告诉我这是阎王爷老人家的东西。
我还记得那天我们科长一副面对XK级末日情景的神情来到办公室,从怀里掏出一钛锰合金的机密文件盒,通过钥匙指纹密码面容声音血型瞳孔模因等十余种方式的解锁后,慎重拿出一打文件于一个基金会特制存储盘,像手捧自己的骨灰一样,颤颤巍巍走到他那从来没有动过的电脑前,然后把我叫到面前,说是“优秀员工的荣耀”,让我把这份文件审批一遍,然后什么也不要问,你从来没见过这份文件。当时我心想:害,不就是想方设法让我多打工吗。现在才知道:这个老奸巨猾的东西,把锅推给了我,自己担了荣誉……
我慌乱想着,我的神情变得迷茫,万物的寂静变得让人疯狂。另有两只小鬼已拿着长棍铁锤走过来了,我于是又大喊:
“大王冤枉!”
“这……这这……跟我没关系啊!我只是个……打杂工的!跟……大王您的花名册被偷一点……直接联系都没有啊!偷大王您东西……另有其人啊!不信……大……王您看列表中……下面几行啊……”我支支吾吾得说,想尽我所学之一切来辩解,到嘴边却变成充满漏洞的聂脚之词。我只觉自己比窦娥还冤,不仅是六月飞雪,还得是广州的六月飞雪。我诚惶诚恐看着高高在上的阎王,做好下一刻这老东西一声令下,我就得身首分家的准备。虽已死之人不得再死,但其痛楚也得有平时出勤时擦伤创伤的几百几千倍。
阎王爷倒是没说话,伸出手,招来一小鬼,看其穿得比其他华丽,估计地位不低。那小鬼拿来一块平板给阎王爷(都是烧来的),阎王爷神色凝重,接过来看了看,点了几下,唉一声,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好像自己干了圣德之事似得说:“看来——是本王冤枉你了。但是,你这助纣为虐之行,亦要先关进阴牢里去!”随即让一个小鬼来把我押到阴牢。
应该是我为了减肥每日都少吃一点肉积下来的阴德起作用了(也算这阎罗王糊涂),总算是少受一罪了。由此看来,每一个基金会人都应该配备一个木鱼在身边,执行任务的时候也带上,快死的时候敲一敲,可以在下面活得更好点,比一套String Puppet重型单兵动力装甲强多了。
肆
一路上,我与小鬼无言。出了大门,他不再龇牙咧嘴得摆出一副吓人模样,紧攥的手松开了,神情也似乎缓和起来。我们走到一片空旷地方,四周无鬼,它突然对我幽幽的说:
“老兄啊,你可知,你的事迹,几乎全府都传开了。啧啧啧,敢偷阎王的东西,你也不枉这一辈子了!”
我本想着解释一下,但毕竟人鬼不通情,又怕它搭错了某个筋,刚修来的福气没了。朦胧之间,我觉得这鬼还有点人气。
阴牢附近的拐道多了起来,像是刻意为之,以免阴气的传播。愈走愈乱,远处传来奇怪的砰砰声。看来在这里坐牢的人,不仅要忍失去自由之苦,还得面对阴间牢房之刑呵。
在拐过一众羊肠小道与交错隧道后,我渐渐听到了人声。我有点忧虑阴牢的环境,毕竟是阴牢,大概不会让你过得舒坦。昏暗无光,奇臭无比都还是其次,倒这人声,竟远比鬼嚎让我畏怖。我不知道人到底能有多可怖,不知道有多少战士的血是白流的,我只知道隔壁科室的陈老师,在牺牲之后被拿去做实验去了。呵,恶鬼也怕恶人呢,在阴牢这样的环境下,谁又能守住人性呢?
然后最终是让我吃惊了。在走过数十层后,小鬼把我带到了我的牢室,只见大门旁边标着——
人道主义阴牢
下面紧跟着两百多字的免责声明。
我迷惑地看着鬼,鬼苦笑地看着我。
“老早以前,不知从哪蹦出来一个人,”那个鬼没好气地说,“天天叫唤,天天闹腾,打也不改,揍也没法,说甚么这是污蔑人权,是践踏道德,是败坏伦理,要改善环境……长来已久搞得我们烦心,连阎王都嫌他。于是为了让他闭嘴,我们把这重新修了,然后找了个精细的写了这牌子,可算让他满意了。”
我目瞪口呆得听着鬼讲,然而大门已经吱呀吱呀打开了,鬼带着我往里走。里面的环境不能说是破败不堪,只能说是比我们科强(看看,学学做鬼的)。虽然仍是单人单间,但食堂大厅卫生间那是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健身室(为鬼们敬佩几分钟)。牢房里面更是奢华,一套的被褥,干净的地板,甚至还有可调暖光灯与空调(这是把哪位室内设计师关进来了)。说实在的,如果不是这里没有电脑让我登陆Steam,我觉得可以把设施主机上的一块显卡被我当原品卖了的事抖搂出来,可以多住几年……
地府还真是小呵,我在这里竟看见好多熟人。哎,那不郭大饼么,怎么你也来这了,哎呀呀,搁这待着没瘦下去还多长了哈……啊,孙姐你好,干嘛呢这是……哦写报告呢,干回老本行了属于是,挺敬业昂,也不知道写给谁看……哟哟哟,小蒋我可算找到你了,一猜您就搁这呢,您老人家不睡觉作嘛嘞?呀,打麻将呢,啧啧啧,不行啊这把。欸,怎么还急眼了……
忽然间看到旁边一群有些年纪的老前辈凑一起聊天。仔细一看,哎哟我去,是高哥,高才良。想当年,高哥是我们的公认英雄,精神领导。要说干活上阵,他是第一个上。但你别看他老实,人可不傻,精明的很。当时那个老不死的拖工资,大家气得天天晚上开大会,只有高哥不说话,只见他默默走进主管办公室,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招,嘿!还真就把钱谈下来了。后来有别人问他,他也不说,只是告诉我们有事找他帮忙。呜呼!李哥的臂膀,撑起了我们站点的半边天,怎么他也到这里来了?
唉,好一个不分青红皂白!
打完招呼了后,小鬼把我带到了我自个的牢房。我不知自己要在这待上多少时日,但毕竟我叫特工,毕竟我给打工的是基金会,基金会的优良传统,企业文化是什么?是来了就干,走了就睡,死了最好。反正挨上了,总比哪一天被主管叫过来说:“ 尹晨辉啊,鉴于你优良表现,现将你转入特级实验人员工作……”要好。
在走进去之前,我突然想起王哥跟我讲的一个笑话,说是一个伦理道德委员会的人进了地狱,地狱里生前害了几个人就要被扎几针,所以那个人被放在了缝纫机下面。我于是问鬼,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伦理道德委员会人的牢房。
那鬼迟疑了好一会,终于点点头,带我去他的牢房。我跟在后面,砰砰的响声逐渐变大。越来越大,直到几乎震耳欲聋,我们来到一间截然不同的牢房。
“这就是伦理道德委员会的牢房!”那只鬼指着里面说,一台大型的高速冲压机摆在里面,“因为他见人说鬼话,见鬼说人话,还死硬不改,说要把阎王拉出去处决,把阎王气的够呛,特地找人造了这台机子,把他绑在下面,听说这玩意一秒能砸十多次哩!”鬼似乎挺高兴,“哦,对了,插一嘴,这人就是那位天天闹腾要改善环境的。”
我看了看里面血肉模糊的冲压机,又看了看鬼,欣然地笑了。
“噫,好一个恶人终有恶报!”
零
后来呢?没有后来了。基金会派一支七人小队把整个阴曹地府包围了,然后以非法监禁罪与非法伤害罪把阎罗王判了两万三千年(说难听点,就叫收容)。
其余的就没什么改变的了。小鬼没有了,酷刑废除了,基本上还是老样子。当然,牢还是要坐的,只不过从阴牢变成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