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昭
1992年我踏上南下的绿皮火车,在一片轮轴间的摩擦声中望向车厢外的田野。北方的树木在我的视野里向后败退,故土逐渐成为了天际线外目力不能及处的渺然小点;一切都在这吱吱扭扭的声响里从我的视线范围内出现又消失,化作记忆中微不足道的一抹残影,汇入思绪流的长河之中,向着遗忘深渊奔流而去。而我只是观望——带着一丝庆幸地观望着,观望昨日记忆的消散,观望着我将北方遗忘的过程。
彼时的我身处喧哗车厢,身边当然不乏远行南国赚钱谋生的北方浪子,他们或互相交头接耳,或独自缄默无言,但怎样的行为都难掩他们对未来的期盼与紧张。而我自诩与他们不同,当年那个正处黄金年华的青年以一种古怪的怜悯和令人叹息的傲慢审视着周围,努力寻觅与堆积着相比于众生的不同点,以此来切割自己与周遭的常态人群。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的我始终带着一股狂气,迷信地认为一切的结局都会对我有利,迷信地认为未来可以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就是在这种迷信的驱使下,我逃离了东北那座在官僚主义的腐朽下已渐显尸臭的站点;就是在这种迷信的驱使下,我和巴渝山区的基金会中国分部第九十七号站点匆忙结缘。
火车入站,气笛声响。走到出站口外我回望彼时尚值壮年的菜园坝车站,只觉其与故乡沈阳的老站无甚不同。工人们一拥而上,争抢着帮我搬运行李的权利,而我无暇在这群汉子中精挑细选,只得随意雇下一位好汉,在其指引下转乘通往嘉陵江索道的气包公交。公交车上的我难掩内心悸动,素未谋面的九七站在彼时的我眼中已成为了代指新生活的信标。重庆、南方、繁荣、开放,这些北方人生产的标签被一个又一个地贴在了由我内心虚构的九十七号站点上。如今回首,当年那个年轻而愚不可及的,幻想经此南行便可同北方彻底割裂的自己,怕是在给站点贴上以上标签后,便坐实了自己此生从未真正离开过北方的事实了吧。
索道站点立足于滨江楼群之间,两条铁索贯穿阴云下锈色的江面。相比渝中半岛,彼时的江北高楼寥寥,尚属未被完全开发的城郊。在索道车厢里的我却全不在意并不繁华的对岸景象,依旧沉浸在为自己编织的美梦中。属于南方的标签占据了我的全部脑海,那座同北国站点截然不同的和谐理想乡在我的脑中熠熠生辉。我紧紧攥住那张写着站点地址的纸条,任由手心冒出的汗水打湿本就劣质的廉价纸张。
于是,赤诚着自己那憧憬之心的我与九七站正式相见,相见在我二十八岁那年的夏日午后。我曾经在公交车上,在缆车车厢里构思过无数次我与九七站相遇的场景,但却从未料到现实中的它竟是如此模样。那座默默俯视着我的,低矮且破败的办公楼猥琐地蜷缩在四周的住宅间,让我一度自我怀疑是否走错了地方。而那些因信息闭塞产生的对于九七站乃至整个南方的幻想,在我再三确认过地点无误后便纷纷破灭,不知所踪。
头顶的空调外机嗡嗡地将噪音铺展开来,希望幻灭的声音经由耳膜侵入我的脑部。曾经那幻想着自己已然掌控未来的狂气想法在现实的映衬下是那样的可笑。鸣响的噪音中我可怜的喉咙一阵收缩,酸液携着对往昔幼稚行径的憎恶逆流而上,在前来迎新的未来同事的睽睽众目下,我在九七站的大门口跪倒,将体内一切物质经由口部抛射而出。
初至站点的两个星期我过得难以名说,自负与自卑不断争夺着下丘脑和杏仁核中情绪相关的一亩三分地,昼夜不休。曾经被我努力切割的北方大站在那两个月里离奇地成为了我的精神寄托,仿佛只有在沉溺于过去才能让那时的我找回自己的身份认同。与新同事的疏离进一步恶化了我在站点中的窘境,川渝土语虽不至于艰难晦涩,但也全然不似我在东北家乡听惯的腔调。语言,地域,以及初见时那不堪回想的尴尬,使得那些日子里的我愈发逃避与周遭人群的交流。而我的同事们似乎也全无将我从消沉与颓唐中解救出来的计划,继续用名为日常的障壁将我隔离于他们之外。现实不是小说,没有人愿意俯下身来主动听你讲述你的那些旧日创伤、心路历程,在这种封闭自我的状态下,那些没人愿干的,常被戏称为所谓“体力型”的文书工作被接连随手丢至我的头上,以致现在回想起来我当年的处境还真可能不如D级——得益于站点从未收容过值得编号的异常,九七站仅有的两位D级老哥不但性命无虞,小白鼠生活过得亦可谓乎悠哉。
直至今日我还时常思考,如果我一直如当年那般活在旁人无视和自我封闭的状态里,迎接我的会是怎样的结局。一三年我曾在站点老员工的聚会上抛出过如此疑问,却被那几位老兄弟马马虎虎地轻带过去,而在这轻轻一带中我已明白,饮弹自尽似乎是那假想世界中自己最好的未来。
九二年的八月十三日,重庆纳入沿江开放城市。我一向讨厌将宏大叙事同个人生活紧密结合,却无论如何也忘不掉这一历史事件发生的日期。能终结我上述窘境,避免我滑入另一个黑暗未来的贵人在那日和我相遇,彼时彼刻距离我本以为会落寞度过的二十八岁生日还有两天。
殷小唯是带着春风步入我的生活的,自横据西南的大型站点Site-CN-04培训归来的她身着在那个年代实属罕见的淡粉色短袖上衣和及膝格子裙,用微笑面对着欢迎她归来的同事们递过的鲜花。我亦在这欢迎的队伍当中,功用却仅限于摆设,全然不知殷小唯是何许人也——当时的我力求不进一步惹上麻烦,因而绝大部分时间都跟在同事的尾巴后面,成为公众聚会里的透明人。直到小唯出现在我视野中的前一刻,我都畏缩在两个高个男同事身后,避免让众人的话题有一丝沾到我的可能。
毫无疑问,我的伪装工作失败得彻底。欢迎会一结束,我就在走廊中和小唯狭路相逢。她依旧保持着欢迎会上明媚的微笑,相当自然地靠在一旁的窗台上:“你是这个月新来的员工?”她一歪脑袋随口一问,后脑的马尾搭在一边肩膀上,披散开来。
“董其昭,刚从沈阳调过来的。”我努力地让语调正常且平稳,挤出一个尽可能不包含恐惧元素的笑容,手掌翻腾于衣兜之间,活像小时候电影里的国民党特务。
那是我到九七站以来第一次与同事进行日常方面的交流,在初步寒暄过后会话双方所交谈的具体内容我已无从忆起,但殷小唯的名字却在当天的我那可怜虫脑袋里一遍遍闪现。自以为深处绝望之中的可悲者往往将绝境中出与他人表现相异者视作同党抑或救星,彼时的本人恰被这一定律言中,同小唯相关的幻想占据了我的颅腔。可名为现实的存在却于我的思绪中降临,指出小唯与同事诸公区别仅限未能在我呕吐于地时莅临现场,将我来之不易的救命稻草摁回河中。
接下来的两天我始终抱着无谓的期盼,期盼一次偶遇或是几句寒暄。然而对于连本人都认为自己已在同事间身败名裂,走路只肯贴着墙根的一九九二年的董其昭来说,鼓起勇气主动把握偶遇时机又是何等艰难。最初的期盼很快就冷却降温,被扫入一片虚无之中,我因而一度以为董其昭和殷小唯是两条偶然相交的直线,此后再无相逢的可能。
然而我错了,人生的线条并非画在纸上,我不曾料到我们可以将那道属于自己的线条掰弯。
殷小唯带着生日祝福找我了,在我已经准备好独自度过二十八岁生日的晚上。时值十九点整,太阳尚存余晖,我却已经计划提前睡下,此时狭小居室内想起的门铃声很难让人不觉得自己遭遇了流窜异常。我从来没想过殷小唯会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了我宿舍的门口: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她嫣然一笑,示意了一下手中提着的内容物未知的袋子,轻快地说了一句:“董哥,生日快乐哈!”
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惊讶与激动,以致身体依旧保持着开门时的动作无法移动分毫,二十八年来我从未收到过任何同辈女生的生日祝福,而这一切竟在我最为消沉的绝望时刻发生在我的身上。此时唯有脚下大地的坚实触感告诉我,这不是梦。
越到关键时刻,人的记忆越会模糊,我已经忘记了当初的自己是如何把小唯迎入屋内,又是如何看着小唯在我面前打开那个手提袋,拿出里面那虽然不大但相当精致的蛋糕。我只记得她相当随意地坐在桌子对面,向我讲着给新人庆生是九七站的惯例,只是不知为何前辈们纷纷在今天以各种理由委婉请辞云云。虽早有预料,但前辈们的婉辞多少有些令人心寒。我想对此话题一笑置之以缓解尴尬,却无意间发现自己的面部已经僵硬无比,抽作一团。
“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小唯掏出保温杯喝了一口水,将右腿翘起“你之前干了啥子我不知道,站里的前辈们也没主动跟我提,硬要说多半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不是什么细究别人过往的主,前天跟你聊天也没感觉你有啥子不自在的地方,所以我就想——”她翻了一下衣兜,掏出一盒火柴并随手将其擦燃,火焰的光芒盖过了昏黄的电灯“——让我来向你展示一下咱们这小破站点的老惯例吧,代表九七站,代表我自己。”
不等我回应,小唯将手中跳动的火光伸向蛋糕上的蜡烛,在那纤弱蜡炬的烛芯处,诞生了一尾颤抖的火苗。起先的那支火柴被吹灭,扔在一旁。小唯向我微笑。
在雪崩的临界点,一句轻语便可制造出吞噬万物的滚滚洪流:在凡人的彷徨时刻,一个微笑便可让他彻底解开心防。在烛光燃起的霎那,小唯的身影变成了模糊的波纹,在烛光燃起的霎那,我尝到了海水的味道。
压抑十六天的感情在此刻无法抑制地爆发,瀑布顺着眼脸处的断崖流下,我无法遏制地给小唯讲述自我踏上南行列车后的一切经历,无法遏制地将我的情绪变化灌输给目前的女研究员。讲述过程中我但觉自己宛如巨婴,却无法阻止哪怕一个音从口中发出,一种离奇且令人作呕的感觉在彼时产生:我比面前的女子更像一个女人。
殷小唯未曾将我打断,她静静地听我把这一切述说,直到我双目无神以手扶额,颓丧在几乎燃尽的蜡烛前。“董哥,”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对她来说并不常见的迟疑“或许我可以在你说完这些以后和你讲讲我家的故事。”她轻撮一口水,稍作停顿“我称不上是什么爱夸夸其谈的理论家,因为打小我就知道生活不会细细把道理讲给你听。我家……说实在挺不幸的,大动乱期间小将们冲入我家里,一把火烧了爷爷珍藏的字画,二叔下放到内蒙,和人争执被打断了腿。我从小就意识到这世间不幸的事是多的,因而也不会有一切尽在掌控的错觉,生活的意义就是活着——尤其是在这基金会,尽管这是个鸟不拉屎异常绕道走的监控小站。”说最后一句话时她讥讽一笑,看向我颓唐的模样。
“好啦,管他什么基金会鸭金会干什么呢?你不说自从来这座低于你预期的重庆城以后从没过过一天开心日子么?得了吧,这山城那么大,你看到的才哪到哪里——”她把食指逼近嘴唇,先是轻声后来几乎直接喊出来地对我说“——现在,让我带你重新认识一下重庆,带你重新认识一下西南的异常之都吧!”
殷小唯确确实实没把我当作外人,江北尽管景点寥寥,我却仍旧被小唯拖行了一个晚上。直至白昼降临前我们都未曾休息。我已忘记我是如何回到二十平米的宿舍之中,不如说同小唯一起的那个夜晚整个儿都是那样如梦如幻。那夜以后殷小唯的身影再度踪迹难寻,只是我已不再像曾经那样过着自我封闭的日子。站点的老哥几个在我主动示好后很快热情地让我加入了他们的团体,对曾经的呕吐事件绝口不谈。一切都在变好,唯有殷小唯失去了踪影,而每当我向站里的哥们询问,其结果总是“小唯妹子有事,不在站点里头。“
小唯的再一次出现已是九月中旬某日的早晨,留着单马尾的女研究员依旧穿着我们初见时的粉色短袖套装,奇迹般地出现在我寝室门外。“今天周日,跟我去市区。“她一手叉腰,半命令地将我拖出门外,历经自行车公交车索道缆车一系列捯饬,重庆市区的重重楼宇已在眼前。我在被动状态下于渝中半岛游历整日,直到小唯把饥肠辘辘的我领到一家她所熟悉的面馆前。
“重庆不会让你失望的,永远不会。“小唯又如我生日那夜一般,翘起二郎腿坐在桌子对面,只是一手托腮望向老板娘,用目光催促对方端菜上桌。两碗热气腾腾的红油面条终于在这目光中出现了,小唯浅浅一笑,随手将其中一碗端到我面前。当年那乡巴佬哪知其中深浅,仅仅一口便已觉舌尖燃烧喉咙发烫,整个身体由辣味长龙径直贯穿,唯有对面辣油厚度尚不及我三分之一的小唯笑不拢嘴,感慨于重庆小面对外地人的伤害。
或许就是自那次小面之旅开始,我和殷小唯的交往更上了一层楼。九七站是监控站点,所作工作无非是收集街坊传闻和报刊异动,简单的任务使得九七站人在工作之余尚有大把时间可供支配,而那些时间逐步被各个景点中的殷小唯挤占一空。不知为何,我身边几位好友虽曾于小唯回归站点的日子大肆欢迎,却对我和小唯急速升温的关系漠不关心。我自然在彼时不曾细想上述问题,将业余时间的全部精力投身于与小唯相处的点滴。朝天门、洪崖洞、鹅岭公园、旧城墙乃至国民政府的老建筑们皆被我们征服留念。在小唯的陪伴下我果真重新认识了重庆,而重庆——或者说小唯,果真没有令我失望。
九三年的情人节我正式向小唯表白,不久我们便于深夜的陋室中亲密交合。与顺利的爱情同步进行的是顺利的工作,站点内主管以下的四位三级研究员里便可见董其昭的大名。除却最开始的半月噩梦,我自以为在重庆找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全新生活,未来再度明朗,甚至可以用耀眼形容,曾经的感觉又换了一种方式回到我的颅内:黑暗不过是一时的体验,未来在总体上总会越来越光明。
1993年7月21日,光明破碎了,研究员殷小唯在社区内调查异常踪迹时与先前一度被零四站武装力量击退的AWCY在逃残部遭遇,不幸牺牲。
有时候死亡就是如此突然,如此毫无预兆,当你自以为顶峰近在眼前的时刻,总有那么些变量突然给你来个釜底抽薪,打断你的精神支柱。殷小唯在最平常最安全的任务中死去,死去当天的上午还在和我制定去三峡旅行的计划。那伙子超常艺术家在杀害小唯后不久就迎来了末日,两支特遣队以绝对的火力优势将其剿灭于一处新建楼盘中——可这一切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呢?赶往事发现场的途中我的大脑空白如纸,支撑我在重庆生活的支柱被一份一句话的通报硬生生击破垮塌。小唯的尸体以一种诡异地方式粘连在一座巨型石雕上,在石雕基座簇拥着她的是十八位被疯子们残杀的儿童。零四站的人们高傲且粗鲁,他们将我这个外站来客粗暴地推至一旁,又为石雕贴上一个模糊不清的编号,任我如何叫喊小唯应被下葬魂归大地都无法阻拦他们将石雕装入卡车的进程。九七站有编号异常了,不是什么收容物,而是他妈的站点员工。
或许生活就是如此,生活也的确应如此,幸运与不幸在冥冥中守恒。我的二十九岁生日注定要在无人陪伴中过去,而我注定要在一度繁华的背影之中终结我的黄金年华。嘉陵江水静静流淌,江水的颜色变得无关紧要。嘉陵江是浊的,恰如我们的生活。江水深处难觅前方道路,只能随着命运的波涛苟活。小唯死了,可我却没有忽忽如狂,我同站点中那些仿佛对此事毫无感知的同事一样,对事件保持着沉默。这是一种适应,亦可说是一种妥协。我们终将屈服于命运,屈服于一切皆为活着的判决。
嘉陵江依旧流淌,不曾歇息分毫。我于江畔一家餐厅的户外就餐区久久凝望,独自为我度过的第二十九个年头告别。啤酒与饭菜,MP3里独自为一人奏响的生日歌让我于座椅上昏昏然睡去。我忘却了回家的方式忘却了回家的路线忘却了她已不在,在我自那迷乱的宿醉中醒来以后,我才发现我当夜的行径是何等荒唐:一碗重庆小面里红油满溢,倒扣在我那陋室的桌上。
欧怀水
上午八点三十分,他走进山城图书馆,我开始猜想他来自哪里。
窗外下着蒙蒙的雨,我正在屋里煮面。水在锅里专注于沸腾的事业,我负责切碎青绿的小葱和香菜,当当当,灰黑的菜刀落到案板上,当当当当,这次我听出来,是敲门声。
他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我立刻就知道此人绝不是本地人。重庆土著对方言的执着普遍且固执。他腼腆地冲我笑了笑,我大开了两扇木门,他弯下腰小心地把自己的伞放在了门边,抬起头略带惊奇地看着这个过于高大的门厅,包括凝结在最高的尖顶最上方,厚度未知、浓度未知的黑暗。
“没想到里面会这么大。”他赞叹道,“真是精巧的设计,这是谁的作品?杜博阿还是高里尔?”
“都不是,这里建了很多很多年,是由很多艺术家合力完成的。”杜博阿和高里尔都是著名的异常建筑设计师,我看着他湿透的裤腿,脑中的画像已经铺好了底色,色号是“初出茅庐的异术新手”。
在嘉陵江和长江之间的狭窄陆地中,水泥砖石重叠垒起的丛林如此茂密,雨雾迷蒙中,雪白的山城图书馆影影绰绰,显得不太真实。一个外地来的年轻人背着一只陈旧的黑色人造革挎包,停在门厅中心,正在接受无数异常艺术造物的俯视。他似乎并未意识到这一点,目光从那些紧闭的门和不存在的门上扫过。
“刚到重庆?坐了多久火车?”我引他坐到茶水间,他的膝盖紧张地并在一起,“找到住处了吗?”
“也不是刚到。”
依然是腼腆的笑,属于刚刚踏入社会的年轻男孩和见到心上人的年轻男孩,我的想象只能主要照顾前者。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留有招待所的廉价香皂味。皮鞋是新换的,袜子却起了毛边,大概准备在重庆定居,开始一段新生活。大拇指肚上有老茧,食指的第一指关节上也一样,我想起了削铅笔的小刀,看来这是一位画家,善用铅笔制作异彩纷呈的幻象,或是凭空驱动千里外的奇术法阵。他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能力的?我猜他是被哪个老手发掘,然后暗暗培养的,可能是哪所美院里的老讲师。我在心中列出了一个名单,但还不急着套话,反正有的是时间。
来自小城的年轻人,带有与生俱来的神秘本能和些许自傲。考入某所美院,或是大学里的艺术专业,在另一种意义上的小城中依然保有这样的自傲。出乎他的意料,那神秘本能被关注到了,而自己并非独一无二。受了导师或者是朋辈的推荐,他选择了重庆,坐火车颠簸了十几或数十小时,终于来到了这片丛林,就像放归自然的动物,心知这里藏着更多同类,好奇而激动地徘徊,甚至怀有一丝挑衅的勇气,等待一次初见。
但这样的年轻人不适合重庆。
“我叫林景,是杨方老师介绍我来的。”他的表情非常真诚,看着我的眼睛,“您是重庆最有名的艺术品收藏家。”
“不至于,您需要什么资料?怀水一定尽力帮忙。”
“我是来找人的。”他从挎包的夹层里抽出一张东西,递到我眼前,却没松手。
那是一张照片,我几乎立刻无声地叹了口气,脑中对他的画像添上了几抹悲戚和寂寞的深色。我当然认识照片上的女子,她的亚麻色外套和旧皮鞋,我都见过。很有天赋的阵法绘制者,EVE粒子喜爱她的指尖。但重庆吞食了她,就像吞食其他过于天真的人一样。
他是追着她来到这里的吗?那女子上周才第一次出现在山城图书馆的门前。他们是恋人吗?还是刚刚邂逅?我很想继续猜想,但他的眼神实在是太炽热了,我甚至怀疑他已经看穿了我的犹豫,不行,这样的眼神不行,他无法在这座巨型森林中生存下去,他被热情蒙住了双眼,迟早要遭遇跟那个女子一样的下场。重庆的异术家和魔鬼的数量几乎一样多,蒙蒙的迷雾中混着杀手的冷汗和无法安息的游魂。又长又陡的石砌台阶,尽头偶尔会移动到不应存在的某点,如果这时动用敏锐的嗅觉和汗毛,还可能有逃脱的机会,但我不觉得他有。
如果当年我有……
雨下大了,就像多年前的那天。记忆的场景被冷雨淋得湿透,还是浸满了泪水,我已经分辨不清,只记得那双抱我走进图书馆大门的臂膀,不停渗着温热的血。之后过了很久,重庆的地下圈子才渐渐知道,山城图书馆的管理员换人了。纯白的图书馆依然隐藏在闪烁的树影后,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
“您没见过她吗?”
“没有。”
“我想知道她出了什么事。”
“如果我知道了,我会通知你。”我当然知道,前天几个AWCY极端原教旨主义者冲进了她的家。当我赶到时,已经太晚了。但我还是收拾了现场,做了妥善的善后工作。最近有一些传闻,可能有烦人的蚊子在嘉陵江另一边出没,可能是零四站的人,在那些家伙走掉之前,我不希望有任何风声钻进他们的耳朵。他们除了嘲弄死者,然后大摇大摆地钻回他们远在千里之外的老鼠洞,不会干任何事。
只有重庆人能够感受到重庆的凝视,并畏惧它,铭记它,然后生存下来。彻骨的冷雨中,重庆人只能互相取暖。
我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遗憾表情。
“我会多留意着。”
“好吧。”出乎我的意料,他很爽快地站起身,“还是很高兴认识您,欧先生。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您想起来在什么时候见过她……一定给我打电话。”
“您现在住哪个招待所?不嫌弃的话,图书馆有几间客房,还挺安静的。”
“谢谢您,不麻烦了。”
我为他打开门,他向我点了点头。
“实在找不到的话,就尽快离开重庆吧。”不知为何,我多说了一句。
他站在街上,回过身笑了笑:“在解决这件事之前,我们绝对不会离开。”
“原来如此,”我移开了视线,“晚上请一定记得锁好房间的门,多加小心。”
名叫林景的年轻外地异术家离开了,我才想起煮锅里还烧着水,好在时间不久,没把锅子烧干。我把碱面条丢进去,然后拿出了两只碗,依然在想他。
他会打着一把黑伞,慢慢走下长长的石梯,石梯很滑,一直延伸到江边,雨滴坠落在光滑的伞面和浓绿的江面上。他走得很慢,很小心,偶尔停住脚步,喘着粗气,迷茫的眼神慢慢上移,最终弥散在对岸江北区模糊的侧影里。
前门开了又关。
“想什么呢?”背后有人冷不丁地发问。
我没有回头:“想我自己。”
“什么?”
“想我之前,如果我当年没那么蠢,没那么天真,老李会不会活下来。”
“你那时候确实挺蠢挺天真,如果你现在还是那样,会有更多人死。老李救你回来可不是为了这个。”
“刚刚的小伙子,在找那个姑娘,被杀了的那个姑娘……我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我把面条捞了出来,放进调好料的碗里。同事走了过来,雨水浸湿了他的衣袖,他帮我把两碗面端上餐桌。
“那个姑娘啊,就是因为他们被杀的。”
我愣住了,惊恐地看着同事的眼睛。
他耸耸肩,在桌对面坐下来:“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江北区新建了个基金会的小站点。刚刚走的那小伙子,是基金会的人。”
“那不是那个姑娘的男友吗?”
“扯什么呢?”同事一脸鄙夷,“他俩半毛钱关系没有,充其量就是些情报交换……你处男久了傻了吧?”
“啊……”
“对了,那小伙子跟你说了啥?”
一时间我心乱如麻。思绪如电,一切都解释得通了,我不禁想捶自己两拳,为我可怕的迟钝:AWCY极端帮派的人找上那个姑娘并非偶然,而是盯上了新来的基金会。作为异术家,那女子可能与基金会存在某种联系,但这在那帮极度排外,与基金会势不两立的家伙眼里,无疑是严重的背叛。
而这一切都还可能只是一个预告,一个挑衅,但毫无疑问,那个刚刚建立的小站点现在对此完全茫然不知。我想起林景白衬衫上的廉价香皂味道,想起他手指上削铅笔留下的老茧,陈旧斑驳的人造革背包,蹭地站了起来。同事吓了一跳,拿着筷子瞪着我。
“那个站在江北?”
“就猫儿石那边……”
“多大的楼?”
“没多大,改了个旧办公楼,估计也就是个文职哨站。”
我的心脏跳得飞快,鼻孔里泛起一阵苦涩,脖颈后面的汗毛根根直竖,敏锐的感官猛然惊醒。重庆伸出一条光洁而炽热的手臂,从云端伸进滚滚江水,搅起浑浊的浪花。浪花的颜色将是鲜红的血色。这种事发生过多少次了?我想起林景的眼神,他说,“我们”不会离开重庆,直到把这件事解决。
现在我知道,“我们”是谁了。雨越下越大,没有停歇的意思,就像当年的那天一样,老李把被现扭袭击、伤痕累累的我抱回图书馆。他的血浸透了我的衣服,但我知道,再烫的血也会流干,正如再大的雨也会在某一刻停止。
我冲进杂物间,在尘封的奇术用具里翻箱倒柜。同事又惊奇又困惑地看着我全副武装地出来,眨眨眼睛。
“你跟老李可真像。”
“午饭我不吃了。”
“我吃两碗。”
“把门关好。”
“行吧。”他若有所思,“该把那些老掉牙的结界拿出来了?”
我没回答。站在图书馆的其中一个尖顶上,雨滴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我收敛心神,细密的雨丝在空中静止不动,冰凉的空气在肺中颤抖,在很远的地方,那个陈旧的角落,不起眼的小楼,终于一点点清晰起来。透过那些深蓝色的窗户,我看到了办公桌上堆叠的稿纸,铅笔的字迹密密麻麻。
冰冷的雾依然在那里,那是这座城市无情的吐息。但当天光大开,明亮的阳光倾泻而下,炙烤每一寸地面,嘉陵江的水面上将会闪烁金色的波光,白色的鸟儿成群地从河滩上飞起,跨越重叠的阴影和热切的视线,就像现在的林景,和刚刚来到重庆时的我所看到的那样。这样的景象将永远在大雨停止之后等着我们。
我出发了。
张凌宇
我还挺喜欢自己的名字的。我姓张名凌宇,顾名思义,就是凌驾于天宇之上的意思。
大抵是个人生活的不如意所致吧,从小父母就给予了我极高的期待,希望我能够拥有对得起自己名字的伟大远景。从小到大,比起周围一大片的“文革”和“跃进”来,我的名字都是最突出的那个。我的印象很深刻,小学二年级一次考试得了第一之后,教语文的先生在放学之后单独把我叫到了一遍,说:
“鸟类就是凌驾于天宇之上的生命。你要像鸟儿一样高高地飞起来啊!”
这位老师在下一年就从学校里辞职了,因为家里的藏书,从此下落不明。在得知他的结果后,我感到颇为遗憾——以优异的高考成绩考入重庆大学之后,我一直想要找到一次机会好好地谢谢他:那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了解到基金会,异常和帷幕,是在大二之后。作为学校里的高材生,我在大学毕业后那年理所应当地被送到了Site-CN-04——重庆最大的基金会站点实习,顺便继续进修,拿到更高的学位。一切都是如此地顺风顺水,但我在博士论文答辩时,被指出了一个相当致命的错误。
“你的设计堪称完美,也相当实用。只不过它在发射子弹时,发出的声响过大,你有没有考虑到隐蔽性的问题?在实战中暴露自己的位置是大忌啊。”
我无言以对。我确实精心设计了这种武器的枪膛部分,从而尽可能快加快弹头初速,使杀伤力最大化;但是如果要完成降低发射声所需要的改装的话,关于提高威力的设计就不得不前功尽弃了。
我并没有得到自己理想的高分。于是,尽管成功拿到了博士学位,我却被分配到了重庆的另一个站点——Site-CN-97,一座坐落于嘉陵江边上,不起眼的小站点。
“在这里多历练几年,总归能够得到转职机会的。”我的导师这么安慰我。“你才27岁,前途一片光明啊。”
人生挫折,总归是难免的事,想通这点之后,我便放平心态,开始了我在九七站的基金会职员生涯。作为一个刚刚起步的小站点,九七站的工作氛围很好,所有的职员们都抱着一股冲劲,希望能够在嘉陵江畔挂起一道独属于这里的青春风暴。
我只用了一年就升到了三级研究员的职位。这两年里我负责了七八个Euclid以上等级的异常,为它们制定了完备的特殊收容措施,还成功地解明了其中一个Keter级的异常性质。我说,我一定要带领着九七站成为媲美隔壁零四站的大站点,在中国分部的历史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站内有几位年纪稍长的前辈也这么感叹道:
“小张为九七站作出的贡献咱们都有目共睹,这么优秀的工作效率,没准他还真能把他说的大话变成现实……”
一九九六年夏天,九七站来了一个刚满17岁的少年。欧怀水前辈告诉我说,这孩子的父母都是基金会的成员,他们在这孩子很小的时候就死于一次大型收容失效。基金会自此收养了他。作为他的生日礼物,零四站的主管决定将他送到九七站历练一段时间,希望他能够继承父母的衣钵,成为一名光荣的基金会特工。
于是他便以学徒的身份加入了MTF-φ-68。这是九七站仅有的两支常驻机动特遣队之一,尽管全队一共只有三名成员,但却被整个站点视作珍宝;此外,它对我来说还有一种特殊的意义——它是我亲手打造出来的。
打造出这支特遣队前前后后花了我一年的时间。我将新转入站点的两名互相不合的年轻特工组织起来,让他们成为默契的队友;除此之外还花了我一整个季度的奖金,从四川省的一个中型站点处挖来了一个头发稀疏,还乱得像没搭好的鸟巢的的特工老油条,形成了一老带二新的稳定局面。作为特遣队的直接创始人,我拥有对他们的绝对指挥权,可以随时下达指令,要求他们去收容指定的异常。现在,这支小小的特遣队即将迎来第四位成员。
小孩子的冲劲让人羡慕,或许是父母的在天之灵也对他寄予厚望,他在作战模拟中展现出了相当优秀的素质,就连老油条都啧啧称奇。模拟完成后不久,有人报告称在距离站点不远处的一个植物园里长出了一朵巨大的太阳花,其尺寸已经远远超过了此前的记录。而且根茎过于粗壮,根本剪不断。
“这应该是某个尚未被收容的异常。”在接到相关报道后,欧怀水前辈判断道。“老张,把你的机动特遣队派出去处理这个事情吧。”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并且还提前通知了少年,他的第一次出勤机会来了。我一直相信对于一个特工学徒来说,一次实战机会抵得上三次成功的模拟;而且为了最大化这次实战机会能够带给少年的成长经验,我当面找到了老油条,希望这次行动仅由他和少年一起完成。
“谨慎为妙啊老张。”老油条说。”他还没有足以出勤的经验。“
“老唐,经验都是实战换来的。况且这不过是个植物异常,相比起活动的异常,它们要好对付得多。”
老唐还想说些什么,但我抢先了一步。“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吗?”
看我的态度如此坚决,老唐也没再多说,朝我鞠了一躬之后,便去通知少年准备好明天的出勤任务了。
话虽如此,我并不能完全放心。我让老唐带上了摄像头,这样我们就能够在电脑上同步两人所看到的场景了。就算碰到突发情况,也能迅速作出反应,给出合理的指令。
一路上少年表现得相当兴奋,这可以理解,毕竟是第一次实战。老唐则安静许多,除去必要的交流以外,他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隔了好远我们就看到了那棵硕大的太阳花,事实上那个大小都不应该称其为太阳花了,更像是一棵头顶花冠和花蕊的棕榈树。少年瞪大了眼睛,围着“太阳花”转了一圈又一圈。相比之下老唐镇定许多,他不动声色地冲着少年打了个呼哨,接着就开始在太阳花的根茎处安装微型炸弹;它们可以在炸掉这株过度生长的太阳花的同时,避免影响到其他正常生长的植物。
很快所有的炸弹都已经在两人的合作下安装完毕,老唐招呼少年退远点,接着掏出遥控器,引爆了炸弹。轰隆一声巨响,烟雾笼罩住了两人。一阵咳嗽声之后,镜头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少年的眼神,那不是成功之后的喜悦,而是极度的恐惧。
“快躲开!”伴随着老唐的大吼,我们终于看清了这株“太阳花”根茎的绿色表皮下隐藏着的精密机械装置——同时还有半圆形花瓣的中间部分,原本应该被称作是花蕊的部分,此时已经被一张血盆大口所替代,粘稠的口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就像一只连续数日没能吃到一口肉之后,终于找到了落单羔羊的饿狼。
少年并没有如老唐想的那样迅速逃开,而是吓得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原地。原本已经逃出攻击范围的老唐见状,“操”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扑向已经吓傻了的少年;他的反应已经足够快了,但还是晚了一步。
“太阳花”的大嘴发出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声,机械根茎仿佛活了一般,迅速一弯。少年如梦初醒,在求生的本能作用下,从腰间掏出上了膛的手枪对准了面前的怪物;但是还没有等那枚救命的子弹发射出去,尖牙利齿便咬下了他的头颅。
血液如喷泉一般从脖颈处的端口溅射出来,染红了他原本被打理得笔挺的特工服,也染红了老唐额头上光洁的摄像镜头,染红了我们面前的电脑屏幕。少年的尸体并没有立刻倒下,他始终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右手仍然紧握着擦得锃亮的手枪,只是失去了中枢的身躯再也不可能将手臂抬起来了。
那一刻我们忘记了仍然身处危险之中的老唐,忘记了我们的收容任务,忘记了我们还可以透过耳机发出紧急指令——说白了,我们也只是一些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年轻人罢了,振兴站点的一腔热血,被无情得浇了一盆冷水——而且是猩红色的血水。
一声枪响唤醒了我们宕机的意识。是老唐,他凭借着自己丰富的经验率先反应过来,朝着“太阳花”的大嘴中发射出了关键的一枚子弹。它发出痛苦的怒吼声,绿色的汁液溅了出来,和地上红色的血液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幅难以形容的抽象画作。老唐抓住了这关键的喘息机会,怒吼一声,将失去少年的怨气全部发泄在了从枪膛中倾泻而出的五枚子弹中。第一枚打碎了“太阳花”的几个花瓣;第二枚击中了它的机械根茎,摧毁了原本的精密结构,露出了花花绿绿的电线;第三枚直指它的根茎底部,并一举击倒了它;最后的两枚子弹则彻底要走了这个不知道是生命体还是机械的怪物的性命。随着镜头逐渐拉近,我们终于看清了地上的某块零件上,那个显眼的混沌分裂者标志。
这是我们的敌人精心为我们布下的陷阱,而我们就这么轻易地踩了进去。
老唐显然也看到了那个红色的标志,但并没有过多的理会。望着地上已经了无生气的一团机械零件和植物汁液的混合体,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好一会儿他才冷静下来,用嘶哑的声音报告道:
“任务完成,目标已摧毁;代价是,一名见习特工。”
紧接着,我们看到他不顾肮脏的血液,背起了躺在地上的无头尸体。这是我们看到的有关这次任务的最后一个画面,因为老唐关闭了他头顶上的实时摄影机。
一个星期后,九七站为少年办了葬礼,他的骨灰盒将会被埋葬在父母的墓碑边上。虽然没有一个人当面批评我,但我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葬礼上压抑的气氛,和众人有意无意投向我的指责的目光。
我是这支机动特遣队的直接指挥者,如果当时我要求另外两位队员也跟上,少年就能够免于惨死的命运了吧?他们一定能够及时地将危险之中的少年成功拽出来的吧?这么一个陷阱虽然有它的凶险之处,但对于训练有素的基金会特工来说,怎么说都应该不算致命吧?在这件事情上闹出人命,我作为指挥者那贫瘠的临场反应和指挥能力,可算是暴露无遗了吧?
另外一个饱受折磨的人是老唐,作为特遣队最有经验的老大哥,他是少年生前最为敬重和钦佩的人,而这个他本人最为照顾和青睐的小弟,却死在了他的眼前。他虽然参加了少年的葬礼,但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再是MTF-φ-68的成员了。事故发生的当天晚上,老唐便收到了被调离站点的通知。这支刚刚起步,怀揣着无限梦想和希望的特遣队,在成立后仅仅一年多的时间里,便宣告解散了。
葬礼当天,重庆下了很大的雨。我没有撑伞,独自一个人站在雨中,凝视着载着少年棺材的灵车渐行渐远。待到灵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之后,我转过头,望向这座沉寂在大雨中的站点;那一刻,我突然认清了一件我此前从来都不愿意去想的事情。
我的能力实在有限,想象中九七站的青春风暴可能永远不会出现;如此想来,我这辈子大抵也只能是蹉跎在这里了吧。
岳小莫
我加入九七站的那一年是二零零六年,刘翔刚刚在瑞士打破世界纪录,整个中国的人挤在一起为他尖叫。而我在坐了记不清多少天的长途汽车,被三次偷钱包,十一次揩油之后,终于衣衫褴褛地从青岛到了重庆,叫花子一样叩开九七的铁门。
迎接我的人叫欧怀水,他的马尾因为汗水贴在了脖颈上,一伸右手带着我进屋。我当时最大的疑问是为什么这栋楼里空无一人,在天色沉沉之后才三三两两地有人回来。后来我和欧怀水闲聊的时候,他才告诉我那天是站点团建,所有人都去了洪崖洞,所以才轮的上这个图书管理员来负责接待工作。我一拍脑门对他说,我实习结束后也想当图书管理员。欧怀水笑了笑,递给我一杯热水,揶揄地回答,我以后大概会去干异常样本分析。
欧怀水一语中的,后来在我泡在长江里的那段漫长日子中,我时常会想起来这个空荡荡的下午。我一无所知地闯进了九七站,并从此深陷其中。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预兆,昭示着我接下来二十年的生活。
我开始实习后半个月,另一名实习生也懵懂地走进来,脸上写满青涩,漆黑的瞳孔里看不见我的影子。在寒暄中我知道了她叫冯晚,东北林业大学的应届生。我充满好奇地问她,学林业的为什么要来这里,她白了我一眼说,你个海大海洋专业的不也来了吗。冯晚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刚步行到嘉陵江边,江水一眼望不到奔流的尽头。她举起右手,轻轻地告诉我:
“小莫,我们只能一路流下去了。“
实习期结束之后,人事部的张凌宇把我和冯晚安排进了同一组,而我们果然如欧怀水说的一样去做异常样品分析。从江北区到巴南区的路上,我看见四周的景色愈发荒凉,楼一点点矮下去,最后和草地融合在一起。司机告诉我以后需要自己来,每天通勤四小时的时候,我的眼睛仍然看着浑浊的长江,江水流向我们来时的方向。在一股又一股小浪翻过之后,我终于沮丧地确认,在江里打水就是我们未来一段时间的工作。
一头及耳短发,打扮又像个潇洒男子的冯晚比我预想中的虚弱许多。那天晚上她已经骑不动带来的单车,而是坐在我的车后座上回了九七站。回到站点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我把长发束起来,与她相互搀扶着走进门,然后瘫倒在长椅上。冯晚哭丧着脸说不出话,我揉着自己发胀的指尖,同样期盼着这项工作不会太久。但事实上,我和冯晚重复了这样的经历近四个月。每天从长江里拎水,再核算各种指标,把信息打包发给上游的站点。零七年的二月,腊月二十八的深夜,另一个站点取代了我们在巴南区的位置。知道消息的时候冯晚扑在我怀里大哭起来,她的双眼被风刮了几个月,红肿得像是被疟蚊咬过。我拍着她的后背,一遍遍地重复着,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世纪之交那十几年的西南,异常并不鲜见,重庆层层叠叠的市区里春笋般出现了无数小站点,九七站就是之一,我们吃的就是异常频出这碗饭。所有可能和异常相关的线索、数据、传闻,被我们收集好之后送给零四之类的大站点收容。不得不说,日子一般是不温不火的,很少有激情燃烧的时候。
欧怀水在最初的那几天经常跷着二郎腿,坐在大厅的暗处看我从巴南区回来后气喘吁吁的样子。他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天,比如在我快睡过去的时候突然来一句:
“重庆小面辣不辣?”
“你去没去过涪陵?”
“长江是不是又宽又长?”
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回答他,而他也不期望能得到什么答案。在我半梦半醒的时候,我看见九七站白粉涂过的墙壁一点点灰暗下来,嘉陵江冲垮了外墙,把水淹过了我的胸口。当我企图伸出双手的时候,汹涌的浪花把我的身体吞噬了。我看见冯晚从宿舍里惊恐地游出来,就像是她第一天来时那样慌张。她吐出一串不连续的气泡,手里不停地对我比划着什么,右手画圆左手后拉。我们在不断地上浮,就在我的眼睛离开水面的一刹那,我喘息着从会客沙发上醒来。
我们的师父叫李觉光,日后在一零年离开了西南。他那时三十出头,是分析处的三级研究员,意气风发,风华正茂。我和冯晚从巴南回来后就进了他手下做活,第一个任务是精读五百多页的异常鉴别与应对手册。把头发往后梳的李觉光对我们的要求一样一丝不苟,会在吃午饭的时候突然冒出一句手册第一百七六条是什么之类的话。令我惊讶的是,冯晚在长江生涯时表现出来的虚弱此时消失了,她身上似乎重新迸发了本就属于青年人的热切。
那段时间冯晚没有再红过一次眼圈,也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天天长吁短叹。她那双让人看不见底的眼睛里美波流转,眼角下的泪痣格外明显。一天晚上我和她遛到院子里聊天,深夜的江北只有汩汩的嘉陵江不息流淌。冯晚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捻起一片树叶,说:
“我从银川来,在哈尔滨上了四年学,那座城市唯一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松花江太冷了。即使是在热情洋溢的夏天,我在松花江边都感到冰寒刺骨。我和几个同学站在岸上,一个人问你们怎么筹划自己的未来,另一个想了想,指着江水流淌的方向说,也许未来是走那边。我当时没有说话,因为我冷到战栗。这种战栗和温度无关,我一看见或冰封或涌流的松花江,我的灵魂就感到寒冷……你是青岛人,黄海也这么冷吗?”
我还在想答案的时候冯晚又一次开口,絮絮叨叨地念起了自己的过去,她一头短发被灯光映照的枯黄。我记得,在我们马上就要回去睡觉的时候,她最后说:
“……但我喜欢江北区,我喜欢九十七。我们刚刚回来的巴南区不是九十七,九十七只在这里。”
李觉光对他的所有要求所得到的结果很满意,在四月中旬给我们放了几天假。他提出带着我们去踏青,冯晚和我欣然应允。这场原计划从九七站到南山的旅行,在我们刚走到渝中区的时候骤然结束。重庆曲折而崎岖的道路一直以来让无数的外乡人绝望,几个月以来鲜出大门的两个新人自不必说,即使是李觉光在拐弯的时候也需要几经斟酌,手里的地图攥得皱皱巴巴。在踩过同一块松动的地砖五次之后,我低着头谨慎地问道我们是不是迷路了。冯晚坚定地说没有,满头大汗的李觉光紧锁着眉头,打量着四周逐渐聚起的雾气,这在正午时分不太常见。
“第九十八条,部分关于‘鬼打墙’的传闻可能是空间异常的表现。如果伴随其他非正常现象,判定为空间异常的概率高于……”
冯晚没有继续背下去,我和他一起盯着李觉光。后者吸了吸气,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最后掏出来一枚五角硬币。他看了看,转头对我们说:“正面往前走,背面往后走。三个人一起,千万别分开。”
硬币落在盖着青苔的石砖地的声音相当沉闷,一个数字五出现在它朝上的一面。李觉光一声叹息,拉着我们一起走进了雾气。置身于黏滑的白雾之后,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困倦,慢慢地低下头。当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看见自己坐在一段足有九十多级的台阶顶,太阳正在我的面前被淹没到地平线以下。在十几分钟的茫然之后,太阳的顶端也沉了下去,光芒最后消逝的过程里,我逐渐想起自己忘记了某件很重要的事。但直到面前的天空变成深蓝色,冯晚和李觉光的名字才徐徐浮现。
我几乎是立刻起身的,随后我就意识到自己不知道应该回九七站找救援还是孤身回去打探情况。实际上,一直到二零一零年李觉光调走,他都在批评我当年的表现实在不够专业。没经过多少思考,我就回身走上那条青色覆盖的石板路。
“第一百五十六条,空间异常的逃离方法通常包括……”
有一件事,即使到了李觉光离开的时候我也没有告诉他,那就是我从来不对自己这次一人回援感到后怕。哪怕李觉光和我交情不深,为了冯晚我也会往回走。而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毫无疑问是对的。因为我找到昏迷在地,气息微弱的两个人时,李觉光的双手满是伤痕,冯晚的额角汩汩流血。我一直难以复述,当时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一百零五斤的我是如何一左一右搀着两个成年人走了数百米的。当我行将精疲力尽的时候,李觉光适时地醒来,接过了另一侧的冯晚。
我再次进入九十七站的主厅,第一次发现欧怀水也可以如此的慌张,董其昭和张凌宇闻讯赶来,把两名伤者带进了医务室。窗外的月亮被云层遮住,但星空还在缓缓盘旋。我靠在铁门外,凝视着旋转的群星,身后的一切嘈杂逐渐微弱下去。在回来的路上我就知道,冯晚和李觉光的身上发生了一些我错过的,再也无法经历的事情。或者说,在我毫发无损地看见他们鲜血淋漓的模样时,我就隐隐约约感觉到,冯晚,或许还有李觉光,从此和我从此有了一条难以弥合的缝隙。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两人所受的都是轻伤。异常信息在当晚由我口述,直接传给了零四站,特遣队在渝中区走了四个来回,最终也没有第二次碰到那个空间异常。我被放了几天的假,但不想再出门,就进了图书馆和欧怀水泡在一起。我从第一天起就认识这个扎马尾的高加索男人,缩在图书馆的角落里翻着几本上个世纪的小说。在他的身上我感受到一种难得的平静,这种平静只有我还在青岛时,独自一人到黄海岸边散步时才有所体会。那是我无论在长江边走多少次也找不到的平静。
冯晚的醒来比李觉光晚了很多很多,她回到站点的第二天中午才睁开自己的眼睛。她苏醒后的第一件事是问自己在哪,在知道自己还在嘉陵江北岸的九十七号站点之后她又闭上了眼睛,发出一声不知道是欣喜还是悲伤的叹息。过了一个多小时,她在病床上接受了异常信息收集,采访者是我。
“我和你们分离之后,你在白雾中感觉到了什么?”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李觉光从大地的另一端跑来,呼唤着我一起离开,但我身后的东西把我绑住了。它从我的双脚开始环绕,一直钳住我的太阳穴。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反抗,但是西面的河水涨了起来,把它冲走了。在梦的最后我用头使劲撞河,终于把水撞开了一个缺口,蝴蝶从缺口里飞下来……”
“你对回到站点的过程有感觉吗?”
“没有感觉。”
像以前一样,我们没有自己处理这些信息的资格,更多的工作都交给了大站点。在敲完最后一份记录,用传真机传给零四之后,我陷进办公椅里。李觉光坐在我的对面。他现在不像之前那么严苛了,或许是有了一次被徒弟拯救的经历后面对我无所适从。也有可能是白雾同样从他身上带走了一些东西。总之,他踌躇了半天后问我,冯晚怎么样了。我想了想,说还好,李觉光就释然了几分。
李觉光的脸上还残留着几天前的憔悴,使我不由得好奇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作为我们的负责人,他自己录了信息记录,没有其他人在场。也许他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为了离开水的束缚挥舞着自己的双拳。也许它不只是个空间异常,还能够精神影响。然而它与我的关系已经永远结束了,我在日后经常重新回到那条偏僻的窄巷直到拆迁,冯晚离开之后的休息日我会整个下午坐在那里看着天色逐渐黯淡,太阳熄灭在寒冷的夜里。即使我比每个人都清楚,无论我再去多少次,它终究不会再一次出现了。
冯晚回来工作的那一天下着小雨,我和李觉光鼓掌欢迎,她像前几天那样开朗地笑笑,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李觉光重新盯着自己手头的材料,我则忐忑地从冯晚的脸上看到了转瞬即逝的,熟悉的忧郁神色。事实印证了我的猜测,她在那吞噬人心的白色雾气里看见的,大概绝不仅仅是光怪陆离的梦境。我在后来的几个月经常旁敲侧击地询问,但她每次都守口如瓶。李觉光和她走的越来越近,而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无法横在他们两人中间。那个下午把他们两个人从魂魄上以我未知的方式连接到一起,从此就不再分离。
“小莫,我有点冷。”
冯晚在十月底对我小声说。她把头发从齐耳留成了披肩,坐在宿舍的床上朦胧地看着我。这是冯晚一个多月来第一次回宿舍和我同住,之前她已经搬进了李觉光的房子。
我把暖瓶的水倒了半瓶进她的洗脚盆,她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
“嘉陵江也变冷了,长江也是,是因为冬天要来了吗?重庆的夏天不会那么短暂的,对吧?李哥告诉我重庆的冬天没有暖气,站点里的是自己的燃煤炉……我今晚突然感觉你会很无聊,所以回来住一晚上。你感觉到冷了吗?我从四月份开始就开始冷了……重庆的冬天从四月开始吗?”
冯晚从七月份起和李觉光一起转进了文书室,分析处除了我又来了几个新人。那些人后来不是去了大站点,就是远赴全国乃至全球各地。留在这里的只有我自己。冯晚经常会来帮忙,李觉光也会,那几个月三人共事的时间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光之一。
“我好冷啊……但还没有在松花江的时候冷,更没有我在银川的时候冷。小莫,你还没告诉我黄海冷不冷呢。黄河不流过青岛,对吧?不然我就会问你黄河冷不冷了……文书真的很多,我一直在想我们一起在分析处的日子。李哥说,他也和我一样怀念。小莫,有机会我还要回来。”
但冯晚终究没有回来。她决定离职的消息是欧怀水在零七年三月告诉我的,而我们都知道那意味着记忆删除。欧怀水指了指地图上邻站的记忆删除室,我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那里。我冲进门的时候冯晚还有十分钟就要进行手术,看见我她忧伤地笑了起来,示意我坐下,最后一次挽着我的手:
“小莫,有一件事我撒谎了。无论是银川还是哈尔滨,都有我不愿意回头的过去,但它们就像陷阱一样,我不踩上去,就永不消失。巴南区洗涤了我的灵魂,让我真的以为自己能在几千公里之外重新经历一遍人生,但那条小巷让我一脚踩进了陷阱……从那以后,九十七站就变冷了。”
我的眼圈刚刚红起来,冯晚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之内。李觉光也急匆匆地赶来,看着紧锁的大门发出无奈的叹息。他问我冯晚最后说了什么,我反问你去年看见了什么。他的脸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不知不觉地苍老下来,三十多岁的年纪有了快五十岁的面相。李觉光摇了摇头,我头一次觉得他的摇头意味深长。鼻头一阵酸涩,我意识到自己再也忍不住泪水,倒在他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生活好像没有什么改变,分析处又来了几个人,甚至有一两个像我一样扎了根。至于我后来再回到长江打水,那是另外的故事。欧怀水还是干着图书管理员,李觉光的工作频频调动。嘉陵江和长江不息地奔流,洪崖洞的相亲老人络绎不绝。北京奥运会紧锣密鼓的筹办让全中国为之激动,我们第一次体会到扬眉吐气的感觉。开幕式的那天晚上,九十七站的所有人都失眠了。
我越来越喜欢散步,不知不觉走遍了江北区的沿江一线。刘翔摔倒的那天,我正在长江边,他跪在跑道上面部狰狞的样子让每一个人流泪。我记起两年前我刚刚来到重庆的时候,他打破世界纪录的样子,风在他的黑发间呼啸。我又记起我第一次和冯晚见面的时候她青涩的面孔,我再也无从知晓的苦难从那里面流露出来。我记起自己有一个问题从来没有回答过她。
我坐在黄海岸边的时候,海风一样刮透了我的每一寸骨头,我在忍耐中感受到铺天盖地的宁静。
黄海也很冷。
孟效文
二零一四年,我第一次来到九七站时,老董他们为我接风洗尘。事发突然,接到录用通知后我匆忙收拾行李,一张车票直奔重庆。当时正值酷暑,我又图便宜买的硬座,二十几个小时下来,出重庆北站时差点栽在地上。仓促拦了辆出租车,路上七弯八绕,颠了一个多小时才到站点。我怀疑是被宰了,又不好发作,还是掏了一百了事。后来我才知道,从重庆北到江北机场坐轻轨只要五块,被岳姐他们笑了好久。当晚吃的是火锅。我口味较重,也不顾肠胃尚且见外,大快朵颐一顿。结果可想而知,夜里在厕所蹲了半个多小时,第二天起来屁股还是疼。
大学毕业后,父亲一个电话打来北京,让我放弃读研,老实回家做公务员。我对这一提议颇为不忿,但并没有反驳,只是“嗯,嗯”地敷衍过去。就在我两难之际,基金会进入了我的视野。牙关一咬,我把苏北和华北都抛在身后,一头扎进了素昧平生的西南山城。
那时我初入站点,年少无知,以为老董他们请吃饭只是出于热情,还感叹自己来了个好地方。过了一个多星期我才反应过来:站里就只有我一个正牌文科生。于是,一个月培训之后,我众望所归地担起了全站的文书工作。老董很过意不去,多次向我道歉,我知道人事安排不归他管,只是笑笑,说,没事,能者多劳嘛。
其实我的工作并不劳,站里平均水平而已。枯燥倒是真的,也没什么成就感。但转念一想,当初要不是同乡好友戴知免拉了一把,自己早就滚回老家混吃等死了,还想要什么自行车。
父亲很显然不这么想,他对我的自作主张很是不满,多次打电话责备我。但发现我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端铁饭碗,每个月还能往家里打两千块钱之后,他也就不再说我什么了。正如母亲所言,工资高,包食宿,五险一金,样样齐了,还回来干什么。
重庆有三个站点:零四、九七、六六。六六主业是监测长江,离得也远,平时没什么交集。零四则是西南第一的巨无霸,分站众多,在四川还另有一套系统。相比之下,我们站寥寥几十人的规模,确实寒酸了一点,职能也不重要,无怪乎零四的人提起九七都是一脸瞧不起。
他们确实有资格瞧不起。九七是监控站,说难听点,就是个二道贩子,每天汇总收集到的信息,到晚发给零四。这种站点规模一般都不大,也收容不了多少异常,想要参加研究,只能看看附近的大站有没有项目缺人,硬着头皮顶上去,在论文上留个名字,带着一句“又是个水履历的”滚回站里。九十年代的时候,重庆站点林立,异常活跃。后来监控网络日渐完善,监控站要么就地解散,要么并入零四,只剩下我们一个独苗。待遇虽然不比零四系统下的分站,但毕竟不受节制,那口昂首挺胸的气,不是一个月多个一两千能比的。
入站头两个月,我见面比较多的是岳姐。原因是她经常发一些意识流报告过来,我看得莫名其妙,又怕有什么深意,喊岳姐一看,是草稿。岳姐总是很认真地道歉,保证下次不会再这样了。我看着她的黑眼圈,知道下次还是照旧。没过多久,岳姐就把我摇到了她办公室。
岳姐是八四年生人,我入站时刚过而立,还算风华正茂,看着也就二十来岁,眉眼间有东方的温婉。与之相反的是她的疲态。岳姐干了八年异常样品分析,跑遍了整个重庆,终于在一四年年初荣升人事部副主任。人事部是个空壳,什么都得亲力亲为,再加上样品分析,从我见到岳姐开始,她就没有一天在休息。
当时我初到重庆,饮食习惯一时还转不过来,认为早饭就应该吃阳春面包子,或者白粥油条。看到老董他们天天早上吃小面,觉得有点过于劲爆。有一天我终于在老董怂恿下试了一回,顿时惊为天人,一扫而空,然后重蹈覆辙,在厕所蹲了二十分钟。
那碗面是老董帮我拿的,油辣子飘了厚厚一层,比他自己的还多。
老董是沈阳人,九二年就到了我们站,是站里资历最老的员工,平易近人,见多识广,深受众人爱戴。我问老董他刚来的时候怎么适应的。他笑着说,那时候也吃不惯,多拉几回就好了。在重庆呆了二十几年,现在回家都嫌冷。话音刚落,他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补了一句,进屋就另说了。
有了一点积蓄以后,我先换了把琴,又买了一部索尼m6000。那把PRS陪了我四年,是大学时从朋友那里收来的,本来想着换琴就出掉,到了发现狠不下心,后来送给了小莫。摄影此前连想都不敢想,看看大师之作聊以解渴罢了。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着一万多就这么没了,还是肉疼了好一阵子。
长江腹地的城市自有一种沉静,而重庆还有嘉陵江。闲暇时我经常在城中游荡。从江北到渝中,从洪崖洞到朝天门,我夹着相机,在错落的水泥森林间晕头转向。在朝天门码头,我遇到过一个装束专业的男人。我委婉提出想看他的作品,他欣然同意,每一张都出手不凡。很久以后我无意间翻开一本名为《大国志》的影集时,才猛然发现那个人是摄影师严明。
嘉陵江日夜奔流,沿着江边行走时,我能听到它的呼吸。有时我会捡一把石子,不紧不慢地往江里扔。刹那涟漪后,嘉陵江仍归于平静,一如山城崎岖的道路,鼾息起伏。那年冬天我终于明白了老董的话。铺天盖地的冷雨中,我第一次接触到异常。鼻涕纸和废稿一张张往垃圾桶里扔,终于在年末赶出了处女作。抬眼一看才发现人去楼空,独自吃了顿火锅权当庆祝。过年带了一堆特产回去,桃片、麻花、羊角豆干、火锅底料。各路亲戚围着我问长问短,艳羡和不屑兼而有之。我在家里呆到初十,回到重庆时,我看着灰色的长江,默念道,现实啊现实,我又回来了。
二零一五年是一片荒芜,掷在江里激不起一丝反光。站里一切如常,我依然只是个二级。跟过几个项目,都无所建树,连名字都没能留到论文上。摄影有长进,但还是接不到单子。看了几次迷笛和草莓,回来时文件已经堆积如山,得连着通宵几天。一五年的冬天比以往都要萧条,重庆在大雾中褪色成一帧底片。上头良心发现,给我们报销路费,我早早就回了家。火车刚驶出重庆时,我回顾这一年,发现除了积蓄变多,没有得到任何东西。
我的生活有所起色,是在小莫来后。那是一六年的春天,晚风起处,路旁的黄桷和银杏翻动绿荫。小莫拖着行李箱,满怀期待地环顾站点。我看着他,眼前浮现出两年前的自己,掏出手机在小群里发了条消息,晚上吃火锅吧,我请。
小莫刚来那会儿,人还没认齐,天天往我这跑。相熟以后发现共同爱好颇多,且都醉心于tomboy,当即义结金兰,大有相见恨晚之慨。小莫出身宁波大学,少时也是堂堂的天才少年,奈何高三遭遇变故,高考失利,如椽之笔尚未摩天便已折断。大学四年浑噩度日,唯一值得说道的是无师自通了奇术学。如今远游重庆,希望能开启新的生活。说这话的时候,小莫还不知道,有一天他也会被江水泡得日复一日。
零四的一次会议上,我凭借自学六年的民俗学,前所未有地主导了讨论。虽然最终只是第二作者,但已经足够了,我也不指望能拿下一作。那段时间我频繁出入零四,跟不少人都混了脸熟。论文完成那天,我拍了一些人像,经过本人同意后发在了基金会的社交软件上。评价以正面为主,偶有恶言,大多是“小站的人就是不务正业”之类的话。只有一个人私聊我,问能不能加微信。我说,您是哪位?那头说,不好意思唐突了,我是您照片里最后一个。我一看,是那个一头白发,神情漠然的女生。我出于惊艳,多拍了这一张。我说,是您啊,如果那张照片您不满意,我可以删掉。她说,没有,拍得真好。我说,蒙您垂青,有什么事吗?她说,没事,我想交个朋友。我想了想,把二维码发了过去。她说,感激不尽。我点开她的头像,个人主页除了基本信息,一片空白。
女孩名叫沈边春,跟我同龄,现在在读博,导师是业内大佬。我对天才素无好感,但她并不如预想中那般难以接触。有次我们无意间聊起那组照片,她问我当时为什么拍她。我说,有种卓然不群的气质,尤其是头发,范儿特别正。她说,我是少白头,高中的时候就白了大半,大学之后干脆全染白了。我暗骂自己一声,说万分抱歉,我失言了。她“噗”了一声,说,这有什么,不至于的。过了一会儿,又说,老孟,你真有意思。我们站那些人除了工作就是勾心斗角,跟他们打交道真难啊。后来我才知道,沈边春是零四有名的工作狂,拒人千里之外,而我是第一个跟她正常交流的人。
过了一段时间,沈边春突然问我能不能跟她出去玩,这让我大惊失色。我自认跟她没熟到那种程度,问遍朋友,都向我道喜,没一个正经的,只好应下来。我那时骑的是站点里的旧摩托,外形复古,饱经风霜,每一处细节都经过百般打磨,自己骑着还好,要带人着实磕碜了些。咬了咬牙还是决定往零四骑。刚出站门,沈边春高头大马而来,看到我那副寒酸样愣了一下,最后还是没忍住笑,说,老孟,你这车比你小几岁啊?我尴尬不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沈边春说,走啦,我带你。我如释重负,把车停回车棚。路上气氛微妙,沈边春说,老孟你离那么远干嘛,怕我?我说,不是,我第一次跟女生出来,有点紧张。她说,逊诶。我说,你辫子呢?她说,剪了,你觉得我短发怎么样?我说,正中下怀……不是,我的意思是挺好的。她一笑,摩托车飞起,像一条出海的船。
那天沈边春扣了六分。尽管如此,一个月以后,我们还是成了。
关系确立后,沈边春不时会来九七找我。那次打了一下午麻将出来,沈边春意犹未尽,说,效文,你们站氛围真好,比在家里还舒服。我说,是吧,我也喜欢。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岳姐……平时不说你们吗?我说,岳姐在中海洋学的海洋科学,结果到重庆干了十年样品分析,早混油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神情旋即恢复明朗,说,效文,你们晚上吃饭带我一个啊。
几个月后,一切回到原点。
那顿饭氛围很好,我和沈边春有说有笑,完全不像即将分手。我说,边春,升四级了,祝贺啊。她说,嗯,效文也要看着我的背影前进。我说,我如果跟得上你,现在会这样吗。她笑了,说,也许连这一段都不会有。我说,头发也可以留起来了,说不定下一任喜欢长发呢。她看着我,眼睛很亮,我不。你会记得我吗?我说,会。她说,我也会。然后她就不再说话,一杯一杯地往下灌。
旧踏板经过千厮门大桥时,我察觉到沈边春箍得越来越紧的手和低低的抽泣声。她说,效文,对不起。我说,没事,这个世界遍布遗憾。沉默再次笼罩了我们。把沈边春送回零四后,我独自来到嘉陵江边。夜晚的洪崖洞灯火辉煌,情侣笑容明艳,一切并无不同。只不过是回到以前罢了,枕江而眠的两年里,我早已习惯了遗憾,没有什么是接受不了的。
一七年元旦刚过,站里来了个新人,叫姜水童,有欲肉教背景。我们本来以为,有欲肉教背景,其人想必奇形怪状。不想却是个英气姑娘,短发及耳,朝气蓬勃。这让我和小莫都颇感满足。没过几天,老戴一个电话打过来,老孟,水童最近是不是到你们站了?我说,怎么了?他说,她是我女朋友……你照顾一点行不?我说,行。他说,谢谢兄弟。我说,老戴,别说这个,你拉我一把,我记一辈子。挂了电话,我拍了拍正遐想未来的小莫,说,小莫,别想了,没机会了。
水童的欲肉背景源自家学,但平时除了肠胃奇好,从不生病以外,看不出什么异禀,她也直言专业知识仅限仪轨和阵法,真的不能变成大怪兽。水童中文系出身,站里物尽其用,给她也分了文书工作,跟我一个办公室。刚来那天,水童看到我琴架上的墨芬,两眼放光,说,孟哥,你会弹琴啊?我说,是啊,她自言自语道,太好了,这下就有共同语言了……摇滚爱好者何其多也,我并没有太在意这句话,没想到过了几天水童就给我们露了一手。
那天晚上我和小莫正练着琴,惘闻的《lonely god》。弹到一半,水童兴冲冲地撞了进来,背着把琴。我们愣了一下,但还是继续弹下去,水童坐在一边静静地听。一曲弹完,水童意犹未尽,说,太厉害了,太厉害了,简直跟惘闻现场没区别……我说,谬赞了。水童,你要弹吗?她从沉浸中恢复过来,连连点头。水童捣鼓音箱时,我看清那是一把斯科特天启,心凉了半截,小莫还浑然不觉,说,好漂亮的琴。水童调试好之后,酝酿了一下,抬手就是一首土星环。小莫的脸在几秒之内变换了好几种颜色,最后定格为苍白。我看向自己不争气的双手,几欲潸然泪下。
那年夏天,在小莫和水童的帮助下,我终于写出了一篇分量不轻的论文。获得三级权限当天,手机里不断有朋友发来祝贺。老董他们为我摆了一桌,边春也来了。腾腾热气后,每个人的脸上都跳跃着明艳的色彩。我说,边春,现在我跟你的差距缩小了吗?她说,没有哦,我博士毕业了。我说,操。大家都笑起来。举杯。斟满。再举杯。三双筷子为一块毛肚争抢。当我们互相搀扶着离开时,我看向嘉陵江,觉得这三年没有虚度。
在朝天门码头,我再次遇到了奇迹。那天下着雨,码头上行人稀少。我转了一圈没什么想拍的,刚准备走,发现远处里有个女生撑了把伞在写生,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构图,逮住机会拍了几张。拍完之后觉得过意不去,走到女生跟前问她是否介意。没想到她看了照片之后激动起来,问我,哥,你是摄影师啊?我笑笑,说,勉强算吧。她说,哥,这几张能不能送我一份啊?我明天还来。我说,行。
第二天女孩果然如约出现。我把冲出来的照片给她,她看了一会儿,抬头时神情欢欣,向我道谢。我那几天比较闲,就跟女孩聊了一会儿。女孩叫吴宁越,职高毕业,美术生,联考和川美的校考都过了,结果文化线没够着。家里想让她进厂,但她想继续画画。
“孟哥,我真羡慕你,能有自己的生活。”
说这话的时候,吴宁越正侧过脸,看向嘉陵江。我无言以对,只能静静地聆听。我们在江边坐了一下午,交换了联系方式。临走时,我看了一眼她的画,异样感顿时潮水般袭来。我意识到那是只属于异术家的禀赋。
江水穿城而去,城市日日浑浊。我跟吴宁越还聊过很多次,从理想到未来,再到现实。我提供不了任何帮助,无力感久违地回到了我身边。十二月重庆入冬,鼻炎如期而至。全站顶着黑眼圈通宵,喷嚏和擤鼻涕声不绝于耳。吴宁越发微信告诉我,她没进厂,现在在做墙绘。年末站里接到水童即将调回北京的通知。元旦晚会上,水童罕见地端起木吉他,唱了一首耳熟能详的金曲《南方》,声音清透如少年。我刚想低头擦去眼泪,却发现身边的岳姐早已泣不成声。
二零一八年三月,水童也离开了我们。我那段时间又拍了些人像,想做个影集,临走之前,我给水童也拍了一张。
水童北上那天,我以拍照为由约吴宁越出来。拍完以后,我请她吃了顿火锅,是我来重庆以后一直吃的那家。吴宁越开玩笑说,孟哥,接下来是不是就该到宾馆了?我说,不至于,我不是禽兽。夜晚的嘉陵江看不清颜色。我终于下定决心,说,宁越,我找到一份工作,能继续学画,你要来吗?她愣了好一会儿,嬉笑褪去,声音有些颤抖,问我是不是真的。我说,真的。
那个晚上吴宁越还问我了很多问题。我一一回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嘉陵江,一副山城剪影在我脑中浮现,充斥着沉默、灰暗和宁静,久久挥之不去。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但我知道,嘉陵江明天也不会两样。
莫宏烈
那个夏天我从大学毕业,考研失败,又找不到就业的路,大学四年空虚度日种下的恶果逐渐浮现。只得跟一个不讲卫生的胖子合租,在宁波江北区。为了养活自己打了几份工,空余时间都花在四处投递简历上了。
简历是我上网吧花了几天捣鼓出来的,又省吃俭用找广告公司印了几大叠,大改了好几次,到后来我甚至加上了“2006年时代周刊封面人物”、“2008年感动中国人物”这样的东西——这是走投无路的结果,如果有心去查,就会发现那个封面人物是全体网民、那个奖项颁给了全体中国人——不过考虑到我投出的简历基本上没有回音,我怀疑根本没有人会去注意这些内容。
我压根没想到,这些扯到不行的简历,真的改变了我的人生。
那几夜特别热,其他人都窝在家里看奥运会,只有我在没有空调的房间里思考人和蚊子是否可以和谐共生。经常是挨到半夜,我不得不开窗通风(那纱窗根本拦不住蚊子),取得一丝凉爽的同时肉体成为昆虫的美餐。那指尖划过肿胀的肌肤,我只感到短暂的疼痛和无尽的瘙痒。然而正是在与蚊子斗智整夜后的黎明,我收到了答复。
回信是以纸质形式寄到我公寓楼下的信箱的,我起初还有些奇怪:自己好像只发了电子邮件,为什么他们能找到我的地址?随后我才想起来我在简历上标注了其他联系方式。信上说,我被直接录用了,请在7日内前往报到——这时,我又仔细看了一遍那个工作地址,才发现那确实是江北区,只不过是重庆市江北区。
可能是夏天的炎热和每晚与蚊子的战争已经让我昏了头,尽管那个地址只写了江北区,我当时也忘了查实这个地点的具体位置。不过我打算破罐子破摔,去重庆走一趟。于是我动身了,带上为数不多的家当,买了车票前往重庆。
当时的我看上去很可笑:一个衣衫不整,拖着行李箱,还背着明显塞了太多东西的背包的灰头土脸年轻人,在明显不熟悉的城市里问路。转转悠悠半天后我选择拦下一辆出租车,直接让本地的师傅载我去那里。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我总算到达了那个地方。我看见一扇被刷成白色的门,油漆有些剥落了。门上有一块早已失去光泽的铭牌,告诉了我这里的名称:
SCP基金会
Site-CN-97
左侧的标志和我在广告上看到的差不多,齿轮套着三个箭头,只是下方多出了数字“97”。门旁有一个门铃钮,我伸手按了下去。
开门迎接我的是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男性,穿着正式,如果忽略此人的黑眼圈,他看上去就像(我想象中)那种标准的公司白领。他看见我便问:“你就是那个新人?”
没等我回答,那人就拉我进了门。我稍后得知此人名叫孟效文,站内唯一的文科生,几乎包揽了Site-CN-97的全部文书工作。他带我参观了这座站点,让我熟悉一下地形。建筑占地面积不大,但该有的都有了:基金会包食宿,生活区有食堂宿舍医务室、还有一间摆着两张乒乓球桌的活动室,工作区则有一个监测站和各种我不了解的设备。我进来的门是前门,对侧有一间库房,里面停着两辆越野车(很奇怪,不是本地牌照的),一端有一扇卷帘门,那便是后门。这一切挤在一座小小的建筑里,中间还有一座天井:走到阳光下,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脚底的坡度,时刻提醒我这里已经不是熟悉的江南丘陵。
他最后让我去宿舍登记一下。员工宿舍由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大爷管理,我要做的只是在他那签个字,领了空宿舍的钥匙再把行李搬进去而已。天色已经暗沉了,孟效文说要请新人吃火锅,几个空闲的前辈拉着我问这问那,首先是问我能不能吃辣。
他们随口讲起站内的注意事项:包括基础信息,我们是一个观测站,负责监控站点周边地区的异常活动情况,再报告给区域收容站点Site-CN-04。像我们这样的站点还有许多,不过今年电子监控摄像头广泛安装后已经裁撤了一半。工资很稳定,属于地区委员会拨给站点的资金中的重要部分,就算升职了也是能不涨就不涨;三餐免费提供,不过餐费实际上是从站点经费里扣,如果有人除了本职工作还想搞研究的,那就得省吃俭用了。还包括站内典故,比如说管宿舍的老吴实际上是退休的高级特工,不想走记忆删除流程,上头就给了他这份闲差;又比如站点主管其实特别喜欢毛绒绒的东西,他的宿舍里摆的全部都是……等等等等。
一开始我听到“异常现象”之类名词时,急忙确认这不是一个玩笑,大家才发现我对工作内容一无所知。他们说这是这几个月来人事部走投无路办的烂事,孟效文于是给了我一套基金会基础知识读物,说把这些看完消化消化你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就会被再造一遍了。都说以前的新人普遍要到实习期结束才能完全接受异常存在的事实,可人事部似乎顺便帮我跳过了实习期,这实在招不到人而下的狠招让大伙儿都绷不太住。
这天晚上,我第一次睡在基金会的宿舍里。在这个我不熟悉的城市,天气仍然燥热,区别在于这里的纱窗好像管用些。宿舍里装了空调,但开起来就有很吵的噪音,我索性不开空调,听着窗外传来的虫鸣缓缓入眠。
有前辈让我等分岗位的通知,说我既然已经到了,明天早上应该就能接到我该干什么活的通知。第二天,我作为一名技术人员的生涯便开始了,说是上头看我大学时的专业方向和这个沾点边,就让我负责了Site-CN-97的仪器设备维护和技术问题处理。上头丢给我一堆厚厚的技术手册,我光是啃完它们就花了大半个月。在我来之前,这份工作似乎是由吴大爷监管的,我刚上手处理仪器时,老头在旁边还给我指正了好些技术问题。
我的工作自然是越来越熟练,至于站点人员中我最先熟络的是最先遇到的那位孟效文,他比我早两年来这,我经常找他问些没头没脑的问题,他也时常给出一些没头没脑的回答,倒也聊得颇为投机。孟效文管我叫小莫,这可能是后来他和站内另一位名叫岳小莫前辈之间关系谣言的源头。后来经孟效文给我介绍,加上我在站里四处跑帮人检查设备,我和站里的前辈也慢慢混熟了。
刚上任不久的一天,监控部的小张给我拿来一个小玩意,说这个装置是他在04站的朋友给他送的,据说里面本来有个魔法阵之类的东西,能够发光还蛮好玩,但现在失效了,问我能不能研究出这东西的原理,顺便把它修了。刚好站里有位研究过什么奇术的前辈,那玩意和魔法也差不多,我就去问了一嘴,搬回来又是一摞资料。
这堆资料里面,有据说原本在格鲁乌服役、苏联解体后加入了基金会俄罗斯分部的著名学者米哈伊尔·安东诺维奇·卡斯佩罗夫写的《标准阵法学》,有国内知名研究型站点Area-CN-07的奇术部门内部通行的资料,不过最新的资料也是十几年前的。当时基金会内部信息交流还比较困难,那位前辈借我的旧资料就成了我学习一门全新技术的珍贵资源。
于是捣鼓那个装置和各种奇术就成了我在捣鼓各种仪器之余的爱好。我没有成为术士的天赋,也没有进行相关训练的条件,于是从小张提到的魔法阵入手,做点技术相关的研究。我成功和另外几个站点的员工建立了通信,志在必得打算把法阵这玩意搞清楚,考虑到站点这些年不景气,搞个奇术学副业振兴一下站点也是好事。
阵法学的研究就这样开始了。Site-CN-10的一位研究员说,尽管这些材料都挺旧了,但基金会内部唯一的完整系统的阵法学教材就是《标准阵法学》,没那么完整的最多还能加上一套奇术部门自己的教材,没有人想去修订那些东西,导致理论研究严重落后于时代。我便和他们合计着重新整理一套阵法学的理论体系。
我也找到了能让那个装置发光的法阵,但如何着手绘制倒成了个问题。我最终在《标准阵法学》里头找到了这么一段话:
绘制法阵时,法阵内结构的生效与结构被绘制者赋予的概念相关性很大。这是一种看似唯心的效应,实际上与绘制者(或者机械绘制的直接负责者)对概念的理解程度与意志力有关,相关的理论研究尚在进行。不过,由于奇术发展的多元性,同样效果的结构可以有非常多种类,同样形状的结构可能对应多种效果,这些都取决于绘制时绘制者对法阵结构的认知,因而为了避免混淆,定义严谨的绘制顺序和图样非常有必要。由于奇术所需的EVE能量与地脉关系很大,因而标准的法阵绘制应当与地球相联系。
目前,基金会内部通行的准则如下:应当首先找到朝向正北的基准点……
这倒是阵法学标准化的重要材料。我记下这个页码,在笔记本上加注了一行,稍后它成为了我论文的素材之一。我把那个装置修好之后拿给了小张,随口说起研究过程时,他来了一句“如果在北极点画法阵怎么办”,我愣了好久,最终也没答上来。
嘉陵江在静静流淌,到它终于也耐不住高温接近干涸的那个夏天,我的研究终于发表了。由于“填补了相关领域的空缺”,反响不错,我也受到很多回报。这时,基金会自家的监控系统也已经筹备完毕,Site-CN-97是最后未被撤销的监控站点。我想着这篇论文或许能算是站点取得的重要研究成果,让站点至少还有一点存在的意义。
那天晚上,我请几个朋友吃火锅。还是我初到站点的那个晚上,孟效文选的那家店;几年来,这家店的陈设也焕然一新了。我们开了几瓶国宾,胡天胡地聊到凌晨。从火锅店走出来,我们朝着江边散步,——恍惚间我也没有注意那是哪条江,江边好像有些微风,我们就迎着微风漫步。
我感到口袋中手机在振动,于是掏出来看了一眼,是论文发表的消息,还有其他的附加通知。点进去看了一眼,是告知我升职了,还有调任通知。
调任通知?
第二天,我又整理起行李,就像几年前我离开宁波的公寓那样。我的论文并未被视为Site-CN-97相关的成果,上头为了照顾我的研究,把我调到了更有资源、和我通信的一位研究员常驻的站点。
孟效文说,就当昨晚是我的离别宴吧。
临走前,我在办公室留下一块铭牌。
Site-CN-97
技术部门
只有两江静静流淌。
路烨
岳姐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是凌晨四点。我在酣睡之中隐约听见江涛怒吼、万马回落的巨大响声,迷糊间摁下接听键后,她在那头喊着,小路,先别睡,你看看你小区有没有被封,老董小孟他们都已经出不来了,如果还没的话现在就动身,咱们一个小时后站里见。我猛地一震,顿时清醒,惊觉那股响声已悄然离去。拉开窗帘,昏黄的光芒无声包裹着整条沉眠的大街,大门没有被封的迹象,还好,我长吁一口气,利索地从床上爬起,换上裤子,披了件薄外套,拎起工作包和钥匙便冲下楼。
从谢家湾到鸿恩寺公园,骑电瓶车要近五十分钟,九七站的位置就在公园东南边一两公里处。过嘉华大桥时,我瞥了眼暮色朦胧的嘉陵江,正安静俯卧在山城中心,水上似乎一直有个灰色的影子在浮动。恰巧几辆红棕六轮长卡从我身边奔驰而过,我这才得以从游离的思绪里抽身,让视线重新回落至道路前方。
我深感战栗,因为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零五年夏天,我七岁,那时父母和我还住在上海。有天傍晚,父亲带我去淀浦河岸乘凉,不知怎的,我眼睁睁地看到那个高大的背影突然松开我的手,转身往河里扑去,我嚎啕大哭,望着他游离岸边,消失在夜色中。之后,记忆归于模糊,只记得警察和消防员陆陆续续赶到现场,有人把我抱在怀里,人群中,我没有寻见父亲的身影。直到高考结束,母亲未再向我提起过那场事故,她选择让沉默堵住往事的出口。我只好将父亲的行为与失踪归咎于意外,但仅是意外二字又怎能磨平一个少年的心事?于是,我离开了上海,到重庆读书,希冀在这个父亲曾经常出差的城市里,寻找到一点他的影子。毕业后,我顺理成章地加入九七站从事文书工作。不想还没熟络几个月,先被疫情截了个措手不及。
等我赶到时,正好在站点的大门口撞见岳姐,她的眼眸在寂夜里发光,但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疲相。未等我发问,她先径自念叨起了其他人的情况,老董、张哥、小孟都没能逃过隔离,小莫正好在出差,尚可提供远程技术支持,至于欧怀水,那个常年留着马尾辫,岁月难能磨灭其印记的男人,则依旧驻留在山城图书馆,不闻踪迹。岳姐熄灭了手机屏,在黑暗里长叹一声,凝视着我,说,小路,这段时间站里所有采集数据的活,大概都得靠咱俩了,她冲我笑笑,能吃上小面也得付出吃小面的代价。这话不假。当老董得知小区门已被铁皮死死包围的时候,他是头一个在微信群为重庆小面痛哭流涕的人。但其实我们心知肚明,真正令老董揪心的是什么。
岳姐告诉我,前几天站里接了个大活,收到六六站的提前通报,长江方面归他们管,让我们重点监测嘉陵江的实时数据,打包分析好后一齐递交至零四大站。如果这事没有人干,且不说九七何去何从,单是水文方面的异常就足以招致西南地区的漫漫长夜,谁都不希望看见自己生活的城市沦为异常的驻地,而老董他们对此事则更为上心,在群里千叮咛万嘱咐,每天打水,中午之前记得发数据,还有,辛苦了,你俩必须注意安全。
入站以后每逢饭点,最常被挂在张哥老董嘴边侃侃而谈的,正是岳小莫不休不眠的八年打水生涯。我难以想象,眼前那个看似文静温婉的知性前辈,竟曾在浊浪滚滚的长江边沿,走尽了八年光阴,走遍了重庆十山。而今,无非是换了条水脉,她依旧娴熟地卷起裤腿,跨过滩涂,从塑胶袋中拿出数据采集器和收集管,直面来自秦岭的蜿蜒巨蟒。她说,我负责东边,你负责西边,江水会先流经你再流经我,这样我方便做汇总,万一,有什么异常状况马上报告,我会立即联系其他站点派人过来处理。说话的尾声,她没有看向我,而是转头盯着那片浑黄的江面,轻声叹道,注意安全。不知为什么,事后许久,我一直没能忘掉那份若有若无的叹气,以及那张愈显迷惘的脸。
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嘉陵江水位渐涨,原先暴露在外的滩涂已被淹没约三分之一,预设好的采集点不得不移向更高的地方。我捞起湿透的裤管,脚上满是淤泥,像只落了单的凤头蜂鹰,在水中独栖。浸泡在嘉陵江的时间越久,我对岳姐的敬佩之情就越厚,阵阵的浪,并非谁都能撑得住。老董天天在群里追问情况,弄得我们多少有些心烦意乱,但他的担忧是正确的——数据结果太正常了。等疫情没那么严重,站里大伙重回洪崖洞聚餐的时候,孟效文才向我透露道,最早的预警来自上游的监测站点,年初时就因频发落水和船舶事故而怀疑是异常作祟,事实上,水文数据也明显有所波动,一路追踪南下,到重庆却没了影,让人不禁诧愕三分,又逢疫情缺人手,零四和六六两个站为此早已忙得焦头烂额。
也难怪,聚会那天老董喝得那么高,脸脖子发红,一个一个热切地向所有人碰杯,泣下沾襟,说,九七站能走到今天,都有大伙的一份功劳。
四月入五,便是雨季的到来,整座山城终于淹没在淡淡的白雾之中。疫情封住了行人,但仍旧封不住西南的春天,处处绿意萌生。我身披雨衣,坐在杂草肆发的滩涂上,看水鸟低低掠过嘉陵江面。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父亲没有做出那个至今我都百思不得其解的动作,那么现在怎样,未来怎样,谁都不知道答案。小时候家里的相片很多,全部被母亲锁进衣橱的底柜,我趁母亲出门办事的机会,偷偷翻开来看,黑白的,彩色的,通通泛着年代的故事,照片中的父亲风华正茂,在和同事喝酒,背面写着,记生活。水鸟飞起,整齐地在落脚处上空盘旋,忽高忽低,我的视线跟着那些水鸟一起,模糊地刻成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背影,于江中前游。
事情过去许多个月后,我向自己发问,如果一个人毅然决然地跳入江中,不是为了寻死,那是为了什么。我用手滑开镜子上的水汽,与镜子里的那个人对视,我听见他说,为了救人。
五月中旬,疫情悄然退场,小区陆陆续续解了封。不出意外的话,我和岳姐的工作也即将结束,因为终于有人来接手。我们下班前日,对上了众人解封前日,张哥提议时隔一个月未见,必须得吃顿好的。大家都对这个提议喜笑颜开。群里聊完,下班收工时,岳姐叫住了我。她问,小路,为什么来重庆。我想了想,抬头看她,说,因为我爸以前在这呆过很久,这里有他的故事。她没说话,沉默着把仪器收到包里,给电瓶车转上钥匙。临行前,她突然扭头冲向我,说,路烨,回去的路上,记得抬头看看重庆的天空。
那天的晚霞烧得热烈灿烂,倏尔,变成墨紫,变成靛蓝。
第二天一早,我们赶到江边时,乌云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雨,江水几乎要将滩涂吞噬殆尽。岳姐眯着眼,向对侧张望,说,今天水猛。诚然,虽难及黄河之甚,但汛期时的上中游主河,径流量不得不让人为之感叹。注意安全,她坚定地向我点了点头,咱们傍晚见。当我下水后的那个刹那,我心里就直犯嘀咕,最后一天注定打的是一场硬仗。水不单单是猛,还硬,一种骨子里的硬,却不冷。我伸手从雨衣口袋里掏取收集管准备采样时,一个趔趄,管子掉了出来,我下意识去接,没来得及够着,它就已成出航的孤舟,愈渐漂远。我紧追其后,尝试在我能够及的范围里抓住它,浪花呼啸着从我身边跨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却看见它正在送行一个沉默的、灰色的灵魂。下大雨了,天空霎时被分割成阴阳两色。我奋力挣扎着,从嘉陵江口逃出,然后冲向岸边放包的地方,飞快地摸出手机,欲图给岳姐汇报情况。我一边盯着那个灰色的影子,不让其从视线中滑脱,一边屏气凝神听着电话里的声音。没拨通,影子仍在水中转悠着打滚。我猛然想起,这就是那天凌晨在嘉华大桥上看到的那个影子。还是没拨通,我把手机丢到一旁,脱去雨披,开始沿着灰影的去向小跑。等我看清那是什么的时候,我跌进了整条弥漫的大江。
那分明是件灰色毛衣,双臂正胡乱地拍打着水涛呼救。有人落水了。
被嘉陵江淹没的瞬间,父亲的脸几乎贴着我的额头在我眼前浮现,紧接着,是他的背影,再继续,是他转身、松手、一跃入江的画面,一气呵成,就像当即发生在我眼前。那是我十五年未见的父亲,此刻近在咫尺。我竭力让自己保持理智和清醒,吐气,路烨,吐气。水中,父亲的面庞依稀可辨,他似乎未老去,而我已经长大。
浑浊的云,浑浊的水,雨倾盆而泻,我越想看清落水者在何处,我越觉得处处是灰色,处处是落水者。听见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是柔和的,又间杂着磁性,路烨,父亲说,有人落了水,千万不要坐视不管,你有能力救,你就得去救。我点头,说,好,我去救。我看得很清楚,父亲笑了,笑得开怀。
那天,我做了一个毕生中最悠长的梦。
直到清醒后,我看见欧怀水坐在我的身边,我想要从床上爬起,又被他按了回去。他眉眼间带着笑意,说,醒啦。我问,我在哪,他说,你在零四大站的医务间,先躺会,等下零四方面会专门派人来问你点问题。我又问,为什么欧主管在这,他道,大伙都有正事要忙,你又必须得有人来陪护,那自然是我。小区都解封了?嗯,大伙都回来了,就等你醒来,一起去洪崖洞吃饭。欧主管也来?来,为什么不来,我已经错过很多次了。岳姐呢?他说,小莫在九七,忙事呢,你真得好好感谢小莫,她及时找来的特遣队,把你和那块灰布从嘉陵江里捞出来,为了你,她也淌了趟江。我又问,人呢,救上来没?欧怀水没回答,他往后靠在椅背上,仰视着天花板的长条状电灯,踌躇地说,小路,特遣队搜查了很多遍,除了你,江里没人。
在零四站工作人员的反复盘问下,我终于从他们的话语中摸透一回事,之前震动整片西南地区的水文异常,估计是被我遇上了个八九不离十。那件灰色毛衣被带进了异常样本分析室,而之前装在包里的零碎物件,都已经被完好地送回至九七站。我不知这是否算是一种幸运,事后想来,觉得人生中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算是被找回了,却又若有若无,像是什么也没得到。我给许久未联系的母亲打了个电话,她很惊喜,问我近况如何,过年回不回去。我和她痛痛快快敞怀聊了一夜,彼此都泪眼朦胧。
重回九七站时,像是重回了家,有一股暖流在那里涌动,还有所谓路烨为了捞一件毛衣跳江的事,也不胫而走。洪崖洞之约如期抵至,喝酒的当途,我们都有些迷失。岳姐借着这个当,把我从热气腾腾红油锅中叫了出来,站在窗台边上,外面是告别了疫情,活生生的重庆。我拿着一听山城,她拿着一听国宾,我们掀开拉环,一饮而尽。我说,谢谢姐,命是你捞上来的,她坦言,别谢我,谢谢零四站的特遣队去。我们注视着对方,嘴角是埋藏不住的扬升。过了许久,我们已经开喝第三杯啤酒时,她像是恍然大悟般,终于问道,你看了重庆的天空吗?
我说,我看过了。
她问,好看吗?
我说,好看。
她追问,为什么好看?
我说,我看见天空上有人活着,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他们会一直活着,然后,染上金黄的颜色,红灿灿的,好看。
她说,如果是乌云密布呢?如果是黑天呢,还好看吗?
我想了想,说,那就沿着嘉陵江走,往前走,走到尽头,走到云开雾散,走到晴天。
苏定碧
黄土高原与江南水乡注定是不同的。
峁梁连绵,沟壑纵横。透过那片邈远与苍凉,在牧羊的山坡,抑或是赶脚的山路上,头裹白色羊毛巾的老汉扛着扁担,嘴里唱着小米汤与洋芋丝丝,唱着流向日出之处的黄河。高亢悠扬的信天游如云霞之辞般回荡在山谷的每一处,随平静流淌的黄河一同流向山村寡民。这就是我时常回忆起的家乡。
二零年的时候,我还待在老家山西的小站点里负责一些零散的研究工作。一天,我的上司找到我,交给我一份工作调动通知。从他的嘴里,我得知是重庆一个设施的主任点名道姓地把我要走。带着满心的惊愕与不解,我收拾物品向城里的火车站驶去。望着车窗外的景物向北飞逝而去,心里难免萌发出不舍之情,不过很快也被对新站点的激动与好奇所取代。
到站,下车,快步走向信封所提及的会面地点。和我碰头的人名叫岳小莫。虽是酷暑,她却穿着大衣。在她一脸谨慎地跟我交接过之后,我们便沿着密林与嘉陵江向站点走去。
阳光照耀下的石板路和江水熠熠生辉。而岳小莫只是静静地走着,我跟在她身后,不时听到隐约的叹息声。
没过多久,我俩一同到了站点门口。听到站点内传来一阵阵喧哗声,岳小莫的脸上流露出令我不解的烦躁和郁闷。她推开门,只见一位装扮并不整洁的男人正一幅苦恼模样地对着另一人说着什么。
岳小莫皱着眉头转过身来,轻声对我说:“介绍一下,那位是老董,我们的头儿。至于另一位。”她的声音明显顿了一下,“你未来的老熟人。现在情况有些麻烦,不方便多说,配合我一下好吗?”
说罢,也没等我同意,她便拉着我走向两人,语气波澜不惊:“董主管,人我带回来了。”董其昭转过头来,脸上瞬时挂起了笑容:“你瞧,我说什么来着。这不来了吗?”他走来拉起我的手,把我带到那人面前介绍道:
“这位是来自八十二号站点的首席研究员苏定碧。八二站想必您是听过的,北方大站嘛。最近基金会不是发现了一个在江北活跃的相关组织吗?”他停了一会,用胳膊肘微微碰了我一下。
“这位原先在北边时把他们售卖的基金会物品处理得相当巧妙,还有一枚基金会之星,荣升了……”我竭尽全力地让自己的精神去遨游四海,不愿再听他那让我不解的赞美之词,只是听着耳旁模糊的有关合并站点与否之类的话语,跟着机械地点头。
不知过了多久,那名“老熟人”带着满脸阴云离开了。董其昭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后转头握着我的手说:“感谢您愿意来到我们的站点。您的工作是负责新近出现的GOI-404,具体任务……容我再研究一下。”他的声音忽然间落了下来,“站点的其他情况您可以去询问欧怀水,他是我们的图书管理员。我得先失陪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边走边从挎包里拿出一叠皱巴巴的文件。我没有再追问什么。原先的激动心情早已烟消云散,余下的只有迷惘。
堂堂站点二把手何至于如此低三下四?我心中不解。只得按照一旁墙上泛黄的地图路线,走向站点的图书馆。寄希望于那位欧怀水能给予我答案。
站点并不大,没走几步来到一扇厚重的木门前。我推开门,一位留着马尾的高加索男人似乎已等候多时,他坐在中央的沙发上对着我说:“过来坐下吧,这儿只有咱们两个。”
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从他嘴里,我大致对今天的情况有了些头绪。那位“老熟人”其实是重庆大站零四的特派员。重庆曾经站点林立的局面早已被零四改变。而九七站不大不小,多少也做出过点功绩。零四几次要求吞并九七都没谈成。这次也一样。一方面是因为董其昭对外是出了名的犟,另一方面也是九七站主动担起了应对新goi的任务,也把我这个有点经验的人给挖来,大有重建丰功伟业之势。虽说董其昭应付的话极是夸大其词,但很显然,对方比他更不明就里。
我同他一直聊到深夜,直到门外传来阵阵沉重的脚步声。他起身,说是要带我去我的住所与办公室。出门后的一路上我们遇到了一行人,十分费力地走着。尽管我与他们素不相识,但他们仍给了我一个浅笑。
我的住所与办公室实际上是一间,也称不上宽敞。人生地不熟的我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从脑海里挖掘出有关新相关组织的信息整理成书面文件。每日,我在朦胧的睡意中见到门外混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又在深夜昏昏欲睡时听到轻微的脚步由远及近。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一天,门外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门打开了,进来的正是董其昭。他拿着一沓零散的文件,兴冲冲地来到我的桌前。我迅速浏览完后,抬头对着他说:
“这的确是他们的暗语。根据我的推断,这个组织有一批异常货物需要经重庆周转。会在明天下午将货物运送到江北的一处港口,大致位于我们站点的监控范围内。具体的时空位置是一段奇术密码,需要另有人破译。另外,文件的最后有一段新暗号,这批货应该相当重要,很可能拥有武装力量。”
他皱了皱眉,但眼神很快坚定下来:“值得一试。”
说来可笑,当我看到那双眼睛时,似乎真的有一种拯救站点的责任压在我身上,而我的心里也萌发出这种信念。
董主管冲出了房间,便装去站点监控的嘉陵江段观察情况。我仍然待在房间,快速阅过人员档案,选中了受过奇术专业学习的莫宏烈与为数不多有外勤工作经验的张凌宇。莫宏烈不久后便向我破译了具体时间地点。我向他们俩简述了任务内容,请他们做好准备,明早来到办公室集合。
那一夜似乎很长。我梦见黄河与嘉陵江平行流淌,又在远处赤红的太阳与水面相接处交汇,变窄,变短,变浑浊,最后变成毫无涟漪的一滩死水。
第二天一早,我就看见莫宏烈搬着大大小小的奇术器械进来。他将这些机器按顺序摆放,然后便开始在地面上绘制传送法阵。过了一会,张凌宇也到了,一身干练的装备,紧握住手枪。最后,是董主管和他拍摄的江边照片。
正午的太阳向西落去。张凌宇走上已经绘制好的法阵,莫宏烈为他戴好了必要的施术仪器。“站点的资源现在相当有限,我们寄希望于这次行动于你。此外,这批货物据判断是一系列异常武装,根据基金会处理守则,爆破处置。行动由我指挥,董主管监视。”
张凌宇握紧了手中的枪,对着我们点了点头。一阵亮光闪烁,他从我们眼前消失。一旁的显示器不久便收到了他的随身摄像头传来的信号。画面中天色阴沉,穿过密林的缝隙,几辆卡车停在密不透风的大仓库前。他借着草树的掩护一步步向前逼近,但周边却不见任何一个巡逻人员。
“原地观察。确认无人后先向卡车方向检查。”
接近五分钟后画面中仍然没有一人。张凌宇迅速来到卡车停靠点。驾驶室中空无一物,而后车厢的车门却紧锁着。他从包中拿出工具破开锁后,车厢内却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他向前检查,初步判断是身中多枪死亡。
“人没错,但还有……混沌分裂者。情况可能比我们想的复杂。搜查有无可用物资,随后向仓库大门逼近。”
仓库的大门是敞开的,只有一些弹壳与血迹遗落在地。深处传来枪鸣的回音,通往内部的走廊两侧尸体伴有血迹点缀。
“暂时退出。请张凌宇与莫宏烈重新调试传送装置,确认可以在危急时立即启动……”我这样命令着,但张凌宇并没有明显的动作。随后深处的枪声渐渐停息,随之而来的是他的手枪上膛的声音。
“值得一试。”这是他给予我的答案。
他快步向前走去。耳中传来拐角处的脚步声。举枪,瞄准——但那声枪响没有出现,他看清了那人身上的标志,那是基金会的标志。
张凌宇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默不作声。看着身旁那些全副武装的基金会人员带着战利品,从自己这个可怜的特工身旁经过。摄像头看清了那些人的归属——零四。
巨响发生在指挥室。董主管将手中的文件狠狠地扔在桌上,身体坠在椅子上,把头埋得很低。我没有接着下令,好似这早已不是一次普普通通的行动失败。莫宏烈自顾自地启动了传送装置。
死一般的寂静。
张凌宇和莫宏烈默默走出了房间。董其昭留在这里,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从挎包里拿出一封文件塞给我。我打开,期间赫然写着“临时调任期结束,表现出色。重调原职”,落款却是我初来乍到的那天。我向他深深鞠躬,摄手摄脚地走出房间,离开站点。
沿着昏黄灯光下石板路缓缓向前,嘉陵江仍在一旁平静流淌,江面之上雾气弥漫,傍晚时分的太阳亦溺死在云层中,随后下沉,下沉,直至余晖也被江水吞噬。
成骄
一场久违的雨下过,成骄就消失不见了。
嘉陵江上的雾,巴蜀山中的雾,梦中的雾,笼罩住站点。春夏秋冬,冬去春来,春季往后都是灰白色的季节。在灰白色的季节中活着,成骄的五感慢慢退化了。他推开房门,扑面而来灰尘的气味。腐臭像渐变层一样藏在灰尘之下让成骄不得不俯下身子,像狗一样几乎贴在地上嗅探着,摸索过黑暗的长廊绕过沙发椅和电视柜。客厅一侧的厨房,铁器泛着光,用过的碗筷碟泡在水池,冰箱里也找不出什么,它早就坏了。冰箱门上一道,如同腐烂疮疤的棕色泼痕留了数不清的时间——厨房空荡依旧。宿舍里几乎没有容器。或许是什么死在了角落里。
成骄站起身,走进厕所,喷头没拧紧,水珠数秒一滴打在瓷砖上,堆在他的脚边,一些腐臭的成分散发出来:死水的潮味,泥土的腥味和发臭的骨头。还有什么。在狭小的空间里变得浓烈。他拧开水龙头冲了冲,又吊起眼扫视过自己的头然后目光顺着小腹向下盯住脚尖。他一声不吭,把手伸进领口,从里面用力却缓慢地撕开每一颗扣子,把衬衫甩进洗手台和马桶之间的缝隙。
那时,衬衫里的手机响了。成骄跪下去,他闻到了刚刚自己身上带的腐臭味,骨头、死水和泥土……他伸手去够衬衫,把口袋里的手机摸了出来。是家里的电话。他心中酝酿起比平时更多的话却在准备好以前条件反射地摁了接听。
一时间,他不知该呼唤母亲,还是父亲。那端先开了口,是母亲打的电话,问吃饭了吗其实也没多大事就是手机该怎么给他打电话来着?他说之前教你多少次了要在通讯录里找你之前打电话我就和你这么说记不住吗?母亲叹了叹气就说是啊可是打电话怎么说的清楚你又不在这指导我我们晚上做了擂辣椒还说你要是在肯定吃好多。母亲又叹了口气。
“擂辣椒啊……”成骄走到卧室,拉开窗帘,视线搜寻着窗外寻找一句话的开头。今晚无月光,天气依旧很沉,停车场夜灯的光被压得几乎不可见,远一点,站点的水泥楼在夜幕中沉默,它的周围漆黑寂静,偶有几声,是夜班员工从不知何处的阴影里钻出来回归进宿舍。不住宿的员工都走了,他们——
“啊,”成骄拉上窗帘,坐到床上,“让保姆帮你吧。不能就吃点擂辣椒,让她做点好的,打电话也问问她。”
母亲说我早就把她辞了你爸瘫床上翻身把屎把尿外面人哪有自家好再说你以为你现在公务员铁饭碗挣得多点不用考虑自己考虑未来了一天到晚保密工作月月夜班不停也没个时间回来你就没个方法让自己歇歇?
“——妈,”成骄打断了母亲,他沉默了一会,接着说,“我真是脱不开身。你怎么老是自作主张,你想想:有人帮你才能让我爸出门呆会,你这么弄我爸不是被困死在床上了?”
——驾车驶上水泥楼背后穿山跨崖的柏油路汇进一闪一灭却长息不止的车灯流光中,它们上坡,下坡,沿曲折的路线环山穿梭在高楼间格子状的灰色间隙——
成骄不时的沉默。他说自己脱不开身。母亲说:“行了。”他挂断电话,按母亲嘱咐那样入睡。
——那时,重庆霓虹依旧。嘉陵江浊浪下的潜流倒映出模糊扭曲的灯红酒绿顺着灰色的江水上下起伏。而在弥天大雾之上,光污染旋转着。
他想象有一场绵雨,斜斜地打在窗户上,遮蔽城市,雨水上涨,他慢慢下沉。灰白色的季节开始后他就不曾做梦了。但夜晚时分,他会在被窝里打抖,冷汗淋漓,他会捏紧被角,用被子蒙住头,再把手缩回被子里交叉搁在胸前。这样才使他安心,彷佛除了被子的空隙,被子之外都被填满了。就像被灰尘掩埋。
旁边工位的人消失不见了。
柳柳大踏步出现在办公室里。她头发杂白,是染黑后又长出来的,她喜欢黑色,今天的衣服也是黑西装。她一言不发,坐进成骄对面的位置。
成骄站起来说:“组长早。”
柳柳瞥了他一眼,双眼通红肿胀,彻夜未眠。她把笔记本甩在桌上,手里捏着火机和烟,经过成骄,径直走到窗户边,背靠着,吸起来。她扭头盯着楼下看,吸完一支又点起。她回过头说:“操你妈的,小成,这月第二周结束了哈,咱们组负责的杀了七个人。你怎么熬过来的?说说看。不抽烟不喝酒不吸毒不滥交,你是在这呆了十几年的人吗?”
她挥了挥烟:“消失了,挺好,傻逼弄死两个人就什么都干不了了。我昨天还在熬,抽烟,熬,分析数据,熬。那今早起来就吃了沙子似的。小成,你应该再干点什么。唉,咱们人真是越来越少啦!”
成骄摇了摇头说:“这对他们太严格了。”
柳柳慢慢吸着烟:“消失了,灌了记忆删除,辞了,降级了,调走了,处决了。消失不见了就是消失不见了。别说别的,现在开始你负责收尾的事。”
成骄转过身子,他说:“站点这么小,他们要是去了哪我们都会知道。”
“你废话什么呢小成?督察来了啊,”柳柳向窗外别过头去,忽然掐了烟,“操他妈的,督察真来了。”她让成骄递过来笔记本电脑,然后出了办公室。
下了楼,穿过三两上岗的员工,柳柳看到了督察。他刚进大楼,径直向着地下入口走去。他从身边的员工抽出数人,他们都沉默不语地跟在督察身后。督察督察柳柳违心地喊到为什么要这么早去找这个贱逼他穿着白色袍子带着那几个人就像老阎王带着几个刚死的小鬼督察督察她又喊了一次。督察抬起眼就盯住了柳柳,他直直地站着,卷着手中的报告单,直到报告单能塞进实验袍。他说:“C33组长?过来。”他挥手遣散那些身边的研究员,柳柳跟到他身边进了地下设施。他们拐进一条两侧都是气闭锁收容室的长廊,督察斜眼瞅着那些白色的大门,在门后的东西,柳柳绝大多数都无从得知。
“项目现在在哪间?”督察问。
“在十一号房——尸体在十一号房。”
于是他们经过十一号房,走进尽头的会议室。
“报告。”督察伸手接过笔记本阅读起来,过了会,他问,“他添加代码干什么?”
“让注射液和灯光保持最低限度。但是项目从麻痹状态脱离了,灯光又恢复到正常大功率照亮,刺激到了项目,项目想要挣脱,拔了管线,在他拔下自己呼吸面罩的时候停止了生命活动。”
督察掏出一张标有预处理红标的人员档案,读了出来:“他说,‘关怀’……”他在上面填了几笔,收进口袋。他们离开会议室,打开十一号房,走进观察室。几个研究员站到门边,其中一个靠近柳柳想要低声说话,她把他们都推了出去。督察在观察舷窗前缓缓踱步。收容室里三个模糊的人形悬置在空中散发朦胧的光,生命维持装置呈螺旋漏斗状像王冠一样扣在三具浮肿苍白的尸体上膨胀的管线捆住了四肢里面渗出褐黄色的液体那是接近干涸的血液与致幻剂的混合物。柳柳分不清哪具尸体是他,它们都像困在水底的溺死者。
“高级别的转运项目为什么让新人负责?”
“我们人手不足,又调走那么多人,”柳柳伸进口袋去掏烟,只摸到一片空。她靠在门框上,双手交叉,“九七站本来就是小站点,不可能临时收容和转运这么多异常。如果能换种方式,比如不要让他一直保持麻痹状态,在有限的空间内给他自由,或许吊着他的那口气就没了,他就自然死亡了。但是,因为先前那些规定,生命维持装备一堆堆地往他身上挂,就算没事故,他也离不开这里了。从转运他过来开始就是错误。”
督察停下,冲她露出狞笑:“你和那个被追责的人一样:已经不再对骨头、血和尸体有感触了,你们是被无止境的记忆删除造就的累赘。它被完全错用了。那些泛滥的删除许可让死亡麻木,变成庸常,变成同事间的搭话,维持着小站点独成天地的氛围。你们好像还活在学校。九七站对着一潭藏着罪行和无能的死水幻想,想象它能变成永恒流淌的生活小河,静静地,直到时间终结——你们就是这样无能地沉沦着。这世上根本不存在顿悟,无能者和藏着罪行的人,都只有被我革除,都只有被我审判。我就算要一座空棺材似的建筑,也不要有生活的迹象充盈其中。你们没人能脱逃。有些事物是逃不掉的,惊惧会让它们不停彰显。”
他坐下来。督察,他狞笑,背后的黑色标志无色无影。他用沉默继续诉说未完的话语。
柳柳轻轻地呢喃,身子绷直,走几步,停住,双臂在两侧荡下。阵阵战栗中她听到一个模糊的名字,她点点头,拿起笔记本退了出去。老刘拽住她说:“柳组长,我不想在这里盯着它看了。我受不了了。”副组长走上前,欲言又止,而后他看看表,说:“柳姐,又到轮班时间了,我们先走。喂,老刘……老刘……”她轻轻地摇晃脑袋,把手抽开,上了楼,C29小组都站在楼梯上,像在半空中轮转,他们白日下班,走入大雾,几小时后又从雾中涌现。他们住在哪里?她轻轻地摇晃脑袋,双目失神。她回到办公室,成骄不在,几人无声无息,垂眼盯着数据行行闪过,像在梦的边缘。余下的人,他们都消失不见了,她想。她又回到楼下,出了办公楼,雾气压得比昨日更低,眼前缠着白色,一切隐约若现。昨夜凌晨四点三十二,天气也是如此闷重,以至于彻夜未眠时浸染上的低沉阴郁此刻从眼底流了下来流的一点不剩垂在面部像层叠却不漫上滩头的浊浪。她的眼白在外打轱辘,寻着路,拐进三号食堂,她轻轻地摇晃脑袋,走入白炽灯,两颗浑圆的剥壳蛋递到手中。她在靠窗最角落的座位坐下。
成骄放下筷子,说:“组长好。”柳柳坐下后,他继续往小面里堆着辣子。
“早饭要吃这么辣吗?”
“刚刚去看了尸体。我压一压。”
“我是吃不了,老了。你还记不记得我什么时候退休?今年,明年。反正明天我交手续。”
“是啊……”成骄夹起一筷子面,一口口吹着,又把它放回碗里,甩掉点辣椒,“组长,我知道,我会注意健康的。”
“无所谓,之后你就会忘记自己搞烂了身体。但其实,不要信任记忆删除,或许只是致幻剂搞乱了你的记忆。你根本没忘记。还记得——”她说了个模糊的名字,“他死了。他觉得自己在做一件缓缓而行没有尽头的事,而生活也变得不为他所知。那就是记忆删除时的感觉。很漫长,终结感慢慢临近却不到达。你还记得吗?”
“我觉得没有。”
“你们会体会到。我希望你们离开前都忘记这些异常,它们不该到这里,让每个人都杀了人。”
“你没杀他们。我们不是,又不是杀人犯。”成骄愣了愣,“组长,你和早上不同,现在的话我听不懂。你也要被追责吗?”
“或许,我不知道,谁知道呢。我记得记忆删除时的感觉,可能就是——”她合上眼,又睁开,“小成呢?你想过吗?”
“我会一直守着这,像他想的一样。督察有说到他吗?”
“没有。我和你说过,他就是消失了。”
成骄沉默不语。
“还记得吗?我原来的名字叫柳莫黎,后来觉得这名字在基金会太不吉利了。但原来的名字总是挥之不去。就像现在日夜不停,对着死人算数。在记忆删除之后,你觉得你会想起这些吗?”
“我不知道会怎样。而且那时我就不记得了。”
柳柳又去掏烟,但一无所获。于是她掀开窗户,深吸一口气。外面的雾白而反灰。她说:“督察让你到三楼会议室。”
成骄站起身,手插在兜里,走到门口,停了脚步,扭头对柳柳说:“会发生什么?”柳柳摇摇头。他张了张嘴,然后转过身继续走,钻入雾,目不斜视地走进办公楼。他上了楼,走到会议室。督察背对走廊,挡在门口,屋内灯光惨白,人影绰绰。他转身时像在夜色中旋转,无分背面正面。
“他们通常都没有机会,但我给你这次机会,”督察说,他的嘴唇张合却不露出牙齿,“去和身边人告别。”
“为了什么?”
“有些人顽固,有些人害怕,他们会容忍平庸站点的存在——但在帷幕之后,无能本就不应存在。可惜的是,我需要通过揭露其后隐藏的罪责才能做到。而在若无其事的庸常之下,你是最严重的一例:你杀了谁?你杀过哪一个身边人?”
梦的边缘,睡眠之外的昼夜轮转浮现在眼皮上都是死者空洞的倒影落在天空落在地面在落叶的每一面落在他的身后每一寸他不用双脚与身体占据的空间或许没有那么多的死者而是它们倒影的倒影死者的死者。它们有着熟悉的面孔陌生人死后他的面孔就变得熟悉像被铁洞穿的空洞有探照灯的照亮般清晰。别入梦死者呢喃着别入梦看着它们的致命伤它们呢喃着每一寸都是你的五脏六腑。
成骄不停地发抖,他看到雨幕渐渐褪去,裸露的土地上荒芜纵横。窒息感一拥而上,那是雾气再次弥漫。在灰白色的季节中,他做了第一个梦。他向着死者坠去。
那时的季节,柳树噼啪抽出绿芽。大巴摇摇摆摆,把他的心脏顶到了喉咙眼。一位似乎与想象不符的年轻人笑着出现,把他们领进大堂。几位老成的职员站在台下调试机器,灰色的幻灯片闪过,年轻人站在他背后悄声开口,你怎么这么紧张?不觉得有点像看电影,说着坐到旁边。他别过头去,强忍呕意。那时,第一位职员上台,客套一番,说了几句重庆话,又提问是否有本地人。一位渝北区的新人举起手。那位职员笑着说,正好。他播放幻灯片,新人们看到渝北区血肉横飞,碎骨刺出身体的人飘在江面。成骄立刻翻过几排座椅冲出门外,大口呕吐。年轻人跟上来,递出纸巾,又拍背关切。等他呕尽,又说,这可不行,招聘怎么和你说的?别看我们站点虽小,却因为监控时时会见到……看他又弯下腰,年轻人闭了嘴。此时,那第一位职员职员已经讲完走出来抽烟。他站到成骄身侧,毫不掩饰说,这可不行。成骄盯着地上的呕吐物,里面有碎辣椒和几块馍,他咬咬牙,甩开年轻人回了礼堂。出乎意料,会场内寂静无声,成骄望了望年轻人,也是泰然处之,不禁感到一阵脸红。他回到座位,集中注意在台上:一组照片,人们像是胆囊破裂一样爆炸。他愣住半晌,而后意识到自己正大喘着气。年轻人递过一张纸,他接过,捂住嘴。突如其来的一阵嚎哭却把即将来到的不适感压回胃中。那位渝北区的新人站起,声音像被撕裂,他跺脚大喊,爷爷告诉我他们是煤气爆炸死的!随后瘫在椅子上,发出阵阵抽吸。颤抖的私语向四周扩散蔓延。年轻人略带惋惜地说,不行就到这吧。又扭头问成骄作何感想。成骄把纸捏在掌心,吞了口空气,缓缓说道,我不会让渝北区再爆炸的,也不会让自己爆炸的。他想了想又补充说,我不会走的,爸妈会因为这个为我骄傲的。
入职培训草草收场,休整一夜后,前辈就带上新人熟悉岗位。年轻人领着成骄来到一扇巨大的气闭锁前,告诉他,工作就是坐到前面的监视位,每天好好地盯着上面的数值。
成骄走到气闭锁前,阀门、活塞和拉杆交错,铁制而陌生,好像是一面堵进他心中的墙。他问年轻人,那里面是什么?
年轻人说,渝北区,重庆或是整个中国。确切地说,是一千米下的嘉陵江。
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冰冷的触感贯通。他听到暗哑干涩的声音,像是破唱针划过损毁的胶面。于是他想象到了灰色的江水,刮过无边际的黑色河床,潜藏在城市之下酝酿。他离开气闭锁,坐进背对大门的监视位。仪表盘转着,数字跳着。他认真而坚定地说,我会守护这里的。年轻人凑到他身边,他慌忙站起来。年轻人轻笑一声,拍拍椅子示意,随后就向出口走去。他低着头又坐下。
年轻人停住脚步,转头说,如果你无聊了我可以借你小说。
他抬头,面对笑容心中一颤。他喊道,不用了!我会守护这里的。年轻人摆摆手,离开了。他扭头望向大门。再回过头背对它时,彷佛有什么东西被背上了身,他害怕它压垮自己,又为自己身下一片小小的安全天地而激动。
雾气漫无边际,压得比往日更低。柳柳开车兜兜转转,也没找到出口。她索性停车,打开收音机,从相声节目到路况,听到大面积拥堵时她又调到广告,在广告之后切片采样似地切换过几个音乐流派。经过一阵歇斯底里的噪音狂欢,她关上收音机,拿起副驾驶上一叠厚厚的文件。那时小雨徐徐而下,穿过云雾。她并未在意,流水似的经历在纸面上一张续着一张,大多在旁标着待处理字样。她抬起头时,眼前已然开阔,原来她就停在收费亭旁。她打开雨刷,发动汽车,想了想又熄火,下车。
她环视停车场四周。天空露了出来,是透着微光的干枯的黄褐色,冷风吹动几朵残云,太阳依旧不见。站点萦绕的白雾还没完全消散,轮廓比路边插得几棵树干还要黯淡。背后的城市上空,阴沉的雨云刚刚抵达,还未降下驱散雾气的雨水。
“操他妈的,”她点起一根烟,从耳后捻出一撮白发,“好像荒原一样。”
他回想起一句话:“最好在宿舍多准备些食物,死亡会无处不在,你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就是避难所。或是活棺材。”他没有听。他的屋子空空如也,没有食物,冰箱塞满止疼药和安眠药,剂量足够大,让他回想到记忆删除推入身体的感觉。
他打开洗衣机,放水,走进厕所,把那件衬衫抽出。他找着口袋里可能会遗漏的东西,把它翻过来。干成褐色的血迹裹满内衬。
是垂死者的血,像潮水一样从头顶顺下,漫过脖颈,流过肩膀,双臂,从袖管滴落出来,在地板汇聚。这是最后一部分的味道,近乎辛辣的血腥味。他闻到了。他听到了,嘉陵江的江水卷起,层层叠叠轰隆作响,却不曾落下。每一位向他侧目而视的研究员的蹒跚,每一声垂死者的哀嚎。它们在耳腔与视神经中昼夜震荡,却被白雾消解。他逃入这茫茫白雾,沿江狂奔。他的影子落在浊浪中,沉入河床,和月的倒影、城市的倒影一样,浸满江水,再不会升起。
成骄杀过人。那时,卡住的大门缓缓合拢,游动的黑暗向深处褪去。他背抵大门坐下,门后深处的血液在半空喷出成扇形汩汩流淌,黑暗在其中流动。他低不可闻地念叨着话语。我是爱她的,他说,她死了。年轻人是沉默的,她跪在地上没有一丝色彩,白骨毕露,折断的四肢像错乱野兽的笼中狂舞。吞没一切后,江水会继续流动。
成骄起身,站在烟与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