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实际上,那并不是香槟。
一切都布置得很完美,一切都如同三年前的场景一样细致。绣有刺绣的桌布上摆着光洁的瓷盘,在银烛台之下散发着流动的光线。窗外城市的夜景,垂落至地面的窗帘。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如其分。
但是第一次,她搞砸了。
她忘记了这是虚假的真实。当她再一次看向她碧绿的双眼和栗色的长发时,她愣住了。她忘记了。
Sanity……
Para几乎是恍惚着喊出了对方的名字。在烛台上,跳动的火焰以温暖的色彩填充了整个房间。那件黑色的礼服仿佛是由一个不真实的梦境编织成的。烛火黄金般的色彩在衣裙的纹路上流淌。每一个细小的角落都由这世上最美好的幻想所填充着。
怎么了,你今天看起来有些奇怪。
Sanity注意到了对方停滞的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再次听到她的声音时,似乎有温热的流动的质感从眼眶滑落脸颊。
诶!怎么……你怎么,诶!别哭啊!
Sanity似乎有些慌乱,她从座位上起身。她当然不知道Para为什么哭了,但她还是想要试着安慰。
这是梦的话,那么我不愿意醒来。 Para想。
但是此刻注定不能成为永恒。
第一声爆炸声如期而至。第二次爆炸伴随着更为巨大的轰鸣,火与光掀翻了木质雕花的大门。窗外的夜景随即消失,巨大的“Error”在鲜红的底色之下显得格外刺眼,所谓的全息窗也不过如此。应急灯光的打开使得柔弱的烛火立刻变得无用,在照亮房间的惨白灯光之下,Para看见Sanity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惊恐,但随机又被一贯的冷静所取代,严肃的表情之中看不出一丝情感。
抱歉,看来这是紧急情况。看来我得打断这次约会了,真是抱歉,明明难得有时间和你一起。
她说着,挣脱了Para的怀抱。失去支撑后的Para狼狈地摔倒在地面上。疼痛的刺激使她从短暂的梦境中醒过来。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她分明看见了那双翡翠般的眼睛中的不安,随后,她的背影匆匆离她而去。
Para想起她曾不止一次地看过这次事故的报告。诚然,接连不断的爆炸总是使人想到一群混沌分裂者的入侵或者某些高危项目的出逃。但这次爆炸的中心比以往更加靠近六号站点的核心。在短短几分钟内,Site-CN-06就将面对炉心融解的可能,扬尘辐射将在届时充斥整个站点,而那不会因为一人的努力而彻底改变。伴随着现实稳定系统的崩溃,某些事物将永远无法再被恢复。Para知道,一些被判定为“奇迹”的事故规避现象究竟是何人所为,而这也只有Para知道而已。
不,你不能出去!
Para朝着火光中黑色的背影大喊。
你会死的,你会就此消失的!你不知道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我还是得去践行我的职责,你知道的。Sanity稍稍放慢了脚步,但语气依旧平静。为了你,为了你们,为了活着的人。我无法去逃避。
Para尝试追上她,但是失败了。无可企及的黑色裙摆划过指尖。厚重的防爆门在Sanity的身后落下,迅速合拢的黑色屏障最后切断了她的视野。她最后看见那栗色的长发在爆炸的风压中飞舞。向前伸出的右手被防爆门所碾碎。疼痛使她本能地后退,向后倒下的身体躺在落下的尘埃之间。
第十二声爆炸后,一切都停止了。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Para想象着落下的门再次被打开。Sanity略带歉意出现在门前。
但是她没有。Para无助的哭了。
“你失败了。”耳机中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是的,用不着你提醒。
她恶狠狠地回答,语调拖着哭腔。
“你要知道,你绝不能停顿,绝对不能犹豫。尽管如此,你的机会任然很小——更何况你的机会是有限的。”
她当然知道她还有机会。她用左手支撑起自己,残存的右手的模糊血肉扫落了桌上的香槟。
当然,那不是真正的香槟。从破碎的玻璃之间跳动而出的金色粒子包围了她。在一片金色的世界中,她感到一种虚无感,仿佛处于无尽的下落之中。闭上的眼睛止不住涌出的泪水。但她知道。落下的尘埃正在重新上升,破碎的血肉在回归她的身体,烛火,夜景,那双碧绿的眼睛和栗色的长发。
是的,我明白。
她回答道。她想要挽回这一切。
第二次
桌前的人依旧,熟悉的布置。但她知道她必须得采取行动。
我们得走了。我们没有时间了。
Para牵起对方的手,脑中搜索着最近的人防工程的位置。快步地走着。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Para感到奇怪,那样犹豫而羞涩的声音似乎并不属于Sanity。她转过头,此时,她感觉到了自己手中牵着的纤纤细指上的坚硬触感。
我我我……我还没有准备好!……你怎么那么着急!
Para感觉到对方的手抽出了手掌,双手掩住了发红的脸颊。无名指上的闪光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之下也依稀可见。
她低头,发现了自己手指上同样的闪光。如同恶魔的眼睛嘲笑着自己。
这该死的世界啊……
火与光,有如恶魔的笑靥般的火与光。在选择夺去她的血与爱之后又选择让她活下来。
真切的质感,使她感到反胃。
“你又一次犹豫了。真是奇怪,你会对自己做过的事情感到惊讶。”
我不知道……我感觉到事件细节在不断的充实……
“一切事件科学都是现实科学,你的’香槟’也可不是免费的。”
“休谟水平。在把你带回过去的同时,你的休谟系数也在同步上升。你正在脱离你的宇宙。你在偏移至另一个世界。”
第四次
她坐在熟悉的桌前,眼前的故人依旧。那双翡翠般的眼睛无时不刻地撩拨着的她的心弦。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什么?
无时无刻,永远,永远也不要离开我。
当然,我可以向你保证。
她看见Sanity笑了。
她们静静地等待着爆炸的来临。第十二声爆炸最终来到,但是防爆门并没有落下。火焰冲入了房间,吞没了一切。
Para是在痛感中醒过来的。疯狂飞舞的破片划破了她的额头。一只眼睛也无法睁开。但她不在意。凭借剩下的视力,她足够看清现在的处境。整个房间都被废墟所掩盖着。
她注意到了怀中的压迫感。她发现Sanity拥在自己的怀中。
她开始感到恐慌,她尽量不去设想最糟糕的情况。
把伤者放平……左手垫在右手之下,然后按压左前胸……
她试着想起心肺复苏的步骤。
“放弃吧,你又失败了,Para。”
不!
她开始歇斯底里。口中默念着的节拍开始变成嘶哑而无意义的嘶吼。
“还是放弃吧,然后尝试下一次。让这次的她稍稍体面些——这次可是肉体之墙……”
她扑倒在逐渐冰冷的尸体上。放声的大哭盖住了说话的声音。
“……请你不要无视我。”
这个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恼怒。
“你还是过于投入了,Para。不管怎么样,我是目前能够对你进行干预的存在。你能否听到我的声音都是判断你能否完整回来的一个重要标志。”
Para只是将头埋得更深了些。
“你听到了。现在,我告诉你,你无法逃避我。既然你在一开始就做出了选择……让我们继续吧。”
香槟摇晃着从桌面上跌落,在地面上开放成一朵金黄色的花朵。
“它又一次破碎了,而你又得到了一次机会。”
“真是奇怪,而你的时间在不断减少。”
第一个变量的引入
火药燃气推动套筒开始向后产生后坐。黄铜的弹壳从抛壳窗中飞出,落在地面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在表面渗透技术成熟之前,麻醉弹头的使用还为如此广泛。
她看见在药剂的作用下,对方扶着墙壁无力地倒了下去。血液循环在两秒内就能把满剂量的药品输送到心脑组织。
现在我找到方法了,而你无法阻止我。
她还能记起这里是进行了改造的收容区。一切的防治功能都是按照收容规格建立起来的。包括封堵线路的布线——它无法在内部主动打开。
但她还是找到了备用的手段。一个不怎么起眼的手动的短路开关。
没有迟疑,机械的反馈是如此迅速。大门落下时所产生的回响震耳欲聋。
手枪的子弹还有富余,剩下的麻醉剂应该足够用于完全杀死自己。
不过还是算了吧,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她想。
我做了一个梦。
嗯……
我是说,我想到了一些东西。仿佛是一下想起了什么一样。你知道,就像那种从梦中回过神的感觉。
Para无心地听着。她用铮亮的汤勺拨弄着碗中在浓汤中的一小块蘑菇,看着它在奶油汤中的沉浮。鼓不起勇气去再次直视那双如翡翠澄澈的眼睛。
我想到,有一刻我们生死离别了。就像困在不断下沉的泰坦尼克中。而你选择了独自死去。
你没有听说过梦中的一切都是相反的,或者说……假的吗?
她漫不经心地回答,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容。
不过诚然。如果遇到这种事情的话,我还是会,我是说——我死,然后你活下去。
我也是。
Para感到奇怪,但随后,漆黑的枪口便指向了她。
抱歉,但是这次你得活下去。
什么……
我想你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可是,现在我们就得做出选择。请允许我擅自做出选择,这次我将替你去死。
Sanity开始向门口后退。举枪的手看不出颤抖,语气是一如既往的镇定,却流下眼泪。
我希望你能够配合,能够理解我。我们之中只有一个人能够活下去。呆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贸然出去。最后会有人找到你的。
Para也拔出了枪,摇摆不定的视焦不断从前准星偏移到对方身上。理智似乎在质疑自己所瞄准自己的目标。
她感到恐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她祈祷着这是个玩笑。
你现在是还不会开枪的——每次都是这样。之前你为我死去了那么多次,我太了解你了。
Sanity脸上是烂漫如鲜花却又惨白的笑容,后退的脚步并没有慢下来。
停下!
每一步的后退都是那么轻巧娴熟,仿佛她的身后是一条康庄大道。背后的黑暗举托着,拥护着她迈出的每一步。
我说了,停下!
后退的脚步轻盈而稳健,黑色的裙摆仿佛在微弱的烛火中翩然起舞。端庄而优雅,一如既往的风格。
我求你停下!
Para握紧了手中的枪,扳机弧圈中的手指不断地颤抖。她已经做好了最糟的打算,只要不是让她再一次……
Sanity停在门前,距离那扇该死的门只有一步之遥。
好了,又到这里了。我之前所能到达的最远的距离。不过其实在你看来,我对这一切都是运筹帷幄,对吧?
她似乎在欣赏对方脸上的表情。
再见了,Para,但愿这次你能够明白……
不!
Para像一只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她看见了那只瞄准了自己的手扣动了扳机。于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最原始的冲动使她也扣动的扳机。
理论上,这一枪不会命中要害,她只是需要Sanity停下来。
但是只有一声枪响。
Sanity手中的枪并没有喷涌出火舌,Para仿佛能听见平移撞针空击的响声。
那简直是讽刺。她看见Sanity的左肩上绽放开一朵血花,地心引力将倒下的身体拉扯至地面。
Para尝试去触及对方,但黑色的铁门在门前轰然合拢。
“……”
耳中的一切都开始轰鸣作响,一切都开始天旋地转。像是某个遥远的地方最终奏响了号角。
最后
这大概是她最后的一次机会了,Para如此相信着。她已经再也听不见那个总是从身后传来的声音了。它总是在变小,而耳语到隐约作响的耳鸣。现在,耳旁是久违的寂静,一切都如同……
如同坟墓一样寂静。
Para只是平静地想着。面前的她依旧美丽。她伸出手,想再一次去抚摸那栗色的长发,将那纤纤发丝绕至她的耳后,让那焦糖色的梦境再一次滑过自己的指尖。在烛台上,火焰依然窜动着。
但她没有,她把手伸向桌上的那瓶香槟。破碎过无数次的淡绿色玻璃看上去依旧完美无瑕。
出乎她的想象,瓶塞很轻易地就打开了,金黄的粒子也没有如同想象般的喷涌而出。有着黄金般色彩的半透明流体被倒入了纤细的香槟杯中。浮动的粒子像是正真香槟中的气泡一样跳动着。金光灿烂的杯中物是她就她手中最后的命运。
她把惶恐与不安咽下,只是举杯。
至过去与未来。
至过去与未来。
酒杯相碰,清脆的声音就是自己最后的安魂曲。
酒盏微倾,黄金的液体欢悦着流经嘴唇,一切的一切,都化作思维的腐液流过咽喉。上呼吸道如同燃烧一般的不适。她感到丝丝的甜意伴随着浓重的铁腥味充斥了口腔。随后,一切都开始暗淡下来。
她闭上眼,一切仿佛回到过去。
尾声
当她察觉到这是梦的时候,头痛的脑袋已经开始整理梦境中记忆的碎片了——她梦见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步行于岩浆之上,沸腾的液体触及脚踝的高度。肢体仿佛丧失了痛感,这是在梦境中,她想,这自然是理所当然的。
她看见岩浆中有扭曲的面孔挣扎着尝试浮起,骇人的嘶吼不绝于耳。这使她感到恶心,于是她快步离开了,前方是一个身着长袍的身影。
然后她就醒了,不同于惊醒,光怪陆离的梦境没什么好吓人的。她掀开盖在自己身上的白纱,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折叠担架上,面前是无数同样的担架。身上的衣物从礼服变成了宽大如浴袍的青色手术服。
“你好,你醒了。”她听见一个清脆的女声从背后传来。她追寻着声音的来源,很快就对视上了那双碧绿如宝石的眼睛。栗色的长发垂至肩膀。
“你活着……”
“是的,你也是。”那是灿然如花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