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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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意识到自己正辗转反侧。

这倒不是因为他一团糟的工作,而是独身的滋味太难熬了。

做一个文档管理员就该单身四十岁么?

有趣。

他赤裸着身子坐起,走向厕所,马桶咽下漩涡。

他没什么钱,一个人住在站点的边上,一个小隔间除了厕所和床还真放不下别的。

上班便走进另一个隔间,一整天对着电脑,或者纸堆。

他知道站点里面所有年轻女性的名字,但所有的年轻女性都不想喊他的名字。

他看着镜子里的秃顶,想起了她。

二十出头,如每一个夏天般灼热着,白皙的脖颈被马尾遮住。

他想起她踮脚的样子,她不喜欢穿白大褂,而T恤总是不够长。

他听到她喊大叔,朋友不多的她只会对他如此称呼。

他心中的某个角落苏醒了。

他想约她出来。他知道那种讨女孩子欢心的餐厅,市里的电影院也不是第一次去,小吃街他更是常客。

他们一定会特别开心,他会给她讲老套的笑话,是那种他自认为幽默而不失风度的笑话。

她咯咯地笑出声。

不可能。又想多了。

他知道她有男朋友,不是基金会的人,年轻有为,名利双收,和她是青梅竹马。

但也许有可能呢?他是她的前辈,经常会给予她帮助,两个人职务都不高,却也乐的清闲。她一直说要好好请他吃顿饭,以表感激。

那我该怎么做?饭吃过了,电影看完了,也许还牵了手。

她望着他的眼睛让他心旌摇荡。

他知道站点旁边就有钟点房,但只有一家很干净。

憋得久了,也需要释放。他出外寻欢的时候,少有人阻拦,这让他有机会光顾了市内大多数的烟花柳巷,并一一加以比对。

他拉着她小跑进宾馆,看见老板娘司空见惯的眼神和旧热水壶。

他脑子有些乱,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知道所思所想光怪陆离,也知道自己空有一身疲惫,岁月已逝,一滴不剩。

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恼怒地扔掉衣服,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不是吃饭,不是电影,不是臭豆腐,

他想要她。

但她怎样才能同意呢?或者说,怎样才能让她毫无异议。

哪怕是像一场梦一样忘了。

忘了。

他脑中一闪,想到了什么。

那个东西。

他想起站点在更新设备,旧设备庞大如耳机,令人生厌。

"耳机"两件一组,严密地封在纸箱里,一箱箱被运走。

有一个保管仓库的朋友,私自留下了一箱。

他抓起雨衣,匆匆出门。


站点又漏水了。

商人努力地用毛巾堵住隔间的缝隙,但只是徒劳。雨水淅淅沥沥爬进隔间,在商人身旁撒娇。

他没想到这样的天气还会有人来找他,尤其是跨过大半个站点来找他的狗窝。

这个人打开生锈的门,披着雨衣的的脸语焉不详。商人不知所云,只知道来者想要"耳机"。

手里紧紧攥着的钱滴滴答答地流着水。

应该是相熟的朋友。商人穿过一堆衣服,径直拿出一团报纸包着的物什,甩到桌子上。

没打算要钱。在商人刚来到站点做保管员时,这种级别的记忆清除设备尚属稀有,鲜有私人可以收藏。

而如今这种还要靠照片来诱导记忆的机子,价值还不如耳机。

一把钱胡乱地塞进商人的怀里,随后是布料摩擦和开门的声音。

商人有些惊讶,雨水流进领子里。


他摸摸自己的秃头,把雨衣挂了起来。

层层打开包裹,"耳机"呈现在他的眼前,拿到的这一台品相良好,三组注射器完好无损。

他回想起她的身姿。

他从未像现在一般激动,身体像饱满的风帆,他能感觉到她的呢喃,让他再度青春。

他止不住颤抖,这在他冗长的生命中尚属首次。

要做好准备。每一个借口和理由都要合乎寻常,每一句邀请都要把握恰当。

要有耐心,让她毫无防备。

他自认为不会失败,因为天平已经向他倾斜。

不过在一切开始之前,他打算演练一番。

或者是反复演练。


兜帽举起相机。

这活不是第一次干,但如此奇怪的要求还从未接到过。

对于记忆诱导,兜帽还是有自己的一套心得的。通常来说人脑会自动为画面补帧,使之连续可读,所以只要恰当的语言暗示和少量画面,便可建立起新记忆以嵌入清除留下的空白。

而这次的雇主,要求他在半公里的距离内拍下几十张照片用以诱导。

这让兜帽很郁闷。一般这样的距离,他最多会拍十张。

另一方面,他也有些担心。从站点偷跑出来的事情尚无大碍,可如果被截住检查到相机里的照片就不妙了。

站点新转来的那个男人,估计刚到更年期。

一路上兜帽按照指示给旧相机摆出各种姿势,令照片如同小心翼翼扶着另一人的视角。

在他来看,繁复如斯的设置,只有两种可能。

雇主要反复使用多次诱导给不同的人,

或者说此人就是个菜鸟。

兜帽甩了甩手,感觉更倾向于后者。


第一具尸体出现在排水管口。

尸体无人认领,以至于惊动了市内的站点。

男人面容憔悴,盯着地上的尸体。

死者刚满三十,脸庞柔和,让人不忍触碰。

而下半部分则难以入目,似乎是为了夺走某种证据,四肢尽被锯下,不知所踪。

腹部血肉外翻,几乎露出内脏。

他别过头去。不远处走来一个女性,拿着伪造的警察证越过封锁线。

"我以为这里尚属本站辖区。"他开口道,她的帆布鞋让男人联想到鲨鱼的鳍。

"现在你协助我调查。"她淡淡道,随后转向尸体,沉默着低下身,仔细端详。

男人皱了皱眉。

"监控呢?"她抿着嘴抬起头,男人发现她比预想的要年轻。

"没有监控,暴雨损毁了附近的线路。"他揉了揉通红的眼。

"生前图像?"

"海马体再刺激过了,和死因毫无关联。"男人补充道,"不排除伪记忆。"

女人看着他,"你觉得为什么?"

"我不清楚。死者并无对头,更何况平常住在站点内,几乎没有出来的机会。"

"你的结论是?"

"就算是在站点,死者和凶手也是很熟悉的人。"

"这样子。"她看着污水河的雾气,若有所思。

晨雾才刚升起。


他越来越熟练。

每一次,他都谨慎地抹去自己的痕迹,轻轻品味着喜悦。

就像是一边吃,一边害怕被同伴发现私藏的糖果。

有些囫囵吞枣。

他穿好衣服,走来走去。

得有一个理由。让她有兴趣留下来多呆一会。

在基金会待久了,多多少少都会私藏一些东西,可能是偷运的违禁品,也有可能是越限的文档。

这既是谋生的途径,也是保命的手段。

他移开杂物堆,从床下搬出一个保险箱。

他的朋友皆是如此存物。

生体认证的过程很快,保险箱门不情愿地打开。

他拿出一卷胶卷,他想这足以让她兴奋。

不过在这之前,还要继续演练,要更加流畅。

毕竟,熟能生巧嘛。


尸体越来越多。

男人面色苍白,瞟着一具具残骸。

女人从车上下来,看起来睡眠充足。

他递给她一杯水,但她无动于衷。

"警察起疑心了。"

男人转过头,人们正窃窃私语。

"也许是因为你,毕竟每天两地跑的漂亮同行不多见。"

"抱歉,我和你不熟。你还没权力评论我的行动。"

男人有些尴尬,揶揄着:"我知道,毕竟你是可以和主管…"

女人抬头盯着他,他连忙住嘴。

她把短发捋到耳后,低声道,"它们有共同点––所有的生前记忆都一样,而且特别清晰。"

"就像是永生难忘的记忆?"

"更像是为了掩盖原本记忆的诱导图像。"

"对方是个新手?这未免太过明显。"

"不,对方知道伪造的记忆迟早会被发现,索性毫无保留。你看这个人,海马体在死后注射,至少做了十几次。"

"用什么?"男人的脸有了一点血色。

"应该是旧设备,因为功率太大,太阳穴有过量淤血。"女人背向男人,继续说道,

"但是旧设备已经被封存,怎么可能流出?"

男人苦笑。他知道凶手老于此道,作案行云流水,点滴不漏。

他亦知道女人的站点已经疲于帮助它破败的朋友,后者如同死尸般恶臭熏天。

他本可以置身事外,但如同野狗追赶腐肉,男人已经沉迷其中,难以自拔。

"只能说,山人自有妙计。"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他日夜期盼的那一天,他奉上全部思念的那一天。

他早早来到餐厅等着。

他尽力使自己看起来很优雅,包括穿一件令人窒息的衬衫。

随意点了几道菜,这家茶餐厅的口味尚可,尤其是卤肉饭。

他将药粉倒进杯子中,推向对面。

她来的很准时。

寒暄一番之后,他提到了那卷胶卷。

"真的吗?你是说那个评估真的存在?"她略有惊讶,"可我的终端上从来查不见。"

"要都能查到,我也不会收藏这个了。"

她像是相信了。

"能给我看一下嘛?"她露出经常会有的好奇的神色。

"不急,咱们先吃饭。来,"他把手伸向自己的杯子,"为秘密干杯。"

后面的服务生不禁笑出声来,走过时几乎碰到他们的桌子。

"看着点。"她出声示意,他循着她的目光转头,服务员端着盘子一路小跑。

他回过头,才发现杯子里的饮料洒出来点。

二人相视一笑,举起杯子。

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有些头晕的她,从茶餐厅走向钟点房。

半公里的路程,他走了四十分钟。

感觉如在云端。

一切都按计划好的,他想。

没什么能阻止他。

夜幕将近,阳光几乎要枯死在窗台旁。

他打开包,拿出"耳机",轻轻戴在她头上。

乌丝散漫,缀在漂白的床单,未名的香味飘进鼻中。

她毫无防备。

他把注射器一组一组贴在她的静脉上,然后靠近她。

夜无声地绽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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