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迪戈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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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迪戈的年代将要到来

收起你的表情,包藏你的记忆

小心它们 — 食肉动物的降临

温迪戈的年代已然到来

努力笑一个吧,尝试抵触遗忘

小心它们 — 没有绝望的末日

看哪,那是癫狂也不复存在的黑风暴

人们要说

那是温迪戈岁月


I

引言



针叶林的叶子开始凋零了。

宁静的针叶林披着寒冷的霜衣,一切早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就像盯着一张在相册里躺了半个世纪的黑白照,曾经历历在目的过往,如今已经伴随着漫天的落雪而消逝,唯余一个大概的轮廓,去供人们进行没有来由、亦无所谓源头的溯源。

墨色的树干歪七扭八地插在灰黑色的雪中,正在被更多从天而降的黑天鹅淹没。神明的尸骸化作余烬一般的灰雪,告诉人们祷告已经失去了作用。灰蒙蒙的天穹和浓云下,十字架与念珠早已被掩埋,只有食物、水与柴火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还有武器。

寂静突然被打破了。有声音,是落在地上的断枝被踩碎的声响,短暂的停顿过后,便是急促的脚步声和狂奔时才会有的风语、空气的叫喊,好像刚刚那一点噪音根本不够。

针叶林的墨柱里有一个不算高的身影在穿梭,只能看清他的影子滑过灰色背景时留下的短暂残影,他的背后有一个臃肿的鼓包,那大概是他的背包。他奔跑着冲向树林深处的一栋小木屋,唯有尖顶可供识别。那木屋立在这片树林里最危险的地方,但同样也是最隐秘的地方,因为它的影子可以与周围的树木与尸骸融为一体,没有东西可以发现它。

影子“哐”地撞开了门,转身连忙将门猛地一推,在上锁的同时发出了比刚才更甚的响声。他似乎已经不在乎了。

他来到矮矮的手工木桌前,将背包扯下砸在桌面上,接着拉开拉链,从里面拔出一副黑箱的同时将背包推到了桌子下,作用不明的紫罐喷雾以及几瓶有点瘪坑的矿泉水瓶掉了出来,在地上滚动着,好像还想要挣扎着爬起来一样。

“快点……快点……”他的嗓音抖动着,那绝对不是因为严寒。一阵风过,窗外好像亮了些许,与室内的昏暗相对照,终于可以看清影子的样貌。那是一个黑发的男孩,可能还未成年,厚厚的大衣完全不合身,他的棕瞳里带着稚嫩和恐惧,好像经受了他这个年纪尚不该承受的惊吓。

男孩手忙脚乱地找着黑箱的开启按钮,整个外壳摸了好几遍才手忙脚乱地撞下了按钮。那箱的盖子缓缓打开,内部是一个显示屏,还有正在升起的底座,上面连着一些复杂的电子元件和线路,像是人类被开膛后的胸腔,杂乱但又有序。男孩从左端拉出一根光滑的黑管,长得好像可以绕地球一整圈,接着手忙脚乱地戴上了头罩,以接入自己脑后的接口,那当中有着精密的电子元件。

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三分钟……这太久了一点儿。曾经眨眼间便飞逝过去的时间,此刻竟如一辈子那样漫长。

“意识上传已完成。”没有任何的电子提示音,一行黑色的字体突兀地闪现在显示屏黄绿色的板面中。

又是一阵风,但这次可不是由北风的精灵带来的。那风的声音一点儿也不舒缓,一点儿也不温柔,倒像是野兽在无穷远方的嘶鸣。

男孩害怕起来,他打了个寒颤,丢下了头罩,接着飞身入桌下的矮小缝隙。风声更近了,他蜷缩起来,双手紧紧捂着嘴巴,不住地颤抖着,颤抖着,可风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男孩莫名觉得有什么东西好像正趴在自己的头顶,就在桌面上窗户的外边。他忘了拉上窗帘。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探出手去,去够那从包中掉出来的紫色喷雾,全然不顾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窗外盯着那只细小、白嫩的手。他甚至不敢伸出脑袋,瞥都不想瞥一眼,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尝试着。

“咚。咚。咚。”

极度缓慢而又十分有节奏的声音响起,那是一阵敲门声,男孩全身顿时起了鸡皮疙瘩。另一边,手指终于够到了那瓶喷雾,他赶紧把罐子拿起来,看了眼上面印着的字迹:A级记忆删除喷雾剂。

他惊恐地打开了金属制的盖子,好像已然听不见盖子掉在地上的金属碰撞声。风声消失了,敲门声也消失了 — 不,是他的听觉消失了。

男孩的双手紧紧扣住那瓶紫色的喷雾罐,牙齿不停地上下咬合着,可连那“嘎嘎”的声响都听不见了。他想要立刻对自己喷出注定会到来的雾,那层薄薄的水雾,曾经自己的父亲所喷过的那一种,好像从梦境里摘出来的泡泡。可是,他竟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偶然间,他好像已经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掌控权。

灰色的雪,下得更大了。枯死的针叶在雪与风中颤抖,摇摇欲坠。

就在男孩无比恐惧之时,他终于能够听到模糊的敲门声,好像是直接叩响他脑海中的一扇门,记忆最深处的那一道门框。令他欣喜的是,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龙儿,快开门呀!是我,你妈妈。”

男孩正欲起身,可马上便磕到了脑袋,而且这抹疼痛似乎也让他的意识更清晰了一些。他不该高兴,他的妈妈早就死了,倒在了那片落叶中,是他爸爸亲自动的手。他的爸爸在失踪前还告诉他,妈妈从来没有变成怪物。

“龙儿,快开门呀!是我,你妈妈。”

完全相同的声音,没有任何差别,甚至连最后那一抹淡淡的扭曲,和夹杂着的低沉回音,都完全一样。风声接着传入了男孩的耳中,就如同有一根针,从耳朵直直探入大脑皮层,接入了高伏特的电压。

痛,好痛。他手中的记忆删除喷雾滑落手心,重重地摔到了地上,滚入了房间中的黑暗,一个他看不到的角落里。他本想伸手,可是剧烈的疼痛却使得他不得不紧紧地捂住脑门。

回忆如潮水般涌出。一瞬间,他看到了手工制作的玩具,他看到了温暖的电子壁炉,他看到了爸爸妈妈,还有他自己,正围坐在宽屏电视前,看着令人捧腹的综艺。他感到记忆正在从自己的七窍中流出,滴落在地板上,然后从木门下的缝隙中滑出了狭窄的房间。

对啊,门外不是他的妈妈吗?今天她买了菜,可还要做好吃的给他呢!外面那么冷,他怎么能不去开门呢?

男孩的双眼失去了刚才的光泽,他僵硬地笑着,爬出了桌底,起身走向那道木门,接着无力地拉动门把手。

“妈,你回来啦?”

灰色的雪飘入了屋中,狂风也跟着一起闯入,吹飞了墙壁上简单挂着的海报,吹飞了桌面上零零散散堆着的一些纸张,甚至把那副尚未关闭的黑箱也吹到了桌脚。一片狼藉的房间被窗外苍白的死光无情地照亮。

门口站着的是一道黑影,它是如此高大,以至于门框都装不下它的身形。紧接着,它弯下腰来,可能是头部的位置慢慢浮现出了一道不真实的白光,足以穿透人的心脏。黑影的头顶两侧出现了一对尖锐的突起,生长,蔓延,好像血管在扩张,直到变成一对鹿角。

“龙儿,怎么又没有收拾房间呢?”扭曲、混乱、低沉,那是噪音。那绝不是他的妈妈。

男孩僵硬的笑容消失了,他流下了两行泪水,接着发出了一声震彻森林的尖叫。

不过几秒钟的回音残留,接着便不再有任何声音了。此境,唯余风声,甚是安逸。


II

第一篇目:残余



地下室里聚满了人,围坐在一团团篝火边,即使沉没于暖黄色调的光中,也没有觉得温暖分毫。墙壁上的几副电子壁炉因为潮湿和严寒结了冰,早就坏掉不能用了。几盏老式的节能灯正在天花板上挂着,自顾自地闲聊,只不过传到人的耳朵里,便只有“嗡嗡”的电子轰鸣了。

烘烤食物的香气,还有面面相觑的尴尬,以及咀嚼声,偶尔有人走过的脚步声,但没有任何人说话,甚至一点窃窃私语都没有,显得这里格外的安静,安静到灯管的电子音和篝火的噼啪作响都消失了。

这是灾难之后的第二年,人们上一个年岁里经过了恐惧与死亡的考验,终于能够在第二年里找到活下去的方法,那多亏了某个半路杀出的三箭头组织帮忙。而此刻的地下室里,就有几个袖子上印着三箭头的人跟接纳进来的难民坐在一起。

他们自称基金会,是一个曾经隐藏在暗处与人们所不知晓也肯定不愿知晓之物做着对抗的庞大组织。他们的口吻看起来要专业的多,将那场灾变称作“WK级情景”,好像是叫作什么“温迪戈精神病”的,过去了这么久,大家也基本都忘得差不多了,毕竟谁会去记住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呢?记忆,在此刻显得弥足珍贵。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发现一些收容的异常在死去——不是变得不再异常如此简单,它们在陆陆续续地死亡,化作漆黑的碎片与尘埃,可能在监控的视角下,也可能是每日例行打扫的开门声里。被盯着就不会动的雕像、通向异界的门径、被封在冰湖下的大禹,或者是掌握名字力量的妖精,这些都是人们曾经万不敢想象也从未见过的东西,而现在他们也再也见不到了。只剩下一些幸运儿,存有余力的那些已经逃出了囚笼,而另一些有价值的则被基金会好好利用了起来。

然后,第一例温迪戈综合征出现,紧接着是整座城市、整个国家,乃至整个世界。随之而来的还有芬布尔之冬般的永恒严寒、从浓云中落下的灰黑色雪花,部分地块和物质的消弭,以及可怕的野兽——温迪戈。

他们说,这是两个世界的碰撞带来的恶性结果,在此世与异界的重叠中,一切都要被融合,回炉重造,在死亡中复生,亦或毁灭。

温迪戈就是这种情况下自然律法的体现,作为最冷血无情的清道夫,绞杀所有不应存在于新世界的生命。它们原本都是人类,但在死去时被转化为了这种黑影一般的恶魔,凭着脑海中原先的记忆、意识与情感去找寻受害者,通过一种奇妙的感应链接地点,伪装与引诱,接着杀死他们,或将他们转化为自己的同僚。它们不会说话,却能从前身的记忆里挖掘出话语的碎片。没人知道如何杀死这些怪物,只有强光和噪音可以短暂地吓跑它们,亦或是幸运地拆碎它们的轮廓,直到重新聚合。无法转化的人类则成了一具具尸体,却不知为何永远都不会再腐烂,永远都只保留着生前最后一副绝望与惊骇的面孔,日复一日地堆积,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尸山。

与此同时,人们发现自己的记忆好像正在困住自己,就像得了愈来愈严重的老年痴呆,那便是温迪戈综合征。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相继出现,异界的景观不时降临眼前,而原本牢记于心的东西却消失不见。他们忘记了怎么笑,忘记了如何哭泣,直到最后连如何感受恐惧也被遗忘。他们逐渐只知道如何按照本能行动了,亦或是重复着做以前做过无数遍以至成为习惯的事情,就像没有感情的机器人。死亡在此刻是何等的卑微,因为遗忘才是万物既定的终局,药物只不过是在拖慢这一终局的到来。

记忆删除剂被派发给民众,作为事态无法挽回时减小后续损失的唯一办法,只有忘掉曾经的一切再死去,才可以避免转化而成的温迪戈个体如阴差一般去索命。那些失去记忆的温迪戈只会漫无目的地游荡,而不会自主地寻找受害者。基金会确认过那条能够抹去人记忆的鳗鱼还活着,盘旋在孟加拉湾之下睡着大觉,但基金会已经没有能力再去喂饱它了。记忆删除剂的库存正面临短缺,更何况还有其他情况要用到这些东西。

同时,一种被称为“意识存档”的黑箱也被分发给难民。赛博朋克的狂想成为现实,可末日之后,高楼与霓虹灯便不复存在,只有这些小小的高科技可以让人们缅怀逝去的昨日。黑箱通过脑机接口和某种异常运作,可以将个体此时的意识和记忆上传备份,如果温迪戈综合症严重起来,或者注射了记忆删除剂想要及时止损,备份的意识便可以重新输入个体得以挽回。然而,人们也在忘得愈来愈快,这种恢复记忆的方式注定会落后于遗忘的步伐。可在十三位不知还活着与否的议员想出对策之前,一切只能照此进行。

其他的同行与曾经的敌手要么因为鲁莽而覆灭,要么因为保守而消失。GOC大厦已倾,玛娜早已不复存在,破碎的神失去了与教众的联络通道,大多数组织都已随着人类黄金年代的逝去而成为过往云烟,唯有基金会和少数残部尚还苟延残喘。难民们自聚成团,没有基金会管辖的那批则各自为敌,绝对不相信其他人,甚至自己内部也争斗不断;信仰黑影而贬低人格的邪教徒自立为政,在蛮荒的千里冰层之上执行着日复一日的血祭。混乱而有序的局势就这样成了。

两名基金会职工站起身来,接着走到了避难所的门旁,在说些什么,声音很小,生怕被人听见。

“饮食可以支撑到下个月,这里还有其他同事守着,我们可以去执行任务了。”一个大胡子男人说着,他应该是个俄罗斯人,隐藏在大衣内的腰带上挂着一把手枪,尖端的刃被收起来了,“这一大片区域的通讯和电子设备都遭到了温迪戈入侵,隐藏在屏幕和电波中的影子是绝对的致命,一旦冒险整个营地都将遭到大屠杀。我们必须亲自行事。”

“黑风暴过去了吗?”他对面的是一个头上扎着小辫的年轻男人,少年时的他一定无比英俊,现在倒添了几分成熟,以往的青涩已经消失不见了。他的右手被替换为了机械臂,可能曾经受过什么重伤。

“赛拉里天气指测没有闪红灯了,这说明黑风暴已经不在这了。”俄罗斯人回复道,双手抱胸,“影子们不会在黑风暴之后这么快地到来,现在是我们的大好时机。”

“最近的站点是Site-CN-136,按照头儿早先的指示,从O5指挥部那边下达的命令是开启站点早先设置的意识传输终端,这样观察者协议才能照常进行。”年轻人低头点开了左手腕上的表,蓝色的光晕闪现其上,一个平面地图出现在半空,上面还有一个红点,他把左手向前伸了一点,“从我们这出发,有三条比较OK的路可以到那边,排除最长最崎岖还要经过最多可能人类聚落的这条,剩下的两条路里,一条要经过红领山的针叶林,一条则设在落木平原。”

“过于开阔的路线太危险了,这帮怪物的视力好得惊人。针叶林的树木与尸山可以遮蔽我们的身形,就走这条吧。”俄罗斯人说着,跃跃欲试,似乎已经准备好了。

“我们的时间不多,黑风暴有很大可能在几天后到达站点。”年轻人收起了地图,掏出了口袋里的一个小胶囊,机械的外壳坑坑洼洼,方形凹槽中亮着蓝光。他轻轻一捏,在亮出的淡蓝色光显示屏选中了一个长条形的符号。电弧微微闪烁,光粒从中窜出,接着化作了一把长剑。他收起胶囊,将剑柄握在手心,抽出一部分剑刃,仔细检查上面的奇术符文。经过改良后的部分奇术仍然可以起作用,可在这样的乱世里奇术士已经少之又少了。

他把长剑挂在身后,与俄罗斯人对视了一眼,接着悄悄打开了避难所的门,走了出去。没有人看见,没有人听见,好像这里少了两个人并无所谓一样。

扑面而来的寒气无法令两位已经身经百战的战士颤抖分毫,灰黑的雪打在他们厚厚的大衣上,俄罗斯人衣领周围的皮毛不停地抖动,似乎也在呼吸。低温使每一口呼出的温暖气体立刻变成白色的魂魄,发散入空气中又接着被吸回,灵魂与感知在这样的一呼一吸间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就像严寒刺痛人的每一根神经一样。

晦暗的天空笼罩着远方曾经一度繁华的城市,可缤纷的炫彩、遍布高楼外部的宽大显示屏以及人群的嘈杂和沸腾都没了,就连太阳都会在日复一日的升落里失去色彩,更何况这蝼蚁建造的钢铁丛林。

年轻人与俄罗斯人踏过厚厚的灰色积雪,向城区走去。


III

第二篇目:遭遇



城市在刚才看来,只不过是一片分布在弯曲地平线上的黑色剪影,可现在它竟如此之近,近得抬头也无法再摸清它的整体轮廓了。

从两人所处的丘陵处,可以发现地面上的一根黑线,笔直地插入几栋矮平房之间的缝隙,又延伸入万丈高楼之中。那是一条公路,但尚未出离城区的范围,并不是什么高速路,也无所谓检查道口。年轻人走在前头,俄罗斯人走在后头,两人的脚印在风雪中很快就被淹没、消失,似乎他们已不打算归来。

郊区的平房群落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除了偶尔有倒霉蛋的屋顶嵌入了失控的飞行载具,就像百慕大的海床。

“海里的飞机要比天上的潜艇多……”俄罗斯人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讲了一个笑话,不过回应他的只有尴尬的沉默。

“你以往会说这是个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笑话。”俄罗斯人自顾自地跟年轻人寒暄,他的眼睛四处瞟着,以防止有游荡的猎手发现他们。

“没错……但我的一切都在被消磨。我不再跟原来一样喜欢笑了,也记不得某些事情了。”年轻人冷冷地说道,他尽力使自己的语气再现往日的熟悉,可脱出口的话语仍然带着跟寒风一样的冷气,“末日不仅摧毁了我所熟悉的生活,还在毁灭我所认识的人,在毁灭我自己。”

俄罗斯人不再说话,继续跟着年轻人前进。

郊区的景色被抛诸脑后,两人终于跨入了高楼的领域。

破败,荒芜,被彻底遗忘的境色。灰色砖石与金属梁柱的世界此刻被抹去了光泽与宏伟,贪婪的蝇虫啃尽了所有它们能够吃的东西,越过从不腐烂的尸体,在荒凉的冰原上一群接一群地死去。这些灰色的棱柱,是完完全全的坟墓,不需要任何的碑文,也知道它们到底安葬了谁。坠毁的飞行器早已燃尽了所有的生命力,连灰烬也不再愿意躺卧其中。砖瓦碎砾,玻璃碎渣,坠落的广告牌,缺了边角的大屏幕,当霓虹的精灵死去后,黑暗与阴影的恶魔便盘踞在此,再也不会离开。

没人会记得曾经有着这样一座城邦,因为知晓它的人已入九泉之下,堆积成山的尸骸似乎还想要告知世人:我曾经活在这里。数不清的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僵卧在地,亦或枕墙而坐,一座座尸山宛如城市干涩、恶心的肿瘤,从钢铁立柱的缝隙处鼓出,把远方的灰暗色调啃出了一个个黑色的溃疡。然而,连那毒癌都尽数死去。这里是墓穴之中的世界。

两人小心翼翼地走在尸体到处堆积的路面上,他们都弯腰屈膝,每一步都挪得十分艰难,因为被冻僵的人身哪怕轻轻用手指一戳,也要“咔嚓”着尖叫,而曾经人口密度大的城市,也意味着可能有更多的温迪戈尚未离去。好在只有他们两个人步行,温迪戈籍由感知情绪而找寻猎物的能力形同虚设,它们只会对人类集群传达出的情绪波动敏感;而在服用了认知阻滞剂-β后,他们可以免于温迪戈的精神打击和幻觉。避难所与基金会特工身上的防具基本都由心灵阻断合金包裹,他们在与普罗米修斯实验室的残部进行合作时终于找到了批量生产这种合金的方法,但愿仅存的生产线可以维持得久一些。

根据路线图,二人无需浪费漫长的时间去到达市中心之类的地方亦或是横穿城市,而只需要跨越靠近郊区的一角。危险无处不在,在不得不高度谨慎的情况下,原本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的路程也可能需要个一天左右的时间。机会难得,一切并不充裕,他们必须抓住每一分每一秒。

绕过公园,从出租楼墙壁的裂口中穿入穿出能够更快捷地穿过小区。但就在二人探入第一栋楼的走廊时,不太寻常的白噪音令两人愈发警惕了起来。那种声音就像人安静下来时可以听到的、萦绕于头盖骨四围的高频放电音,而此时的声音绝对不是来源于神经的电流。

两人停下了脚步。年轻人望向走廊左端,灰雪堆积在廊道的一角;俄罗斯人看向右侧,一排排的房门以及他们将要出离的裂口就在不远处。

年轻人轻轻用手肘推了推俄罗斯人,接着看向了面前紧闭着的房门。俄罗斯人略微思考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两人分别站在房门一侧,似乎已经准备好应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年轻人拔出长剑,寒芒从剑柄游走着脱出了剑尖,EVE粒子凝聚在了刃上其中一个由三角形画成的奇术符号上,令周围的空气也开始扭曲。

年轻人打着手势,倒数三秒。接着将左脚跨至门前,使劲踢了一下门板。

短暂的寂静,只有心跳声。

刹那间,门被从框中硬生生地击飞了出去,砸向了对面的墙壁,直接嵌入其中,从外部戳穿了出来。一道黑影像是狡猾的老黑猫,伴随着门飞出一起跟了出来,接着停在了年轻人和俄罗斯人中间。

两人往旁边分别后撤一步,俄罗斯人贴住墙壁,似乎要给年轻人预留出战斗空间。阴影开始生长,变高变壮,四肢还未从一团混沌中脱离出来,头顶的两支犄角就已经十分显眼了。

年轻人双手持剑冲前,剑刃滑过墙体刮下了大量极易被剥离的石灰粉末,同时擦出了道道火星。影子似乎感知到了那份温度,向年轻人转过头来,两道白光亦如利剑般从头部的黑暗中闪出,接着汇聚在了一起,黑白对比,白圈黑点,颇像一只写实的人眼。紧接着,温迪戈的右手伴随着黑暗物质的撕裂显出轮廓,巨大的手掌连接着几根不成比例的手指,每根的尖端都如匕首那般锋利。它狠狠地将右手砸向了地面,掀起了一阵灰尘,在半空中炫舞。

年轻人绕过它杵在地上的手,转而挥剑去截断它的腰部。但它右臂猛地用力,宛如一位撑杆跳运动员跃到了半空,接着转到了走廊的另一头落地。它的右手则转过一个诡异的角度,接着随它转身变成了左手,而另一只则从肩膀里钻出,与此刻左手的大小完全不一致,呈现出高度的畸形与折曲。与此同时的,下半身的黑暗也被竖直一劈,两根细长的尖刺正立于地面,那大概是它的双腿。在它刚刚砸击过的地方,出现了明显的凹坑和裂纹。很明显,这头是力气很大的那一种。

敌人尖啸一声,接着朝年轻人跳了过去。后者迈步跨到走廊右侧,在黑影“扑通”一声落地的同时举剑,一个凝聚着EVE粒子的奇术符号随即发出耀眼的金光,传导向剑尖,接着向下延伸至整个剑刃。年轻人轻轻一挥,便在怪物身上留下了一道明亮的划痕。

影子似乎感受到了痛感,随即大吼一声,猛地转头,将畸形的右手如鞭子一般奋力甩了出去。年轻人俯身滑铲向前方躲开鞭击,又伸手一剑劈开了其腰部。下半身当即没入地板中消失,而上身又回头一鞭,砸中了墙壁。年轻人站起身来,握剑前挥,对手的手臂却一个收缩,将自己拉向了那堵墙。它左手死死地抓入墙体中,挂在墙壁上,紧紧盯着面前的两人,接着调转头猛扑向俄罗斯人。

对手像是早已注意到了它的动向,立刻拔枪一扣扳机,便将它拦截在地。子弹上蚀刻了强光触发单元,会在击中目标的同时引发强光,这对于影子们而言会有所作用。

影子的半边脑袋被击飞,只剩一支鹿角尚在坚挺,在地上挣扎地蠕动着。俄罗斯人还想要补一枪,年轻人却推开了他举枪的手,随即两剑了结了眼前的温迪戈,一剑斜开其身,一剑穿其头颅。强光像是血管中流动的金色液体,流遍它的全身,接着便成为了裂纹。影子整个碎裂开来,头部的“眼”则螺旋着缩为一点,产生了小小的爆炸,就像纯白的烟花,没有任何的噪音。

“动静太大了。我们已经被发现了。”年轻人收剑示意俄罗斯人,接着跑向了墙壁上的那道裂口。后者紧随其后。

就在二人离开这栋楼以后,他们才发现有两道跟刚才一样的黑影正矗立在楼与楼之间的宽敞路面上,一高一矮。俄罗斯人回头,发现他们刚才所在房屋的近十扇窗户中,亮出了几道惨白的光线。

白光在俄罗斯人发现它们以后立马消失了,但是阴影却像泄露的石油,从窗户的裂纹或没有玻璃的窗框中倾泻而出,在灰白色的墙体上游走,犹如未曾清洗过的干涸水库中,道道黑色的污渍。

一道影子率先沾染了地表,接着凝聚成三维的形态,在地面上生长,那阴暗的轮廓里看不清手臂或腿部,一对鹿角则从头顶缓缓蔓延而出。接着,更多的影子化作了佝偻的人形,可以清晰看到它们脊背上类似骨刺一样的突起。

年轻人和俄罗斯人背对背站立,气氛高度紧张。

广场上站立着的两头温迪戈霎时间亮出了双眼,接着朝天尖叫一声,预示着狩猎正式开始。

“跑!”俄罗斯人大叫道。

一瞬间,二人迈步,与这十道黑影一齐奔跑。这些温迪戈并没有伸出任何可见的肢体,甚至并没有都睁开眼睛,唯有前头的那两只用惨白的目光紧紧凝视着奔逃的二人。它们就像扭曲的蛇妖,在地面上沿着看起来随机的、蜿蜒曲折的轨迹滑行,但却总不离前头两只猎物的身后。风呼啸的声音在身后疯狂地张牙舞爪,那是影子滑过空气时扭曲的噪音。

二人在房屋一层的裂口中穿梭,不一会儿就穿越了整个小区。他们与猎手重新回到了高楼群中,丝毫不顾马路上冻僵的尸骸,只是在不停地狂奔。可是更多的黑影正从经过的楼中倾泻而下,眼看着前方一批黑影汇聚成形,马上就要陷入包围。

两人驻足,四处张望。年轻人发现了一旁尚还完整的办公楼,大门虚掩着,立刻从身后拔剑,接着左手手指拧结摆出一个怪异的姿态,EVE粒子瞬间凝聚于指尖。随后,他在剑上一滑,点亮了全部的奇术符文,然后将剑双手持握,从脑后跨两肩而举,手指打着拍,似乎在等待着最佳时机。

就在一头怪物将要触碰到他们时,年轻人猛地屈膝,将剑从地板上滑砍而起,接着在火花中劈碎了眼前的黑影。在黑影的眼部炸开的同时,从刚刚剑在地上的划痕中爆发出强光,这道强光从地面上以一个弧度窜出,拉起了道道的柔和光弧。俄罗斯人见状,立刻拉起年轻人一起转身跑入了面前的高楼。

接着,那道光炸裂开来,像是一枚震撼弹爆炸以后才会出现的那种足以致盲的纯白色块。伴随着骇人的尖叫声四起,震耳欲聋,二人暂时甩开了刚才紧追不舍的敌人,随即从公寓的楼梯间上行。

恰好到三楼,年轻人冲在俄罗斯人前头,在一扇门前听了听,又拉动门把手,发现门并没有上锁。随即将门轻轻推开,闪身进去,观察了一番,并没有危险的痕迹。俄罗斯人跟进来后,立刻回手将门重重地拍入了门框之中,从内部拧上了锁,随即扔出了一枚伪装场。这枚像地雷一样的小物件经过了预先设置,可以将外部的门隐藏为跟周遭完全一致的墙体。年轻人又去窗户那边看了看,随即将窗帘一扯拉紧。

现在,他们才暂时安全下来。

年轻人喘着粗气,俄罗斯人看了看房间,这里以前可能是个杂物间,没有连通到其他地方,四方环闭,地上有一些方方的区域并没有堆积厚厚的灰尘,暗示这里可能在前不久还堆积着什么东西。尽管算不上绝对安全,但可以撑到黄昏时分。夜晚现在才是最安全的时刻,月亮的色彩跟随着太阳一起破碎,毫无光亮的黑夜却恰好可以遮蔽人的行踪。温迪戈如同夜盲症患者,在夜晚时除非有光或者猎物就站在面前,不然它们就跟瞎子没有两样。

然后,唯一要做的便是等待夜晚降临。


IV

第三篇目:碎裂



年轻人与俄罗斯人对坐在空旷的杂物间里,各自倚着一堵墙。渐趋阴暗的小房间内,死在城市里的灵魂开始在夜晚漫步于凡间的彼岸,在与此世重叠的地方降下沉默带来的严寒。

“你是中国人吧?”俄罗斯人率先打破了安静的氛围。

“连这你也忘了?”年轻人并不是很诧异。

“你知道的,我只是想要一个突破口来开展接下来的谈话。”俄罗斯人挠了挠胡须,“看来你我都有很多事情是永远无法忘记的,对吧?”

“在末日里,不能忘记的便成了诅咒,不仅让我们在关键时刻变得优柔寡断,还在我们死后去妨碍其他认识的人,这就是我不常用存档的原因。”年轻人下意识地想看向窗外,但他想起来他已经关上了窗帘,便又重新回头,“然而,强迫我们遗忘也是一种折磨。我忘了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也许是去年,也许是昨天,但无论如何,我都再也见不到她了。痛苦是永远要被铭记的,这是生物的本能。”

“她……”俄罗斯人似乎在努力地思索,他右手撑着脑门,飞速地扒过脑海中残存的记忆,“你是指玟?”

“没错,任何门都拦不住她,她总有办法开锁。”年轻人皱了皱眉,似乎想起什么不太美好的事情,“但那次没有,她亲自折断了开锁的工具,把自己跟怪物锁在了一起。我此生最不敢相信的事,就是她后来居然也成了怪物,我在幻象中毫不知觉,在从甜蜜的折磨中清醒前的一刹那便被废掉了右手。如果陈sir和你当时不在场,我就得撂在那里。”

“她没有跟其他阴差一样来找自己记忆里最熟悉的人,她残存的意志还在做着最后的抵抗,所以我们现在安然无恙。”俄罗斯人似乎是在安慰,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侥幸。

“我甘愿死在那个时候。”年轻人把头上的小辫解开,“在黑暗世界里步入遗忘是一个无解的死局。我的记忆与情感被粗暴地揉折,放入了一个跟存档一样的黑箱里,却就此埋葬于阴暗,还丢了它的钥匙。”

“能活着就是最好的。”俄罗斯人强颜欢笑道,“我的兄弟姐妹还有曾经的同事战友可都死了,有些是因为WK,有些不是。还有我的妻子也一样,她至死不知道我在这样的组织里干着危险的活。”

“我更愿意平凡地活着,而不是拿着剑跟影子一样的索命亡魂打交道。”

“说起来,你的奇术比原来厉害了不少。你开小灶了?”俄罗斯人笑着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

“我翻了老师和那个调查员的笔记跟藏书,又在基金会里报了班,年轻,有活力,学得很快。”年轻人拔出身后的剑,仔细盯着那刃上刺骨的寒芒,“两个世界相撞导致传统的奇术很多都不起作用了,现在根本没有几个疯子奇术士会去捣鼓这些东西。放强光的奇术就是我自主开发的极限了。”

“弗里斯顿是个天才,还有他老朋友姓吴的也是,没曾想最后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俄罗斯人看起来有些惋惜,但他早已回忆不起那位探员的样貌了,只记得常穿的黑色大衣和贝雷帽。

“基金会的学者判定那个法阵是古早的异界门径仪式,可没人知道通向哪里,异常物品最后也不知所踪。”年轻人抬头看向俄罗斯人,二人终于对视了一次,“你曾说我有科技恐惧症。”

“我有吗?行,那就算有吧。”俄罗斯人叹了口气,“你更喜欢捣鼓奇术和传统的冷兵器,可就是对热武器一窍不通。”

“你正相反,你喜欢用那些最前沿的基金会科技。”年轻人收起了长剑,“谁都想不到那么短的时间里,一个赛博朋克的世界就建成了;但又有谁知道,赛博朋克的狂想成为现实之后,繁华又这么快地随着灾变消失。有时候感觉,人生就像一个黑箱,打开它的前后,一切就是那么的不同,而你又永远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过去的终成过去,永远也回不来了。追忆往昔对现在而言可能一点用处都没有。”俄罗斯人摇了摇头。

“唯有消逝的痛苦才能阻挡遗忘,我们还不能这么早地踏入终局。”年轻人的目光中带着坚定,似乎肩负极为重大的使命。

“鳗鱼没有跟其他怪物一样死去,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俄罗斯人闭上双眼,“终局就在那里等着我们,我们只不过是尝试在还未忘记一切时活得漂亮些。”

“如果不是观察者协议,我永远也不会认为基金会给难民发这种破黑箱将起到任何作用。”年轻人取出胶囊,点开了黑箱的图标,接着在四散的光粒中于半空托住了凭空出现的黑箱底座,他只是看了一两眼又重新收了回去,“消亡的终要消亡,把尚未死去的封在棺材里,居然成了拯救这个死去世界的唯一办法。”

外面的光线彻底消失了,高楼、尸山与天空的轮廓线无影无踪,一切都在熔化,然后融为一体。毫无色彩的月亮无法照亮大地分毫,只能点亮半空中灰蒙蒙的水雾,可自从太阳的身影消失于浓云之中后,月神常仪便成了天空中唯一的守望者。夜晚,悄然降临。

“谈话该结束了。”俄罗斯人起身,“继续上路吧。路还长着呢。”

“最好在我俩都成路上冻僵的尸体之前,能赶到站点。”年轻人也起身,他整了整凌乱的衣领和衣角,然后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适应这种高度朦胧的环境。此刻,视觉几乎不再有效用,温迪戈拒绝光亮的出现。

“哼,等着瞧吧。要是我们两个会死,我肯定死在你之后。老子的命比你硬多了。”俄罗斯人笑着说道,好像他压根不在乎一样。

“行,看给你骄傲的。”年轻人也笑了笑,重新扎回了辫子,接着凑到了门前听了听,没有任何异常的响动。

俄罗斯人见状,弯腰关闭了伪装场,拾起来收回腰带,接着轻轻地开了门。随后,二人从口袋中掏出了一团复杂套带的堆积,将它们舒展开后,这才发现是一种类似护目镜的佩戴物。他们将其戴在头上,接着在左侧的金属突触上捣鼓了一下。一瞬间,夜晚的一切都变得清晰了起来,事物的轮廓可以从完全的黑暗中分辨出来了,同时视野里还有许多交叠的复杂轮廓线,黑面白线,高度分明。这是特殊的夜视仪,能够显出黑暗中一切的边缘,以防止夜晚行路模糊不清撞在墙上磕掉了牙。左上角有几串亮绿色的字符,在分析着一些就算看不懂也无所谓的无聊参数。年轻人看向俄罗斯人,方框瞄准与字符弹出,让他确认了生物识别正常。

危险预警之类的东西照常开启,地图轨迹被标记以帮助在简约的单色调下能够更方便地寻路。整装待发,二人在夜里离开了办公楼,继续朝着目的地前行。


V

第四篇目:坠落



黑暗,从古至今都是人类最为恐惧的东西之一,与噪音和坠落并列。而现在,黑暗则成了人类最佳的保护伞。

一切都熔毁在了完全的黑暗中,无所谓林立的多米诺骨牌,无所谓尸身堆成的肿瘤,亦无所谓两个正在清晰的视野中行路的远方游人。温迪戈白日里极具辩识性的黑色身形,也一齐熔化,与周遭的暗色黏连在了一起;但它们在黑夜里,哪怕全身上下都亮着死白的眼睛,也无法再看清分毫,反倒让这抹黯淡的光暴露了自己。两人可以完美地避开这帮野兽,可它们却只能像瞎子一样乱撞。

马上便可离开危险的城市,他们已经接近边缘地带了。夜视仪的黑白轮廓线中亮出了几道平缓的弧线以及高高的尖顶物体,那是过渡的丘陵和针叶林的剪影。郊区的尸山也少了许多,对于行路而言更为便利且安全。落雪总是在夜晚便停息,也减少了一些阻力。

可惜,不只有怪物可以威胁他们的安全,哪怕是路途偶遇的同胞,也是致命的杀手。

二人突然感觉有什么冰冷的硬物抵住了自己的后脑勺,这股凉意一瞬间从接触点开始游走,刺激到了原本刚才极为舒缓的心跳,以至两人的手心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三箭头的人?”持枪的家伙开口了,声音听起来像是站在两人中间,而他正手持双枪威胁着面前的外来者。

“不说话?把手里的家伙先放下吧。”持枪者不紧不慢,但是枪抵得更用力了一些。

年轻人见状,从背后卸下了自己的剑,俄罗斯人也丢掉了自己的手枪。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能够帮助在黑暗里清楚视物的东西可不是基金会独享。

紧接着,三个拾荒者从旁侧的两栋楼中走出,在更高的楼层中,还有手里拿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同僚从窗户中探出了头来。他们没有携带任何的光源,毕竟只要是在荒野里跟怪物打交道的拾荒者,都知道在夜晚行事的规矩。

“我们都是讲规矩的,只谋财,不害命。”拿枪的拾荒者笑着说道,“看你们身上没个装东西的容器,如果走远路,断不敢轻装上阵。用的胶囊吧?把东西交出来,就放你们走。”

经典的伎俩,横竖都是死,可对于两位基金会特工而言,早已经是排演过无数次的情节。年轻人脖颈微动,向俄罗斯人发出了暗号,后者则点了点头。随后二人低下头去,摸进上衣口袋和腰带,假装交出随身行囊。他们的动作高度缓慢,仿佛是凶猛的眼镜蛇,在打着什么狡猾的算盘。

眨眼间,年轻人便从腰带中掏出了三枚钢钉,掐于指间,右手一挥,便将那三枚钢钉插入了身后拾荒者的大腿中。后者吃痛,微微俯身,却瞬间感觉一种无力感传遍全身,接着便瘫软在地。那扎在他大腿上的,是电钉,可以瞬间使被击中者失去行动能力。电击刚刚结束,俄罗斯人便弯腰拾起手枪,转向拾荒者背后,抽出手枪前头的锋利刺刀,狠狠刺入了拾荒者的背部。眨眼间,对手便彻底咽了气。

地面上的拾荒者大惊,随即掏出自己身上各种简陋的武器,向二人冲了过来。年轻人转身躲在俄罗斯人身后,而后者则将尸体立起,当作自己的盾牌。果不其然,高层上的两人拿的是弩,他们射出了两发矢,一发落空,而另一发则插入了尸体的锁骨,巨大的冲击力令俄罗斯人高大健壮的身形也微微摇摆。他当即丢下尸体,乘弩箭上膛之际跟年轻人一起奔入旁侧的大楼,而那几名拾荒者也一起跟了进来。

年轻人回头拔剑,侧身躲过一名拾荒者的棍棒,又弯腰避过其回旋一击,随即将剑柄反握举过头顶,剑刃笔直立于身侧,“铿”的一声挡住了敌手来袭的棍棒,听起来应该是金属材质,摩擦出了道道在夜视仪的视野里被消去亮度的火花。然后他将剑刃转过一圈,重新正握,一剑刺入其腹中,解决掉了三脚猫功夫的敌人。

另一边,俄罗斯人一脚踢飞了一名拾荒者手中的尖枪,在旁的另一个人则挥手将匕首伸向俄罗斯人的胸膛。俄罗斯人后撤两步,接着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尖枪,猛地一用力,戳穿了拿匕首的倒霉蛋。空手的拾荒者见状,凑过来挥出一拳,似乎还想要做点最后的挣扎。可眼前高大的西伯利亚人哪肯给他机会,空出左手就捏住他瘦弱的拳头,微微用力,骨头便“咔咔”着叫苦。拾荒者吃痛,想要抽拳,却被俄罗斯人拉住小臂甩向了一旁。紧接着,他双手用力,将尖枪连带被戳穿的人整个挑起,狠狠砸向了摔在地上的敌人,犹如英武的士师参孙,用巨锤挥舞着撼碎他面前脆弱得不值一提的非利士顽敌。

仅有骨骼的响动以及几下抽搐,俄罗斯人放下尖枪,三个拾荒者躺卧在地,再不动弹。

二人上楼,发现了散落的啤酒空罐和几个已经破烂不堪的帐篷。

“脚步声很密集,这里是他们的营地。”年轻人环顾四周,接着对俄罗斯人说道,“我们不可能甩开这么多人。”

紧接着,一个拿着弩箭的拾荒者撞开了旁侧的安全出口,瞄准了二人。可他还没来得及击发,便被俄罗斯人掏枪了结。这仿若一个精巧联动装置的开关,令远方一齐响起了尖锐的嘶鸣。此地,已不再安全。

“让影子来帮我们摆平吧。”俄罗斯人说道,看了看窗外,并没有拾荒者朝这栋楼涌来。

刹那间,一根箭从几近碎裂的窗户玻璃中射出,精准地插入两人窗户对面的墙。

“小心!”年轻人大惊,赶忙让俄罗斯人低头。

密集的箭雨从窗户中射入,玻璃碎裂的响亮声音此起彼伏,还伴随着箭插入墙体的巨大轰鸣。

一轮箭雨停息,他们大抵是在重新上膛。

年轻人略加思索,将左手食指中指置于剑刃,EVE粒子凝聚其身,接着汇集在了剑刃之上,好像荧光的精灵夜晚降临于漫长的海岸线。

紧接着,他站起身来,双手紧握剑柄,迅捷挥动,好像打棒球一般,将EVE粒子击发入对面的窗户,瞬间便在对面的房屋中,两次亮起足以致盲的强光,发出震撼的鸣响,一如直接将两枚闪光弹扔入敌军的阵营。随后,他调整角度和站姿,将最后一抹EVE粒子挥向了高空,燃起了金色的烟花。

寂静,可怕的寂静,没人会想要在激烈的交战时,感受到这种可怕的寂静。它并不是一瞬间的虚幻,而是一种具体可感的事物,以至可被耳朵捕捉,犹如随风而至的潮汐,犹如遮住月亮的乌云。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极度刺耳的噪音从地底下钻出,哪怕有认知阻滞剂的加持,也使二人不得不捂住耳朵;而对于这些并未有任何专业防护的拾荒者而言,那将会是崩溃交响曲最致命的前奏。

待噪音暂时平息,两人悄悄把头探出窗户,没有弩箭,没有拾荒者,可是在两栋楼中间堆满尸骸的马路上,一个高大而混沌的身影正在从地面中艰难地爬起身。在夜视仪的黑白视野中,那看起来就像沼泽中堆积的恶心苔藓、蠕动的蛆虫汇聚成团,它高度佝偻且瘦弱的身躯几乎可以摸清骨架的形态,可是身上披满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的长须状物,既像艺术家凌乱飘逸的须发,又如同黑暗、潮湿且粘稠的可怖墙体上,垂下的扭曲藤蔓。那两对迷宫般蔓生的鹿角之下,没有一般温迪戈会亮出的惨白双眼,这意味着它是更独特的那一类,也可能是更危险的那一类。

二人悄悄走下了楼,想要称乱溜出这危险而不宜久留的地方。可很快,由低到高优雅渐进的恶魔吟唱再次刺入耳蜗,令二人几近失去平衡,甚至令夜视仪也短暂地失去了功能。

乘势涌上来的压抑黑暗毫不示弱,令二人感到一阵由于不适应而产生的眩晕感,在吟游诗人的穿脑魔音下,他们看到日出将至,远方黑暗的天穹下,一抹亮白正在缓缓生长,逐渐照亮了周遭的高楼几何体,也照亮了堆积的尸骸肿瘤。可在高度眩晕导致的旋转感下,那白色的亮光就如同眼前温迪戈从未亮出的死亡之眼,正在以不可名状的神情凝视着暴露着的、潜藏着的众人。

二人在恍惚中看见,一旁的高楼中,掉下了几个黑色的色块,仔细看才发现那柔软的肢体,这些都是坠落的人类。对坠落的恐惧仿若被面前的恶魔抹去了一般,只剩下这可怕的混沌赞美诗催促着高楼中甚至可能还不知情的拾荒者一个接一个地坠落。黑色的瀑布从墙面中喷涌而出,没有尖叫,没有哭号,只有坠地的轰鸣和偶尔骨骼或血肉爆破的恶心回音。

一个、两个、三个……

如同滴水那般,毫不令人察觉。

直到最后一个人落下,直到最后一个人死去,直到强烈的情绪波动终于重新回复为燃烧后余烬的噤声,它才止住了吟唱。

紧接着,它就像没有看到背后的二人一般,身形慢慢地变形、瘫软,犹如加速流动的沥青,缓缓向地下渗去。直到苍茫的日升中,再不见它的背影,唯余刚刚尽数落下的拾荒者堆积成的尸山。他们不再因活着而跟城市中其他的尸体相分隔。

两人终于回过神来,挣扎着从地上撑起身子,在摇摇晃晃中重新找回了平衡感。夜视仪恢复了作用,但此刻已经不需要它们了。二人摘下夜视仪,在收起后立刻离开了这片区域,既是防止有其他的温迪戈被吸引过来,也是防止刚刚死去的新鲜尸体中有幸运儿被转化成他们的敌人。

出离城区,是一片丘陵,不远处有着耸立的树木。灰烬般的雪,接着下了起来,似乎也在为刚才不知晓名氏的人们送行。


VI

第五篇目:猎人



红领山,时常与高松和雪关联在一起,但当树跟雪的光泽尽失时,人再也不会想要置身其中了。清一色的干枯树木,连其上的苔藓也已尽数死去脱落,被厚厚的晦暗积雪掩埋;本就不如原来明亮的阳光,在树木跟尸山的遮挡中反而使针叶林落得更加压抑恐怖。绝对的暗夜与明亮的白昼都无法使它蒙上可怕的外衣,唯有这黯淡的黎明绝对能够让迷路的无辜受害者在死于野兽、饥饿与霜冻前,先了结自己。

针叶落在地上,仿若猎户们经常使用的地坑陷阱,只不过现在它们被埋在了地表上方。多亏积雪的帮助,踩上去不会有太大的噪音。尸山与林立的墨柱隐藏了两人的身形,哪怕是温迪戈也要在这林中先绕一段时间的圈。

根据地图,只要穿过这片针叶林,Site-CN-136便很近了,指挥部已经把他们到达站点后要做的尽数发出,他们只需照令行事。然而开始与结果总是看起来十分容易,唯有中间的过程一直充满着艰难险阻,这是任何事情的常态。

一栋小木屋,与二人来了一场意料之外的邂逅。

年轻人满脸疑惑地看向俄罗斯人,后者也不明所以。红领山本来应该不存在任何的人类居住点位,小村或木屋都不可能,这里很久之前就被基金会划为了禁区 — 为了收容一些表现在树木上的异常。

两人不想多管闲事,绕开木屋继续前行,但当他们走了不远后,却发现自己重新绕回了原处。

这下可能不得不进入木屋一探究竟了。

年轻人抢在前头,他仔细观察了一下这简陋的木制架构,屋顶已经落满了积雪,厚厚的灰雪随其弧度落下些许堆积在一旁。这栋木屋内并没有任何怪异的响动,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开了门。

俄罗斯人紧随其后,他们吐出的气体即使进入了这般密闭空间也仍然化成了雾,因为里面甚至比外面还要寒冷。

无比简陋的布局,木桌、木椅以及简单铺了白盖与被子的木床,墙壁上还贴了些海报与相框,可那些棕褐色框中一张相片也没有,海报上的每一张人脸也全被墨渍浸染了,简单的场景散发着诡异的气息。

年轻人的脚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发现是一罐标准的基金会A级记忆删除喷雾,旁边还有一个背包,以及一个意识存档。那黑箱摔在地上,显示屏已经折断了,内部的电子元器件就像被撕碎的内脏,流在干涸的蓝色液渍上,颇像只遭了意外被开膛破肚的雏鸟。所有的东西无一例外都在表面结了霜。

俄罗斯人靠近床铺,捡起了上面的一张纸,大致扫了扫。

“你应该看看这个。”他回头将纸递给年轻人。

“有点意思,精神病父亲拿自己儿子做的疯狂实验,还是在灾变发生之后的一个月。”年轻人仔细看着,“实验失败……废料处理?难道是指……他还是基金会职员?老天,这帮人都这么喜欢造反吗?”

就在年轻人看向左下角的男孩照片时,他却发现自己的目光在移上去的一瞬间,那男孩的脸便模糊起来,就想被什么东西撕碎,然后粗暴地拼合在一起,一片模糊,就差血浆翻飞了。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扔下了手中的纸,接着去俄罗斯人身旁的床上拾起了其他纸张,每张人脸都是如此,还有一些在一开始就被涂上了厚厚的墨水。

“你之前是不是在Site-CN-136工作过一段时间?”年轻人问道。

“是,所以我才发现了纸张的不对劲。署名李志斌,是站点现实扭曲异常方面的资深学者,他在把自己具有现实扭曲效应的儿子接出收容间以后就消失了。”俄罗斯人严肃地说道,“但这不应该,现实扭曲是灾变时消失的异常之一,本来不应该再出现现实扭曲实体了。可我们现在……”

熟悉的声音又来了,是风的呼啸,混杂着电子尖叫,有猎人盯上了他们,这是个陷阱。

二人急忙跑出木屋,向远方狂奔而去,可发现不管往哪个方向跑,最后都只能回到这栋阴森且诡异的小木屋。而这次,他们还发现在那有一层薄薄的灰雪覆盖的三角屋顶上,站着一个瘦长的黑影。它的犄角格外地长、格外的复杂,身形极度枯槁,但这反倒让它接近地狱中看得清骨架的可怖魔鬼。这头温迪戈只有右眼在视物,而那白光比他们之前所见过的任何温迪戈都要更加具有威慑力,就像一名猎人紧紧盯着它将死的猎物。

霎时间,狂风呼啸,刮去了树皮粗糙的纹理,令周遭的一切树木都成为了单调、光滑的墨色立柱,伸向极高的、已经由于狂风和暴雪而无法看清的天穹之顶。四围的环境变得极度晦暗,一切都仿佛沉入了在地底沉眠几个世纪的水墨画一般,模糊、失真而晦涩,在温迪戈背后的墨柱与天幕上,噪点与静态线一齐闪烁,就像老式模拟电视机信号错乱时会出现的诡异乱码,那是斯克兰顿现实稳定锚正在起作用,可这副光景明显是收容措施崩溃的前兆。

那头立于屋顶上的怪物,缓缓直起刚才蜷缩着的上半身,接着伸展弯曲的膝盖,在两人面前完完全全地直立起来。它有着苗条、瘦削的身形,这样一看倒又有几分优雅的气质。年轻人朝下方瞥去,在那反关节的末端,原本应该如食草动物的蹄结构,却在其后部伸展出一根锐利的尖刺,犹如女士的高跟鞋,给这头怪物更添一分致命、危险的美丽,一如女王从她的宝座上站起。

年轻人与俄罗斯人仍耸立在风暴之中,就像屹立不倒的巨像,紧盯着面前这头可怖的魔鬼,它绝对不同于以往他们所见到的任何一头温迪戈。僵持许久,未曾有一方动手。

俄罗斯人率先拔枪射向敌人,正好命中其左侧鹿角,爆发的金色光芒将其击碎,只剩下其根部和一个斜着的切面。怪物因为冲击力而全身后仰,似乎插入屋顶中的腿部没有挪动分毫。它的脖颈高度弯曲,几乎就要断裂开来,可很快它便依从了这记强击,转而将上半身直接从胯下扭过一个周角重新直立起来,但它很显然已经厌倦了 — 或者说,它被激怒了。

魔鬼的右眼闪烁了仅仅一两毫秒,放射出的强光有如金星般耀眼。随后,它弯腰屈腿,摆出了起跳的架势,接着向前奋力一冲,击飞了脚底踩着的脆弱木板,扬起了一阵灰尘般的积雪。随后,它双臂大展,像是一只从大桥上一跃而下的骏鹰。空气随之扭曲,爆发出墨黑的波纹,一如墨水滴入碗中千丝万缕的仙女飘带。眨眼间,它便已经瞬移到了二人中间,双臂由于这可怕的作用力而向后无力地扭去,接着又重重地垂落于地面,深埋入积雪之中;在旁的二人也不好受,直接被这股冲击掀飞了出去。

两位特工几乎在同时意识到了:面前的狂怒魔鬼是狡诈恶魔失败计谋的融合产物,就像那传闻中从Site-13的尸骸中钻出的可怖巨兽,在它的复仇目标尽数死去时,它便将只会遵从饥饿的本能进行狩猎,即使它从不需要进食,即使它永远也不会饱足。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

年轻人不信邪,抱着一丝人定胜天的悲壮,站起身将剑拔出,双手紧紧握住剑柄举在胸前,寒芒闪过,就像他的灵魂已然与剑融为一体。

年轻人将剑斜握在身侧,悬在地面上方不远处,接着向前冲刺。影子见状,立刻起身摆出迎接的架势。年轻人看准了它的头部,就在来到它身前的那一瞬,双臂肌肉发力,他使出了平生挥砍这把老朋友所用到的最大力度。就在那剑滑向怪物的同时,剑刃与剑柄上的奇术符文同时闪耀起来,EVE粒子就像银河那般,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最终浓缩为耀眼的金光,将剑刃彻底包围。刃过风起,雪落剑影,沉重而闪耀的一击,将温迪戈的脖颈完全切断。伴随着金色裂纹的闪烁,它的头颅彻底炸裂开来,犹如战场上的烟雾弹,化作漆黑的浓烟向四围弥散开来。残留的气浪携着温度,推开了大片的积雪,狂舞于半空,甚至令一些冰晶熔化。

年轻人刃上的光芒随即散去,就在他准备收剑时,那恶物却只把细长紧致的胳膊一甩,尖锐的爪子与宽大的掌抓住了年轻人的上衣,随即便抬手轻松地将他甩飞了出去。后者在地上滚了几滚,全身沾满了灰色的雪,就像战场上败下阵来的士兵身上满是泥巴与灰。

俄罗斯人回头看了看年轻人,又反过身来紧紧盯着那头可怖的魔鬼。裂纹并没有散开,而像是在散开之前就被强扭了回去,被黑暗吞没。它消失的脖颈从锁骨处向上延伸出几道黑色的藤蔓,这些藤蔓有如血管,接着向旁侧蔓生,直到变为一整个面。重组、再重组,却没有血肉的声音与质感。犄角再现,白光闪烁,怪物活动了一下脖颈,接着抬起了撑着地的瘦长前肢,无力地垂至膝盖,重新回到佝偻的态势,就像从不抱架的拳击手。脊背上突出的骨刺,彰显着它的邪恶与危险。

俄罗斯人站起身,有些许踉跄。年轻人刚想挣扎着爬起来,却看到了俄罗斯人左小腿破损的裤管中缠着的绷带。他这才想起来,刚刚俄罗斯人一直走在他后头。

“你腿受伤了?”年轻人质问道。

“是啊,刚刚在城区里被那帮崽种的箭搞碎的玻璃刺伤了我的腿。”俄罗斯人活动了一下小腿,“不痛不痒。”

“你疯了!跟这头怪物斗会没命的!”年轻人扶着树桩,缓缓起身,即使严寒在侧,他额头上仍然冒着汗,“你战斗不便,我来牵制住它,你继续前去站点。”

“哼……你也知道我这伤腿不便,只怕还没到地方,就起了黑风暴。如果碰到敌人,那就更别想活着完成任务了。”俄罗斯人笑了笑,脸上自信从容,似乎没有任何的畏惧。紧接着,他把自己腰间那带了刺刀的佩枪,还有胶囊以及腰带上的各种设备,都丢给了身后的年轻人。看来,他已经不准备继续前进下去了。

“帮我看好他们。你可得活下去。”俄罗斯人扭头瞥了眼年轻人,又看向了那头恶兽,对方站立不动,似乎在礼貌地等待自己的猎物做出抉择。

年轻人拾起了俄罗斯人的装备,拿起地上的剑,重新插回身后的剑鞘,接着对俄罗斯人说道:“你可记住你昨天说的。”

“行了,老子的命比你硬多了。”俄罗斯人向温迪戈走了两步,没有回头,“快走!”

年轻人不再留守,转头狂奔,跑出了俄罗斯人的视线范围。

俄罗斯人看向眼前的影子,它的身子一起一伏,好像在“咯咯”地笑着,连那风也带了些许嘲讽的回音。

可是,俄罗斯人并没有停下他的步伐,他坚毅地走向前,直到他与温迪戈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好像坦然的斯巴达勇士,在波斯国王的万箭下也要张开双臂拥抱终局与荣耀。这份可怕的执着与勇气,以致那魔鬼似乎都有丝毫震慑,停止了笑的动作,转而摆出攻击的架势,似乎是给这位西伯利亚的武者致以最后的敬意。

“基诺科娃、科瓦里安、布达奥诺夫、列切帕恰耶斯基,我来见你们了。”


VII

第六篇目:异端



脚步声,只有踩在积雪上沉重的脚步声。

他努力地跑,跑出了风暴,跑离了木屋,跑入了针叶林边缘的小径;而他身旁的大胡子男性,却并没有跟随。那怪物似乎已经得到了它想要的,便戏谑地放走了年轻人。回望刚才那片林中的空地,没有任何的风暴,没有任何可怖的影子怪物,也没有什么小木屋。一切好像都不曾发生过,就像他一直是一个人在前行,向那不远处Site-CN-136的广播天线前行。

他神情恍惚,思绪乱作一团,背着剑接着狂奔,哪怕摔倒了几次都不曾在意。直到他感到后颈一阵刺痛,然后全身酥软如麻,接着倒了下去,爬不起来了。

很长久、很黑暗,他终于从无意识的状态中醒了过来。

年轻人只觉得膝盖一阵酸痛,他想要站起身来,可是双手却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捆住了一样,根本无法帮助他保持平衡。他最终没有站起,只是微微动了几下。

然后,视觉渐渐恢复,周围的景象缓缓从黑暗中上浮,可还是带着一层模糊的滤镜。他仔细瞧了一下周围,接着便瞥到了那巨大的广播天线,活像个压缩失败的宽体喇叭;更令人惊喜的是,他看到了十点钟方向的大门旁边,那不太醒目的“Site-CN-136”以及其下的三箭头标志。

他到了,可他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很快,他便发现了视野之中,立着两行身穿宽大黑袍的人形,而他身边的两个正拿着他的行囊,包括他跟俄罗斯人的微缩胶囊储物容器、俄罗斯人装着各种设备的腰带以及自己的长剑。定睛一看,不少人的脸都被类似鹿头骨的面具掩盖,可怕的鹿角夸张地生长在半空,犹如盘绕的寄生虫,好像已经吸干了他们的人性。

“你醒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熟悉但又陌生。

声音的主人很快来到了他的面前,他没有戴面具,那令年轻人更加肯定了此人的身份。

“我还不知道你信这种邪教,加里曼博士。”年轻人开口道,他猜测自己的手应该是被奇术锁捆住了,“我只知道灾变之后很快就建起了信仰温迪戈的异教,可还不知道号称GOC最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将奇术几乎解释为主流科学的硬核术士,大名鼎鼎的加里曼博士,到头来还是改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了吗 — ”

“住嘴吧,羊羔,你的话语只会引来不属于我们的外来物。”年老沧桑的博士打断了年轻人的话语,接着看向了远方,那片针叶林的剪影之后,隐藏着高楼大厦。

“我从未动摇过我的信念,我只是在把人类的利益最大化。”加里曼似乎在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他是如此熟练,以至于之前可能已经说过了成百上千遍相同的话,“选出最强大、最聪明的那头温迪戈,我们的福音将操控他为我们所用。”

年轻人与加里曼几乎同时抬头望向了不远处的巨大天线,但他们两人此刻所想的,一定截然不同。

“融合是最终的目的,这一副血肉之身太过弱小,而又太过无能,我们不能为思想与情感所困。要将生命继续传承下去,我们势必需要崭新的思想与彻底变革的本能。我鄙视贬低人类本身的异端,亦鄙视夸大人类软肋的无知。情感在这启示录已然降临的世界,是臃肿的毒瘤、恶心的外物。我是橡树之先知,预言已然告诉我一切。”加里曼在大门两侧人群间来回踱步,看起来十分从容,“针叶林的恶兽为我们所喂养、壮大,他毫不近似于其他软弱的同胞,他将是我们最合适的试验品,而你则成为我们的血祭。打造出完美的生命、无解的机器,你必得光荣。”

“那看来还得感谢那个把自己儿子喂给怪物的禽兽,让你们白手抢到了这头恶魔一般的恶物。”年轻人咬牙切齿地说道,他清楚地知道那头怪物会带来什么样的灾祸,针叶林残存的收容装置已经濒临崩溃,很快这头具备现实扭曲之能的温迪戈将会在大地上本来不应该出现这种魔鬼的地方肆意地传播血腥与腐朽。

年轻人想要摆脱奇术锁,可是却无济于事。毕竟哪怕是最简陋的奇术锁,也无法被子弹与烈焰伤及分毫,何况人类的微薄之力呢?

“不要白费力气了,你是挣不开的。这片大地上,已经不可能再有人能够解开奇术锁了。”老人的话里满是自负,他高大的身躯迈向道路中间的法阵,用鞋扫开了刚才积攒在上面的灰暗积雪,“教众将见证这荣耀之时,必被赞美的祭祀与交融。若你愿意的话,便告诉我你的名字吧。你势必作为最伟大的先驱之一为我们所传唱。”

沉默。

加里曼背过身去,摇了摇头。接着,吟唱声响起,那是年轻人未曾听过的吟唱,如风般轻柔,又如火般热忱,就像充斥着异端的岛屿上,人们围绕着轰然倒塌的柳条人唱出的丰收之歌谣。

星空竟愿意向白日显出自己的身形,EVE粒子就是那环抱月亮的群星,为这早已失去星星的世界表演了一出华丽的戏剧。接着,那银河瘫倒在了法阵之上,这巨大的阵列开始显出异常的光线,简直就是黑暗的碎片与触手在浸染,一如恶心的病毒慢慢于世界的内脏中弥散,只有边缘的一点轮廓可以令人知晓它们为光。可怕的噪音开始蠕动,脚下的大地也蠢蠢欲动,在震动与尖鸣里,风的响声从众人的身后吹向了远方,就像殷勤的讯使,准备传达灾难的噩耗。

就在加里曼沉吟之时,一根钢针悄然飞入了他的腰杆。放电的酥麻感立刻令他瘫软在地,不省人事。法阵在一瞬间停止,EVE粒子与黑光一齐离开,可那风已经吹出,再不能收回。

旁人在震惊之中呆愣在原地,并不是因为加里曼的突然倒地,而是因为那本应被奇术锁锁住的年轻人,已经直起身子,解放了双手。他三拳解决了身侧的两名教徒,抢过了自己的东西,收在身上。周围持械的敌人纷纷架起弩箭,瞄准了眼前的血祭品。

“老不死的,你果真跟传闻中一样大意又自傲。”年轻人将剑鞘插在身前雪上,右手握住剑柄,缓缓将长剑拔出,寒芒道道,狠狠地刺向众人,令周遭所有教徒在寒风中不住地颤栗,“然而这片大地,可不止你一个奇术士。”

弩箭击发,机械撞击的“咔咔”声伴随着的是箭“嗖”地一声过去的骇人之音,可那些箭在撞击到年轻人之前,便无力地停在了半空,接着向下插入了雪堆之中。

年轻人松开了他刚才一直紧握着的拳头,鲜血流下染红了地面,伤口处正闪着血液的光泽。原来他刚才偷偷用袖中普通的钢钉划伤了自己的左手手心,用血液在手心处画了一个简陋的防御型奇术符文。

两名异教徒乘众人弩箭上膛之际,手举电棒冲向前来。年轻人扔下了剑鞘,回身将侧方敌人一剑封喉,同时点亮了剑刃上的奇术铭刻,暂时用强光迷住了在场众人。随后,他转身从站点变形扭曲的大门中溜走,打算先行完成上头指派的任务。毕竟塞拉里天气指测可是已经在嗷嗷叫了,他的时间不多了。


VIII

第七篇目:风暴



极富科技感的站点早已被荒废,此内的合金板与瓷砖尽数蒙灰,令空气沉闷且呛鼻。一些显示屏不知为何还在继续运转,可是空白的面板上唯余虚无,幽幽的蓝光给这迷宫般的蚁穴点亮些许毫无作用的灯盏,不过聊胜于无。鞋子踩在金属上,“哐哐”作响,可是他已经无暇顾及这是否会引来温迪戈了。

狭窄的过道与隔间交错难分,几乎就像是把箱庭积木粗暴地插成“X”形,接着跟其他单元纽合在了一起,活像个毫不负责任的迷宫。墙上四处可见血红色涂鸦与怪异的奇术符文残留,地板上的血迹勾画出拖行痕迹,四处的玻璃墙上还有一些血掌印,但是却没有一个邪教徒的身影,这说明他们为了刚才的祭祀已然倾巢而出。

下一秒,零件碰撞的响亮声响惊动了年轻人紧绷的神经,他往后一闪,弩箭从他发梢擦过,割断了几根发丝。他即刻回头,又将一枚电钉抽出,飞向了暗处显露出的弩箭轮廓。不多时,一个人形便从黑幕里冲出,随后跌倒在地。看来他们已经开始在设施内展开搜查了。

年轻人根据站点地图从楼梯间下到地下三层,他急促地跑过一道道走廊,几乎要来不及呼吸,好像他走慢一步就会被巨兽肠道般的走廊彻底消化。他终于来到了站点控制中枢的大门前。那黑色闸门中的房间便是整个站点的控制中枢,它就像不周山,如同天柱一般竖立在地面之上,像是贯穿了整个站点空间。在这个圆柱形建筑的旁侧,环形过道的墙壁上还挂着许多的显示屏、机箱与叫不上名字的设备,几盏微弱的蓝光灯还在卖力地闪烁着,似乎是垂死时的梦呓。

还没有等他掏出钥匙卡解除门径,风便在耳边“呼呼”地咆哮。

“妈的,偏偏这个时候 — ”

他回头抽剑一挥,却砍了个空。再定睛一瞧,那黑影已被一根光枪刺穿胸膛,紧接着,更多的光枪插入它全身上下各个部位,然后一齐爆发出了柔和的强光,亮金色,闪烁着呼吸的起伏,接着化作碎片消失于被短短照亮的战场中。在怪物消失后弥散开的黑烟里,一个苍老的身影来到了年轻人面前。

“羔羊不应该在燔祭时乱跑。”老者没有即刻展开攻击,但年轻人已然摆出十分严肃的进攻态势。

“黑风暴马上就会到来,你我都没有时间瞎扯。要么我败倒死在这儿,要么我先杀了你。”年轻人不耐烦地冲向前去,他将长剑摆在身侧,直直地向前戳去,想要一击搠倒这个烦人的老头子。

然而,GOC赫赫有名的奇术士又哪有那么容易就可以被击倒。果不其然,老者左手一挥,一道光鞭便将年轻人狠狠击飞,重重砸在了控制中枢的黑色闸门上,抖落下了阵阵灰尘,跟外面的落雪没有两样。

年轻人捂着胸口站起,接着旋身跳跃,双手握住剑柄重重跳劈而下,却在命中目标前便被一道无形之力弹开,重新摔回了原处。

“班门弄斧,你这点偷鸡摸狗的奇术伎俩还不足以撼动最伟大之法师的一根毫毛。”加里曼凝聚EVE粒子显化光鞭,随即缠住年轻人的脖子,将他摔到了右边。重重的落地声似乎可以传导疼痛,令加里曼也不自觉地感到一阵幻痛。

年轻人踉跄着起身,想要倚仗环形过道跟加里曼周旋,却又被一道火墙拦住了去路。光芒乍现,他又跌倒在地。这帮邪教徒早已占据了站点,在各个地方布置下了陷阱,而此刻年轻人面前被点燃的灰烬铺洒,便是提前的预谋。

加里曼一脚向年轻人踢去,迫使他翻过身来。接着老人狠狠踩住了他的胸膛,从他手中夺过剑来。

等等,是惨叫,还有金属被撕裂的声音。风的尖叫从刚才就压根没有止息过,只不过现在已经明显到脱离了背景音,被两人一同注意到了而已。

“那、那恶物已然来到,教众的英灵将为他们的献身而荣耀。荣耀!”老人像是着了魔一般抬起了双手,在半空中笔划,宛如恶灵附身一般,说着一些年轻人完全听不懂的疯言疯语。

接着,加里曼恶狠狠的目光落向年轻人,他看起来迫不及待,又带着些许恐惧的神情,内心大概已化作一团混沌。

“现在,我将把你献给最完美的生物,以护我们于乱世之中。不要担心,无名的羊羔,后人将永远铭记你的献身。现在,我要 — ”加里曼把剑柄高举过头顶,准备敲晕年轻人,可是他的双手却瞬间松软了,那把长剑从他颤抖着的手中滑向身后,落在地上发出了令人震悚的巨大强音。

年轻人模糊的视线终于清晰起来,而加里曼也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胸腔,黑色的长爪已然贯穿了老人脆弱的肉体,汩汩鲜血正喷涌而出,也从加里曼的嘴角流下,滴落在地面,绽放开来,就像血液化作的鲜艳花朵,被它自己的荆棘割碎。

他被抬升向半空,那可怖的反关节正矗立于地面之上,年轻人回过神来,在地面上艰难地蠕动,拾过了他的剑,看着眼前将死的老者。

针叶林中的魔鬼此刻正闪着那道唯一正常的白光,就像最饥饿的猛兽正盯着它捕捉到的驯鹿,而刚刚的那些杂鱼根本不能使它感到满意,哪怕是现在手上的这家伙也是,可是杀戮欲望高涨之时,饥饿便能得到止息。

温迪戈咆哮一声,甩手一挥,就将加里曼摔到了控制中枢大门前的走廊之上。老人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又回头看向那恶物,此刻的他才意识到,把肉身献给永远不会饱足的饥饿化身,是何等的愚蠢、何等的悲哀!他从不是够格的先知,而现在他为自己的自大付出了代价。想到这里,他反而安心许多。他闭上了双眼,接受了自己的结局。

年轻人赶忙掏出钥匙卡,解开了控制中枢的大门,而温迪戈已然站到了加里曼面前。在年轻人关门前的一瞬,他看到了跟针叶林里一样的狂风与失真噪点,以及那带着回音的血肉之声。

没有时间继续拖延了。年轻人赶忙启动了控制中枢的备用电源,陈旧的开关连接着尚未被冻裂的传动装置,在这狭窄而极具科技感的空间中,充入了一丝温暖。红蓝两色的精灵沿着荧光墙体上的蚀刻网路游走,好像冬眠刚醒,正兴奋地跑动,想要四处看看这个狭窄的世界,免得马上又要陷入沉睡。光电慢慢伸向天花板,直到汇聚于头顶的圆形凸起。霎时间,光线充满了整个小房间,好像人类文明覆灭前的余晖,重新燃起于黑暗而注定永远沉默的地下。

年轻人从胶囊中取出了几根装着红色液体的细管以及一副芯片,插入了面前控制台两侧的接口之中,接着在输入板上以某种造物主都可能无法猜透的精巧顺序敲了数个键。而另一边,站点外侧,在死白的阳光下,灰雪愈下愈大,可那广播天线也像是沉睡中逐渐苏醒的巨兽,巨大的轰鸣响彻大地,犹如逝去已久的国王重新屹立于群臣的目光之下,他冷清的王座之上,宣告着一场计谋,一场战斗,一场必将到来的胜利。

撕裂,是合金的撕裂之声,伴随着火花的噼啪作响。外面那头温迪戈强撕开无比坚固的闸门,扔向了后方的斜坡,径直插入了地板之中。爆燃的火星表达着自己的火热,裹挟着寒风吹入控制中枢正六边形的内部。风声在颤抖,静电噪音愈发明显,温迪戈的目光闪出极端的狡黠与骄傲,似乎它已稳操胜券,准备吞吃掉这顿大餐的最后一块肉。它伸出了自己扭曲、干涩而锋利的爪子。

年轻人坚定地看向温迪戈的眼睛,那坚毅的目光,跟俄罗斯人别无二致,与他们的血脉无关,与他们的职责无关,而只因为他们都是人类,在灾难与死亡面前无比恐惧又无比自信的人类。

只有人类能够在扭曲、黑暗的世界中,击败骇人的怪物。

年轻人已化作机械的右手重重砸向了那控制台上的最后一个按钮。

短短几秒钟,风声、静电音与电流鸣响的合奏中,加入了一种舒缓的白噪音。然而,这股白噪音却如同万道锐利的剑,一齐挥向了这肮脏的魔鬼。现实的信号仿若遭到了严重的干扰,密集的静止线与噪点闪烁在周围的空间中,就像直接把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从人眼无可见的虚幻中抽出,摆在了他们面前。

那温迪戈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脑袋,右眼的白光正在不停地闪烁,刚刚的傲慢已然不知所踪。如果它真的能够思考,那么此刻它唯一能够感受到的便是生物自古以来最大的本能之一 — 恐惧。

尖叫伴随着回音,而那回音又再次传出回音,居然令狭小的空间在感官上扩充不少。狂风席卷,裸露的电线与输管正上下起伏,可年轻人仍然屹立于风暴之中,无声地看着眼前的怪物,而后者身上的黑色物质正在缓慢离开它的形体,直至消弭于空间之中,就像这抹白噪音在缓缓地侵蚀着它其实原本脆弱不堪的躯壳。现实扭曲已不再起作用,而年轻人身后的屏幕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绿光闪点,那是意识存档不断上传至终端的证明。

观察者协议的内容,便是籍由广播天线放出最终研究出的、能够完美震慑温迪戈的无害白噪音,同时在各大终端上接收一定范围内的意识存档内容,输入O5指挥部的中枢系统。这些数据将随同其他必要信息一起录入月面设施“观察者-2”,以旧世界的骸骨为基,在大数据的加持下,塑造出一个全新的世界。即使诸多同行组织已然倾覆,基金会不惜动用异常与他们合作建造的宝贵结晶仍然矗立于遥远的彼岸。

认知阻滞剂的效果正在减退,温迪戈做出了最后的挣扎。它扭曲的身形化成了一个小孩的模样,又化为温柔的母亲、戴眼镜的男士,又变为俄罗斯人,接着是他每一个认识的人,最后又变成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是玟,是年轻人永远无法释怀的人。然而这点伪装与心灵影响,已经无法撼动面前的人类。

“哼……你那条命也没比我硬多少嘛。”

年轻人大步向前,他的意识在温迪戈的影响下蒙上了一层薄雾,但前路之景依然清晰异常。

“瞧着吧,这次我可不会又被卸掉一条胳膊。”

他右手机械臂紧握,那手心处冒出的蓝色电弧之下,是一道奇术符文:

“玛卡铭刻,象征‘崛起’,以光击碎邪祟的影子。”

他右手抬起,向后蓄力,接着重重往前击发出去。在那迅捷的一挥中,强光与暗影交融在一起,爆发出剧烈的能量,强大的冲击波将年轻人震飞出去,摔在了控制台下。而那头已然吞噬了无数人的魔鬼,则随着残留的光点化作尘埃,炸裂、破碎,最终飘散向未知的远方。

一切都平静下来。

塞拉里天气指测的红光疯狂闪烁,那是黑风暴将要降临。它们一如蝗虫,在晦暗的阴霾中吞吃掉所过之地的一切肉体,在没有阻断合金庇佑的情况下,它们将不停地渗透,无人能够幸免,已死之人的尸身也不能。

待黑风暴经过,他将被人们遗忘,他的名氏将永远不再被人们知晓。

年轻人缓缓支起上半身,倚靠在控制台面板之下,神情恍惚,思维紊乱。他的症状加重了。

他取出了自己的黑箱,想要在临死前再跑一遍马灯,这是中国传说的人死时必有的规矩。但他尚未打开存档,偶然间,便看到自己并没有处在控制中枢的荧光色调之中。他看到自己正在Site-CN-217里跟同事开着玩笑,那个时候他刚刚加入基金会,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小伙子;他看到自己身处燃着烈火的地窖,面前是戴着面具的神秘男性,他的肩膀上系着红飘带;他看到自己正与俄罗斯人一起厮杀,恼人的昆虫化作的人形,还有从墙体中缓缓浮现的幽灵,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与死亡如此之近;他看到一道蓝光从天而降,毁灭了远处不清晰的一切,那是站点收容失效的最后挽救……

他还看到爆炸、子弹与鲜血,他看到了围坐在一圈唱着摇滚的好友,他看到了自己正在书堆之中给长剑打磨刃部、蚀刻符文……

灾变之前的许多许多,灾变之后的许多许多,他静静地看着。

偶然间,他看到了那个娇小的女性身影,棕褐色的中短发,在长亭中,星光下,最终望向了他。

是啊,为什么要用笨重的黑箱,去装人们的记忆呢?为什么记忆,一定要是清晰宛如昨日的呢?也许人类的记忆从来都不是装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黑箱里的,它的材质只不过是黑色的玻璃,在某一刻,也许是清晨,也许是黄昏,透过某个角度去看它,就可以看到里面尘封的、看不清轮廓的珍宝 — 而珍宝正因为看不清轮廓,才足够吸引人。他释然了,被别人遗忘或铭记在此刻显得无关紧要,也从未重要过。他看着那些原来从未被自己忘记的、历历在目的过往,决心把自己作为它们的陪葬品,就此消逝于旧时代吧。

年轻人拿起了他的长剑,剑鞘早已丢去,他只好将刃杵在地面上,斜靠着控制台。那把剑犹如他的好友,已经陪伴了他这么久的年岁。他又从腰间拿出俄罗斯人的手枪,搁在一旁;接着又从颈项上轻轻取下一副玉饰,挂在剑柄上,那是玟送给他的。他又从自己跟俄罗斯人的胶囊中倒出了各种奇怪的小玩意,那些过往所认识的人和事,便都在其中了,他们一直携带着这些回忆,永远警醒着自己。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陈列在一边,就像对待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藏也比不上的东西。哪怕失去了保护,最终这些东西要被掩埋与遗忘,也无所谓了 — 只要他在自己消逝前,与它们相伴过就很好了。

良久,良久,他一直摆着,希望自己认识的人能够少些,少些遗忘与失去的痛苦;又希望自己认识的能够多些,好让自己瞑目前少些遗憾。

风声已近,死神的镰刀已经举起了。

突然,在他摆弄完那些小东西以后,他看到胶囊刚刚迸发出的光粒之中,有一张薄薄的东西缓缓飘落于地面。他捡起一看,那是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拍的合照,他认识的好伙计都站在相片中。

俄罗斯人,陈sir,板着脸的贝雷帽探员,高冷的奇术界新秀,苛刻的李队长,每天跟小丑一样乱窜的广闲哥……而他头上正扎着辫子,倚靠着玟。他回到现实,看向自己的机械臂,可那右手明明是正常的肌肤和血肉。他好像不知不觉间回到了从前。那个时候,他还是个稍显稚嫩的少年人。

他微笑着,合上了双眸。

黑风暴淹没了房间,许久,才散去。

门外没有老奇术士的身影,门内也没有任何人的影踪,只有一副未打开的黑箱,长剑、手枪、玉饰与众多的小物件,和一张慢慢飘落在地的老相片而已,在墙壁的霓虹中,闪耀着来自过去的光。


IX

尾声



黑暗,只有一片黑暗。

会议桌好像飘在虚无之中,而前方的荧幕则照亮了桌的轮廓,四个身影进入了视线,在荧幕上留下了自己的前身或侧颜的剪影。

那是一张地图,实时更新,而大量的绿点正在显现,其中就有Site-CN-136。无数相同的苦难与英勇,正在不同的地方上演,就在这行将崩溃的世界。

“只有我们四个还活着吗?”

“是的。我从未告知其他人O5议会只剩下了四人,只有完整的十三人议会才能稳住士气。”

然而,霎忽间的风声打破了寂静,几双惨白的眼点显现于黑暗之中,与四道轮廓坐在一起。不多不少,刚好九双。

“把九位曾经的成员跟我们困在一起不是个能够一劳永逸的选择,不过现在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你们当中的一些承载了太多知识,只会给外界带来巨大的灾难。”

“怪物们,就请暂时替补我们逝去但又暂未‘消失’的成员吧。你们哪都别想去。”

短暂的停顿。

“观察者协议第一步已经接近完成,而第二步正在进行。我们将会把难民迁入信号接收范围内,并确保足够的存档意识能够上传至终端,这样月面基地才能够得到足够的数据以在新世界投入合格的再造人类,确保文明的传承。稍后,我们便会派出特殊人员前往发射井,启动飞行器,到达月球上的观察者-2,执行第三步计划。”

“人类将会与你们战斗到底,即使我们尽数毁灭,即使这世界上可能只有一人留存。我们不容许人类的土地被外来者践踏。”

“控制,收容,保护。”十三道影子齐声说道,夹杂着失真的噪音与风声。

……

往后,温迪戈综合症渐趋严重的人们,也许会忘掉灾变之后的这段时光,但记忆也许会残损,也许会模糊,却永远不会死去。情感是人类最好的宝物,唯有消逝的痛苦与遗忘的悲哀才能激起潜藏于大脑深处的记忆,它们就像被封入黑玻璃箱中的宝藏,只有正确的时间与地点才能看到一点映像,激发出人类最顽强的斗志。

也许那段时光的全貌已然无法述清,但人们知道卑劣的鼠辈与离经叛道的异端之中,就在苟延残喘的人群当中,有着一群人,倒在了旧世代,却以另一种方式到达了新世代。后世的人们无需为他们立碑,那些广播天线与终端中的霓虹,就是永恒的碑。

人们还知道,不论是温迪戈综合征,还是死亡,甚至是遗忘,都无法撼动记忆与情感。

人们要说,那段痛苦、模糊又伟大的斗争,是温迪戈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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