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人,霓虹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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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虹人,霓虹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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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曾经见过凌晨三点的新东京市吗?

那个活在夜晚中的不夜城,是我的第二故乡。

新东京市的生活在太阳落山之后开始。当第一盏霓虹灯亮起之后,在漫长白日中昏昏欲睡的人们被耀眼的六彩光芒所唤醒,游荡失所的灵魂们将在夜幕的庇护下重新凝聚。当市中心的电子钟楼堂皇的发出十二声尖啸,霓虹的盛宴将达到最高潮。城市中的各个角落,无论是商场,酒吧,迪厅,赌场还是餐厅,即使在最阴暗的角落中,霓虹的身影也无处不在。它们使东京市的灵魂凝聚,像末日一座身影狂乱的灯塔,将游离的人们指引至快感的巅峰。从概念稳定卫星中俯瞰地球,本州岛永远是最绚烂的一个。新东京的霓虹将在日本,亚洲乃至地球的中心堂堂屹立,标志着人类对美学追求中最为迷乱的一段里程。

被霓虹点亮的城市中,阴暗依然存在。有阴影的地方,必然就有修正者,但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会被霓虹的光芒所掩盖,成为霓虹中的一部分。即使末日来临的再快,霓虹庞大的身躯也会保护世界上的人们于幻梦中,纵使他们无法逃脱疯狂和沉醉。

霓虹,是人类面对危机的最后挣扎。


“史密斯君,收到请回答!”对讲机中传出了因为电磁干扰而变调的滑稽声音,通信渠道另一边的人正一本正经的叫着我的外号。我从腰间将响个不停的对讲机取了下来。

“收到。正在前往目标地点。话说以后别再叫我‘史密斯君’了,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冲着对讲机,更是冲着对讲机对面的人说。

“那种小事就不要计较了。安德特工,概念特异点位置出现偏移,方向修正为当前方向北偏东15度,还在不断偏移中。当前距离约有300米。请留意其位置变化!”

“收到,已可用肉眼观测到特异点。”一道淡蓝色的半透明屏障从地面伸向夜空,被四方的霓虹灯照耀的几乎无法辨别,让人想起致幻剂大革命时关押致幻剂成瘾者的概念墙。

“请检查自身装备性能,准备修复该特异点。”

“是。”

阳电子概念摧毁炮。正常概念稳定栓正常。电磁粒子捕捉器正常。衰变波抑制装置正常。异常指数稳定性标正常。概念粒子收容箱正常。概念阻断疫苗还在起作用吗?我把一管虚无概念衰变剂注入我的右臂,没有任何不适现象,看来这个月不用再花钱打疫苗了。

“装备正常,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出发。”

“我再重复一遍这次的任务内容。稳定这次的异常指数特异点,尽量不要被任何人发现,理解请回复。”

“了解。”

“行动开始,愿霓虹的身影照耀世人。”

我把设备在身上穿戴整齐,纵身一跃,落入了霓虹灯组成的五彩斑斓的海中。

凌晨的新东京街头上,挤满了寻欢作乐的人们。LSD成瘾者协会的人们站在街边,宣扬着致幻剂救世的理论。瘾君子们沉迷于霓虹卡洛因的快感之中。妓女身着暴露地站在电线杆旁边,向路过的花花公子们抛着媚眼。头缠白毛巾的人群举着牌子,打着横幅,口中高喊讨伐反乌托邦的口号。霓虹教的神父带领着一帮教徒在向外扩张战争中死去的人们祈祷。新海组的喽啰们手持着枪拦住了一个可怜的过路人。而这一切乱象,都被霓虹所发出的光辉包装的荣华富贵,都沉浸在霓虹那宽宏大量的胸怀中。

我裹紧风衣,拉低帽檐,穿行在拥挤的人群之中,以求不引人注意的到达目的地。可惜,穿行于新东京的夜晚,不失去点什么根本不可能。

几个人模狗样的小混混拦住了我的去路,他们的手里可以看到几把枪。一个明显是头目的人,张开嘴,用他那沾染了海洛因酸臭气息的,带着几颗金牙的嘴冲着我吼道:“小子,站住!把概念证拿来我看!”

不宜与他们斗争过久。我把手伸进衣兜,掏出了伪造的概念证,恭恭敬敬地递给了他。眼睛则紧张地盯着远处那很容易被误认为是蓝色霓虹灯柱的特异点。它随时有可能发生衰变。

那小混混一把从我的手中抢过概念证,用他那贫瘠的识字水平错误的念出了我的名字。然后,从他的兜里掏出了一个一看就知道不是概念检测器的东西,在我的证上扫了一下。

“你信用有问题,给老子交钱,两万eg1!”他不经意的摸了摸自己别在腰间的手枪。“要是不交,老子今天就把你证收喽!”

“我没钱。”我掏了掏自己一贫如洗的腰包如实回答道。他揪住我的脖颈子,用自己半死不活的斗鸡眼瞪着我吼道:“没钱?没钱还他妈敢在晚上上街?”他拔出了自己的手枪。“没钱就把你身上这身看上去值不少钱的衣服留下!你爷爷我今天正好没钱嗑药了,给老子拿出来!”他又向我秀了秀,他那细看才知道是假的手枪。“不然,老子一枪崩了你!”

没有必要再和他们纠缠下去了,我飞起一拳打在了他因过量吸食海洛因而病变的下巴上,向上狠狠地顶了过去。他的一颗金牙喷着血飞出,整个人倒在了坚硬的地面上,霓虹灯将他的脸照成了红色。看来他一时半会儿是不会醒过来了。

我在身上蹭了蹭被溅在手上的血。刚才在那个小头目身边围成一圈的小喽啰立刻作鸟兽散,双手颤抖着,握着假枪指着我喊道:“你他妈敢袭警?小心……我,我们把你概念抹喽!”

我掏出了自己真正的概念证。“我是概念部的。把你们手里的东西扔了吧。我这里有真家伙。”

“概念部的?”“支架子2的?”“基金会的人?”很快,这些扰乱社会秩序的家伙,全都朝着各自的家匆忙逃窜,不少人还冲着我吐了口唾沫。只留下那个地上的家伙还在原处呻吟。

我跨过那个倒霉蛋,飞奔着拐进了全新东京唯一一条没有霓虹灯的小巷,那里从来没有人来往。穿过小巷,一道淡蓝色的半透明屏障直插夜幕。我把手伸进屏障,什么也没有发生。还好,概念衰变还没开始。
观测,架设,捕捉,清理,一气呵成。干扰概念的罪因被清除。城里的人大概只能看到在夜晚向天空挥舞的反抗之光的霓虹灯柱中,有一只淡蓝色的化作无数光点,消散在了夜色中而已。

我点上一支烟,靠着小巷的墙坐了下来,享受着这作用霓虹和纵欲松散的堆砌成的城市中,唯一没有被彩色的光污染的环境带给我的静谧。淡蓝色的颗粒在收容瓶中做着布朗运动,想要改变些什么。可惜在它无法操控一切的瓶子里,它什么也做不了。

“已确认特异点消失,安德特工,你完成任务了吗?”对讲机中又一次传出人声。但因为是在信号干扰范围之外,这次的声音是正常的了。我终于又能听到她的声音了。

“任务已完成,异常粒子清理完毕,请指挥台指挥下一步动作——算了,不用你指挥了,我就先去总部领赏了,至少这个月——”我停下来吸了一口烟,“这个月的生活不用再愁了。”

“基金会也真是的,我们修正者一天天的为了拯救世界而奔波,就不能再多发点钱吗?我一天12小时高强度工作也不是吹的。”她抱怨着。

“你想让基金会多发钱,你生活在哪个时代?特工死了亲属还会获得恤资金的时候早就过去了。现在是战争时期,有钱赚就不错了,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我弹了弹烟灰。

“但是,据说在美洲那块的自由城,人们还活的风生水起啊,可能再过上几年就能实现全民安居乐业了。”

“不可能。美洲上个世纪就能概念爆弹炸的稀碎了,哪来的自由城?全是没钱的人意淫出来的。现在新东京算是全世界最繁华的地方了。”

“繁华?呸!”她啐了一口唾沫。“要是最繁华的城市是这熊样,我干脆烂在核弹坑里算了。早晚我都得走,说什么我也不在霓虹国呆了。”

“你也就光想想吧你,你嘴边一直挂着的那个什么‘霓虹的身影照耀世人’这种傻话,什么时候改?”

“成习惯了,还怎么改?就像你名字里虽然没有史密斯,但是我却叫你‘史密斯君’一样,这辈子也别想改了。”

“还是像你说的,新东京的人都他妈享乐吸毒嫖娼成习惯了,还是让他们一块儿和世界全烂死完算了,还能再少受点罪。你先把你这一辈子活明白了就行了,反正世界全都要完了。”我望着天边闪耀的星星,又有一颗消失了,它被人们遗忘了。“全——世界——都要——烂死完!!”

“就是因为你这种悲观主义者太多了,概念才崩塌的。要是世界真烂死完了,怎么也得有你一口锅。”

“行行行,我有罪,我是全世界第一大罪人,行了吧?你下班了就赶紧回家。”

“已经在家里了,倒是你,快点回来啊安德特工。”

“在路上了,中岛指挥。”

“你光说姓谁认得出来?”

“啊。在路上了,久美代。”

“这还差不多。请在提交完任务后迅速回家,安德特工。”

“知道了。”

对讲机不再发出声音,我扔掉已经燃完的烟蒂,站起身来,拍拍自己身上沾染上的概念尘,无奈的离开了静谧的小巷,重新回到了充斥着罪恶的霓虹当中。


远离了喧嚣的霓虹市区,为了躲避电磁信号屏障,最近的基金会设施都被设立在了没有霓虹的郊区。我把自己的概念证
插进了中间的卡槽中,把收容瓶瓶口对准插口按了进去。亮绿灯,表示概念衰变粒子被消除,赏金给打到了我的证上。我把信息调出来看看,一万五eg,甚至还不如在街上被抢一回的。我把证揣回了兜里。

“我回来了。”我轻轻拉开了我家的门。

“欢迎回家。”虽然脸上带着抹不掉的疲倦,但久美代还是对我微笑着。

我把穿了一天的风衣挂到了玄关的衣架上。“洗澡水已经放好了哦,是先吃饭还是先洗澡?”她把放在锅里的饭菜端了出来。

我轻轻地踱步到她身边,坐下把嘴凑到她的耳畔,撩开了她焦糖色的头发,缓缓的说道:

“比起这些,我更想要你呀。”

久美代的脸唰的一下红了,每次我这么做,她总是会这么害羞。

“什么啊——”

我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轻轻地捏住了她的下巴,照着她那微红的唇吻了下去。去他妈的基金会,去他妈的概念部,去他妈的这个操蛋的世界。至少现在我可以彻底远离这个垃圾堆般的光污染城市了。

郊外的天上很黑,远处倒还有几柱霓虹灯在上上下下的摇摆着。天上飘着的卫星,不时的进出着大气层,拖着或乳白或赤红的焰尾。有时是一颗连着两三颗,或坚挺或硬朗的进出于远处支离破碎的地平线。有时是两颗赤红色的摇晃着,抖动着颤激着整个夜空微微地发着抖。有时是一颗硕大的卫星,扫着它那长长的视线,于已经看不太清的银河中刺入,让整个天宇都在这强势的威逼下荡漾。天光渐渐明亮,城市也逐渐归于寂静。一道强烈的光芒从地上喷涌而出,夜晚已然结束了。

东边的霞带着点微红送走了最后一盏流离的霓虹灯,黑色的天幕转为灰暗而又明亮。这里是地球的黎明,但人类的清晨已永远不会到来,总有一天受众人所追捧的太阳也会消失。

但是,如果这一切能够被阻止呢?


如果说夜晚的新东京是这座城市的真面目,而霓虹灯是这座城市的灵魂的话,那么白天的新东京无疑是没有灵魂的躯壳皮囊,或者说是在光天化日下的外层面目。经过一夜的狂乱,街上早已一片狼藉,一个个身穿黑白西服,手提公文包的像是上班族的人,匆匆的走在街道小巷中。酒吧,妓院和赌场的霓虹灯招牌被卸了下来,换上了诸如“咖啡厅”,“游戏厅”的牌子。时不时会有人身上披着红绶带,嘴上戴着麦克风,从一辆面包车的车顶上伸出头来,大声宣扬着自己各种诸如“科学救世”“保护社会环境”“拯救人类”之类的蠢话。引的旁人孰不知昨晚他们还在吸着粉和妓女们卿卿我我。新东京,乃至整个霓虹国,都只是些双面牌城市,一面宣扬着正确的“正义言论”,一面在夜晚沦为被欲望与仇恨填满的垃圾堆。

我跨过大街上被遗弃的莫西干假发和用过的针筒,行走在被装饰的干净整洁的城市中。昨天好不容易赚了一万五,要是晚上出去肯定会被抢个精光,所以只好白天出来。

我随便走进一家七十一,开始在一排排的货架旁闲逛,三毛钱的大白菜?但愿不是被修改了概念的烂树叶。五毛钱的秋刀鱼?只怕是在灌满了核废水的养殖厂里出来的。环视一周,没有一样是能放心买的。

转到图书货柜,白色的书架上,一排排花花绿绿地摆着各种书,我拿起几本来看看,封面仅仅是书名就令人作呕到无力继续向下翻去。什么《论大霓虹帝国的繁荣》,《如何包装自己》,《核废水可以正常饮用的证明》,《裁判修炼手册》,一本本浓缩的都是糟糠之物。摆在正中间的是一本所谓镇店之宝,封面上画了一个被铁锈侵蚀的千疮百孔的镰刀锤子。

站在我旁边的同样是一个因为这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花哨书籍而不时作呕的可怜读者。他紧皱着眉头,近乎漠视地翻着一本《奉天皇诏书注释版》,仅仅翻了几页便双手发抖,恨不得将整座便利店夷为平地。

我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兄,书不看就别看了,这年头,哪还有正经的书啊。”他回过头来看着我。他戴着黑框的厚片眼镜,脸白白净净的,头发也梳得整洁齐间,和这座城市里混吃等死得过且过的朋克完全不同。

“刚来新东京?劝你赶紧从这个破地方离开,离得远远的,不然你趁早习惯这里才好。”

他仔细的打量了我一番,目光突然停在了我的领结上,于是把头伸到我耳边说道:

“黑月何时嗥叫?”

于概念中湮灭 。说真的,你们这帮人不能把黑月什么都换掉吗?真的超没劲的,普通人随便瞎说几句‘我他妈怎么知道’也能通过好吗。”

“你也是基金会的?”他扔掉了手中的书然后一脚踩了上去。

“以前是,而且是概念部的。而现在大概只是个赏金猎人或者雇佣兵啥的吧。”我点上一根烟,无视了快从墙皮上剥落下来的“禁止吸烟”标志。

“我是总部派来霓虹国来探视的。以前只知道这里会很乱,但是谁也不知道有这么乱。现在总部对霓虹分部的情况还一无所知。”

“你们还没死绝啊?我还以为总部的人早就开着飞船上天奔4k了。”

“并没有。三概战3后,残余的基金会站点又联合起来,选了中立国的一个概念分部当总部,重新选了一任O5,花了几十年时间把帷幕又建立起来了。我们在霓虹——”特工用袖子捂住嘴,轻声细语的嘟囔着,说的是什么根本都听不清。

“你说话能大声点吗?基金会在霓虹早就常态化了!”我忍无可忍的喊到。

“什——”特工把刚从不知道哪来的夹层里掏出来的概念虚化器又放了回去。“天啊,没想到会这样——平民难道不会感到恐慌吗?”

我伸出两只手摊开。“在这个他妈的国家,恐怖恐慌的还有什么意义吗?”

“也是,那咱们出去说吧。”他把放在一旁的帽子拿了过来,掸了掸灰。“对了,这是我的概念证。”他递给我一张橙色的卡片。我顺手调出来看了看。

“你们在外面都用这种证了?”我把卡片还给了他。

“都已经更新换代很久了。”他把证插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


我们走进了一家星巴克“咖啡厅”,但我还清楚的记得,昨天晚上这里还是一家卖海洛因的瘾君子聚集地。他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我坐到了他的对面。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特工揉着自己的眉头,大概是还没习惯店里的酸臭气味。

“三战之后,美洲不是被炸了吗?霓虹国的金主爹也就没了。西伯利亚和中立国那块儿也一直追着霓虹要它给战前的行为一个交代,来自别的国家的概念爆弹也一天天的轰着。霓虹政府大概是没辙了,干脆直接倒台,关闭了所有的港口和机场,不和外界交流,搞些反乌托邦政策。没了政府的管制,人们的本性也就暴露上来了。正好又赶上霓虹灯大流行和致幻剂革命,然后……就这样了。”

“真是乱套……然后呢?基金会呢?为什么基金会就突然常态化了?”特工轻轻扳动着自己的手指。

“也没什么,原先霓虹造信息遮蔽器那会儿,这儿的分部就突然联系不上总部了,留在霓虹的一点人口和装备也不够,概念衰变每天都在发生,刚开始几年帷幕多少还有点,后来暴露了,基金会干脆直接对外公开了,向外招点人手也方便。后来概念部的人把工作的方式改成了悬赏,消除特异点就能领赏。总之,现在是越来越乱了,听说上头的人贪污受贿吸毒嫖娼的事儿层出不穷,再加上概念坍塌马上就要来了,这个城市,这个国家也快完蛋了。”

“你们这些基金会人到底是怎么在这种地方生存下去的?”

“还能怎么活?白天睡觉,晚上干活,没事就吸点粉,跟别的人一样。至少工作来源不断,财路也不会断。概念部那个收集虚无概念造eg的东西还没停过呢。”我把支楞起来的二郎腿放下。“但是那种日子咱是过不了啦,咱的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卧操,真他妈惨。”

“是啊,真他妈惨。”

“你们这么活着,还不如赶紧去把意识概念化算了。”

“啥?”我掏掏耳朵,“你是存心盼着我们死吗?把意识概念化,那不就是自杀吗?”

“以前是,但是现在不是了。人类种族保存委员会前几年刚搞了一个大计划,把全世界的概念稳定栓都聚集起来,然后把整个世界的人类意识都概念化,然后倒到一个概念体里边。这样人们就不会死,意识概念也能在这个概念体里边好好的活。后来因为能量太少,计划直接流产了。所以变成了把部分人的意识概念化。我也算是少数没概念化的人里的其中一个了。”他从自己右臂上的信息读取器里调出一条信息,我已经几十年没见那玩意儿了。“那东西什么都好,就是成本太高。”

“你没想过要概念化什么的吗?”

“以前想过,但是现在不想了。”特工把两只手摊到两旁的椅背上。“外面的情况没比这里好多少,我在战争里也惹了不少事,这个垃圾世界也没有什么值得我眷恋的了,想着给其他能活下来的人干点什么,然后趁早死了算了。”

“你比我还惨。”

“现在是全天下人都一样了。”

特工拍了拍身上,想要离开咖啡厅,但是我叫住了他。

“等等,特工。”

“怎么了?”他回过身来看着我。

“你能给我介绍一下你刚才说的那个……东西吗?还有离开霓虹国的方式。”

“你想去做?要耗费的eg可不少啊……”

“咳!慢慢攒嘛……”

“行吧,我也算是日行一善。祝你活下去,虽然算不上什么祝福。”

“愿霓虹的身影照耀世人。”

特工皱了皱眉头。“这是啥意思……”

“跟我的妻子学的,改不过来了。”

特工摊摊手,在刚才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我坐到了他的对面。


回到家,我把自己所了解的一切都告诉了久美代。当她听到价格的时候,差点吓得跳起来。“什么?三百万eg,一个人?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有什么办法,这东西耗能大。再说了,现在本来也不是人活的时候。”

“话说,这个什么概念化……你想做吗?但是会不会有点不太可能?”

“亲爱的,这话得我问你。”

“我做不做无所谓,但是,唔……我想让安德活下去……”

“怎么可能。”我揉了揉他焦糖色的短发,拧了她的喉咙中发出丝丝呻吟。“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活下去,我还不如去死。”

“安德,我也是这样的。”

天上的星星已经因为过度的光污染而看不清,但我仍然望着窗外的夜空。

“那,还得多攒点钱呢。”

“安德,你想去做概念化?”

“和你一起。”我冲她笑笑。

“但是,整整六百万,这真的可能吗?”

“就算不可能也值得试一试。”

久美代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身上。

“亲爱的,你愿意和我一起活下去吗?一直到宇宙的终焉?”

她紧紧地抱住了我。

“当然。在五年前你向我求婚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了。”

无光的夜空下,十指相扣。


之后,又过了五年。

我们度过了地狱般的五年生活。即使以上百次修罗场的轮回与上帝之人间惩罚来形容,都是那么苍白无力。普罗米修斯在悬崖边上数千年所受到的折磨不足我的万分之一,世间万千酷刑放在我们面前都变成了脆弱的白纸。即使全人类所有语言所有概念所有词汇穷尽一切方式耗尽一切可能性所组成的一切书尽穷凶极恶的词汇文章,都无法彻底将苦难完全描述。观遍世间一切圣贤,无一人能经历如此之苦难,亦无人能理解我们的苦难。如果没有那个理想的支撑,我们必定将沉沦于无尽的痛苦之海,沦为万千废物霓虹中飘荡灵魂其一。

但是,我们撑下来了。

风雨曾吹过本州岛,将一切摧残的满目疮痍。大大小小数百场战役曾在此打响,平定了在夜幕下疯狂的人群。无数场暴乱摧毁又重建了末日中的乌托邦。无数次衰变彻底改变了曾经认知中的一切。数十亿年未见之大坍塌将不可避免的于将来降临。我们曾经经历过无数次通货膨胀与紧缩,货币换了一代又一代,领导人换了一届又一届,基金会高层不断换了一人又一人。我们曾因为物价的暴跌而狂喜,又因为货币的更换而痛哭,曾因为战争的爆发而忧愁,曾因为人类的软弱而暴怒。在一切即将终焉之时,一切喜怒哀乐都会陷入绝望的漩涡中,并与宇宙间万物概念的终结终迎来末日。但是,至少 我们可以是少数的几个幸运儿。

今天是人类新历195年,是旧公元历里的2300年。我和久美代乘着渡往中立国的偷渡货轮,身上带着我们全部的家当,前往大海彼岸的新世界。虽然久美代是霓虹人,但却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海洋,她兴奋的在甲板上笑着跳着,忘着黯淡无光但无边无际的海水,指着天上不时僵硬着飞过的海鸥,对自己一直相邻但从未接近过的风光充满激动。我则站在甲板的边上,倚着栏杆,幸福地看着她,抒发着自己的喜悦。一路上,我们带着微笑,即使前路等待着我们的是冰冷的概念移植。

夜班因为衰变而逐渐变得光滑无痕的月亮从海面上升起,海平面之内的空间一望无际,这让本就明亮的婵娟显得更加亮洁。我们挤在船舱的小房间中,共同分享着透过舷窗照进来的珍贵的月光。

我轻轻地揉着久美代柔软的头发,她也像往常一样轻轻地依偎着我,躺在我的怀中,惬意的哼着歌,那好像是几百年前平成时期的一首古风曲。

“果然,如果是我和安德的话,这样的事无论多么难,也还是能做得到的啊。”她在我的怀中微笑着。

“要是上个月没有被抢的话,还能再提早一个月呢。”

“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能进入美好的梦里了呀。”

美好的梦。幻梦。虚幻的概念堆砌起来的幻境。

“不过,说起来也有些吓人,要把人的意识变成概念,然后放进一个虚拟空间之类的……就是感觉身边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那又怎么样?只要意识还在,能够思考,无论做什么都是真的。如果是一个虚假的世界,那就用自己的思想,把自己想要世界的每一个细节都想象出来,只要有这些想象,无论再虚假,也能看成是真的吧。”

“如果只是这么说的话……”

“再说了,意识概念可以创造概念不是吗?有了概念就有了现实,现实也正是概念堆积而成的嘛。”

“确实是这样的,但是……”

那需要多么强大的意识啊。

我这么想着,但是没有说出口。

“好啦,史密斯君,比起想这些没有用的东西,还不如先构思好我们以后的生活呢。如果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话,安德想要干什么呢?”

无穷大的虚拟空间,两个孤零零的意识。

我想不出来这是什么样的地狱。

“首先……先换了房子吧,我再也不想在四盖铺大的房子里挤着了。”

“果然呢。嗯…换成…换成一个两层楼的房子就行了吧?不过装修最好还是和式的。”

“感觉像活在古代一样呢。”

“要不要再加个小花园呢?”

“好大啊,不敢想了。”

“那么,职业工作呢?”

“应该不需要再工作了吧?”

“那可不行!安德,如果不工作的话,人可是会自甘堕落的!”

“好吧,那就……呃啊,除了为基金会工作,想不出别的了。”

“那就还是基金会吧。你是外勤特工,我是内部指挥员。”

“没有异常的世界,不需要特工吧?”

“啊,那你就去重操旧业吧,实验室主管先生。”

“至少升下职啊。”

“但是,安德,你是不是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什么,工资吗?”

“不是!是孩子啊。我们可以要一个孩子,在美好的世界里,我们的孩子也能活的幸福吧!”

“是啊,可以要个孩子。”

“真期待以后的生活啊。”

“我们一定可以过的幸福的。”

“还有孩子。”

久美代对我笑了笑,月光照在她的脸上。


中立国通往各地的铁路线仍然在运行着,我们坐上火车,迎来了异国他乡的第一个夜晚。只有几节车厢的列车缓慢的运行着,久美代在我的怀中轻轻地睡着了。我把概念证掏出来,把里面的信息调出来看了看。六百万eg,一分没少,谢天谢地。

我抬头看看浓黑的夜幕,明明昨天还是满月,但今天的夜里却空无一物。原本象征着美好事物的星座,如今却没几个能认出曾经痕迹的。

宇宙在消失。

我的心头涌上一阵恐惧。如果宇宙是复杂而恐怖的,那么宇宙之外呢?宇宙消失之后,还剩下的东西又有什么呢?

什么也不会剩下,甚至连无都没有。

什么也没有的世界和一个虚假的世界,到底哪个更好一点呢?

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希望以后也没有机会再去想这些事。

原本位于月亮旁边的启明星闪烁着,像是末日来临的倒计时。很快,它散作无数淡蓝色的光点,飘散作无。

自从我来到基金会工作以来,我就曾经以最狂乱最荒诞的方式想象过自己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这份工作。被暴虐的不死蜥蜴撕裂?被沉睡了万千年的古灵诅咒?抑或是成为万千战争而死的亡灵中的一个?无论如何?我都对这些结局做足了心理准备。

但是成为“无”我从来没有想过。

失去概念的意义是什么?从来没有存在过,将来也不会存在。这种与死亡不尽相同,甚至比死亡更加痛苦。你将被夹在生与死的夹缝之间,这种煎熬让人难以忍受。

更何况,我的身边还有着这么一个仿佛未谙世面少女般的妻子。看着她丝毫不怕的样子,我的心脏的跳动都会变得不知所措:我到底是怎样的无情,才忍心把她推向那“无”的深渊呢?

所以现在才要抓紧时间,以现在的衰变速度,多呆一秒都有可能是赌博。

我在心中默默的祈祷着。但愿火车的速度能再快一点,但愿衰变能再慢一点,但愿我和久美代能赶在坍塌之前,成为纯粹的概念。

于是,在祈祷中,我闭上双眼,开始了艰难的睡眠。


我做了一个梦。

久美代和孩子在一个小院中跑着跳着,后面是一个两层楼高的和式房屋。新东京的那些狭窄拥挤的贫民窟消失不见,闪烁着霓虹灯的街道与大厦也消失不见。

我看不到只耸云天的信号屏蔽塔,有的只是一根根混凝土的电线杆。街道宽敞明亮,两旁绿树成荫,孩子们有的带着笑容,有的哭丧着脸,一个个在老师的指引下上了校车。如果我们的孩子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一定会非常美好吧。即使这一切都是虚假的。

但是为什么我会感到不安呢?

而且,我没有找到我的身影。


一声清脆的破裂声。

像是一个玻璃杯掉在地上摔成碎片,又像是由珠宝组成的风铃发出的锵然之声,或者又像她在第一次洗碗时不小心掉在地上的那个碟子。

没有人知道它会来的这么快。


我猛地睁开眼睛。她的手依然是温热的,她的嘴还在不断的吐息,发出些再轻不过的呼呼声。还好,这只是个梦。

列车仍然在行驶着摩擦铁轨的声音明明不大,却在我的脑海中不断回荡,吵得人无法入睡,我只好睁着眼睛待到天明。


概念移植的场地比我想象的要更简单。

没有什么冰冷的机械设备,也没有什么复杂的电导路线。

只不过是在一个粉色的房间中放了一排椅子,墙上贴满了诸如爱心之类的各式图形。说是为了“增强感官记忆,用来提高成功率”,但是这种把死刑室打扮成新房的反差感,却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安德,这有什么不好的?为什么要害怕呢?”

久美代握住了我颤抖个不停的手。

“不,我没有害怕……只是,就要接触新世界前的不安而已……”

“只是这样而已?没事的!只要把这里想成是我们前往幸福的中转站就可以了噢!想想看,只要跨过了这一道坎……我们以前来新东京的时候,不也是坐了两天的新干线嘛!”

可是新东京已经不在了。新东京是什么?

“如果这样的话……”

看到我踌躇不决的样子,久美代把我的手握的更紧了。

“我要和安德同时进入新世界!这样的话,就不会在害怕了吧?”

“啊,是呢……”

但是,我的不安感没有消失。

我们找了个并排的座位一起坐下。诺大的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掀开衣袖看了看手表,距离概念化的时间……还剩一分钟。

我紧紧地握住久美代的手。她的手指从我的指缝中穿过。

原本桃色的房间色调逐渐变暗,仅有一束光打在了我和她的身上。

忽然之间,我的眼前冒出了许多奇怪的图案。开始是许多不规则的几何图形,扭曲的,和谐的,与周围的世界融为一体,也与我的意识融为一体。迷幻的感觉从脑中生出,疯狂与理智在迷幻中交合。这些迷幻不仅让我的恐惧散失,甚至于,让我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快感。

霓虹灯?

咔嚓。

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咔嚓。

又是一声。

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像是一个玻璃杯掉到地上,又像是镜面被砸碎,或者又像她那精致的面庞在我面前碎裂,然后一片片的剥落于地,摔成晶莹剔透的颗粒。

我在恍惚中睁开了眼。

她那焦糖色的头发从末端开始,像燃尽一般化为灰烬。她那精美的五官逐渐变得干瘪,像是干裂的泥土一样,化为齑粉。她那白嫩的皮肤像是干涸的土地一样变形,裂开,翘起,然后剥落于地。她那在我手中的手指,如同沙子做的一般,轻轻一握,便化为细末,从我的指缝间滑走。

“安德,这是怎么——”

这是我此生中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

房间开始坍塌,并在数秒内化为虚无。

但是,我的意识却没有崩坏。

仿佛是被吸走了一般,我的意识开始凝聚。

我尽力的抓住她的手,已经不存在的手,但是她的整个胳膊都已经断裂消失。

凝聚的最后是散失,散失之后又是凝聚。

我的意识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一片纯白色的天地。


什么都不存在。

它们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将来也不会存在。

按照常理,想必是这样的。

这里是哪里?

我努力的想要睁开双眼,即使它们不存在。

我这是在哪?

我还存在着吗?

如果答案为是,但明明什么也不存在才对啊。

我,是谁?

“我”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安德……

有一个概念,从我的意识中如翻腾般涌了出来。

“安德坦蒙特……这,这是我的名字……”

我有名字,我还在思考,那么我就是存在的,或者说我曾经是存在的。但是我活着吗?我曾经活过吧,那么我是怎么活着的?我就是如何生存下去的,我依赖着谁活着?

“中岛,久美代。”

这是我妻子的名字,我有一个妻子,曾经我们在一起。但是她不在这里,她在哪?

她的样子是……

在我的意识中,有关于“我”的概念折然中断。

我在脑海中勾勒着本属于她的相貌,她本来拥有的相貌,那曾经在我面前,一片片剥落于地的精致容貌。

“对啊,她,她是这个样子的……”

那么,还有什么能回忆起的吗?

久美代,久美代……

我一遍遍的重复着她的名字,在脑中回忆着她的样子,她的生活,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举一动……

如果她也曾经活着的话,那么她会生活在什么样的地方呢?那里会有黑暗吗?会有光和温暖吧?一定会的吧?她是很怕黑的。

一个,充满着光亮与热量的地方,宽敞的,明艳的……

两层楼的怎么样?

装修最好还是和式的,还要有个花园。

那么工作呢?

还是基金会吧。你做特工,我做指挥员。

但是没有异常还需要特工吗?

那你还是去重操旧业吧。实验室主管先生。

还有孩子。

我想起了一个梦。

梦里,她和孩子在充满光明的房子里玩闹着,殊不知校车已在楼下等候多时,车上的孩子有的欢笑着与同学玩闹,有的则哭丧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没做完的作业。

更远的地方,又会是什么样的呢?世界是什么样的,宇宙又是什么样的?

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能去思考,只能去想象,创造一个思想中的世界。

我想起新东京,那闪烁的霓虹灯和疯狂的人们,但是我不想要那样的世界。它太吵闹,太疯狂,太艰难,太具有不确定性。如果久美代生活在那里的话,肯定不会幸福。她的孩子也是。我要想象一个她们能够好好生活的世界。

只要她能好好生活,只要她能努力生活,没什么烦恼和忧愁,能够做到这样就好。

我开始想象。想象每一个细节,想象路边小草里每个细胞的光合作用,想象国家元首办公室里的豪华装潢,想象草原上的猎豹追逐着一只羚羊,想象都市里响起的一声声电话铃。

我一直在想着。我再也没有停下来。


久美代从一个房间里醒来。

光芒从窗外惶惶穿过,落在榻榻米和被炉上,照映着桌上的一杯热茶。她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桌前,在一间似乎有些陌生的和式房间里。

“这里是哪?”她问自己。

“妈妈!妈妈!快点!幼稚园的娃娃车都到楼下啦!”

一个小女孩一边慌慌张张地把帽子扣到自己的头上,一边站在楼梯上冲着久美代说。

那是她的孩子,久美代想,她知道她的名字,她知道她的学校,她知道她晚上的睡眠时间,她知道她爱吃的和不爱吃的,她甚至知道她每次放学回家后必然要吵着自己买的牛奶的牌子,那是她最喜欢的特摄英雄代言的。但是,她却有一种奇怪的陌生感。

“好的,和花酱,妈妈这就起来,呼咻——”

“因为妈妈太慢了,所以我早就自己吃完饭了。我先出门了——”

小和花打开家门,冲向对她招手的老师和同学们。

这里有眀亮的公路,干净的街道,道路两旁绿树成荫。但是,久美代对这一切都感到不熟悉。

她怅然若失地望向窗外。

这是一个崭新的世界。虽然这个世界也有着偏见与仇恨,也有着战争与死亡,但是——它毕竟是这么美好。

而你,我的朋友,你也生活在这个世界里。我相信,你们也一定能在这个世界中,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天地,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庭,拥有自己的孩子,最后,不留遗憾地撒手人寰。

我没有这么做到,我希望你们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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