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寂静里醒来。
这个最初的印象是在足够漫长的时间流逝后,你经过无数次回忆与暗示,自以为的开始。
实际上,故事的起始是你浑身赤裸着跌落出来,随后摔在冰冷的合金上。
你喘息了几秒,试图挣扎着爬起。经过几次徒劳无功的尝试,你发觉下肢像是经过了一个绵长悠久的午睡,舒适得无法动弹。
注意到,你的感官在这里出现了矛盾。
或许不是矛盾,你又这样想。
总之,你的下肢因为过于舒适而无法动弹。于是你只好翻了个身,从侧卧变成仰面躺倒,裸露的背部以更大的面积接触地面,你旋即感到雪一般的凉意。
等等,雪?
你像是从一堆不可名状的混乱里翻找出这个名词,并觉得这个字眼有着异常的吸引力。
雪是什么?它,或者他,又或者她是什么模样?为什么你会有“冰冷得像是雪一般” 这样的遣词?
一连串的问题骤然在你脑袋里炸开,如若老迈的机器被涌动的蓝白电弧过载而冒出滚烫的青烟。
你的神经这时候才感受到了沛莫能御的痛苦,你发出一声低沉喑哑的嘶吼,然后第一次但绝不是最后一次,昏迷在雪一般的合金地板上。
而你最后一个念头是:那么,电又是什么?
时间并不停止,它继续流逝。
再次醒来,你抬动眼皮,睁开双目,所见唯有黑暗。
你现在才想起,不久之前的那次苏醒,你连“睁开眼睛”这样简单的指令意识都还未演化完全,根本如同刚刚脱离子宫的懵懂胎儿。
头颅中的刺骨苦痛少了些,你试着站起。
等等,为什么?你半跪在地,正要起身的时候,这个念头闯入脑海。
就这样四足并用,匍匐爬行莫非不是更节约能量的行动模式? 你在这样想的时候,有奇异的,猛烈的羞耻感以不容置疑的威严姿态自另一片虚无中浮现,你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产生。
你只觉得理所当然。
因此,你最后仍旧摇晃着站起。
太黑了。你第二次这样想,并无恐惧。
或者说,你的大脑还没有恢复到能认知到如此复杂情感的地步。
恐惧?上一个念头后,你疑惑着脑海里不断出现的,未知又美妙的名词与定义,它们有若回溯的秋鱼在溪流里向上巡游,缓慢而坚定。
你发觉自己愈加像是偷食禁忌的亚当,贪婪吸允着名为智慧的乳汁。
像是闪电,像是极光,像是宇宙暗色下万万千千光束射线的壮丽洪流,炸开了,爆裂了,涌动了,一团又一团被阴影遮蔽的未知之物在你尚且呆滞的颅内如烟花般回旋激荡,点燃了理性的火种。
你在目不可视的黑暗里伫立许久,脑叶中若有一双不可知的粗糙巨手来回翻转,却动作温柔;又有不可言明的低语絮絮,如诗如歌,诉说着被命名为知识的无上玄妙。
你觉得苦痛,如同有人开裂头颅,你又觉得饥渴,像是祈求着这种苦痛,好若无竭甘霖之于沙漠旅人,圣灵宽恕之于负荆罪人。
残缺的终究被补完,灵与智重新降临于凡躯。
先是一声短促有力的呼喝:FUCK!你几乎立刻察觉到这份宣泄里没有心中期待那般自如,才意识到这并非是你的母语,于是你又深吸一口气,声带以疏离陌生的频率震颤出古老的律动:操!
你静默片刻,上瘾般重复了一遍。
操。
心跳一百下后,开悟获智的你选择接受现状。
你是谁,身处何处,又是如何流落于此,仅仅找回通识的你并未找到记忆。
身后五步有发微光的机器,你走过去,发觉它整体呈现出椭圆的外廓,中部是透明材质的舱门,已被高高打开。你在触碰到内部柔软的复合材料时,才终于在含混的记忆里唤起对这个笨重巨大的物件寥寥无几的认知。作为远航星舰标准配置,它在细微处同制式的冬眠舱比起有些不同,更大,更沉,也更复杂。
对于重获心智的你,冬眠舱的出现让你顺势做出几种最寻常不过的推断:你正站在一艘缓慢前行的殖民开拓舰上,因某种意外而解冻苏醒;又或者,隶属于超辛迪加集团的行星矿船正在执行漫长但利润丰厚的太空开采任务,你作为轮班船员因勤务需求而被唤醒。
但总有一种可能难以避免地在你的考量里附骨之疽般蠕动,让你无法忽略。
在人类的星海航行史上发生过诸多离奇怪异的惊变,其中不少事件官方仅仅在草草调查后便三缄其口,予以封存。而这些灾害最终的教训便是即使最吝啬的股东都会在巨资修建的星舰上留下足够大的空间为一个设施留下位置。
它有一个简短却足够令人恐惧的名字:
禁闭室。
那么,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头颅不合时宜地传来阵阵剧烈的疼痛,神经在哀嚎颤抖,发出不堪重负的苦痛震颤,让你几乎要倒在地上。
偏移现象。
身体机能因长期停滞而出现认知混乱,记忆缺失与肢体不协的失控症状是自冬眠舱解冻后最为寻常的副作用,长期服役的船员们把这种职业病称呼为深空失忆症。
你却更喜欢叫它偏移现象。
在仔细感受过身体承受的巨大撕扯感后,你判断这次几乎让自己失智的偏移症状要严重许多,几乎要煮沸你脆弱的大脑皮层。
这给你离开带来了困难。
黑暗会干扰判断,无法衡量的深邃放大了你对空间的观感,但你仅仅停顿片刻——尽管缺乏参照物——便以无法解释的预感选择向一个方向走去。
你并未察觉到性格里超出常人的果敢与决断,至少在此刻还没有。
路上没有阻碍,这让你很意外,你本以为会被锁闭在禁闭室,却径直穿到外环走廊。舰船的电力系统维持在最低限度,仅有应急灯的红光在闪烁。
而你也是在此时才有足够的光线与闲暇观察起自己,你认为一个人类最要紧的事便是认识自己,而重新辨别你的身体,或许能在你依旧浑噩的脑海里找寻到属于过去的细碎痕迹。
你没有衣物,这让你能够一览无遗地对自己进行细致观察。
你是个中等身材的壮年黄种人男性,冬眠舱内抑制毛囊生长的激素让你颅顶只有稀疏的毛发,胸腹光洁,没有体毛。因为长时间缺少紫外线照射,肤色呈现出病态的苍白,肌肉在冬眠中产生了轻微的萎缩形变,但依旧能看出锻炼的痕迹。找不到伤疤,也没有斑点皱纹,你确信会有不少女人因此嫉妒你。
你随后把目光投向外部,审视起神秘的大船。
这是条安静干净的星船,即使是以你挑剔的目光来看也是如此。走廊的金属地板一尘不染,没有从燃料通道里泄露的热气,也没有润滑油腻污的痕迹,甚至除了你,连其他人类都不存在,唯有沉郁的朽气还在提醒你它的老迈陈旧。
你想起沙漠里巨大石块垒起的棺椁,它们腐朽又洁净,立在生与死的模糊边界。
一如此刻。
然后呢?你在了解完自身并探寻完世界之后,像是历史上所有的人类,一瞬间陷入了不可知的迷茫。
本质上,你发觉自己缺乏继续前进的动力,并由此生出难以控制的厌烦。
“舰桥是星舰的中枢。”
《须知手册》的第一句以无可预料的突兀从你的断续回忆里析出,你在还未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时候,肉体已然做出决定。
去舰桥,你迈开步子,伴随着无法解释的坚定。
穿过逼仄的狭道,无人的食堂与死寂的链接舱,在管线与甬道之后,你用自己都费解的漫不经心从繁杂的机械围城来到目的地。
迈进去的那一秒,你险些因惊叹而窒息。
舰桥隔板被抬升上去,弦窗外是一团瑰丽的星云,如水如雾,在宇宙静默的背景里留下难以言明的彩光。更远处是一颗巨大的行星,金黄的星环像是天神冠冕,越过几百万公里,在你眼球上反射出七彩的虹色。
你从未就见过如此庞然又沉静的美。
直到那颗巨星转到飞船另一面,你才回过神,回忆起自己的目的。
来到中枢系统,你以超常的熟稔接入智脑,从加密文件里检索出航行日志。
你知道这能告诉你一切。
“ -AD2526.11/07.0600-
顺利起航,我似乎应该再兴奋点,这可是搭载了新式跃迁引擎的漂亮小妞,点火时候平稳得就像我那辆后灯挺翘的光翼飞车!可惜军部那帮杀人犯的几乎摆在脸上的刻意遮掩实在是败坏心情。‘船长,这只是一次简单的观测任务’,骗鬼去吧!该死,我需要一杯威士忌!”
你挑了挑眉,船长的用词并不严谨,甚至用上粗言秽语,使得这份文字不像远航星船里会备份入册的正规日志,而更像个人随手录入的片段。
“-AD2527.20/04.0930-
接到大副报告,就在一分钟前,我们成功离开太阳系。不得不说,这艘船是真……真快!该死的用语规范!
啊,能掌控如此动人尤物总归让我糟糕透顶的心情也好上半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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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长冬眠,苏醒后把我弄得够呛,冬眠舱都快被吐满了。
糟心事有许多,领航员报告距离目标仍然有相当距离,动力部工程师通知左侧引擎出现了‘微不足道’的小故障,他建议我们停船维修。妈的,他知不知道这个决定会让我们损失多少动力?这下得把整个管理层唤醒进行讨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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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期冬眠,如我所料,更恶心了,差点疯掉。妈的,下次得节制点……
停船损失的速度已经由捕捉行星重力补充,重新恢复全速前进。
-AD2550.14/08.1200-
第二次十年期冷冻,成功苏醒。部分船员出现认知混乱,船医建议分批解冻,实行精神防疫,杜绝进一步恶化,已批准。”
你敏锐地察觉到船长严肃起来,至少最后一份日志看起来已经是一封正规递送的报告。
“-AD2550.15/08.0600-
张开太阳帆,能源循环完成率7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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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死亡事件。东侧净化系统的一名轮值人员出于不明原因自杀。船医认为是长期缺乏交流的精神压力与难以缓解的偏移症状共同形成的重度抑郁所致。秘书建议改由四人轮值,两男两女,我懂她的意思,性嘛,或许是个行之有效的短期解决方案,但长期的防治仍需要考虑……附:葬礼计划明日举行。
-AD2552.28/11.1900-
葬礼如期举行,有部分船员在葬礼过程中出现了精神崩溃的征兆,我担心士气衰落会引发哗变。船医提到了禁闭室,这是个艰难的决定……”
你的直觉没有错,如果最开始船长给你的印象还是满嘴脏话的粗鲁恶汉,现在却已锐变为一丝不苟,冷静睿智的最高指挥官。你不清楚这种状态的改变是因为他消解了出发时的悲观情绪,还是在复数次冬眠中无用的多余情绪被麻木排空,但这番突变给日志带来的强烈割裂感却让你只觉得如鲠在喉,别扭难受。
“-AD2558.13/03.0421-
紧急解冻,日志报告多名船员出现难以驱散的幻觉,镇压过程中甚至发生多起严重伤人事件。医生与随船牧师对这种情况表现出了极大的困惑,他们对如何解决船员精神问题尚无对策。我在考虑紧急隔离预案,禁闭室启用申请已批准。
附:我需要一杯上好的精酿白酒,马上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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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紧急解冻,武器库失窃,安全科正在清查。船员的心理问题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所有在舰人员在登船前都进行了严格的精神评估与压力测试,毫无道理的士气崩溃实在令人费解。
已制定紧急隔离预案,心理压力评估过高的船员会被强制禁闭冬眠。
-AD2558.04/10.1800-
医生对所有精神污染达到黄色界限的船员做了轨迹分析,试图找出这场莫名其妙的心理污染源头。我今天收到了三十多页的报告,该死,就不能直接写结论吗?
唔,问题船员集中在星船前侧,后方动力室,电气室等设施几乎没有病例,这是否代表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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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行宵禁以及局部隔离后情况良好,准备再次冬眠。
-AD2565.05/02.0600-
冬眠舱自行将我唤醒了,在这个日期?发生了什么?程序出错的可能微乎其微,偏移现象?不,不……”
此后日志频繁出现难以复原的乱码,无法解析出详细内容,你朝下划动片刻,才重新看到一篇完整的日志。
“ -AD2565.07/02.1400-
妈的!妈的!所有主引擎都熄火了!只剩下辅助引擎把整艘船维持在当前位置!该死!别让我知道是谁干的!我要把你脑浆揍出来!”
这骤然的惊人信息让你心跳都慢了半拍,你还在试图计算完全静止后需要多少时间才能重新起航,脑后突然传来呼啸风声。
你的肉体反应很快,本能般弓下身子,一道阴影挥舞而过,你后退几步,回转身子,看清袭击者。
他是个人类。
或者说,尚有人形的东西。
这个生物先前藏在阴影里,你在查阅日志时太过专注,忽略了他接近的脚步声。
来者的血肉像是在崩溃边缘,却以诡异的强韧粘合在一起,让他尚且还能活动。左肩到胸腹破裂开来,里面的体液早已经蒸发殆尽,但增生的肉瘤腺体却如同果实一样挂在他几乎要暴露出来嶙峋肋骨上,鲜红的经络还在兀自蠕动着,如同仍在呼吸的肉卵。脂肪与肌肉早已在长久的侵蚀里消散,只留下紧绷发青的皮肤覆盖在脆弱的骨骼上,让他好似某具新掘出来的木乃伊。
你很费解,他呈现出干瘪的枯败,但伤口里蠕动的血肉又如新鲜的活物,让这个生物同时展现出生与死并存的诡异姿态。
舷窗外星云的瑰光照在他无毛的头颅上,他像是被刺激了,发黑的牙齿咯咯作响,腐败的眼睛里闪过绿色的光焰,下一刻便带着你不能理解的惊人斗志再次扑击过来。
你躲过他徒劳的进攻,他的动作不慢,但比起四肢健全的你来说只剩骨骼的异类无疑僵硬许多。再次转动躯体,他的下颌骨上下开合,形若愤怒,但失去声带后,这番姿态只像是滑稽戏演员般可笑。
你没有再后退,欺身而上,打中他的下巴。
这个奇诡的生物腾空而起,随后跌落在地,胸腔开口处密集的肉瘤们急剧收缩,喷射出黄浊的雾状颗粒,随后瘫软静止,宛若死去。
空气于此时震荡。
你耳边传来隐秘切切的絮絮低语,那声音拨动着你魂灵的旋律,让你难以忽略,却又捉摸不住。只像是柔若无骨的情人在耳边媚声吟哦,用你不能理解的古奥音节叙述着亘古以来就已然存在的真理与秘密,你却只能听到沙沙的轻响如流水一般淌过。
“谁在那里?”你作出戒备的姿态,舷窗外星云刚好飘到近前,在你的躯体上投射下七彩的辉光,如同穿上神祗的羽衣。
那萦绕耳畔的低语上一刻还分明像是恢弘庄严的交响曲,轰轰烈烈;下一秒便似乎只是宇宙里狂诞的幻觉暗音,恰好于此处游离。
你不可自拔地沉落下去,如同溺毙的鲸鱼,而直到再次恢复神智,你才自意犹未尽后迟缓地发觉投射到瞳孔上的新文字。
“-AD2543.10/03.0200-
无法入睡,索性起来工作。秘书也在舰桥上,她让我多看看风景,我盯着她的屁股没说话。除了一成不变的黑暗,有什么可看的?
-AD2543.12/03.0700-
在第20次,还是第30次上床的时候,她说想打开隔板看看。我该早些照做的,星船正对着远方从未出现在官方记录里的气状星云。那是如此惊艳的造物,以至于我向秘书卖弄,说会用‘皎若太阳升朝霞’来赞叹此种美丽,她问我什么意思,我大笑起来。
附:工作时有些难以集中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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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段时间没见到秘书,是该她冬眠了?年纪大了,连细枝末节都开始难以确定。
最近总是能见到不认识的新面孔,聚集在舰桥上,他们欢喜于偶然相逢的星云奇观,让我不得不严格了通行许可。
有轻微的耳鸣症状,常听到含混不清的噪点,医生开了点药,让我压力别太大。
星云美丽如旧。
附:新解冻的女航员领口开得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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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确定那并非是耳鸣,而是震荡在20HZ的无序变调。
患上相同症状的二副认为它们来自邻近星船的电波,我不敢苟同。
那更像是某种来自一百万年前的梦呓低语。
尝试记录,无果。
星云仍处在目测范围内,我取了个名字给她。
Ki。舌头轻抵下颚,气流从微张的唇齿间漏出,一个轻佻俏皮的发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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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错过冬眠时间,该有人提醒我的。
船上很安静,正如我一直要求的那样,男人女人都消失了,我知道他们是在冬眠。
这是适合安心工作,仔细倾听的环境。
是吧,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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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唱歌。
我知道。
是她在唱歌。
-AD2544.08/06.0630-
Ki,Ki。
我赞美你。
谁能想到荒芜之地亦有甜美如此的乐音?”
你注意到这部分文字的时间并非是之前日志的延续,而是回到船长初次冬眠与第二次冬眠中间。你同样发现船长并非像他所言的进行了第二次十年期冬眠,而是在第三年就苏醒,在放浪的生活之外,他开始听到奇怪的低语,逐渐变得像个多愁善歌的诗人,并在最后留下一句意义莫名的咏叹。
这同二十年后日志里因为动力停止而出离愤怒的严肃男人有了偏差。
你疑惑于船长前后不一的言行,但根据记录里船员与船长异样的精神表现,让你相信星舰上爆发过大规模的群体性癔病。
除此之外,你仍为无法解释的船员去向感到更深层次的迷茫无助。在孤身之宇宙,空洞无物的庞然巨物沉寂的体内,你踽踽独行,面对繁杂纷乱的线索,只感到无言的深沉与残酷。
日志来到底部,触发式的程序运作,弹出一个音频。
“嗨,你好,你又找到这里,走到这一步了,是吗?”
这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他用的是你熟悉的语言与声调。
这是你的声音。
那声音停顿下来,像是在给你时间思考。你很快意识到,这是过去的自己留下的讯息。
看来,你不是第一次苏醒,也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该说些什么?苏醒后时候记忆全失,仅剩本能,而全船人员都离奇失踪,简直是篇蹩脚的先锋小说。”
那声音语调呆板,像是说了个为家庭聚会准备的无趣笑话,并特意停留片刻,等待你并不会有的哄笑。
“我不是第一次为此录制音频了。
此刻的地球时间大约在3580年前后,这一点是通过禁闭室的冬眠舱程序估算,误差一定会有,但对目前的你我来说并无区别。
是的,我同你一样是从禁闭室苏醒,并以完全相同的心绪与路线来到舰桥,我不知晓我是第几次来到这里,亦不知晓记忆全无的你又是第几次重归此处,唯一能确定的是,你我还会在这条乏味枯燥的短暂旅程中再度相遇无数次。
直至太阳熄灭。”
他用到来自故乡的恒星做比喻,你由此察觉到一股难以掩盖的疲惫,并意识到即使仅考虑他那侧的时点,也距离最新的日志过去千年。
亿万万次没有变化,亦没有出路的轮回逆旅,几乎比得上所有宗教里连苦行僧都会避之不及的梦魇。
对于你,又是第几次?
他的声音适时响起:“我探索过舰船,从最底层的生态舱到顶层船长室。我想我应该比另一侧的你目前到过的地方要多些,当然,这不是你的问题。你知道的,我不会比你做得更好或更差,毕竟你我并无差别,同属一人。
我同你一样最先来到舰桥查看航行日志,即使经过严格的精神训练而构筑了几近完美的心理防线,我依旧认为船长遭受了相当程度的精神错乱,甚至更近一步,我认为他以最高权限静默了全船,以所有他能办到这一点的方式。”
你听到这里,想起曾在边缘矿星买来的低俗故事:发疯的船长为了扮演国王,将33%的冬眠舱弹射出舰,随后启动自毁程序,看着成千上万的扭曲面孔在狭小的金属墓穴内融毁溃烂,惬意饮下甘美酒浆。
你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此刻想起这些,但你只觉得恰如其分。
音频还在继续。
“正如日志所言,船只已经完全丧失动力,引擎室有不少试图重启的凌乱痕迹,从你我还在重复旅途这一结果来看,更早的我们期望重新起航的愿景应当全部以失败告终。
但也有好消息,生态舱保证了基本的食物循环,存量大到足够永远消耗下去。
至于能源……引擎熄火后,智脑以第一权限张开太阳帆,吸收游离的辐射能量与逸散的恒星光线勉强维持着系统运作。
我并不清楚是第几次的我,还是更早的我实现了以上功绩,但在查阅内库状态并实地考察后,我保证以上绝非虚言。”
声音再次很有经验地停下来,留给你足够的时间思考。
你发现他并没有提到他——或者你——是谁,但你很快反应过来,他知道你会猜到。事实上在他讲到船长决意静默全船那一句时,你就已然明白目前还能自如走动的你只可能是一个人。
船长。
但你没对这个事实有太大反应,你是谁这个命题在当前并无任何意义,你依旧徘徊在无人的宇宙荒原,满腹疑惑,而这个答案仅仅只能满足些微自私可鄙的好奇心。
“除此之外,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太过年轻?”
音频几乎卡着秒数接续上了你的思考,你有那么一瞬间好奇他为录制精准如此的音频究竟花费了多久。
在这句话后,你借着星云的辉光打量躯体,的确,你过分年轻,年轻到不可能在一艘庞大星舰担任舰长。
“更准确的说,我们早不是原本的船长。”他的语调多了一份你目前难以理解的枯寂,“医疗部为高级船员定制了特化冬眠舱,以保证这趟漫长旅行能一直处在严格管控之下。根据船员个人生命体征,冬眠舱会提前培育细胞,并催化到年富力强的健壮年纪。”
你这时明白了自己为何皮肤光洁,完整如新。
“上一个旅程的我们在反复冬眠达到身体极限之后,冬眠舱会根据更早的我们的设定权限告知他们留下新的源细胞,同种库结合,以便这套流程能够尽可能永远延续下去。你知道的,重复克隆单一母体会导致不可避免的基因劣化与崩溃……”
那声音顿了顿,显露出窘迫,“但是,根据历史数据统计,有56.75%的我们接受事实,在平静结束生命前交予细胞。有24.56%的我们在生命的最后选择了完全的自我终结,没有留下一点痕迹。还有17.98%的我们失去神智,对舰船进行了不可逆的破坏。”
最后0.71%呢?你没有着急,你知道另一个你会告诉自己。
“剩下的,既不愿意选择消亡,又在无禁止的轮回里磨灭了神智,或许还受到了不可知的力量转化,蜕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东西……”
“我只希望目前听到这里的你不是即将被冬眠与轮回研磨成渣滓的你。”
你明白了什么,再次转移视线看向了那个灰败枯萎的诡异造物,肉瘤的勉强起伏,让他徘徊在生死界限里。气状的星云难以言明的壮美虹光透过厚重的太空窗,洒下点点黯淡的光斑,正落在你与他的身上。
你注视着久远时空里存活下来的另一个没有知性的行将溃散的自己,一时间神色莫名。
那腐朽的肉体对应着新生的灵魂,让你领略到超凡脱俗的妙意。
你同时庆幸着如今躯体尚新,未经腐化,还保有可贵的,鲜活的灵性。
“如果你不幸属于即将被淘汰的衰亡者,我希望你不要恼羞成怒地损坏音频,相信我,这事发生过不少次,以至于我不得不在这里加上一条忠告:就算你此刻宣泄过情绪,最后,不论是这一次,下一次,还是一百次后,你仍会录制一条一模一样的音频留在这里。”
他最后调侃式的结尾因为重复太多次而显得生硬难堪。
你背靠舷窗坐下,冰冷的触感让你有了还活着的触感。
即便是身为杀害全船之凶手的事实也没让你枯萎的神智波动几许,你几乎没花多少时间就接受一切,并自然而然引发出最后的谜题:
是怎样的动机让你打造出一处以星舰为载体的,周而复始的巡礼台?
他再度捕捉到你逻辑的轨迹:“思考,思考吧,彼端的我,这对你没有坏处,甚至你会因此感激我给了你思考的机会,并在最后知晓这是如何甘美的酒浆。”
“另一端的我,该再见了。”他向你告别,声音渐远,音频播放到末尾,出现一句分明有意留下的舒缓问候, “Ki,马上就来。”
这是另一个你最后的恶趣味。
你甚至没有疑惑他让你思考何物,盖因你在无限次的旅途里连大脑思辨而形成的突触电流都被铭刻进神经与骨髓,千万次的克隆都没把这种形而上的烙印从你全新的基因里剥离,你早已经省略掉回忆的步骤,从不知道是悠远的传承,还是本能的呼唤里找到一百万次,一千万次的同样结论。
Ki。
你想起这个名字,反复吟诵,感受着气流从喉咙里以曼妙的姿态划过,宛若那是世界的终极。
Ki,真相与起源。
你再度听到低语,她轻柔又欢快,是颂神的欢歌,是婉转的鸣啼,一面疏离,一面亲近,变幻无常,却又一如既往。
你明白,静静盘旋在深邃的宇宙黑渊里的星云并无悲喜,亦无好恶,她仅仅只因为客观存在就足以吸引过于好奇,又过于敏感的浑噩魂灵。过于自满的过客们在低语声中自作多情地赋予过她本不该拥有的虚无含义,并在之后陷入难以自拔的狂热境地。
你亦如此,并回想起自己某首可笑的诗。
-AD2587.01/01.2130-
Ki,
我曾妄想占有你,并为此献上三千支以生命铸就的烟花祭礼。
我渴求你超脱种族与生命的纯然之美,却对你洒落的冷酷神性避之不及。
我是盗取神火的普罗米修斯,因使用名为科技的邪物隐没鲜红的内脏,让你的雄鹰失却方向。
我是狂热的求道者,又是可耻的狡黠者。
我是Ki。
你知道那并非星云,从一开始,从军部搪塞命令,语焉不详的那一刻你就知道。
她是超越维度的神体。
你由此得到答案:
这是一场不会终结的永恒朝圣。
在难以计数地自冬眠舱复活后,连思考这个行为都已丧失磨灭,你总会忘记一切,并再次经历过无智的懵懂,重新获闻低语。于无止境的求索中,你之所以未曾退化为无形无序的蠕动肉块,而尚且保有人类的骄傲,不过是希冀保有理智的同时,再多看一眼,多看一眼Ki。
可那并非毫无代价。
即使每次克隆仅会导致千万分之一的劣化,完美的肉体也在漫长光阴的重复里变成只能勉强维持人类外表的陈腐容器。你的寿命已衰减至不可思议的地步,从冬眠舱苏醒的那一刻,死亡的丧钟已然长鸣。
在获悉所有谜底的时刻,你的心智就在数秒内再度历经往复的轮回洗礼,而在精神意义上死去。
若是行尸般站起,你感受到肉体难以抑制的腐朽败坏,半小时前还年轻鲜活的眼睛如今蓄满颓唐的暮气,如有无限时光浓缩其间。
星云的辉光映射在你缺乏营养而苍白的脸上,投下一道斜斜的阴影。
你写下新的日志。
-AD????.??/??.????-
第一万零九十四次朝圣。
你抬起头,看向了弦窗外永不离散的星云,它在虚空里没有规律地涌动着,翻腾着,像是欢呼,像是生命,像是交媾……
啊,Ki……
你垂首叩拜,痛哭流涕,然后离开。
不知于何时,亦不知于何数,你拖着行将就木的躯体躺回冬眠舱,一如归一的幼子,神色温柔。
你将再用数十年的沉睡去渴求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垂怜。
又或许,那并非垂怜,而只是它恰好投向你的一道没有情感的漠然目光。
低语声在你耳边絮絮而起。
-AD????.??/??.????-
你从寂静里醒来,第一万零九十五次。