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加拿大。天气依旧寒冷,白杨树的叶子在风中簌簌作响,一群人围坐在森林中一片空地上的篝火旁,所有人都盯着那一点跳动的火光,他们享受着黑夜里来之不易的温暖。篝火上,有人拿树枝搭了一个简易的架子,火舌舔舐着一个残破的头盔,头盔里,是雪,干净的雪。
好不容易找来的,没有硝烟,毒剂和鲜血污染的雪。
三月的墨西哥城,暖风和煦,在基金会的支持下,这座城市似乎摆脱了往日里毒品与罪恶之城的面貌,从太空中看去,这里是拉丁美洲最明亮的地方,城市近郊,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的新校区拔地而起,这里的空气从未如此清爽。
一辆豪车奔驰在市内公路上,看起来和随处可见的巨商豪贾别无两样。
他们知道,这行为无异于自杀,基金会和混沌分裂者的战线犬牙交错,附近到处是敌人的小股部队,这一点火光在广袤的无人区里就像一座灯塔。但他们顾不了这么多了,他们必须休息。如果没有这一堆火和那点热水,天知道有多少伤员能熬到明天日出。
“先生们,上尉死了,那么从现在起,根据基金会武装力量战时惯例,由我,下士伊斯雷尔·希伯接手指挥。”一个人率先打破了沉默。
“那么,报数吧。”
没有人回应他,他只得自己点数:”一,二,三……三十,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二在哪里……上帝啊三十二呢……“他努力想找出第三十二名士兵,但他失败了,回应着他的只有简易担架上,重伤员发出的,垂死之人的喘气声。
那个自称希伯下士的人用目光扫视了一遍周围这些衣衫褴褛的人,几乎没有人身上不带伤,有的人的防弹插板碎成了几大块,却还插在背心里,有的人胸前的弹挂仅有几条纤维连在肩带上——里面空空荡荡。所有人的脸上都肮脏不堪。有几个人用贪婪的眼神盯着火堆旁的食物,两只剥好皮的兔子,一只松鼠,还有一点树洞里掏出的坚果。
但那不是他们的,食物属于重伤员们。他们能得到的只有几口热水。
“我很荣幸能和诸位并肩作战,诸位证明了基金会武装部队不只有求财的雇佣兵和求刺激的冒险家,现在,我可以带着骄傲和我的孩子们,我的孙子们说,我曾经和一群真正的战士并肩作战”。他沙哑着嗓子,声音低沉,说得很慢,但很清楚,每个人都听得到。
四公里外,就是基金会的战线。但大多数人实在走不动了。连日的交火让他们的速度愈加缓慢。如果不是基金会给混沌分裂者的战线施加了足够的压力,他们早就像暴风雨里的树叶般消失在茫茫无人区了。
他们在向南撤退,基金会在向北推进。混沌分裂者的巡逻网漏洞百出,缴获的命令里尽是战线告急的消息。
这支小部队收拢了一路上的基金会散兵,从战线最北端一路向南,最开始收拢这支部队的,是来自大西洋战区第6团的一支执行敌后任务的小队。
那支小队最后一名队员死于17天前。
远处,一声爆炸传来,是他们埋下的诡雷,追兵已至。
希伯下士从柴堆旁捡起一根细长的小树枝,掰成数节,握在掌心。
“所有腿上没伤的人,来我这里集合吧,其他人,原地准备防御……愿上帝保佑我们。”
车停在了圣费尔明大酒店前,穿着红色衣服的门童拉开车门,驾驶座上是一位穿着晚礼服的中年人,额头上一道延伸至嘴角的疤痕为他平添了几份凶恶。门童心中一惊,脸上却依旧挂着不变的职业性微笑。
中年男人走下车来,拍拍门童的肩膀,把小费和车钥匙一并塞给门童,然后独自走向大厅。他绕过大厅内喧闹的宾客,径直走向电梯。
电梯的轿厢内壁镶着红色软垫,把中年人送上顶层,今天,顶层不再对外开放,整个酒店管理层都不知道,这群神秘的富豪究竟是何来头,能让长期在顶层彻夜狂欢的花花公子们老老实实在自家的床上度过这一晚。
顶层像往常一样站满了人,人人站得笔挺,没人说话,仿佛他们都在等待某个重要时刻来临。
“中校,你很准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迎上前。
“将军。”中校敬了个礼。
“走吧,快开始了。”二人站在人群最后方,最前面搭起了一座讲台,台上站着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他的面前放着一部麦克风,墙上的扩音器传出严重失真的声音,平日里中校肯定会觉得这声音有些滑稽,但现在他笑不出来,那声音自带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
“基金会武装力量的士兵,指挥官们;基金会的研究员,特工们;以及所有为基金会的事业奉献过的人们,我代表基金会武装力量最高指挥部,代表监督者议会,向你们致敬。”
希伯下士看着面前那个手里捏着一截极短的小棍子的士兵,努力地回想他的名字。他的脸上除了胡子,就是灰尘和血迹,唯一显眼的就是一双明亮的绿色眼睛。
“长官,乔纳森·M·海耶斯列兵报道,我来自第……”
“无所谓了,这里每个人的原部队都不一样。”希伯下士抬手打断他,“你是我们联系上基金会主力的唯一希望,从这里向南四公里就是我们的战线,无论如何赶到那里,告诉他们,我们还在战斗,我们未曾放弃抵抗。”希伯下士回头看了看其他人,他们正在用雪垒起一道胸墙,这是目前他们所能建立起的最好的防御工事了。”
下士割下一小块半熟的兔肉,递给他,拍拍他的肩膀:“去吧。”
海耶斯沉默了数秒,把兔肉塞进嘴里,解下步枪,又掏出手榴弹和一个半满的步枪弹匣,交到下士手中。随即扭头,扎进了森林。
跑出不到一百米,又细又尖的炮弹破空声响起,混沌分裂者的炮击开始了,他依稀能听见希伯下士的高喊。
“炮击!隐蔽!”
能隐蔽到哪里去呢?已经没有人有力气去挖防炮洞了。
一发迫击炮弹在他身后爆炸,就好像有人在他背上敲了一枪托似的,他往前一趔趄,差点摔倒。冲出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他没有回头看,自己就算回到战友们身边也无济于事,他也没有勇气回头看,他怕自己看到的东西会在他的余生中一直折磨着他,让他夜夜惊醒。
炮击刚一结束,一辆步兵战车就冲了上来,它的后面还跟着一小群混沌分裂者步兵,他们举着步枪,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接近那道简陋到可笑的防线。
一枚火箭弹从防线后飞起,砸在步兵战车正面,射流钻透装甲,飞溅的破片打坏了火炮耳轴,炮口耷拉下来,驾驶员浑身冒火,从逃生口跳出来,跑出去不到五米,就倒在了地上,抽搐了几下,不动了。跟在后面的步兵哄地一下散开,寻找掩蔽。
整辆步兵战车轰的一声爆起一个巨大的火球,灭火抑爆装置没起任何作用,40mm机炮炮弹和同轴机枪弹被火烧得噼噼啪啪,像鞭炮一样。
回过神来的混沌分裂者步兵开始举枪还击。
防线上也响起了枪声,有步枪的,也有手枪的,枪声稀稀拉拉,就连机枪声也显得有几分迟疑。虽然如此,每次混沌分裂者组织散兵线冲锋时,防线上总会爆出一阵稍稍密集的枪声将其击退。
没人想过投降,敌人在半个月前就不再进行任何劝降尝试了。
“同僚们,四个月前,混沌分裂者的叛徒对我们发动了无耻的进攻,他们在过去的七年时间内,偷偷积攒起了力量,这是基金会成立以来面对的最重大危机之一。”
“整个加拿大在短时间内沦陷,数个Site遭遇毁灭,敌人以最残暴的手段对待落入他们手中的人,我们失去了许多优秀的同事,愿他们安息。”
“但是,基金会没有屈服,我们曾面对过更可怕的危机,我们曾经数次拯救人类于危难之中。如今,我们拥有更多资源,我们还有恪尽职守的工作人员们,从战火初开的那一天起,我就相信我们能取得胜利。”
“而现在,混沌分裂者内部四分五裂,悲观,沮丧笼罩着他们,北美的敌人已经投降,我们的战士正等待着给他们最后一击,指战员们,让我们前进,击溃敌人的心脏!”
“基金会的胜利建立于鲜血与牺牲之上,我提议,为在这场毫不光彩的战争中牺牲的人们建立纪念碑,我提议,在每年的这个日子,我们都要为没能看到这一天来临的人们默哀三分钟。他们不应当被遗忘。”
“同僚们,我毫不怀疑,我们能取得胜利,但是我也清楚,今天的胜利离不开诸位的奋战,我将向在这场战争中表现出色的人颁发基金会之星勋章。光荣属于你们,光荣属于基金会。”
“我们收容,我们控制,我们保护。”
那个男人走下台。台上暗淡的灯光亮了起来。
“该你了”将军示意中校,让他准备好上台。
一发曳光弹从海耶斯的耳边飞过,砸在不远处的树上,溅起的木屑把他的脸划出了一道小口,但他没心思去处理,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地上奔跑。训练时学到的雪地行军技巧被他完全抛在了脑后,他的脑海里现在只有一个想法:跑,跑回阵线去。
寒风灌进他的鼻腔,灌进他的嘴巴,灌进他的肺部。他的视野开始发黑。
他说不清自己算不算在逃命,与自己生死与共的战友正在他的身后奋战,自己却在不顾一切的跑向安全地带。
“懦夫!”他仿佛又听见了自己教官的骂声。
他知道,自己应该回去和他们一同战斗,用子弹,用刺刀,用牙齿和拳脚,用自己的生命去迎接敌人。
他知道,其他人能不能活下来,全看他能不能跑到那条“可能在那”的基金会战线。
他知道,自己想活下来。
他不知道,这不是战斗,这只是为了不被消灭的挣扎而已。
他不知道,混沌分裂者的炮火没有消灭他,但炮弹改变了他。
海耶斯已经听不到战斗的声音了,他只能听到军靴踩在雪上的咯吱声,还有他自己的喘气声,他宁愿是雪地吸收了枪声,不远处,一只离群的鹿睁着黑色的眼睛看着他,他也看着鹿。
鹿的眼睛变了,不再是朦胧的,不带感情和理性的黑眼。变成了一双蓝色的,快活的眼睛,和他的小队长一样,他还记得,当他在小队长的半截遗体下埋下诡雷的时候,那双怎么也合不上的眼睛。
海耶斯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看,那只鹿睁着一双褐色的眼睛看着他。一个星期前,那双眼睛的主人递给他半块压缩饼干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对他来说,那些人只剩下了一双眼睛,大的,小的,黑色的,蓝色的,受伤的,明亮的,各种各样的眼睛。他们穿着一样残破的军服,拿着一样残破的武器,迈着一样的步子。在海耶斯的脑海里,他们的面孔是一样的,上一秒被撕碎,下一秒同样的面孔就从战壕里站起来。
他们张开嘴,好像试图对他说些什么,但海耶斯只能听到枪声,爆炸声,机炮的砰砰声,炮弹划过附近的尖啸声,除此之外便是怒吼,无声的怒吼。
他转过头,试图不再去想那只鹿,那些人,却因为一时的分心被地上的凸起绊了一跤。他爬起来,顺手往嘴里塞了一把雪,雪的冰凉让他的大脑清醒了一点。
海耶斯不知道自己已经跑了多远,也不知道还剩多远,平日里五公里武装奔袭是他的强项,而现在他的双腿就像灌了铅一般,这不怪他。出发前八十公斤的体重,现在只剩下了60多公斤。他的嘴里泛出甜腥味,牙齿咯咯作响,双手开始颤抖。
再跑几步,快到了,就快到了。
饥饿感如同蚂蚁般啃噬着他的心,冰冷的雪让他的胃一阵抽搐。如果附近没有混沌分裂者,如果不是再跑几步就能给战友们带去热饭,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抓住那只鹿。
毕竟,不管他怎么跑,那只鹿都如影随行地跟着他,用死人的眼睛看着他。
海耶斯又一次被绊倒了,他摔在了一个散兵坑里。
基金会标准双人散兵坑。
周围一片寂静,战壕和掩蔽部空空荡荡,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一切都是冰冷的,机枪阵地前倒着一个空空荡荡的罐头盒,罐头盒开口对着他,肆无忌惮地嘲笑着他。
那只鹿从战壕里跳出来,摇摇脑袋,海耶斯看着鹿的黑色大眼睛,鹿也盯着他。
鹿的黑色眼睛就像一孔深井,什么都映不出来。
鹿张了张嘴,紫色的舌头在空气中卷了一下,从那里传出一声叫骂。
“懦夫!”
身后传来全地形车的引擎声,他回头,映入眼的不是熟悉的同心圆三箭头图案。
全地形车上的混沌分裂者士兵压低重机枪口,对准了他,他们没有抓俘虏的打算。
他掏出手枪,对准敌人,扣下扳机,却只发出一声空响。他忘了,自己的手枪4天前就没有子弹了。
杀红了眼的混沌分裂者士兵再一次冲了上来,希伯下士能透过烟雾看见敌人的灰白色军服和痉挛的脸,他打光了弹匣里的最后一发子弹,装上刺刀,怒吼着冲向了最近的混沌分裂者士兵。
中校,不,现在是上校了,他的胸前戴着一枚闪亮的基金会之星,回到车上,在日志上写下一句话:“今日无战事”。
一群狼从森林中冲出,冲向了那只鹿,鹿不躲不闪,任凭自己的喉管被咬断,它倒在地上,明亮的绿色眼睛瞪着天空,殷红的血泼在雪地上。
基金会武装力量所属,列兵乔纳森·M·海耶斯,任务中失踪,怀疑叛变。
……
基金会武装力量所属,下士伊斯雷尔·希伯,任务中失踪,怀疑叛变。
风吹过树林,一只鹰盘旋在上空,久久不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