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Wuddy上一次出现在流动站,将近半个世纪过去了。
在流动站的接待大厅里,她四处转悠,想看看这里与五十年前有什么不同之处:工作报告、打卡机、大显示屏和荣誉墙,上面陈列着流动站赢得的许多奖项。Wuddy试着在上面找到自己,才发现这一块上面的名字她只能勉强认出少数几个,就算是那少数的几个也都是十多年前的了。
除此之外,就只有她变不一样了。光说她一个显然也不太合适,毕竟流动站的人员在这些年里不知道大换水了多少批。
她离开流动站的时候,看上去还相当年轻,爱干些年轻人做的事,有段时间甚至掀起了文艺复兴。当然,基金会的生物异常药剂也在其中起了不少作用。只是在Wuddy离开基金会后,就停止了注射。
现在她看起来有点老了,药剂的残留作用似乎还在。依稀可以看出从前站在这里的人事主管的样子,但也很难掩盖她已经老去的事实。
当她转身走向她的旧办公室时,一个声音阻止了她。
“Wuddy?呼,我还以为你人间蒸发了。这几年怎么想起回来的事?”
声音是匆匆赶来的Elena发出的,她的衣服上沾染着实验用的化学药剂,看起来有点狼狈。时间并没有给她留下过多的痕迹。
“是Elena?这几年不就是过的不太好嘛,想回来看看能不能再打个零工什么的。”Wuddy边说,就跟着Elena走进一间空荡荡的个人会客室。
会客室收拾得很整齐,桌子上只有一尊简单的小雕像,充斥着基金会的风格,简洁而富含深意。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啊?感觉基本没有什么变化,还和以前一样年轻。”
Wuddy看了看目前的人事资料,有些权限过高的她也看不了,只是刚回来几天,很多资料都不对她开放。
“哪有啊,基金会的人不是长寿,就是短命,你也是知道的。”
Elena低头拨弄着头发,漫不经心地回答,试图记起她离开的原因,但时间太长了,那样一件小事似乎不值得一提,也就渐渐地从脑海中消失了。
直到Wuddy大致看了几眼材料,把它递回来的时候,她才记起原因——那个叫Zya的女人。
她的资料袋正摆在最上面,封面上的任职情况一栏用黑色墨水印着“在职”两字。
Zya是站点内的医疗人员。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在这里。只是当她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每个人都觉得她确实是该在这里的。
只有Wuddy知道,那是一条多么完美的模因信息,她是这儿的医疗人员,大家都认识她。她擅长治愈某种特殊的疾病。
只是这位医疗人员时不时的就会消失,无影无踪,尤其是当她没有病人的时候。但没有病人的情况在基金会是相当罕见的一件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约几年,Wuddy一直是Zya医疗室的常客。
这并不是说Wuddy有任何特殊的爱好,而是她与一个正在研究中的异常有太多的接触,感染了某种未知的疾病。而Zya也恰恰非常擅长于治愈这种疾病。
在这几年的病患相处里,Wuddy总是不大配合Zya的治疗。
大部分时间她总是趴在Zya最爱的办公桌上,看着身为医生的Zya写报告,Zya也出了奇的没有排斥这个人。虽然Wuddy也是生物专业出身,但面前这张报告也未免太让人难以理解,简直不是用正常文字,反而是涂鸦般书写的报告。
“你在写什么东西啊?这谁能看懂?”
“我自己。”
Zya漫不经心地回道,头也没抬。
Zya总是很严肃,对人也算不上和善,唯一的例外就是Wuddy。她可以在她唯一且珍惜的办公桌上趴着睡觉,而不是被Zya粗暴地赶出去。多数时候,Wuddy的三餐都是和Zya一起解决的。
站点里众多去过医疗室的特工总是抱怨说:“医生看起来不错,但不幸的是,我连要个██号都不敢。”个别特工一进入Zya的医疗室,就颤抖着,好像他已经进了刑讯室。
但Wuddy总是对此嗤之以鼻。在医疗室里和Zya聊到这个的时候,她看到女医生的动作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转向她问:“我真的,这么凶吗?”
Zya一直对医疗室之外的事情漠不关心,好像她生来就是为了救人。
只是这救治的对象,并不包括她自己。
Wuddy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目睹Zya从一处掩盖措施顶楼坠落的人。
那天下午,她在楼底等着Zya下来做今天的治疗。在等待的分秒里,她身上的结晶突然开始脱落,然后蒸发——就像Zya对她做的那些治疗产生的效果一样。
没有几分钟,晶块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很快地从窗外掠过,便向外看了一眼。
Zya落地的那一刻,她看到Wuddy满脸惊愕,眼睛里倒映的Zya仍然像往常一样冰冷,嘴角带着略为滑稽的上扬。
在Wuddy的神经还没有向她发出“施救”的指令之前,是“砰”的一声打破了周遭景色的宁静。沉闷的撞击声之后是水晶破碎和飞散的声音。
她从落地窗向外看去,空旷的板砖地上只有几块未化尽的碎片和一张小纸条,它们嘶嘶地冒着白气,很快就消失了。
Wuddy慢慢地拿起那张纸条,瞥了一眼,她的身体就无可抑制地颤抖着,整个人几乎抱头坐在了地上。随着碎片的蒸发,纸条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几个人从大门的方向跑来,看起来像是保安。一个保安走过来问她:“刚才有什么掉下来了吗?”
回过神的Wuddy摇了摇头,很快又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停留在残骸消失的地方。如果你想问她为什么,大概是因为——
她一眼就认出这些碎片是她正在研究的项目。
“你可以说我五十年的假期终于结束了,很爽。”
Wuddy摆弄着一个突然出现在桌面上的新设备,装作随意地问了一句,“Zya研究员最近怎么样?”
“她吗?还不错。主管给她加了薪。人一点都没有改变,还是令人闻风丧胆。”
“哦……”
“但是说实话,你当时和Zya有什么矛盾,用得着你辞职?”
Wuddy默不作声,向别处瞥了一眼。这个问题算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很难回答。
Elena看她没有回答,也没有继续问问题。在给Wuddy简单示意后,她把门轻轻一带便离开了。即使是五十年后,Elena研究员也仍然是Elena研究员——她还有一下午的课要给实习生们上。
Wuddy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慢慢地拆开桌上Zya的资料袋。早年Zya写的研究报告还在,里面还夹着一张关于Wuddy异常症状的报告,但只有标题是异常症状的报告而已。
Wuddy把这一张从里面抽出来,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发现上面写的是什么。
Zya给她的最后一封信,或许是很久以前写的,但她过了几十年才看到。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浏览内容,笑自己在看Zya写报告的时候什么也没发现。可她又笑不出来,因为那张报告实在太过沉重——报告的主人甚至没有给她留下一点点可以用以纪念的东西。
她用桌子抽屉里的打火机点燃了报告,看着火焰吞没了那张纸,剩余的灰烬被她扫进了垃圾桶。然后她离开了会客室,去往收容区。
她永远记得她被带回流动站的那一天,在医务室又见到了Zya。
只是Zya根本不认识她。
她焦急的问切似乎被当作了恶意搭讪。Wuddy伸出来的手一时不知道该朝哪里放,Zya没有多废话,就让下一位病患进来了。
一切都昭然若揭了。
Zya是异常的副产物,只不过是上帝派来嘲笑她的棋子。一个接一个,直到末了她才顿悟。哪怕此前她已经隐隐察觉到,甚至已经明白了什么,在推迟着结局的到来。她无法面对这样的结局。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Zya身上,她会怎么做?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唯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早已被上帝收了回去。
她和Zya大吵了一架,或者说单方面地吵了一架,因为后者根本就不知道是为什么,只当她发了疯。
在这五十年里,她终于想通了,但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回到流动站是为了那个异常,那个项目。
以及那个她曾渴慕过的人。
此刻,Wuddy正靠在低危收容区外的透明玻璃站着。在她身后的收容室里放着几块水晶样的东西,那就是她曾研究过的项目。窗边放着的手机屏幕还亮着,解锁页面上有一条来自陌生人的短信——你早知道她会消失,为什么要花这么多精力?
这是另一个Zya的回答,非常冷静或者说是冷酷。Wuddy懒得回复了,光标在回复窗口中闪烁着,直到屏幕自动熄灭。
然后她想起那张随着Zya一同消失的纸条,上面的文字仍然清晰地刻画在她的脑海里——
我希望我们彼此从未谋面,因为你太难以忘怀了。
她无法忘却,记忆删除药剂带给她的是发热和痛苦,有关目标靶点的记忆却完好无损。
“那时你对我很冷淡,我们也经常闹点矛盾……”Wuddy低下头,盯着地上的指引箭头,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应该说什么‘我真高兴你死了’之类的?”
“可是,老女人……”Wuddy的头仰起,不再去看那个黄色的警示箭头。
“我怎么会这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