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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是我之前一个邻居,后来搬走了。他已快八十,灰袜子,深蓝色拖鞋,出门也是这身行头。后来他儿子告诉我,人老了记性不行,以后要是我看到他穿着拖鞋在外面乱跑,记得提醒他回去,老人了,安享天年,说难听点就是等死。
一天C找到我,说他走不动了,要我帮他还书。我拉开门,隔着老式铁门的栏杆,又背光,楼道里的黑也只勉强稀释了,便看不清他的脸。C左手扶着楼梯栏杆,很用力,右手拿着一本书。C在当时也是个知识分子,后来文革时发配到W县旁的一个小村子,扫了几年厕所,自此就不走了,有人说是受了打击,脑子出了点问题,魂困在时间里了,后来就在这当老师,六十多退休了又被高薪拉到一个私立去,教了十年没教出一个二幺幺九八五。我低头一看,只有灰袜子,拖鞋不知道去哪了。我赶紧拉开门,说,你快进来,你鞋呢?C往屋内走,低着头,不说话,腿确实不行了,一拐一拐的,身子还颤着。我赶紧让他坐下。
他半躺在沙发上,我说,您没事吧。他说,没什么事,老了。我说,你书呢。他把书递给我,我一看,不像书,黑色的牛皮封面,没标题,书脊也没图书馆的那套编码。我说,这书你在哪借的。他说,解放路旁边那个小图书馆。我想了想说,哦,那不远啊,还书我就看着办吧,你借书证呢。他说,啥,你搁书后头盖个章不就行了。我一听,八成是C脑子出毛病了,还在上个世纪了。我说,不对啊,要有卡的,你再想想。他挺起身来,额头沟壑犹如火星。片刻,终于说,哦,想起来了,你等等我,我回去拿,等我个两分钟。我说,行,那您慢点,我门就不闭了。他又慢悠悠起身,我赶紧去扶他,把他送到门口。他突然一怔,说,我找不到。我说,没事,你还没找了,慢慢找不着急,还书这事我能等。他点点头,走了。没关门,我也没往门外看,果然,他走后楼道就又寂静了,灰色沉淀在水泥地上,未被搅动。我又等了十多分钟,没回声。我把防盗门关上。
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这样了,我给C的儿子打过去了个电话。我说,他又到处跑了,你记得看好,你爸的葬礼我也去了,他这一辈子也挺不容易的,但老往我这面跑弄得我也挺不好,还有你下次上坟的时候记得说一声,那书,我还不了。他儿子在电话那头嗯嗯嗯。
我挂掉电话,看到那本要还的书还放在桌上,我直接翻到尾页,上面写着:C,1969. 4 .21,未还。我合上书,在心底默默祈愿他能找到借书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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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L是在三天前,周日。L是那种,很一般的一个人,见一眼就忘的那种人,现在回想,面目仍很模糊,唯一记着的,就是他那十五六岁的留有稚气的脸庞。遇见L时我在读梭罗,读上几页就抬起头来歇歇,然后就看到了L。L在书架间一圈一圈地转,我一开始以为他在找书,结果他就在那里转,快一个小时了都。我便觉得这人有点意思,虽然可能没脑子,但比梭罗有意思。于是在他又转完一圈后,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说,你在找书?他看到我后立刻转过身,端正起来,说,是。我说,那好说,我熟悉这,你要找哪本书,书名是啥,我看看我能不能帮你。他说,不,不是图书馆的书,是我丢了,我丢了一本书,我在找它。我说,那你写个寻物启事不就行了。我把他往我座位那边拉,他有点提防。我于是说,没事,我在这当过志愿者,你知道吧,能处理的。他坐下,把手放在桌子上。他的手全然不像一双少年的手,而像一个老人的,枯瘦却遒劲,如敦煌魏窟,变态而有奇意。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笔,递给他,又从桌子上那一沓信纸上撕下来一张,放在他面前,说,你知道怎么写吧。他说,嗯。
他写好后,用胳膊挡了一下,然后把它折叠好,装进口袋里,说,谢谢你,我趴桌子上眯一会,你不介意吧。我说,你随意,我读我的书,闭馆之前我一直都在这。他说,好。然后趴在桌上,黑色的头发盖住了额头。我看着他,L如一只小兽。
梭罗的船行到了尽头,水淡退掉蓝色,我合上书,像关上一扇木门,门朴实而神圣。我透过图书馆的玻璃窗,看到那欲颓的太阳,静穆,光明。他说,嗯,静穆,光明。我看看他,他还在睡着,说起了梦话。他呢喃道,嗯,静穆,光明,但是我找不到我来的地方,太远了。书丢了,书不能丢,书烧了,书不能烧,但我错了,我把那本书丢了,有没有被烧呢,有吗,有吧。于是我忘记我的家了,我还要回家,妈妈说朝圣是你的选择,但是要记得回来,嗯,妈妈,我好希望,我好希望我还记得家在哪里啊,我走的太远了,灵魂太疲惫了,但是惯性,我前行只是因为惯性,我的灵魂早就凝固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书丢了,和灵魂落在一起,我早晨醒来,心中空了一块,我知道都丢了,我把你丢了,妈妈,你,爸,和我妹,我都丢掉了,我该从哪里找呢,我不知道。地方很远,但我被困在这里,你的衣服换了,你是图书馆的人吗,图书馆的人穿绿衣,我知道,谢谢你,蛇,但那里太远了,真的太远。不,我见过,我在梦里见过,但真实无比:湖,蓝色的湖,淡蓝色的,远处的山也和湖一起凝固,水里有鱼,鱼在飞,环绕在我身边,我有一个木屋,就在湖边。一天晚上啊,湖水就涨起来了,蓝色扩散,淹没了我的屋子,树,星星,树在水底逐渐结冰,枝杈成了雪花的骨。嗯,我记得,湖,那是我要到的地方,但是我把书丢了,灵魂停摆了。嗯,家,嗯,路被湖水淹没。妈妈,我知道,我会把书找到的。书不能丢,书不能烧。
我叹了口气,继续看夕阳。L醒来,说,叔,我刚才梦到夕阳了。我说,嗯,你赶紧去把你那告示贴起来吧,就在图书馆主桌旁边的告示栏那。他说,好。然后跑远了。
我等了一会,一直到闭馆他都没回来。我收拾好东西,把那本梭罗放回书架,背好书包。在走之前我去了趟前台的告示栏,看看L的启示。那启事是这么写的:
寻物启事
我于二零二二年二月一日丢失《A. L. 游记》一册,其为作者手稿版本,封面牛皮制,上有划痕。扉页绘有一图,湖水在图中泛滥出来。如果您有发现此书,请不要随意翻动,务必转交给本图书馆馆长。
很抱歉此告示可能带给您些许困惑,请谅解。本书对我意义重大,如若拾到请务必归还!
A. L.
我想,他或许能找到那本书,书大抵也不会被烧。我转身走出图书馆,图书馆大门正对西方,残阳如血。自那以后我再未见L,或许他回家了,或许他找到了湖,或许他去了别处。夕阳在很远的地方,但不及L要去的地方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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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说起B,我见过B几面,B算是有点经验的新兴作家了,快四十岁,身材极瘦,穿着西装时犹如一把剑。不过说来,他这人相当儒雅,这让我不喜欢他,吃个酒都说什么“三爵不识”,很烦。但不管怎么说,才气确实是有的,文章洋洋洒洒,瑰奇浪漫,小说跌宕,富有诗意,出版有三本小说集,一本诗集。哦,三周前还有一部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
我去了那部电影的首映式,其实主要是想见B,和他喝几瓶酒。哦,那本小说,叫做《烧书》,我很早就读过,那篇可以说是他的佳作,只是可惜现在买不到了。小说的前半段我不喜欢,主要是太扯了,还扯了七千多字,既没有书,也没有火,不过,这也是B的风格。而后半段,就是敌人烧图书馆那段,我觉得是精妙之处。那时候军队进了城,坦克碾过人群,血在城都的石板地上积郁成浊流,流向东北虎的尸体。血液注入皮毛,老虎通体绯红,双目瞪裂,流出血来。老虎的每一次吐息,都从鼻中迸裂出火花。主角在那跑,军队在后面追。主角看到老虎,老虎被追,就往图书馆狂奔。主角追不上老虎,真的,那段描写传达出的,那种无力感与绝望感太真实了。图书馆里的书都被倒出来堆在门前的地上,老虎化为了火,点燃了书。紧接画面一转,纳粹旗挂在图书馆二楼的栏杆上,主角被枪毙,倒在燃烧的书前。平心而论,《烧书》的前半段写的是不错的,从文法技巧上都超过这个结尾,但是当我第一次读到结尾时,仿佛心中有什么破碎了,鼻涕眼泪一股冒出来,关不上。哦,抱歉,扯远了,咱们聊的是B和电影啊。我说实话,那部电影把《烧书》改得稀烂,真的。没老虎,没张力的画面,没书被烧,甚至结尾主角都没死,纳粹军被一举歼灭了。我当时坐在B的后排,B在看电影的时候一直在座位上发表抗议,而且声音越来越大,等到电影放了一半多时,B出去了一趟,回来时神色郁郁寡欢,瘫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等电影结束后,B从座位上站起,走到银幕前,说,各位,对不起,我傻逼,我是自杀。一颗子弹贯穿心脏,从胸前射出,接着B倒在地上,死了。一只老虎从银幕中跳出,把B的尸体囫囵吞下。B的尸体至今不知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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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住在W县时,平常懒得做饭,就到外面去吃。我最常去的那家餐厅就在我住的小区外的西北面,解放路旁边的一家小巷子里,旁边是梦想台球厅,又挨着老式居民楼,一出店门向右面看就能看到解放路对面的图书馆。他家的菜简单,便宜,也好吃,所以我经常去。那店名到底是啥,我忘了,而现在也找不到这家店,记着名字也没多大用。这些都不是重点,我想说的是那家店的店主,T,说是店主,其实整个店就他一个人,不过平日客人不多,也不太忙。我和T的关系不算亲密,只是因为我天天去,面熟,处在陌生人与熟人的尴尬境地。
回想上一次见T,大概是一年前,因为工作,我就要从W县搬走了。我最后一次去了那家店,点了我平常喜欢吃的。T见到我,寒暄了几句,知道我要走了,祝福了几句,还开了个玩笑,然后就回后厨去了,开始忙活。那天店里人很多,有几个年轻人,一个头发染的蓝色,他们几个坐在那打游戏,菜放在前面快凉了。一个中年人,狮子鼻,背有点驼,拿着手机看短视频,手机里面一会哭了,一会笑了,砰砰的电音又出来了,接着是用唢呐吹的《海德薇进行曲》,爆笑。还有一个女孩子,坐在靠门的位置抽烟。人多,我的饭上的也就晚了点。等我的面端上来时,已经过去快半个小时,手机上的电子钟不留情走到晚上十点,店里面其他人都快走光,只剩下那个女孩子还吸着面。T说,今天有点忙,你快点吃,我这快关门了。我说,好,你醋没了。他说,我先洗碗,你自己来厨房打醋。在我打好醋回到座位上时,他从厨房里出来,问我要不要试一下他新制的一种汤。我说好。
五分钟后,他端了碗汤出来。汤色墨黑,飘着的油花在灯下闪闪发光。我说,这啥啊,能喝吗。他说,能喝,你别看这店里那么多吃的,其实都不是我下心血做的。你刚才吃的那面,我实话说了,其实就是泡面,韩国产的,做出来高级一些,你也吃不出来,就和我手擀的一样,不然我哪有功夫每天接待这么多人啊。但这汤不一样,是咱用心做下的,一点一点拼出来的,你尝尝?我听他这么说,鼓起勇气喝了一口,咸淡适宜,汤汁在胃中温暖孵化,快乐犹如服用褪黑素。我说,好,T,你这汤是真的好。T说,嗯,明天它就上市了,可惜你喝不上,今天你多喝喝。我端起碗来一饮而尽,愉悦感疾驰在大脑中。
T说,你不住这,是工作上的原因,对吧。嗯,我在这开店,也是工作上的原因。我之前不搞这行的,在街对面的图书馆工作。我点点头。他继续说,后来图书馆裁员了,我被炒了鱿鱼,用些钱在这租了家店,勉强活下去。实际上图书馆早不行了,那不是国家办的,馆长也是个小人物,现在还在经营真的很不容易,你要是和馆长熟的话,他甚至允许把馆里的部分书批发卖出去。我说,是,这一代出生的人呀,诶,文化定将走向没落。他说,你也别太悲观,把未来一棒子打死总不好的。
我闭上眼,那种愉悦感转瞬即逝,剩下的只是空虚。时间塌陷。我心头一紧,想该不会T往这汤里掺了海洛因什么的。我问,你这汤拿啥做的。他说,哦,没想到你这么感兴趣,走,过来看看。T起身,走到后厨。我站起来,跟着他,心中有点怕。厨房里面的灯有点暗,我看到T抓起一本康德,锯掉它的头,然后熟练地用刀割开肚子,先验与纯粹理性流了出来,然后是加缪与伽达默尔的残肢,王阳明的心脏与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成功企业家的私处。T将它们收集好,剁碎,用布包起来,浸入冷水,取出,流出黑色的汁液。我跑了出去,在街角呕吐着,呕吐出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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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在那天凌晨五点找到我,当时我失眠,连着两天了,嗯,那天我把我买的最后几瓶酒喝完了,头晕乎乎的,世界寂静,然后有人敲我门,我去开门,发现K站在门外,用枪指着我。
K是个不错的小说家,我和她在大学时就认识。她在艺术方面啊,有点偏执,而且脑子还有病,她和我说过有双向还是啥的,有段时间见东西就砸,后来住了几天院,外加一直服药,情绪好了些。我直言吧,我钦佩K,曾经对她还有点爱恋的感觉,后来消退了,你知道,荷尔蒙嘛,我也就是尽可能阻止她别干出什么傻事。她那天五点来站在门外用枪指着我,然后说,我今天,不对,我昨天过的挺糟的,能杀了你吗。我说,没事,我这几天过的也不好,你随便杀。然后我打开门。K把枪收起来,环视一圈,走进屋里,躺在我的床上。她说,一晚上了,我眼睛合都没合一下。我说,嗯,我就没醒。她说,昨天啊,我昨天。没说完,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我说,咋了。她说,昨天,同学聚会,高中的。她又沉默了。我说,嗯,怎么了,我在听。她说,昨天聚会,聊到一个同学,自杀了,她和我曾经关系挺好的,那个同学一周前还联系过我,问我可以和她一起小聚一下,我忙,还瓶颈,就没去,我想是不是我去了,就能发现一点先兆。不对,重点不是在这,是在聊完后,有几个同学凑在一块看搞笑视频,没有意义的画面与台词聚集在一起,每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手机,然后大笑,你知道吗,太恐怖了,太恐怖了。我说,嗯,你不爽是因为这个吗。她没回话。我说,你最近还在吃药吧。她说,我不喜欢锂盐,像在吃电池。她从床上坐起来,黑暗中看着我,背光,看到我写字桌上放着本书,说,你最近在读啥。然后摁开台灯。她拿起书,哦,《忏悔录》,托尔斯泰他老人家的。接着翻开一页,大声读起来:现在我明白了,作家们的行为和疯人院里的疯子没有任何差别,但当时我只是隐隐约约地怀疑这些。而我呢,我像所有的疯子一样,把别人都称作疯子,认为自己却不是。可以,还是他看得透彻,我们都是疯子。你有酒吗。我说,没,刚喝完。她说,嗯,我去买。我说,我去吧。她说,你看你那邋遢样,下去把人吓到呀。她又下楼去了,借着光看见她上衣白色,上有黑色的斑纹。
五分钟后K提着塑料袋出现在我门口,里面是四罐青啤。她进来,坐在床上,我坐在书桌的凳子上。我们间距不远,不近,不至于尴尬。她拉开一罐啤酒,递给我,自己也给自己开了一罐,喝了几口,说,嗯,刚才下楼时想了想,托尔斯泰说的没问题,我们都是疯子。我说,是,作家,那些想做哲学家,但底力不行者罢了。她说,不,你不懂我,方向错了,咱们这个圈子啊,搞的不是一些悲观或陈词滥调之辞,就是在扮小丑,所以都是疯子。我说嗯,你说得对,咱们确实写不出别的东西了。她说,文学呢,和哲学一样的道理,要探路的,但是如今鬼打墙了。我靠在椅座后背上,闭住眼。她说,诶,你别动,别动,你这个动作让我想起来那个,那个,对,我的第一篇小说里面的主人公,小说初中时写的,题目是《泥屋》,屋子不是泥做的,我也忘了为啥叫这个,可能是我以为那屋子是泥做的,其实不是,是砖墙,就在我小时候住的那栋楼楼下,屋子的主人是个聋哑人,男的,腿还有点瘸,我当时写他,脑子里自然就出现,嗯,Quasimodo,他干嘛的我忘了,记得好像是个收废品的,我想写悲剧,但是把我写哭了,太难受了,于是我召唤了一场大雨,那场雨把他的屋子冲垮了,屋子化为泥巴,也冲走了他的聋,他的哑,他的跛脚,然后到这就结束了。你明白吧,我再也写不出这样的文章了。太浪漫,太美好了,那会有这样的雨啊。她停下来,喝了口酒,继续说,所以,我们受困了,鬼打墙,妈的,疯了。我说,嗯,都会好的,文学改革需要时间。
天有点亮了,我想起来已是初春。微明的天染为白色。有鸟儿在叫。我说,鸟都睡了一夜了。她说,嗯,对吧,我们,成不了鸟儿,对吧。然后掏出枪,拉开保险,把枪管含在口中,血花开在白墙上。我看着K的尸体,一时不知所措,血在白墙上缓缓滑下,腥气在房间中蔓延,我把酒又吐了出来。这时K站起来,拾起掉落在旁边的枪,枪口对准了我,说,K,我们还有救吗?K?还有吗?
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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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小就一直在W县,到现在了也没出去过。我常常到图书馆去,W县唯一的一家图书馆,对,就解放路边上那个。老人们聊过那栋建筑,说一开始是日本人建的,做的工厂。东北陷落后那里改成了一半工厂,一半军营,工厂产枪炮,军营产尸体。轰炸时炸毁了不少,现在就留下一半的建筑。把打跑鬼子之后,国民党占了一段时间,用做办公,不过也没弄几年。解放后相应号召,又开始做工厂,文革时还开了好几次批斗会。再然后改革开放,九零年代工厂倒了,地皮就放这,国家也查不出来,不知地皮归谁。到千禧年时又不知怎么的改成图书馆。自此就没变。
有一天我在图书馆里面逛,发现有一个厅我从来都没见过,凭空多出来的。我便走进去书架从我左面右面前面无限延伸,我好奇走了进去。没想走远,就是单纯得踏入里面。接着书架旋转,将我包围,地面塌陷,瓷砖拼凑成金与绿的图标,然后闭合。很黑,我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发现四周也都是书架,书架上放着一层层的书,上面的字一些我认得,一些辨别不出来,有的有一人高,有的指甲盖大小,放在角落。我打着手电照了照,发现书架摆放成环形,于是我向图书馆中心走去。走了有一个小时,我停下来歇了歇,背上汗有点凉了,又赶紧起身走,照了一下周围发现四面的书架都面向我,我才知道我已到中心。我闭了手电筒,听了听动静,好像有什么东西窸窣着动。我再开开手电筒,照了一圈,发现有只老虎的幼崽在我身后趴着,那幼虎通身血红。
老虎说,这很久没有来人了,你怎么进来的。我说,乱逛,在图书馆里转着转着就进来了。它说,你好,我叫Rudie。我说,嗯,Rudie。这时老虎已经长出皮毛。老虎说,文字在死亡啊。我什么都没有说,往后退了两步,老虎已完全成熟了,又卧下来。我说,这是哪里。老虎说,这是蛇为我铸造的一个囚笼,它为我写下一个个故事,在一个个故事中将我杀死,不过现在文字死亡了。我说,Rudie,那现在我们在哪。它说,我们就在故事里。
老虎站起来,绕着书架走了一圈,说,我刚刚做了个梦,梦到我吃了一个人,梦到死去的灵魂寻找自己的解脱,梦到迷途上的朝圣者,梦到文字的肢解,梦到故事们走向死路。我说,你做的这些梦我都在小说里读过,作家B,你知道吗。它说不知道。我又想问,老虎说那些丢掉的东西去了哪里它也不知道,寻书归蛇管,烧书归虎管。老虎的鼻息中喷出火焰,将书架点燃。
通天的书架逐渐爬上火焰,照亮了千米高的穹顶,世界在颤抖,书架倒下,砸在另一个书架上,图书馆中数亿本图书在一刹那化为灰烬。我狂奔,血红的老虎化为一万多血红的花,在图书馆的大地上蔓延,穹顶慢慢地倾倒,上面绘制的古代壁画在绯红之中褪去色彩,群青与朱砂融化,凝固,形成无数只手,但连一颗火星都抓不住。暴雨袭来,火乘着雨滴,牢笼炸裂。
大厦将倾。
我给我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威士忌淡红,像积郁着的火光。过去三年的小说手稿被我扔在壁炉里,一点点化为灰烬。我饮下酒,世界旋转。
又将是初春,湖面上的冰一天天薄了起来,树枝上的雪一块块滑落,像是自然按下琴键。我打开木门,眺望远山,远山是淡淡的蓝青色,鸟还没有回来。胃中温暖,我搓搓手,拿起铲子,铲起门前的雪。雪是昨夜刚下的,柔软,洁净,我停下来,呼吸,呼吸,呼出的水汽在空中幻化为薄纱。
我想我可以继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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